《武侠江湖大冒险》 001 梨园(求推荐,求收藏,求投资) 一九二四年。 这年冬,十二月初九,大雪。 漫天飞絮好似鹅毛,弥天盖地,宛如天幕,冷风寒雪似极了刮肉的刀剑,呼呼只往人的脖领子里吹,骇的万物惶惶,家家户户紧门闭窗。 只是这般天气,街道上还有吆喝的小贩,穿着破破烂烂的灰袄,显得格外的笨拙臃肿。即便这样,仍旧冷的鼻涕直流,脑袋使劲往衣领子里缩,撅着腚,倾着身子,像是个鹌鹑。 大雪足足下了一天一夜。 等第二天门推开,外面的雪都积了一两尺高了,家家户户开门扫雪,这扫开的雪里,就有被冻成冰疙瘩似的人,蜷缩着,像是打卷的长虫。 日子艰难,这样的事早就见怪不怪了,运气好的能落得一张草席卷身,运气不好,城外荒山野地随便挖个窟窿就填了进去,指不定哪天就被饿红眼的野狗刨了出来。 “各位大爷大娘,可怜可怜我吧,行行好,赏口饭吃吧!” 扫完雪的街上,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年,穿着也不知道从哪扒来的破袄,手里捧着一个带豁口的陶碗,哆嗦着在街头四下讨饭,饿的面无菜色,这脸颊一边,还有一个发红的巴掌印,像是刚打的。 “滚滚滚!” 店伙计不耐的撵着。 眼见伙计要去拿扫把,少年赶忙就跑,身后还能听到伙计骂骂咧咧的声音传来。 “臭要饭的算你跑得快,跑慢点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半晌。 苏青捧着碗寻了个太阳晒得着的地,双手揣袖,蹲坐在了下来,望着眼前陌生的北京城,迎着暖洋洋的太阳失神的喃喃道:“难不成,这就要饿死了?不就是在盗版书摊上看了会书么?打个盹的功夫,至于么?看盗版能遭这么大罪?” 他默然无言,当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变成一个少年,然后在饥寒交迫中受着折磨,那他所有的豪情远望自然全都成了狗屁。 “嗯?” 视线一定。 他就见面前街道上的积雪忽然浮现出几行字迹,像是有支看不见的笔在地上一笔一划的书写着,笔痕下露着黑褐色的泥土。 姓名:苏青 世界:霸王别姬 任务:技惊梨园 进程:无 注:完成任务,即可离开。 苏青脸色一变,哆哆嗦嗦的起身,连手里的破碗摔了都没有理会,只是眼神闪烁变化,紧紧的盯着面前已空无一物的积雪。 不能等了,再等他不是饿死就得冻死,要么就是被那些馆子里的贩子捉了去,指不定成了那些大户人家豢养的**,那可就真的是生不如死。 “戏子?” 不管了,只要能活着就行。 苏青一咬牙,紧了紧塞满稻草的破袄,朝着城西头走去。 关家班。 这可算是京城里头一号的唱戏班子。 隔着胡同口老远,就能听到里面的吆喝声。 却说这天傍晚。 门外头。 “砰砰砰!” 敲门声传了进来。 只把门拉开,就见这大冷天的,那积着雪的泥地上,一个蓬头垢面的孩子缩着身子跪倒在地,磕着响头,朗声道: “苏青给师傅见礼了!” 堂屋里。 年过半百,发丝斑白的老师傅端着茶杯,坐在一张木椅上,轻抿了一口茶水。 他望了眼面前跪着的少年,皮笑肉不笑的道:“说道说道,谁是你师傅?” “砰砰砰!” 苏青二话不说便磕起了响头。 见少年额头磕的泛青发肿,上座的老师傅仍是不为所动,如今世道艰难,这冻死的饿死的还少了,倘若谁来磕几个响头便收下,那饿死的可就是他了。 他冷冷道:“这是哪来的泥猴子,敢情把我这戏班子当成乞丐窝了?这世道都不容易,你也别搁我这赖着,还不如去别的地瞧瞧,兴许,就有人瞧上你的!” 不想少年也不多说,只起身冲到门外,从地上抓起地上一把冷雪,往哪脏兮兮的脸上涂抹了一阵,再用袄袖一擦。 关师傅本来还有些诧异,只觉得面前这小子莫不是走投无路失了心智,可等少年转过脸来,他却瞧的一愣。 但见这火光底下,蓬头垢面的乞儿竟然长着一张雌雄莫辨的俏脸,眼角落着颗泪痣,若非喉结初露,只怕还真就被人当成个眉清目秀的女儿家。 想了想,他放下手里的茶杯,对着苏青招了招手。 “你过来!” 少年迎了过去。 老师傅沉眉不语,双手已在苏青的身上捏拿着,摸着筋骨,从上到下,直到腰身,全都捏拿了个遍,然后这才呼出一口气。 “是个唱旦角的主!” 只在老师傅的打量下,少年又跪下了。 “苏青,给师傅见礼了!” 话落又是一个响头。 老师傅沉默了一会,终于松口。 “行了,倒是生的一副好皮囊,也算是祖师爷赏口饭给你!” “师爷,去给他拿身干净的衣裳,再给他添张毯子!” 外头的师爷当即应了一声。 老师傅站起,转身从一旁的木桌上取过一把剃刀,放在手上摸了摸,道:“今个算你命好,我亲自替你把这一头的头发削了,甭管你以前是什么样的人,从今往后,进了我这门,就得守我这的规矩,听明白了吗?削你头发,是为了断你念想,指不定往后你成了角,兴许还瞧不上我这门呢!” 苏青心头一颤。 “明白了!” 老师傅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他走到苏青背后,这剃刀便落在了少年的头顶,只是一刮,刺啦声响,头发便掉下来一片。 老师傅一边给他剃着头,一边指着外面哎呦连天的戏班子徒弟,沉声道:“赶明,你就要和他们一起练,练不好就要受罚,那是为了让你长记性!” 苏青见顶上发丝片片坠下,不知为何,想着这些日子的艰险心酸与以前的过往,只觉得有种恍然如梦的错觉,眸子一合,眼角竟流下泪来。 老师爷抱着棉衣棉裤走了进来,见到少年闭目流泪,嘿然笑道:“哭?哭吧,往后哭的日子还多着呢,熬不下去,你也得给我熬,这是你自个挑的,后悔也没地儿了!” 他打量了几眼,啧啧称奇。 “不错,倒像个小尼姑!” 老师傅摆摆手。 “行了,抱着这些东西,领他去后院,洗个澡,收拾收拾,再拜祖师爷,等拜过了,你才算是入这梨园行,自古以来,戏曲可就没有像咱们京戏这么红过,你算是赶上了!” 苏青点点头。 他抱着衣裳,沿着长廊朝后院走去,耳畔就听。 “传于吾辈门人,诸生须当敬听,自古人生于世,须有一计之能,吾辈既务斯业,便当专心用功,以后名扬四海,根据即在年轻……” 声远去,人亦远去。 002 练戏(求推荐,求收藏,求投资) 夜深了。 窗外飘着大雪。 后院的一间卧房里,十来个戏班子的徒弟全都在挤在一张大通铺上,捂在被窝里,缩着脑袋,望着新来的苏青。 全看呆了。 只见那火盆边上,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抱着毯子俏生生的立在那。 “呦,这是哪家的小尼姑下山了?” 冷不丁,有人调笑着吆喝了一声。 “哈哈,小尼姑下山了!” 剩下的人立马跟着。 “啧啧啧,这身东西,往常过年都赶不上穿一回,没想到师傅他老人家赏给你了!” 瞧着苏青身上净洁的黑袄,一些个徒弟无不羡慕。 “里面可是今年新弹的棉花,穿着就是搁外面大雪地里站一夜都是暖和的。” “哪能一样么?人家这一瞧就是能成角的主,身子骨比咱们可金贵多了,这身段,可比那姑娘家还要苗条!” “金贵个屁,今个我看他还是个叫花子!”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 “行了行了,都往里挪挪,腾点地儿,赶明还要练戏呢!”忽见中间一个下着腰的光膀少年嚷了一句,说完他双手一撑翻了个身,结果手一滑,整个人摔了一跤,和另一个少年撞在了一起,登时哎呦连连。 “小癞子你属王八的啊,不会躲躲!” 揉着脑袋,猴精似的少年一卷被子,对着自顾去收拾的苏青道:“小尼姑,你总得报个名啊,要不然往后我们就叫你小尼姑得了——哈哈,小尼姑年芳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 他说到一半又唱了一半,把其他人惹得嬉笑连连。 腾出来的床铺只剩个发黄的褥子,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换洗过了,散着股味,留有余温。 苏青理了理,置若罔闻,等铺好了,才一扫所有人,轻声道: “我叫苏青!” 名叫小癞子的孩子一翻眼睛,搭过话。“苏青?这可不行,进了戏班子你就没姓了,要是让师爷他们听见,指不定就得罚你,除了戏,咱们可就不能有别的念想!” 苏青眼波一闪。 “你们名字前都有个“小”字么?” “也不全是,小爷就叫小癞子,他叫小石头可是咱们的大师兄,他叫小柱子,他叫和尚——” 小癞子一指身边几个。 苏青想了想。 “那我往后就叫小青!” 窗外刮着白毛风,冷风飕飕沿着缝都能钻进来。苏青也是打了个哆嗦,脱了袄,裹着毯子,就露了个脑袋出来。 小癞子好奇道:“小青,你是咋来的啊?” 苏青思绪繁多。 “自个来的,活不下去了,就想讨口饭吃!” 他这一说所有孩子都沉默了,像是想到了自个的事,这戏曲再红火又能如何,不还是那下九流的勾当么,落在这勾栏瓦肆里的,谁不是个苦命人,但凡能活下去,有一点办法的,都不会想要来唱戏。 都是养不活了,赋税重,加上世道难,各处都在闹灾荒,饿的卖儿卖女。 斗室里慢慢静了下来,听着外面的呼啸的风声,苏青慢慢闭上了眼睛,酣然入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只觉得自己像是置身在冰天雪地里一样,一个哆嗦,便猝然惊醒,就见自己身上的毯子已被人掀了去,老师爷笑眯眯的拿着个竹板子。 不由分说,上来一把就把他抓了起来,三两下给他套上裤子,穿上鞋袄,径直往练戏的地儿拎了过去。 外面的天还灰蒙蒙的,地上积着厚厚的雪。 一些个徒弟也被动静惊醒,睁眼看来,瞧着苏青被架走的背影,眼中透着同情。 “小青入这行当入的晚,只怕往后有些日子要睡不好觉了。” 只说苏青被连拖带拽拖到前院,他忽然望向老师爷。 “我自个过去,不会跑!” 老师爷听的一愣,嘿嘿笑道:“呦,有点意思,那敢情我倒是省事了!” 一前一后,跟着师爷,苏青到了一个戏棚子里。 “瞧见那了么?这段时间,先给你松松筋骨,自个去吧?” 老师爷一指墙边。 “去,你们帮帮他!” 苏青深吸了口气,他走到墙根刚坐下,双腿已被两个壮实的汉子摁住,一点点的往两边掰着,开胯,眼见压不住,二人又搬来十几块石砖,两边抵着他的脚,一块一块的往上添着。 只见苏青坐在地上,双腿分开慢慢朝着两边的墙壁贴过去。 额头上转眼已是渗着冷汗,他硬是没喊出声来,牙关紧咬,脸颊的肌肉疼的颤抖。 不想。 “别忍着,疼就喊出声来,小心咬断了舌头,你这嗓子就是再好可也没用了!” 师爷一瞪眼,提醒着。 苏青双眼紧闭,换着气息,这会不光是额头,鬓角都汗水直流。 太疼了。 只在老师爷的盯视下,他颤着声呼出了口气。 “呼!” “能、能行!” 老师爷瞧的啧啧称奇。“有点意思,先别以为这就算熬过去了,好戏还在后头呢,这才算是个开始,晌午跟着背戏文,光练不唱可不行,往后每天都得背,背不出来,罚!” 说罢,他转身笑呵呵的走了。 偌大的戏棚子里,就剩苏青一人坐在地上,晨风沁凉刺骨,缩了缩身子,他一咬牙,艰难的伸着手又往双脚底下添了块砖。 这下彻底是大汗淋漓。 一坐便是两柱香的时辰。 临近晌午,才见关师傅领着戏班子里的徒弟走了回来,如今岁末,日子热闹,这老师傅带着徒弟上街耍些功夫,赚点赏钱,顺便闯闯名堂。何况徒弟们年纪尚小,唱戏的功底还上不了台面,平日里的花销也大多由此而来。 苏青只觉得双腿已是麻木的失了知觉,连疼都没了。 吃饭的时候,还是小石头和小癞子一左一右架着他,架到饭桌上的,几碟咸菜,一大盆热汤,还有一堆发黄发黑的馍馍。 众人就跟抢食一样。 好在他还能吃上。 等吃了饭,戏棚子里就热闹了。 麻绳一套,开胯下腰,踢腿抬脚,吆喝四起。 苏青又被架了回去。 老师爷望着他:“打今起,你就先背思凡,这可是昆戏的东西,往后用得到,我念一句,你记一句,先教你一小段,等全部记下了,再教你下一段,明白了吗?” “明白了!”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 念完,师爷问道:“记下了吗?” 苏青点头。 “记下了!” 他只从头到尾又背了一变,当真一字不差。 却说这时,院外前堂,就见个妇人抱着个孩子走了进来,望了眼一众练戏的孩子,径直往内堂去了。 003 豆子(求推荐,求收藏,求投资) “关爷,这孩子我想送您这来学戏!” 女人瞧着清瘦,圆脸大眼,脚上穿着双惹眼的红绣鞋,满身风尘,只是穿的颇为单薄。 老师傅坐在椅子上,瞧了瞧她怀里怯生生的孩子,也不多说,这唱戏总得有唱戏的命,只到那俊俏孩子跟前摸着筋骨,可等把这孩子的左手从袖筒子里拿出来,嘴里就听嘿了一声,当即没了兴致,不咸不淡的道:“你这孩子没唱戏的命,还是回去吧!” 说着又坐了回去。 只瞧见这孩子小拇指上还长出一小叉,六指。 关师傅慢条斯理拢了拢袖子,然后才道:“你想啊,就他这样,台上一亮相,底下听戏的人,不都得吓跑了!” “这不是砸我关家班的招牌么?” 女人眼神一黯,把孩子拉到自个怀里,揉了揉他的脸。“关爷,不是养活不起,实在是男孩大了留不住,这才来投奔您来了,你好歹得收下他——” 话到这,她眸子一斜,瞥向老师傅,痴痴笑道:“只要您能收下他,怎么着都成!” 双腿一曲,女人就跪了下来,眼眶泛红,抹了把鼻涕。 “可别嫌弃我们啊!” 满头白发梳的一丝不苟的关师傅忙一摆手。“别介,下九流里头,您排第二,我才排第七,谁嫌弃谁啊!” “可祖师爷不赏这口饭,又有什么办法?您还是回去吧!” 戏棚子里头。 小癞子双手撑地,双脚朝天,倒望着疼的满脸大汗的苏青嘿嘿一笑,他喘了口气,小声道:“嘿,小青你拉屎撒尿都得人架着,嘴里也不喊声疼,两个字,硬气!” 苏青闭着眼睛。 “别说话,小心又得挨罚!” 小癞子嚷道:“那算个屁,小爷我已经练了一炷香了!” “铛铛~” “磨剪子嘞,镪菜刀——” 院墙外的胡同巷里,贩子卖力的吆喝着。 所有人正练的起劲,突然。 “啊!” 一道撕心裂肺的凄厉惨叫兀的驱散了所有声音。 “哎呦我的妈呀!” 小癞子正想说话,冷不防听到这么一声,立马翻倒在地,吓得一个激灵。 “怎么了?” 棚里的徒弟全都被吓了一跳,朝着惨叫声涌过去,小癞子背着苏青,也一瘸一拐的赶了过去。 等他们过去的时候,就见内堂门口围满了人,凑在门边抬眼往里面一瞧,一个俊俏孩子正捂着自己的左手发着凄厉惨叫,这多出来的第六指,竟是被生生的剁了,血水直冒。 灯烛通亮,关师傅拿着契,只把那孩子淌满血的左手搁上面一压,一个手印便算是成了。 女人立在一旁,脸色发白,目中泛泪,身子都在哆嗦。她取过自个身上的棉衣只往孩子身上一披,对着关师傅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 “娘!” 等孩子回望过去,门外已无人影,唯剩大雪纷飞。 是夜。 苏青躺在通铺上双腿疼的直打哆嗦,只能靠墙坐着,轻轻揉捏着大腿上的筋肉。屋内炉火正旺,外面大雪飘摇,小石头跪在雪地里唱着夜奔的曲儿,冻得哆哆嗦嗦,嗓音也是起伏不定,牙关打颤。 “嘎吱!” 门被推开,一个孩子走了进来,眼中含泪,像是被抛下的雏鸟,带着股子怨,眼神冰冷。 只是这世道艰难,他又怨得了谁? 屋里的闹腾的徒弟立马齐齐朝他瞧去。 小癞子一翻身,脸上脸谱一摘,怪笑一声。“哪来的窑子里的?一边去!” 众人立马一阵哄笑,眼中又有着好奇。 这些孩子处世未深,有的打小就被送进了戏班子,怕是“窑子”这两个字也是道听途说听来的,哪能知道其中有些什么。 许是这孩子他娘在妓院里头生了他,打小当成闺女养,年纪小,长的俊俏,还能遮掩遮掩,可日子一长,男娃到底还是男娃,这身子、嗓子都有变化,大了留不住却是真的,否则离了那院子,没了皮肉生意,母子俩都得饿死街头。 世道艰难,乱世当头,一个女人拖着个半大孩子,又岂是容易了的,何况还是个惹人唾弃地位卑贱的风尘女子。 小癞子还真是人如其名,有点癞子的模样,见那孩子不搭理他,这一翻身,脚一抬,那孩子怀里他娘唯一留给他的锦缎棉衣便被勾了下来。 “窑子里的东西掉地上了!” 又是一阵吆喝。 只在默然的决绝中,留着齐耳长发的孩子二话不说,拾起这最后的念想,将之抛到了火盆里,付之一炬。 大火燃起,所有孩子不想会有这一幕,一个个瞪大眼睛,凑近瞧着,再也没说什么。 连小癞子也悻悻然的望着这一幕。 苏青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目睹着这一切,没说什么,只是揉着自己的大腿,默然无言。 他可帮不了谁,因为连他自己都还在挣扎。 “砰!” 门外又响起了动静,所有人听到纷纷钻进被窝,露着脑袋瞧去,只见小石头缩着身子,眉毛上带着霜雪,哆哆嗦嗦的走了进来,嘴里还含混的哼着戏文。 眼见那孩子立在火盆边上,当即一拧眉毛。 “你们是不是欺负他了?” “行了,今晚跟我睡吧!” 他摆摆手。 哪想手还没伸到对方跟前,便被一把推开,当下一个趔趄,瞧着那孩子恶狠狠的模样他也不恼,只是笑了笑。 “呵,够横的啊!” 朝手里哈了口热气。 “去,小癞子,睡和尚被窝里去!” “得嘞!” 小癞子应了声,光着腚便凑到了另一个孩子的被子里。 “接着!” 却见小石头又把自个的被子丢了过去,等他钻到小癞子的被窝里,仍是直打哆嗦,哈着气,他一指外面,笑道:“外面冷极了,小爷撒泡尿尿在牛眼子上可就结成冰溜子了,差点没顶我一个跟头!” 然后又道:“咱们这可都有个名,你叫什么啊?” 孩子眼中泛泪,下意识的伸手抱着被子,愣了愣,半晌才哑着声。 “小豆子!” “那挺赶巧的,以后咱们几个可都是小字辈的,我叫小石头,他叫小癞子,你叫小豆子,他叫小青,昨个来的!”小石头见他肯开口说话,这脸上展颜一笑,指了指苏青他们几个。 他拍了拍身边床铺。 “别杵着了,上来挤挤,待会这火盆一熄,可就更冷了!” 说完,一翻身,贴着墙,又练起了功。 迟疑中,小豆子一步一步挪到床铺边上,就着身上的衣裳,沉默着躺了上去。 屋外北风呼啸,大雪飘摇。 苏青也躺了下去,只一躺下,浑身上下一股说不出困乏便涌了上来,脑海中的思绪念头全没了。 睡觉。 004 豪侠(求推荐,求收藏,求投资) …… “他是人的,就得听戏,不听戏的,他就不是人,什么猪啊,狗啊,他就不听戏,是人么?畜生!所以,有戏,就有咱梨园行!” 一大早,老师傅那满口地地道道的京腔便吆喝了起来。 苏青被小石头他们架着,又抬到了昨个的地,一夜的功夫,这两股间的痛不但没减,反倒疼的更厉害了,只像是筋肉都撕开了一样,稍稍一动都是大汗淋漓。 一旁的小豆子则是被师爷揪了过来,挨着他摁下。 “瞧见没?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这位昨个可是没人按,自个按自己,你小子倒是有人伺候,来啊,帮帮他!” “啊~” 痛苦的惨叫瞬间回荡在苏青的耳畔,他则是疼的闭着眼睛,不住平复着自己的气息,脸颊汗水直流,疼的小脸煞白。 只见小豆子双手被身后戏台子里的套索一捆,就像是五花大绑一样,捆了个“大”字,硬是生生把他按了下去,叫声听的人揪心,练那些练功的徒弟一个个都有些心惊肉跳。 “别喊了!” 苏青闭着眼低声道,像是没什么气力,宛如梦呓。 “放松身子,不然你越挣扎,疼的就越厉害!” “别闭眼啊,昨个戏词记得如何了?” 老师爷在旁笑呵呵的瞧着。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 苏青睁开眼来,眸子里不知沁着汗,还是渗着泪,水光盈然,眼角泪痣,红的如血。 “不错,背的好!” 老师爷微眯着眼睛,摇头晃脑的听着,手里拿着一柄折扇,轻轻叩着手心,等苏青一字不差的背完,这才望向小豆子,笑道:“你也别光记着哭了,多学学人家,赶明就要轮到你了,今儿只是破题,文章还在后头呢!” 遂见他起身朝着关师傅走去,嘴里也不知道说了些啥,没一会,这监管徒弟的一个管事便搁来一瓶药酒,放到了苏青面前,还撂下几句话。 “你小子可是遇到大造化了,关师傅还是头一回这么瞧一个人,这可是十几年的老药丸子泡的酒,还是班主曾经跟一个行走江湖的豪侠那求来的方子,活血化瘀,赏你了!” 小癞子又被罚了,眼见苏青身前搁的药酒,眼睛都红了。“行啊小青,这才两天,师傅他老人家就对你另眼相看了——哎呦!” 他这一说话,肚子里的那股气一泻,倒立的身子立马失了力,身子一歪,就倒了下来。 不等起身,就见管事提着鞭子抽了下来,疼的哭爹喊娘,一抹泪,又赶忙摆好身子。 只是苏青疼的哪有功夫理他,脖颈间筋骨毕露,身子都疼的直哆嗦,比昨天可疼太多了,而且他脑海中只回想着之前管事的话。 “豪侠?这世上也有豪侠么?” 像是察觉到什么,侧头一望,就见小豆子正瞧着他,满脸大汗,眼睛里泪水直冒。 强颜挤出个笑。 “这药酒咱们一人一半!” 这时候,练功的小石头忽然借机趁着抬脚的空档,走到这边,把小豆儿压腿的砖踢了一块。 关师傅盯了个正着,手里的茶杯一搁,皮笑肉不笑的嚷道:“小石头,替谁偷工减料呢?” “师傅,我练腿眼朝天,没留神脚底下!” “废话,取活去!” “好嘞!” 小石头练的是腿,应了声,自棚子边上取过巴掌宽的木板,恭恭敬敬的递到了关师傅的手上,自己则是老老实实的趴在一张高凳上,裤子一褪,露出了屁股蛋,前些天打的淤青还没好呢。 “啪啪啪——” 每每到肉,小石头一边“哎呦”连天,一边朝着苏青他们挤眉弄眼,脸上全是汗,额角青筋微跳。 等打完了,小石头一提裤子。 “还有一说呢?” 老师傅背着手,穿着羊皮裘,想来唱的也是生角,这身子骨很是硬朗,底气十足。 “在班结党者,罚!” 小石头嘿嘿一笑,熟练的往外走。 就瞧见他跪在雪地里,头上举着个木板,板上顶着一个盆。 “自打有唱戏这个行当开始,谁也没有咱们京戏这么红过,你们算是赶上了!” 老师傅跟在后面,提起一壶水,只往盆里灌,冰冷刺骨的水沿着木缝只往小石头衣领子里灌,就像是扎进了一把冰刀子。 众弟子无不附和齐声应道: “没错!” 苏青慢慢收回了视线。 墙外又传来小贩的吆喝声。 “铛铛——磨剪子嘞,镪菜刀——” 他听着声,目光望向墙外,像是飞离了天地,最后又合上了眼睛,轻声道:“练吧,这世道,人得学会自个成全自个!” …… 夜深了。 苏青靠在墙上,费力的把药酒倒在掌心,然后将手心搓的发热,这才小心翼翼的揉捏着双腿,感受着痛楚散去一些,他才对着趴在窗户上的小豆子说道:“别看了,他还得罚会!” 像是想到什么,他一偏脑袋,望向小癞子。 “这天底下也有豪侠么?” 小癞子捧着个京剧脸谱带在脸上,想了想,漫不经心的道:“不清楚,不过往常赶集的时候,好像听有人说过什么王五爷!” 苏青听的一愣,迟疑道:“确定是王五么?” 小癞子点点头。“是啊!” “可惜了!” 苏青再想想这世道,神情一黯。 整理着思绪,没一会,就听门外响起了小石头哆哆嗦嗦的声。 “——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 木门推开,一个浑身结满冰霜的身子摇摇晃晃的走了进来,气都喘不匀,却仍是那副猴精似的模样,嬉笑着:“小爷我今练的是九转金炉的火丹功——我到外头、外头——凉快凉快——” 话还没完,小豆子裹着捂热乎的被子便跑了过去,小石头一呆。 这孩子怕是经历了至亲抛起,如今瞧见有人但凡对他有一点好就掏心掏肺的,二话不说,拽着小石头便把他拖了火盆旁。 等把外面的灰袄剥下来,都已经冻硬了,像是铁壳一样。 捂着被子,小石头趴在床上露着屁股蛋,抹着药酒,疼的龇牙咧嘴,这可不能耽搁,免得生了冻疮,又要遭罪。 一夜无话。 外面,又是大雪飘摇。 005 五年(求推荐,求收藏,求投资) 春秋寒暑去矣。 班子里的师兄弟技艺初成,已有人练的登堂入室,关家班的名头随之也渐渐涨了,老师傅也愈发严厉残酷了,生怕有人得了东西,结果人还没留住。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平日里一大早便把所有人喊到护城河边,对着日出吊嗓,苏青见那芦苇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不知不觉,转眼间,已是第五个年头了。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 这年夏天。 “卖冰糖葫芦喽!” “枣糕呦!” “驴打滚嘞!” …… 市集上小贩的吆喝四起。 街上行人大多都是蓬头垢面,世道难,活的自然也难,有不少人背着背篓,里面趴着个还不会走路的娃娃,领口上再插着一截干草,木然的扫视着过往的来人。 众人习以为常,早就司空见惯,马车一过,蹚土乱飞,又是鸡飞狗跳。除了头顶阳光能见点色彩,这座城早已随着大清朝的消亡而失了色彩,带着一股没落破败的腐朽气息。 大街上,就见一群戏班子徒弟好奇的左右打量,四下里瞧望,嗅着两边飘来的味,一个个不停的擦着哈喇子。 当先一个浓眉大眼,模样敦厚的少年扛着关家班的大旗,他们这是在往回走。 “小青,糖葫芦诶,瞧见没,那就是糖葫芦!” 一众戏班子徒弟里,只见个身矮机灵的少年扯了扯身旁人的袖子,指着街边的糖葫芦兴奋极了。 “行了,小点声,不然师傅听到了又得罚你!” 说话的也是个少年。 打眼瞧去,但见这少年凤眸剑眉,朱唇玉面,清秀俊美。两颗眼睛只似那一汪明净的秋水,会说话一样,右眼角落着一颗芝麻粒大小的泪痣,长得是雌雄莫辨,头顶新生着乌黑的发茬,哪怕穿着素布麻衣也难掩俊俏。 只似泥猴子群里落了个仙家,惹得不少路过的姑娘小姐连连侧目。 却说这少年是谁啊?非是旁人,正是苏青,时日愈久,他这长相也愈发让人瞧着惊心动魄。五年的功夫,一身唱戏功底日新月异,一众师兄弟或多或少总有记不住戏文挨打的时候,可他没有,两世为人的最大好处,便是胜在这心智强于旁人,还有记性。 加上也肯下得去那股子狠劲,这筋骨一开,腰身上的功夫也是翻天覆地。 与其他师兄弟不同,老师傅对他起初还算严厉,可越到后面这态度慢慢就有些转变,像是认定了他会成角,只怕自己逼得狠了,把这个未来的台柱子给逼跑了。 平日里除了手把手的授艺,言传身教外,当真是比其他师兄弟好了千百倍。 至于前面扛旗的则是小石头和小豆子。 眼见小癞子魂都快被糖葫芦勾走了,苏青一低头,小声道:“行了,别瞧了,前些天赶集的时候有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偷偷给我塞了一枚袁大头,回去后,你守着,等有卖糖葫芦的走胡同口过,买上几根,解解馋!” 小癞子眼珠子一瞪,然后咽了口唾沫。 “一枚袁大头?那得多少钱啊?你藏哪了?” 像是瞧见小癞子的心思,苏青似笑非笑的道:“怎么?这就开始打主意了?” “哪的话呀,我小癞子能是那种人!” 小癞子一拍胸膛。 苏青嘿嘿一笑。 “狗屁,那前些日子,你还翻我被窝?小石头小豆子的枕席都被你翻遍了,师傅给我的药酒,他娘的有大半瓶被你一人使了,我说你三天两头挨打怎么就不长记性!” “那能怨我么?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师傅他老人家可是铁了心的把你当成接班的,也就除了刚来的那年挨了几次罚,这几年都舍不得打你了。唉,可怜了我们,你那药酒搁着也是搁着,就咱们这交情,不得给我使使!” 小癞子真就成了个癞子,被说破丑事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而且嘴里还能找出一些的道理,挤眉溜眼的笑着。 “就你这性子,总有一天要出事!” 苏青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 前面关师傅拱手对着周围人客气的招呼着,笑脸相迎,哪还有往日冷面神的模样,说的话无非是来戏班子捧捧场。 自打苏青功底渐深,在街上露了一回面,这关家班的戏棚子里就慢慢热闹了起来,来的也多是些富贵人家的姑娘小姐,就连一些烟花柳巷里的风尘女子都不时来捧捧场,这还没成角,就已有了一点气象,可把老师傅高兴坏了。 以往吃的都是咸菜窝头,这些日子都能见到点肉腥油水了。 却说就在临到戏班子胡同口的时候,偏偏起了变故。 街上忽然惊呼四起,只见一个灰头土脸的虬髯汉子,像是一只饿极的孤狼,浑身是血的从远处冲了过来,身后吆喝四起。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众人皆是下意识的纷纷退避。 苏青也被人流挤到一旁,定睛瞧去,那汉子身形魁梧,穿着一件无袖短褂,手里提着一柄染血朴刀,背上像是还背着什么东西。 眼看有人阻路,汉子面容一沉,毫不废话,右手扬刀一劈,刀光一转,便听“噗哧”一声,那拦路的官兵身子还站着,项上人头却哗的飞了起来,骨碌碌滚落在地。 随后才见无头身子软倒在地,腔喉里的血水嗤嗤飚射,看的人毛骨悚然。 一刀甫毕,汉子矫若猿猴,一溜烟的奔进胡同里,只在那墙上借力一蹬,单手一攀,丈八高的墙头就到了脚下,几个起落,已没了影。 等那些追捕的官兵追进胡同里,所有人仍是看的呆立当场,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然后一片哗然,惊叫、哭声,混成一团。 隐约间苏青像是听到有谁在说“豪侠”二字,可惜还没听清楚,便已跟着众师兄弟回到了戏班子。 只是任谁瞧见那不同寻常的一幕都难免心绪难平,苏青更是如此,大半天的功夫都有些心不在焉,脑海中仍是回想着之前汉子杀人的一幕,临到晚上一闭眼,这眼前像是就能瞧见那张死不瞑目的脸来。 他一骨碌的从床上爬起。 “小青,你咋了?” 这偏头一瞧,敢情好些个也睡不着,估计也是被吓到了。 外面夜凉如水,虫鸣不绝,闷热的厉害。 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轻声道:“天气热,睡不着,我去冲个澡,凉快凉快!” 说完,光着膀子就朝后院澡堂子里去了。 就着头顶的星光,眼前一切多是影影绰绰,苏青习惯性的翻进一个木桶里,适应了起初的沁凉,整个人长呼出一口气便坐了下去。 可刚一坐下,他心里却是莫名一突,“哗”的又站了起来,手脚麻利的翻出来,把那墙角的油灯点亮,凑近了木桶一瞧。 桶里有东西。 只见一个灰布包裹正沉在桶底边缘。 他小心翼翼的捞起,瞧了又瞧,然后脸色就变了,这不是白天那个汉子背上背的东西么。 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打开。 灯火底下,但见一个鸟笼子模样的物件呈在包裹里,顶端勾连着一串精钢细链。 苏青的脸一下就精彩了,这包裹里的,居然是—— “血滴子?” 他有些惊疑不定。 可陡然,一道声音倏然从他背后响起。 “你认得?” 006 变故(求推荐,求收藏,求投资) 苏青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惊,手里的油灯一抖,盏里的灯油登时洒出来不少。这背后的还能是谁啊,既然包裹都在这,那说话的自然是那汉子了。 “你转过来!” 见苏青似被吓傻了,背后那声音又再次响起。 “啊?好!” 颤颤巍巍中,苏青慢慢转过了身子。 就着灯火瞧去,便见这一角阴影里站着条高大的黑影,两只眼睛精光闪烁,正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咽了口吐沫,苏青虽心里忐忑,但还是壮着胆子道:“你放心,我不会喊的,你还是拿着你的东西快走吧,免得被发现了,戏班子的孩子们都要跟着遭殃!” “你姓什么?” 男人也没说走不走的话,仍是自顾地问着。 苏青一愣。 “我?我姓苏!” “苏?” “放心,我不杀你!”汉子见他小脸哆嗦,哑然失笑,宛如想着什么,最后他道:“此物乃世间奇巧,普天之下,只此一副了,知晓此物者更是寥寥无几,你既然认得,说不定你我两家还有些渊源。” 听他不杀自己,苏青虽说心里没底,但还是暗自松了口气。 说着话,汉子打阴影中走了出来,却见肩头已染血一片,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你没学过武?” 苏青一摇头。 他眼睛一闭一睁就成个要饭的了,差点没饿死街头,还练什么武,只把手里的“血滴子”递了过去。 “东西还你,你快走吧!” “你不跟我走?想你应该也是名门之后,却肯甘心落在这下九流的行当里!” 汉子一拧眉。 他一提这,苏青有些没好气的道:“那你呢?你自诩上流,如今却被追的东躲西藏,这世道活着已是不易,却还能找出那么多说头,当年王五爷不也死在枪弹之下!练了半辈子的武功,到头来还不如几枚弹丸,岂不可笑!” 汉子脸色一沉,浑身上下自然而然的散发出一股煞气,苏青这才想起对方是杀人不眨眼的凶人,心知自己失言,慌忙倒退半步。 只见汉子脸色阴晴不定,最后也是苦笑一声。 “是啊,想我远遁山林苦练武功,就是为了报血海深仇,没想到,再临人世,却已物是人非,大清亡了不说,仇人已死,数十载光阴尽负,呜呼——” 他越说声音越大,越说越激动,苏青一个激灵,忙道:“你倒是小点声啊!” “我还会来找你的!” 汉子话语一止,瞥了他一眼,提起血滴子,转身便已掠出澡堂子,只往那墙壁上一攀,就和猫儿一样,“嗖”的一声便没了影子。 “别介,你找我干啥啊?我又不是你仇人!” 苏青可不想惹上麻烦,听他还要来找自己,当即心里一急,赶了出去,可外面夜凉如水,哪还有半个鬼影。 “谁在那?” 不远处的长廊里,管事提着灯,擒了根棍子,朝这边打量。 “是我,小青,天气热,出来冲个凉,已经完事了,这就回去!” 说完,把油灯掐灭,往卧房里赶。 这一夜,注定难眠。 转眼,夏去秋来,天气渐冷。 就在苏青都快把这档子事忘了的时候,没想到那厮又来了。 这日。 “传于我辈门人,诸生须当敬听,自古人生于世,须有一计之能——” 众弟子朗声念着梨园行口口相传的训词。 这便是一日之初做的第一件事。 待念罢,自然又是练功。 一个个又裹着那年年改了又改,缝缝补补的灰袄,背着戏文,练着腰身。 苏青与众弟子不同,就见他手里提着一柄剑,立在院里,舞的的是剑影遍地,似是能成一朵花。 旦角乃是京剧的主要行当之一,算是女性的统称。又分正旦、青衣、花旦、闺门旦、玩笑旦、泼荡旦、花衫、刀马旦、武旦、老旦等,其中唱、念、做、打各有区别。 远处的关师傅瞧着舞剑的苏青,老神在在的坐在,捧着一杯茶,不时抿上一口,虽说冷面冷眼,但瞧见他哪没练好,仍是亲自下场手把手教他。 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教了半辈子的徒弟,老师傅着实未见过苏青这般好的苗子,关键是对自己下得去狠,到最后这徒弟都不用他提点了,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门清。 这霸王别姬里的虞姬,就是属于花衫,需集唱、念、做、打于一身。戏班子里的孩子哪有读过书的,几句戏词记了又忘,忘了又记,谁不是挨打挨惯了。唯独苏青,不但把这旦角的词记了,连生角的词也记了,到了晚上,那些忘词的师兄弟,全围着他转,这些年头下来,也省了很多功夫。 读书人十年寒窗苦读自然是想要考取功名的,那练武的武夫,春秋寒暑,日以继夜的练,不也是为了成名,关师傅年事已高,成角他已不想了,但能不能带出来个角,他又如何不心动。 何况这孩子生了副好皮囊,天生就是唱戏的料,当真是凤凰落在斑鸠窝里。 可是。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我本是——我本是——” 戏棚里,小豆子提着套绳,挂着脚,练着腰,语气一顿,正在背戏文。 老师爷眯着眼,嘿嘿一笑:“我本是什么呀?” “我、我本是男儿郎——” 师爷一瞪眼。 “尼姑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就见小豆子语气断断续续,满头冷汗,嘴里仍是道:“是……是男儿郎!” 师爷笑意一散,冷冷道:“您倒是真入了化境了,雌雄都不分了!” 一众弟子立在一旁,摆着架势,谁动一下,就是一鞭子。 等到师爷把小豆子揪走,管事的才吆喝着歇息。 苏青坐下还没来及擦把汗,小石头便拽着他往后院内堂跑去。 “让你背错,师傅教的你全忘了……让你错……” 二人隔着窗户,就听屋里头“啪啪啪”的一阵脆响,听的人心惊肉跳。 见快打完了,他们跑回卧房把那剩下的药酒从小癞子铺盖卷底下翻出来。 小石头祈求道:“小青,你说话管用,劝劝小豆子吧,再错下去他非得被打死!” 等了等,才见小豆子张着血淋淋的手满头大汗,眼中泛泪的走了过来。 然后楞楞的坐在床边,像是魔怔了一样,嘴里还是不停的念叨着:“我本是男儿郎——男儿郎——” 小石头听的气极,眼眶也红了,他一边上着药,一边道:“一句话的事,你就不能成全你自个么?” 他哪是不会背啊,有苏青整日里反复的念,师爷还没教的时候他就会了,根本就是故意的,说到底还是跨不过去这个坎。 小豆子却置若罔闻只道:“师哥,赶明我要是被打死了,枕席底下还有三个大子,你们和小癞子分了吧!” 苏青也是叹了口气,他皱了皱眉,当初自己背这段的时候哪还会去想这么多,都快活不下去了,更没有挑的余地。 生活生活,“活”字前头,还有个“生”,想要好好活,你得先生存下去。 他轻声道:“唉,不过是一场戏罢了,台上做戏,台下做人,你想那么多干什么,人生如戏,又不是戏如人生,你怎么落里头走不出来了?世道难,多少人不是见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和做戏又有什么区别!” 见小豆子魔怔了一样,苏青又想了想,稍稍迟疑了一下。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前些日子,我看见你娘了!” 小豆子的眼睛瞬间投望了过来,变的有些痴楞呆傻。 四目相对,苏青毫不避讳。 “我见她在偷偷瞧着你,你就不想再见她?要是想,过些时候,等我成了角,师哥帮你,要是不想,你可以走,师哥也帮你,大不了我去求求听戏的那家小姐,凑点盘缠!” “你好好想想!” 拍了拍小豆子的肩膀,他起身朝小石头使了个眼色。 两个人留小豆子一人在屋里。 “能行么?” 小石头担忧的问。 苏青也是无奈。 “咋不行啊,有些事情只能他自个放过自个,这条坎总得迈过去!” …… 天气凉了,昼短夜长。 一天过的很快。 夜里泡澡的时候,苏青总喜欢一人静静地躺着,白天里太吵,也就这个时候能得点清静。 可等他再睁眼,就见面前多了一张脸,好家伙差点没吓的叫出声来。 就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站在那。 “救我——” 007 留人(求书单,求投资,求推荐) 苏青眼皮一跳。 只见那浑身是血的人就喊了两个字便虚弱的瘫坐在了地上,整张脸惨白无比,就是嘴唇都没点血色。 不是那汉子又是谁。 他心里直是骂娘,想着对方难不成又跑去哪杀人放火了? 想归想,但还是一咬牙小跑着到屋外头看了看,见没人发觉,这才跑到卧房,偷偷的自通铺下取了药酒还有药粉返了回来。 “放心,没人跟上来!” 那汉子喘着气,原本留的辫子现在已经剪了,头顶后半部分是及肩的长发,前半部分则是长着乌黑的发茬,一脸的胡子。 苏青都被气笑了,他道:“放心?我放心个屁,好好活着不好么?我要是有你这身功夫,就是去搬砖扛袋做苦力也能活的自在,关键是你别来找我啊,我这又不是一个人,到时候你被发现了,我们戏班子落个窝藏的罪,这些孩子都得饿死!” 他边说边查看着汉子的伤势,就见这背后肩胛骨的地方钉着两枚飞镖,腰腹处还有一条刀伤,其他地方大大小小的伤势不下七八处。 眼皮一跳,苏青咋舌道:“你这是去和人比武了?” 汉子嘿声笑道,还有些不服气。“仇家死了,可找到了那厮的后人,还是为非作歹,逼良为娼的狗东西,当然放不过他,结果没想到点子扎手,人多势众,没留神吃了点亏,等老子把伤养好了,非得把那兔崽子的皮扒了不可!” “还有下一次?” 苏青正准备给他上药,闻言一翻眼睛,下手的力道暗自加重,汉子疼的是青筋暴起,就好像渴死的鱼儿一样,翻眼呵气,反倒把他吓了一跳。 自打来了这地,也就小石头他们几个和他亲近,天天除了练功就是练功,说话的更是没几个,眼见这莽汉竟然如此相信自己,虽说心里有些不情愿,但他反倒觉得没什么害怕的。 “嘶——呼——老药丸子泡的酒,舒坦——” 就见汉子啧了声,整个人就像抽大烟一样。可马上他牙关一咬,身子一抖,疼的面目狰狞,咬牙切齿,这时候苏青才不紧不慢的道:“我要拔镖了!” 等说完,两枚飞镖已经被他拿在手心,然后手忙脚乱的捂着伤口,血水冒个不停。 可接下来却出现奇异的一幕,汉子吐息了几口气,带着某种韵律,这伤口的肌肉居然轻轻颤动,然后慢慢合上了,并不是愈合,而是伤口还在,但出血的速度缓了,一会的功夫,就剩个血口子。 “这药还上么?” 苏青瞧的大为惊奇。 “只能暂时止血,再抹点!” 汉子长长的呼出口气,乖乖,就好像白雾一样,飘出去老远一段距离,看的苏青都呆了。 “好了!” 苏青也擦了把汗。 他转身拿着搓澡的湿布,环视了一圈,擦试着地上滴落的血点,头也不回道:“行了,你赶紧走吧,我可求你别来了!” “我没盘缠了!” 冷不防的,身后响起汉子的声音,像是沉默了好久才终于鼓起勇气一样。 苏青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可忽然他身子一顿,脖颈僵硬的转过去,看着对方。“好汉你别开玩笑了行么?你会没钱?你不是说你去杀仇家了么?就没有顺手牵羊拿点?” “偷鸡摸狗,焉是大丈夫所为!” 汉子一脸鄙夷的瞧着他。 苏青:“……” 他的脸渐渐有些木然,眼角抽搐直跳。 “你们不是常说要劫富济贫么?” 汉子一呆,像是才转过弯来。 苏青捂着额头,摆摆手,轻声道:“行了行了!” 他弯腰从鞋底扣出两块大洋。 “好汉,求你别再来了,放我一马!” 说罢把钱递过去,没想到那汉子居然不要。 “外面那伙人很厉害,我要是出去了就得栽他们手里,他们想要我的血滴子!” 苏青一口气差点没咽下去,那就是打不过呗,你之前怎么不想想,现在知道怕了。 “那搁你的意思,还想睡在这?” “没事,我睡房梁上就可以,以前在山里练功的时候,经常睡树上,反正也没人发现,等伤势好些了我就走!” 汉子指了指头顶。 还真是这打算。 苏青呆愣站在那,看着汉子灵活的腾空一跃,然后已攀上房梁,枕着双臂,躺在了上面。 “这都什么逻辑思维——“ 对方顺便还撂下了句话。 “吃喝不用你管,晚上我自个去灶房找!” 嗯?前脚不还说了不偷鸡摸狗么?苏青默然无言,他低下头把大洋重新藏好,然后收拾了一下,掐灭灯,走了出去。 等回去的时候,好些个已经蒙着被子睡着了。 苏青打了个哈欠,钻到铺盖卷里,从早到晚练了一天的功,还被那厮这么一吓,整日里的困乏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迷迷糊糊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人偷偷的拽他,睁眼一瞧,小豆子有些迟疑,这右手还裹着麻布。 “师哥,我想我娘了!” 不说还好,一说他眼眶立马就红了,说完自个还趴在枕头边上泪流不止。 苏青叹了口气。 能想明白就简单多了,街市上卖儿卖女的还少了,小豆子当初可比那些孩子好多了,想来这些年也见识到了世道的艰难残酷,对当初被他娘抛弃的怨恨少了些,今天又被苏青一提,这些年受的委屈、心酸、想念都爆发了出来,哭的不行。 “没事,好好练戏,过些时候,师哥帮你!” “嗯!” 小豆子应了声沉沉睡去。 可苏青瞧着他却没什么睡意了,前些日子,这老师傅曾有意无意的提过,说那张宅里的张公公最喜欢听戏,而且还陪老佛爷听过戏,要是能去那唱上一场,再加上他现在的功底,保管日后大红大紫,成角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一想到这,他可没什么欢喜的劲了,戏园子里不用打听都知道那老太监最喜luan童,但凡哪家订过戏的旦角,谁没遭过这老太监的罪,这要是去了,哪还有好下场。 既然来都来了,还能重蹈覆辙? 苏青眼底闪过一丝阴厉,他是年纪小,没权没势,斗不过,可那澡堂子里头不还有个使血滴子的高手。 斗不过,那就杀了好了,反正留着也是个祸害,以绝后患,赶明他就去和汉子说道说道。 下了决心。 “阴阳人烂屁股的玩意!” 嘀咕了一声,苏青这才强压思绪,合眼再睡。 008 改变(求书单,求收藏,求投资) 歇息的时候,戏班子里的徒弟全都凑到院门后的墙角下,听着外面胡同口里传来的吆喝,楞楞出神,像是做着一个梦,甜蜜的梦。 打小在戏棚子里长大的他们,不像苏青已见过太多,明白太多,大抵只能听着吆喝,再配上往日赶集的场面,幻想着外面的一切,或许在他们心里,外面永远是新奇的。 求知是人的本欲,谁也无法例外。 “——豌豆黄嘞——” 远处,贩子拉着腔调,嚷着京腔。 梦醒了。 和尚好奇的瞧着小癞子。 “癞子,吃过豌豆黄么?” “豌豆黄?豌豆黄算个屁啊!” 吹嘘惯了的小癞子有些不屑的一笑,他坐在石阶上晒着日头,枕着手,懒散的模样就像路边混吃混喝的闲汉。 “驴打滚,盆儿糕呢?” 旁边的小柱子又问。 小癞子嘿嘿一笑,坐直身子,一瞧周围人好奇期待的模样,下巴一扬。 “全都是狗屁,不好吃!” “要我来说,天下最好吃的,冰糖葫芦属第一!” 他说着冰糖葫芦,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已瞧着不远处仍在练功的苏青,但见那穿着棉衣的少年如今耍着花枪,舞的生风,小脸微微泛红,鬓角全是渗出的细汗。 “我说小青你倒是歇歇啊,都见你练了大半天了!” 苏青吐了口气,也没停下,只是舞枪的动作缓了下来,有些没好气的道:“光整些虚头巴脑的玩意,我要是你就多练练,也就不会挨那么多打了。” 早就没脸没皮的小癞子对这些话已经听习惯了,这么多年,苏青说的可不少,以前记不住戏文三天五头挨打,现在好不容易记住,结果还总是挨打,根底这东西是练出来的,谁也帮不了。 “这不是师傅今个没在么!” 苏青擦了把汗,缓了缓,瞄向他。 “就你这还想成角?师傅今是去见戏园的经理了,估计是商量订戏的事,过些时候,指不定就要登台露功夫,到时候大家伙都上去了,就你一人,看你怎么办!” 小癞子不以为然,他搓搓手,嬉笑道:“小青,你那还有钱么?” 顺势还指了指外面的吆喝,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苏青一蹙眉。“之前不给了你一块大洋么?” 小癞子立马叫屈似的。“都快两月了,早就花干净了!” “呵,你小子可真是越来越癞子了,还两月?这么多年师兄弟们能凑出十枚大子都是问题,难不成你还嫌少?话说,你不提我还忘了,让你买糖葫芦解解馋,一块大洋得卖多少糖葫芦,小石头、小豆子吃了几根啊?你也没说给这些师兄弟们分点,一个人吃独食!” 望着苏青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小癞子有些哑口无言,就见他梗着脖子。“小豆子,小石头他们我可没忘,冰糖葫芦都吃了的!” 苏青提枪而立,见其目光躲闪游走,心想这小子的肚里肯定还藏着东西。 “我记得街边酒楼里一桌像样的酒席也就一枚大洋,不到两月的功夫,你就是天天吃糖葫芦也应该还有剩的,剩下的钱呢?” 小癞子见藏不下去,索性两手一摊,一副认打认罚的无赖模样。“得嘞,我的错,前些天朕嘴馋,用剩下的钱偷摸买了只烧鸡!” “鸡呢?” “自个吃了!” 苏青气极而笑。 “呵呵,我说你大半夜的老往茅房跑,敢情躲里头吃食呢,你也不怕捂臭了!” “我就纳闷了,这大门整日里关的这么严实,你咋买的?” 见话已经说开了,小癞子也不藏着掖着,他把苏青拽到旁边,四下望了眼,然后神神秘秘的悄声道:“后院西角的墙上有两块砖被我背地里撬活了,我让贩子夜里来,买的时候把砖取下来,完了再放回去,看不出来。” 苏青瞧他的眼神都变了,敢情这小子浑身的机灵劲全使在这上头了,怪不得没心思练戏。看来这老师傅的话还是有些道理,不能让他们有别的念想,否则哪还有练功的心思,天天光惦记着外面的东西。说实话,他心中已经有些后悔给这小子钱了。 “除了烧鸡还买啥了?” “就他们刚才说的那些,驴打滚、盆儿糕、豌豆黄、枣糕什么的,我都吃了个遍!” 一说这,小癞子立马精神了,然后又腆着脸的道:“这不,最近馋得慌!” 苏青不咸不淡的道:“你把我当什么了?我就一练戏的雏,这还没飞呢,哪来那么多钱?” 小癞子“嘿”了一声,仿佛没察觉到苏青语气的变化。“又骗我不是,前几天戏棚子里我可瞧见那谢员外家的小姐给你塞了两块大洋,我也不多要,给我一块就行!” 苏青是深吸了一口气啊,他定定看了小癞子几眼,往日的稚童,如今已是逐渐长成,顶着黝黑的发茬,嘴唇上还长着些许绒毛。 可瞧着他那搓手嘻笑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苏青宛如有种重新认识他的错觉。 “你是把我当成钱罐子了?那钱我可不能给你,留着以备不时之需,总比你大手大脚花了的好!” “得了吧,你都快成角了,到时候登台一亮,两块大洋算什么,金山银山,反正现在也没地花不是,到时候吃的分你一半!” 苏青这下彻底是听明白了,也笑了。 “原来你是打我的这主意,别说我没成角,就是成角了,我也不会给你钱,想要吃香的喝辣的,是爷们自个登台亮相,自个去挣,这样的钱花起来才痛快。” “小癞子,我以前瞧着你,觉得你虽然心眼活泛了些,但好歹还算是懂几分道理,怎么越活越糊涂了,这世道谁不是靠自己,外面那些比咱们惨的人可多了去了,你就不想有出头之日!” 小癞子终于感觉到苏青的不对劲,这么多年也没见过他发火,当下嚷道:“小青,咱们还是不是爷们了,就为了一点吃的你跟我闹别扭!” “我是为了吃的?” 苏青瞥了一眼,也没心思继续和他去争,提着枪朝后院走去,想图个清净。 身后传来小癞子的声音,他跟在后面。 “小青,你以前练功练的走不动道,是不是我背的你,背了你足足快一个月,早上背,晚上背,拉屎撒尿也是我背,现在你要成角了,就把这些事都忘了?还有你刚来的时候,吃饭争不过别人,是不是我和小石头每天匀给你。你让我练功,我一句戏文能记三两月,你让我怎么练,我——” 就见前面苏青忽然一止步,小癞子跟的急,没停住,一头撞在了上去,嘴里“哎呦”一声。 苏青转过身子,面无表情盯着他半晌,才从鞋底取出一枚大洋,轻声道:“这是最后一次,拿着,等你后悔的时候别说我没劝过你!” 小癞子心虚的取过银元转眼就没影了。 见他如此,苏青不由得叹了口气,也没了练功的心思,当初给他钱是为了这小子别再惦记外面,好好练功,没想到现在弄巧成拙,反倒上瘾了。 “小青,你和小癞子怎么了?” 小豆子和小石头赶了过来,平日里他们四个凑到一起,这关系也就亲近的多,见二人起了争执,便有些担忧。 “他最近心思也不知道去哪了!”小豆子都瞧出了端倪,昨夜之后,他很多事情也都想明白了,自然也就看开了,今天练了几遍戏文,总算过了那一关。 “行了,没事,多练练,总觉得快要登台了!” 苏青笑了笑。 老师傅这一去就去了一整天,到了傍晚才回。 亦如往常,徒弟们白天练功,晚上睡觉,可等睡到半夜的时候。 大通铺上,一个就着衣裳睡的身影坐了起来,平日里也有不少人晚上去茅房,所以就算有动静也没人当回事,只见这矮小身影凑到苏青床铺前,小心翼翼的拾起地上的布鞋,反反复复摸了好几遍才摸出一枚大洋,然后推门出去。 009 败露 …… “嘿嘿,这两块大洋还是让朕享用了吧!” 抛着手里的两块大洋,小癞子紧了紧衣裳,轻车熟路的穿过胡同巷,来到一间僻静角落里半开半掩的门户前,昏黄的灯火从里面飘了出来。 咽了口唾沫,他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 “呦,癞爷您来了,咳咳……” 屋里头,佝偻着腰身的老汉眼睛一亮,他下巴上蓄着一撮山羊胡,尖嘴猴腮,瘦的也不知是皮包骨还是骨撑皮,整个老脸白的的吓人,眼眶凹陷,浑身上下似是没个几两肉,像是病的厉害,嘴里不时咳上几声。 “甭废话,大鱼大肉赶紧端上来,癞爷我这些天都快馋死了!” 小癞子摸了摸肚子,按耐不住的吆喝着,为了晚上这顿,他大半天都没吃东西,腹中空空,就是为了给这些肉食腾地。 老汉干瘪的脸颊鼓了鼓。“咳咳,今天剩下的东西不多了,还有四两猪头肉,和一只烧鸡,后院水缸里还有一条鱼,再给您炒个鸡蛋,算您半块大洋,您看咋样?” 说完,嘿声一笑,搓搓手。 “行了,癞爷我是赊账的人么?” 小癞子撇撇嘴,不耐的取出一块大洋排在了桌面上。“有钱,瞧见没?赶紧去张罗,癞爷我吃完还得回去呢,明晚上再来,你可得买点好东西!” “癞爷阔气!” “咳咳……” 便在这时候,那里屋兀的传来几声咳嗽,听着像是个女人。 小癞子“咦”了声。 “你这屋里头啥时候多了个人?” 老汉瞧着桌上那块大洋,浑浊的眸子里像是有异样的光闪过,然后哑着声,低笑道:“癞爷,想不想玩点新鲜的?” 小癞子一怔,然后好奇道:“你这店里除了吃的还有什么新鲜玩意?” “前些天才有的!” 老汉顺势掩住了门,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时不时还发出几声干沙磨耳的笑。“——癞爷,那滋味可比你吃饭有意思多了,您还没开过荤吧?” 小癞子在旁听的口干舌燥,只顾灌着茶水,像是渴了大半天,然后扯了扯衣领子,嚷道:“狗屁,这世上还有我癞爷没做过的事!人在哪呢?” 他声音都有些变了,像是那水没咽下去,卡咋喉咙里。 老汉也不多说,径直朝里屋走去,就听里面两人说了几句,不多时,便传来骂声。 老汉沙哑的嗓子变得尖利起来。“赔钱的玩意,我买你回来花了那么多钱,既然怀不上了,你总得给我赚回来点啊——咳咳——” 然后是女人啜泣的声音,混杂着咳嗽声,吵的厉害。 半晌。 小癞子才见老汉笑眯眯的走了出来,对他招招手。 吞咽了口吐沫,小癞子就觉得浑身僵成了木头,等到老汉半推半架的把他扶起,这才一步步挪向里屋,拨开布帘子,只见里面炕头上的被窝里,隐隐躺着个人,像是在啜泣,带着几声咳嗽。 不等小癞子回神反应,老汉就开始扒着他的衣裳,也就一件破袄,不一会,就被剥的光溜溜的。“癞爷,您倒是赶紧上炕啊!” 小癞子身子都在抖,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因为别的,等他茫然中钻进铺盖卷里,就觉得这被子底下,一具发烫发热的温软身子也在抖。 少不经事的他,何尝遇到过这般,只听着近在咫尺的啜泣还有喘息,当下一股火气直从心底冒起,双眼渐红。 老汉抱着灰袄走了出去,摸索了半天等又摸出一块大洋这才咧嘴一笑。 …… 戏班子里。 却说苏青正在通铺上酣睡如怡,一只手突然捂住了他的嘴巴,身子一个激灵,苏青猛然睁眼,只见床铺前一个高大黑影对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然后指了指外面。 又要干啥啊这是? 苏青手脚麻利的穿上衣裳,可等这脚掌探进鞋里的时候,他神情一变,忙把布鞋拿起,来来回回翻看了好几次。 没了。 下意识望向小癞子的铺盖卷,黑乎乎的也瞧不清楚,想了想,他还是先出了屋子。 “你又怎么了?” 只见这墙根的阴影下蹲着个人,手里还拿着一个馍馍,他边吃边讲:“我刚才出来找吃的,看见有人从西角溜出去了,结果好奇跟了去,你猜我看见啥了?” “啥?” “那小子居然找了个暗门子,而且,还偷了你两块大洋,吃的可是大鱼大肉,真不是个玩意,搁我以前的脾气,非得一刀结果了他。” 暗门子?苏青一愣,然后脸色难看铁青,那不就是暗娼么。 至于那人,不用想他都猜到是谁了,看来这小癞子白天里说的话有大半是假的啊。 见苏青脸色阴晴不定,汉子说:“要不,我现在帮你把他逮回来?” 苏青摇摇头。 “算了!” 汉子叹了口气。 “小子,你把很多事情想的太简单了,这世上唯有人心最难测,有的东西不是你想改就能改的。世道艰难,他什么世面都没见过,没经历过大风大浪,饿的时候就想着吃饱,吃饱了又想吃好,吃好了就会变着法的去找新鲜,永远不会满足的!” 苏青并没应他,沉默了会话锋一转。 “对了,有件事我想和你说说!” “怎么?” “今个师父回来的时候满面红光,只怕和戏园经理已经谈好了,过些天约莫就要订戏了!” “这是好事啊,你就要成角了!” 苏青白了他一眼,两人一大一小,蹲在墙角旮旯里,窃窃私语。“好个屁,那订戏的是张宅里头的老太监,我可不想去了遭罪,再说了,以我现在的名气,用不了几年,自然就是角!” 他又把那老太监的癖好一说,汉子眼神一凝,听出了门道。 “你想让我杀了他?” 苏青不答反问:“能行呢?” “嗯,不难!”话到一半,正以为尘埃落定的时候,汉子语气一改,定定望向苏青,四目相对,只把少年瞧的浑身不自在。“但是,我帮你把他杀了,你得做我徒弟,跟我练武!” “啊?为啥啊?就因为我认识血滴子,你这也太草率了吧!” 苏青一愣。 汉子目光闪烁,眼神微变。 “时代不同了,现在多了枪炮,乱世当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得死,死我倒是不怕,就怕死了祖宗的东西后继无人,总得留个念想,好歹不能在我这断了不是,你既然认得,而且还是打小练戏,身子骨已是有了!” “可我白天还要练戏啊!” “那就晚上练!” 苏青见他一副铁了心的模样。 “我说你怎么赖着不走,原来是惦记着这事。那学就学吧,可丑话说前面,要是没练好你可不能打我!” 汉子一瞥他,冷冷一笑。 “打你?你要是敢糟蹋我教的东西,我死之前先宰了你!” “……” 他嚼了口手里的馒头,起身朝澡堂子悄声走去。 “行了,明天晚上开始,等没人了我再去喊你!” 苏青则是蹲在那里,蹙着细眉,最后苦笑一声。 “这都算什么事啊,不过,想想当个大侠倒也不错!” 起身回到卧房,平静的望了眼小癞子的床铺,也没说什么,只是幽幽叹了口气,最后自嘲一笑,脱了衣裳重新睡去。 可就在临到天明的时候。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但见关师傅领着护院管事忙赶了过来,一脚踹开门,扫视屋里被惊醒的众弟子,等看到苏青还在的时候,关师傅像是大松了口气。 然后急步走到一张枕席前,伸手只把铺盖卷一揭,就见里面裹着个枕头,人没了,年过半百的老师傅眼珠子一瞪,怒容满面。 “小癞子呢?” 010 痨病 “咣咣咣——” “六更天了,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胡同口的街道上,更夫敲着更鼓,惹起一阵鸡鸣犬吠。 这时候,才见一道小小身影,自昏暗的岔口拐进胡同里,两股微颤,走路的姿势都有些不对,一边裹着袄,一边忙往戏园子赶,这脸上像是还在笑。 只绕到西角的墙根,这才俯下身子,往那狗洞似的窟窿眼钻,可身子刚钻进去一半,两根棍子便一左一右的架住他的肩膀,生拉硬拽扯了进去。 “哎呦!” 力道大的吓人,疼的小癞子哎呦连天,只似滚地葫芦般摔倒在地。 等他瞧见眼前的架势,却喊不出来了,浑身哆嗦,瑟瑟发抖,跪在地上不停打颤。 但见这院中所有戏班子里的徒弟全光着膀子跪在地上,连苏青也不例外,每个人背后多多少少都有抽出的鞭痕,一个个也是被冻的嘴唇泛白。 原来是管事早上如厕的时候发现了这个窟窿,这少了一个,所有徒弟都得跟着受罚。 老师傅面若寒霜,坐在那,冷冷的瞧着小癞子。 未等说话,师爷已用手里的木板蹭了蹭小赖子两股间的筋肉,稍稍一碰,小癞子便像是被开水烫到一样,疼的龇牙咧嘴。 早已活成人精的师爷只此一试,那还不知道小癞子做了什么,冷笑道:“您倒是厉害了,这床上花的功夫,比练戏还要来劲!” “师傅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早就被吓得面无人色的小癞子此刻拼了命的磕头求饶。 师爷问道:“说道说道吧,您这是去哪风流快活了?” 小癞子这哪敢隐瞒,老师傅积威已久,他敢骗苏青,却是不敢骗这几位,一五一十的全倒了出来。 “就西街的老陈家,前些天买了个婆娘,说是要传宗接代,结果他岁数大了怀不上,让我开个荤,我就……” 他这一说,就见身旁的几个管事连同师爷全退了开,老师爷吓得脚下一软差点没摔一跤,只把手里的木板都扔了,如避蛇蝎,忙退出老远。 “砰!” 关师傅手里的茶杯一松,落到地上,全是稀碎声响。 苏青跪在那,看着他们这副架势,隐隐感觉不妙。 果然。 老师傅嗓子一颤,像是突然又不气了,默然片刻,只道:“你去了老陈家?他那哪是什么怀不上,他那是快要死了,那婆娘害了病,痨病,他那是要买血馒头续命呢!” 这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凡一家出点事,不到半天功夫就能传开。关师傅说完,也不顾小癞子呆愣木然的神情,摆摆手。 “你啊,没有唱戏的命,我的东西搁在你身上糟蹋了,今儿这事我也不论了,你走吧,往后,生死由命吧!” 小癞子早就吓傻了,再听到这话,一个激灵,疯了似的磕头。“师傅、师傅,您、您老人家大人大量,好歹救救我啊,小癞子再也不敢了!” 话都不利索了。 他作势就要往前爬。 可那两根手臂粗细的木棍却又将他顶了回去,一左一右架着他的身子,他一身力气全在昨晚耗没了,此时又能挣扎几下。 关师傅却没再和他多言。 “架出去吧!” 小癞子痛哭流涕,鼻涕眼泪一大把,他看向师兄弟里。“小青,小石头,你们帮我求求情啊,马上要入冬了,我出去肯定活不了!” 这世上,痨病就意味着绝症,谁敢帮他,帮了他,到时候这些戏班子的徒弟可都得遭殃,说不定都没人敢来订戏了。 小石头和小豆子欲言又止,苏青则是垂下了眼睛。 眼见无人帮他,小癞子忽然嘶声道:“都是小青给我的钱,不关我的事,不能全怨我啊,他说他要成角了,以后我们都能跟着沾光,他要是不给我钱,我也不会出去——” 他看向苏青,有些绝望,又像是藏着一种说不出的歇斯底里。 “——都是你害的——” 苏青抬眼看向他,平静无言。 “啪!” 关师傅脸颊一抖,二话不说,转身只一反手,苏青白皙的脸上便多了个巴掌印,半个脸颊转眼高肿了起来,嘴角淌下一缕血线。 这可是生平以来,老师傅头一遭在他这张脸上留印。 “是我的错!” 苏青淡淡开口,一不喊痛,二不叫屈,擦了擦嘴角的血,那巴掌来得太快,舌头咬破了。 关师傅又气又怒,也不知是气苏青的糊涂,还是怒小癞子的命薄,一挽袖子,气的胸膛起伏,伸手取过一根木板,走到苏青身旁。 “啪啪啪……” 便抽在了他的背上。 几板子下去,苏青的脊背不一会便是一条条两指来宽的淤痕。 一旁的小石头也跟着挨打。 “你这个大师兄是怎么当的?啊!人都能给我看丢了?” “啪啪啪——” 苏青疼的脸都青了,他只是望着小癞子那张沾满鼻涕眼泪的脸,慢慢合上眼睛。 “师傅,别打了,平日里都是小癞子从大家伙的枕席底下搜寻东西,不能怪师哥他们啊,而且小青整日里都在练功,他还说不能让您失望,您就饶了他们吧!” “师傅,您饶了他们吧!” 小豆子见二人后背已乌青一片,血肉模糊,急得眼泪直流,扑通一下就抱住了老师傅的腿,其他人也都跟着求情。 关师傅打的气息急喘,又像是气急攻心,脚下踉跄,终于停了下来,缓了缓。 他望向小癞子,脸色阴沉不定,半晌,终于沉声道:“好歹师徒一场,院角还有间柴房,算是给你留个地,你要能熬过去,算你命大,要是熬不过去,就认命吧!” 等打完,天已经微亮了。 远方朝阳初露,小癞子被架到了柴房里,被褥也都给他送了过去,木门一锁,便算是与众人隔绝了,任凭他在里面如何哭嚎也没人理会。 卧房里,苏青与小石头趴在床铺上,背后淤青一片,小豆子正在给二人敷着药。 没人说话,可小豆子眼里的泪却吧嗒吧嗒流个不停。 “哭什么?” 苏青轻声道。 他趴在那,有些出神,也不知道想着什么。 “小癞子活不成了!” 小豆子啜泣着。 到底还是一块长大的。 苏青趴着,瞧不见脸,他低声道:“那是他自个选的,怨不了别人!” 顿了顿,他又道:“看他的命吧!” 门外忽有风来。 北风呼啸,天地间落起了片片晶莹,这一年的头场雪来的可真早啊。 011 订戏 …… “霸王别姬,讲的是楚汉相争的故事,楚霸王,何许人也?” 众弟子静立堂前,老师傅望着他们,没了往日的严苛,反倒显得有些平静,他手中拿捏着一根烟管,闲谈般望着众弟子中最出类拔萃的几人,腔调一拔,容光焕发。 “那是天下无敌的盖世英雄,横扫千军的勇将猛帅!” 而后长出口气,叹道:“可老天却偏偏不成全他,在垓下中了汉军的十面埋伏,让刘邦给困死了!” “那天晚上,刮着大风,汉军唱了一宿的楚歌,楚国的人马一听,以为刘邦得了楚地,全都跑光了,连霸王也掉下泪来!” 老师傅眼中泛光,不知是泪光,还是火光。他瞧着换了身衣裳,脸色还有些白的苏青。“这人纵然有万般的能耐,可也敌不过天命呐!” “想那霸王风云一世,临到头,就剩一匹马和一个女人跟着他,霸王让乌骓马逃命,乌骓不肯,让虞姬走,虞姬不愿。那虞姬最后一次为霸王斟酒,最后一次为霸王舞剑,尔后拔剑自刎,从一而终啊!” 摇摇头,老师傅呼出一口气。 “给你们讲这出戏,是因为这里头有个唱戏和做人的道理,这世道,天命难敌,能成全你的,只能是你自己!” 冷风呼呼。 院里,关师傅就这么说着,只见说完没多久,那院角的一间小屋里,便传来了小癞子的嚎啕哭声。 天命难敌,得认命啊。 霸王都输了。 他一边哭着,一边已带着呛咳,像是喉咙里卡着根刺,前天回来的时候还没咳呢,这不到两天的功夫,已露了端倪,真的是染上病了,也断了众人心里最后一点念想。 木门紧锁,吃喝拉撒全在里面,与等死没什么区别。 老师傅到底还是念情的人,这几日里给小癞子吃的东西可比往些时候好太多了,顿顿见肉,也算是送他这最后一段日子。 苏青听的一言不发。 “打今个起,从今往后,你们便要准备登台了,得记住,等穿上戏衣,上了妆,可就不是自个了,留神把戏里的人物糟践了!” 但见众人皆是一身崭新的棉布长袍,精神头也焕然新生,一扫往日里灰头土脸的模样。 快六年了,搁在寻常人家,十五六岁已是成家立业的年纪,老师傅把该教的都教了,等的就是徒弟们登台开腔亮嗓。 “传于吾辈门人,诸生须当敬听。自古人生于世,须有一计之能。吾辈既务斯业,便当专心用功。以后名扬四海,根据即在年轻——” 小石头率先高喝,众弟子齐齐附和,苏青亦是跟着,嚷出的声音掩过了风声,大雪飘扬,那柴房里头,像是也传来了小癞子的声音,久久不散。 直到月末。 关师傅可是费了老大功夫,才终于把那戏园的经理请了来。 听戏的人不一样,这成的名也不一样,像那市井之人来听,成的多是小名,只能流传于街市,为底层所知,倘若那大人物来听,或是叫声好,成的便是大名,一举成名。 张宅里的老太监乃是昔年跟过慈禧的宦官,家大业大,势大权大,在这京城里头,名头不弱,而且最是喜欢听戏。 京城里但凡想成角的,无一不是要去府里走上一遭,用他们的话来说,这是规矩。 而这订戏的差事便委托了给了戏园经理。 别看老师傅平日里严苛残酷,可此时也免不了点头哈腰,语带恭敬,说到底,“伶人”的脸面还是不好挣。 “张宅上把订戏的差事委托给了您,那您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您抬举抬举,这些孩子岁末就能穿上新衣裳了!” 老师傅连同师爷恭敬的跟在戏园老板身后,说话的时候,身子都矮了一截。 这经理貌有三十,带着个时兴的眼镜,穿的是长袍马褂,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皮笑肉不笑的应了句。 “衣裳好穿,戏活难做!” “你呀,命好,得亏这戏班子里出了个仙家,传到了张公公的耳朵里,我这才过来走上一趟!” 关师傅忙点头笑道:“那是那是,劳您大驾了!” 戏园老板瞥了他一眼,语气不冷不热的道:“这话说的,我累点到没关系,可这人要是没有拿出手的功底,到时候张公公怪罪下来,别说没有衣裳穿,你可就自求多福吧!” “您放心,那孩子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唱戏的功夫绝对差不到哪去!” 关师傅在前面领着,一直引到后院。 但见这长廊里,一左一右站着两条身影,打眼一瞧,都是旦角。 左边这个,眉清目秀,头顶生着发茬,身段修长,穿着身鲜红戏衣,拢着袖,眉目传情,似含娇羞,唱的是虞姬的词。 经理一瞧不免“啧”了一声。 可等他看到右边的那位,脚下步伐为之一顿,眼睛一瞪,身子都好似僵了。 却说那长廊尽头一个挺拔少年穿着身素色棉袍,手提一柄长剑,舞的乃是虞姬的剑,这回身一转,剑穗一飞,转过来的,豁然是张唇红齿白,剑眉凤眸,雌雄莫辨的脸来,这右眼角下,还落着一颗泪痣。 双脚一踏,腰身一扭,少年凌空便横翻了一个筋斗,长剑已在手中舞的如风如雾,脚下棉鞋无声无息,透着一股子柔力。 戏园老板半天才回过神来,深深吸了口冷气,啧啧称奇的又上下打量了几眼,这才扶了扶眼镜,叹道:“我起初还有些不信,今个亲眼瞧见,才算是真的开了眼界,关师傅,这尊仙家你可得守好了,指不定你下半辈子的富贵,就有着落了!” 他回首看向众人,像是难掩心中震撼。 “怕是那些文章里头祸国殃民的妖孽,也不过是这般模样吧!” 关师傅则是招呼着苏青过来。 “小青,还不快给经理请安!” 苏青脸上强颜微笑。 “见过经理!” “不错,不错!” 戏园经理又来来回回绕着苏青转了几圈,嘴里连连赞道:“关师傅,您这可真是捡了个宝贝疙瘩,之前多有怠慢可得担待担待!” “哎呦,您这是哪的话,还得全赖您的关照呢!” 老师傅忙拱手应着。 “行了,那就定了吧,下月初八,张宅上,我可就恭候您大驾了!”视线自苏青身上挪开,戏园老板笑呵呵的背着手朝外走去,连戏文都不听了。老师傅和老师爷全都忙跟了上去,乐的合不拢嘴。 望着几人的背影,苏青却是面无表情。 他看了看手里的长剑,剑穗一摆,右手已握剑而动,嘴里已起调唱道:“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舞剑而起。 待到几人远去,戏文唱罢,少年不知何故嘿嘿一笑,灵巧似矫兔飞狐,一步越出长廊,长剑回身一转,斜刺碧空,嘴里柔肠千转般的轻轻吐出一字。 “杀!” 眸中精光乍寒。 012 授武 夜深人静的时候,澡堂子里,两人赤膊相对。 “这天底下练的功夫,无外乎搬气运血,强筋壮骨,通过习练功夫,达到遍体通泰的地步。譬如你身体里藏有百斤的力道,可真正使出来,却只有五十斤,乃至三十斤,所以,归根结底,练武便是为了让你真正的控制自身。” “我练的乃是昔年大内宫廷的杀人术,讲究以最简单的动作,使出最合适的力道,一击毙命!” “当年王五爷单刀孤入紫禁城,几番刺杀老佛爷,之所以功败垂成,有大部分原因,就是因为遇到了此道高手!” “所谓拳由心发,事实上,不光是拳,常人的万般动作,皆随心意而动,注意我的呼吸气段,吸——呼——吸——呼——” 苏青就见汉子的气息随着胸膛的起伏,渐渐绵长了起来,到最后他已过十息,对方却不过一两息,甚至更长。昏黄的火光下,汉子后背的筋肉也随之紧绷起来,气息一吞一吐,那些筋肉就好像会动,也跟着一起一伏,隐隐带着一股韵律,当真好不神异。 陡然,汉子气息一滞,立见他背后皮肉下鼓起条条脉络,像是蚯蚓一般,如伞架撑开。 “你来摸摸!” 苏青看的大为惊奇,闻言也不犹豫,伸手落向汉子背后,一触即,掌心一按,手底下的血肉就好像跟着呼吸震颤一般,脉络竟似按不住,要挣脱出来。 他想到了之前汉子受伤止血的那一幕。 “光懂得运气还不行,你还得懂运力,不要小看自身所潜藏的力量,等你达到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的地步,便能将自身力道凝为一股。这是筋络,记好位置,一共有九条,乃是那杀人术的运力诀窍,等你气息渐长,这九条筋络就会渐成气候,逐一浮出!” 许久,等苏青一根根的数清楚,摸索了个遍,汉子才呼出最后一口气,一切又归于寻常。 “气血,气在前,血在后,是因为心脏随气息而蓬勃——” 苏青眼睛一亮。“就是说,通过调整自己的气息,刺激心脏,来催发自身血液的运行,进而爆发出惊人的力道?” 汉子深深看了他一眼,复又道:“不错,但光懂得搬气运血还不行,倘若你气虚体弱这般法子无异是自寻死路,自耗精气,只会让你变个短命鬼!” “所以很多老师傅教拳的时候,一开始都是先打根基,只教拳法的招数。力从地起,拳由心生,先养力,再养气,此道高手可蓄气于丹田,随时侯用,念头一动,运气使力,一根指头都能戳死人!” 说完,他似笑非笑的瞄向苏青。“小子,没玩过手活吧?” 苏青一呆,而后脸色涨的通红,一跳脚,朝着地上就啐了一口。 “我呸,你——” 汉子不以为意的嘿嘿怪笑道:“都是大老爷们有什么好害臊的,你如今血气方刚,身子渐成,实在忍不住,就去窑子里开开荤,那玩意伤身子,最耗精气,不管你以前有没有,往后不行!” 苏青听的是一脸的嫌弃。 他天天都在练功,哪还有心思想那事。 “那你还先教我运气的法子?” 汉子摆摆手。 “你不同,你练戏练了这么多年,其中有很多路数脱胎于武,也算是有了些根底,往后练的时候,尝试着按照我之前的吐息来练,循序渐进,去控制那九条脉络,到最后走路睡觉也要练,这样可以壮大你的五脏,但不要太过激进,否则有害无益!” “今天就先到这,明天,我再教你打熬身子的方法,否则,锁不住精气,一使力,精气外漏,汗如雨下,用不了几次,你就得暴毙。” 苏青可不像他,早已是冻得直哆嗦,闻言撇撇嘴,重新坐到浴桶里,水都温了。 “好歹也算有师徒的名分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他一边搓着身子,一边朝已经翻上房梁的汉子问道。 “我的名字我自己都快忘了!” 汉子枕着双臂,语气幽幽。 “这世上还有人能忘了自己的名字?” 见苏青不信,汉子沉默许久,才道:“我十岁的时候,全家就被株连了,只活我一人,不得已遁入山林,便是姓氏都不敢再用,常年四季说话的人都没有,这一去就是二十多年!” “你要真想找个称呼,就叫我马王爷吧!” 苏青本来还有些默然,可等再听到这个称呼,不禁乐了,只是脸上也不好意思表露出来。 “对了,你什么时候动手啊?” “不还有几天么,你先练练,到时候跟着我一起去!”已经成了马王爷的汉子忽然戏谑的瞟向他。 但见本来还泡在浴桶里的少年,猛然似被火烧了屁股“哗”的就站了起来。“啊?还要我去?” “让你见识一下血滴子如何取人头颅,免得你心里头总是念着枪炮如何了得!” 说到这马王爷眼神一黯。 “唉,真是世道变了,你可知道当年有多少人为了这血滴子丢了命么?我爹就是因它而死,死在血滴子下的朝廷命官更是不计其数!” “有人来了!” 两人说着话,他忽然眼神一变,身子一收,缩进了阴暗处。 苏青也忙装作洗澡的架势,可没想到这进来的居然是小豆子和小石头。 两个人望着他,一副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模样。 “您二位爷又怎么了?” 苏青有些无奈。 小石头道:“小青,小癞子说他后悔了,你就原谅他,救救他吧,好歹和咱们打小穿同一条裤子长大的,不能见死不救啊!” 苏青擦了擦身子,已经开始穿着衣赏,淡淡道:“救,怎么救?他害的可是痨病,那是绝症!” 小石头希冀道:“我已经悄悄打听过了,他们说用馒头蘸着人血可以治病,可是要三块大洋!” “人血馒头?呵呵!”苏青轻笑一声,手里扣着纽扣,语气听不出喜怒。“是不是小癞子告诉你们的?师傅就说了一遍,他倒是记得清楚,估摸着也是他让你们来找我的吧?” 他眼神一凝。 “别的事我能依你们,但这件事,我无能为力,因为我现在都还寄人篱下,你们莫不是真把我当成仙家了。他自个挑的,就该自个受着,你以为师傅为什么关他在戏园子里,那是因为师傅他老人家就怕你们心软,倒时候也被他染了病!” 苏青见二人神情黯然,不由长叹口气。 “人纵然是有万般能耐,可也敌不过天命,行了,过两天就要登台了,等过去了再说吧!” 说罢,出了澡堂子。 013 雪夜 …… “你练的走不动道,是我走一路背一路,你抢不到饭,也是我匀给你的,你冬天冷,是咱们几个挤在一个炕上,现在要成角了,就把这些都忘了……都忘了……咳咳……” 纷飞的的大雪中,那院角的柴房里,传来了声声沙哑凄厉的嘶喊,就像是那风中勾魂的鬼一样,嚎着,哭着,咳着。 小癞子到底还是不想死,往些时候他说他想死,那是因为还没尝过香的,睡过女人,吃过好的。现在,他真的不想死,他才十几岁,往后还有大把的日子要过呢,打小长这么大,他从没睡过那晚那么舒服的热炕。 他想活。 可院里冷清,戏班子的徒弟全都到戏棚子里练戏去了,又有谁招呼他,便是听到了一个个也躲得远远的,只把他当成瘟神一样,像是真的成了鬼,避都避不及。 雪花纷飞。 “咳咳——咳咳——” 就在小癞子咳的撕心裂肺的时候,那回廊里多了一条身影。 苏青像是一颗树一样,静静地瞧着柴房窗户上那个拼命挣扎着从窟窿里探出来的脸,望向他的脸。 几日的功夫,小癞子已脱了像,蓬头垢面不说,两腮已凹陷瘪了下去,眼眶泛黑,许是很久没睡过了,一双眼珠子密布着条条血丝,像是快要鼓出来,他紧紧的贴在那个送饭的窟窿口上,血红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的瞧着苏青。 “小、小青,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啊——” 宛如看见了救星,那双灰黯充血的眼珠子陡然似爆发出了光亮,沙哑的喉不停颤着,变得尖利起来。 隔了这么远,苏青都依稀听到了双手抓挠墙壁的声音。 鬼他没见过,但眼前这张脸,怕是比鬼也差不多了。 苏青手里提着饭,往柴房走去。“过两天我就要登台了,今个再给你送回饭!” 四目相对,苏青顿了顿,指了指陶碗里盛满的肥腻的肉片,他边端着,边轻声笑道:“你还记不记得往些时候,一年到头都不见点油星,结果熬到最后最想吃的反倒不是瘦肉,而是肥肉,一口咬下去油汁四冒的那种,呵呵,为了一块肉,你还和小石头打了一架!” 说着,把碗搁到了窗沿上。 “小青,你再帮我一次行不行,就最后一次,我真的不想死!” 小癞子的脸陡然往后一缩,一只肮脏不堪的右手露着外翻的指甲已伸了出来朝苏青抓去,像是溺水的人看见根救命稻草一样。 可那窟窿就那么大,他的手只到肩膀就再也伸不出来了,宛如无头苍蝇般,在风雪中胡乱的抓着。 苏青稍稍往后退了一步。 就是这一步,那只手忽然一停,仿佛屋里的人也看见了这一步。继而,那张鬼一样的脸又出现在了窟窿口上,本就充血的眼睛更红了,红的像是快要滴出血,透着说不出的怨毒与憎恨。 “你为什么要躲?为什么要躲?你一个臭要饭的也敢看不起我?要不是我,你能有今天?你能成角?你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畜生——嗬呸——” 恶毒的咒骂铺天盖地的从小癞子嘴里吐了出来,骂到最后,他更是拼了命的朝着那风雪中静立的少年吐着唾沫。 “——要不是你,我不会这样,都是你害的,你个不要脸的狗杂种——” 可少年早已退开。 也不知骂了多久,又或是骂累了,小癞子方才伸手将窗沿上的碗端了进去,大口吞咽着肉片。 “你这是绝症,没法救的!” 蓦然,呼啸的风雪中,响起了苏青清冷的声音,轻的像是雪落。 好在屋里捧碗吃饭的小癞子听见了,他欣喜若狂的又趴在了窟窿上,眼中满是希冀的望着苏青,颤着声:“救得了,只要有那人血馒头,我就可以活,真的,一定是真的!” 苏青瞧着他不人不鬼的模样,这一次居然罕见的点点头,像是全然没听到先前的恶毒咒骂,而是展颜一笑,只似花开。 “那好,都依你,吃完饭,好好睡一觉吧,东西我会给你送来!” 没去再看小癞子那张脸,便是他的声音,苏青都似听不见了。 转身离去。 “小癞子吃了么?” 小豆子穿着戏衣立在长廊上,见苏青回来,当即问道。 苏青笑了笑。 “吃了!” 他拾起墙边立着的长剑。 “噌!” 半截剑身已出了鞘,眼神平静,苏青只一扫灰黯的剑身,右臂再一展,长剑已然出鞘,被他挽了个剑花,叹道:“唉,怕是见了雪,都有些锈了!” 但他似是察觉到什么,微微偏过头望去,就见小豆子正盯着自己,眼神有些呆愣,不禁好笑道:“瞧我干什么?还不好好练!” 小豆子恍如梦中惊醒般兀的一缩身子,脸色有些白,他想了想,才不解的说:“不知道为什么,师哥,我觉得你刚才好吓人啊!” 苏青慢慢垂下眼皮,只说了句。 “练吧!” 说罢,手中长剑一震,口中气息稍稍一变,已起调唱文。 …… 连着两天。 苏青给小癞子送了两天的饭,他白天练功,晚上也练,练着马王爷教他的拳法,配合着怪异的气息,这饭量居然慢慢大了起来。 直到最后一天的夜里。 这一夜下着大雪。 茫茫渺渺,不见人间。 听着风声中传来的一声依稀猫叫,卧房里的通铺上,苏青坐了起来,他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困意转瞬已散,听着外面呼呼刮着的白毛风,少年喃喃道:“罢了,就当全了你这最后的念想!” 而后腰身一挺,已灵巧的翻下了床,脚尖落地,无声无息。 然后小心翼翼的拉开一道门缝,趁着寒风还来不及飘进来的空档挤了出去。 当真是好大的风雪,一出屋子,雪片扑面而来,像是被刀片刮过似的,刺痛难忍。 苏青的眼睛都睁不开了,一个哆嗦,从袄袖里扯出个围脖,忙不迭的又从头上套下去,掩住了半张脸,嘴里哈着热气。 见不远处立着个人,他双手揣在袖里,活像个小老头走了过去。 “要不,赶明再去吧,这雪也太大了!” 马王爷也不知道从哪扯来一块黑布,蒙着脸,瓮声瓮气的道:“好啊,我倒无所谓,反正明个去张宅唱戏的又不是我!” 苏青腰身一直。 “去,现在就去!” “嘿嘿,走你!” 汉子怪笑一声,一把抓着他的肩膀,右手使力,抡臂一提,苏青立觉脚下一轻,整个人已腾空而起,等再定神就趴在了墙头。 这刚反应过来,眼前就见一道黑影跨腿便是两个箭步,轻而易举的攀上了墙头,顺便还把他拽了下去。 遂见两条身影,一高一矮,转眼没入了茫茫雪幕中。 却道好个风雪杀人夜,正是,杀人去了。 014 八卦 京城里,这张公公也算是个大户,打小进的宫,伺候过许多贵人,说是陪老佛爷听过戏,其实也不过是个说头,那时候得宠的可是李莲英,哪轮到他的份。 只不过天底下老百姓见过世面的又有几个,俗语常说,人生下来就得分个三六九等,尊卑贵贱,这阶级二字,就像是枷锁一样,还没去呢,加之老太监得了点人脉,积了点钱财,才能作威作福。 而且世道难,一个个活着已是不易,更别说去争了。 斗得过么?斗不过。 就一句陪太后老佛爷听过戏的话,竟能让这么多人围着他卑躬屈膝的打转。 可想那“命贱如狗”的话,一点不假。 但苏青就不这么想。 平时遇到点小事、争执,好歹也是两世为人,忍忍也就过去了,毕竟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他也懒得去争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可这老太监居然要打他的注意,这还忍得了?其实要是女的他心里或许还能好受一点,毕竟自己长这模样,有人惦记也不稀罕。 关键是个太监。 但见城东一座大院的围墙上,两个人猫着身子,一点点的挪到一间屋子的顶上,趴在那。 “这院子是不是太大了点,那老太监搁哪窝着呢?” 苏青匿在屋顶,半撅着屁股,冒着小脑袋左右张望,就走路的这会功夫,他浑身都落满了雪,连睫毛和眉毛上都结了一层霜,冻得是牙关打颤。 “蠢蛋,我不是教了你吐息的法子么?喂狗了?” 马王爷见他冻得厉害,没好气的骂了句。 一听这话苏青连眼皮都懒得翻了,暗自调整着呼吸气段,但觉得身子骨真就慢慢暖和了起来。 “你在这等我会!” 马王爷比他也好不到哪去,浑身雪花,目光四下里一望,留了句话,人已像是只猴一样双手一扒屋檐,翻了下去,几个纵跃起落,没了影。 留苏青一人小心翼翼的趴在瓦片上,调整着气息,驱着寒,也不知道多久,院西头就听一阵锣响。 “咣咣咣——走水了——” 响亮的锣声和下人的吆喝瞬间撕碎了风雪里的寂静。 苏青张望着那头的隐约火光,敢情是放火去了。 就这关头,他还下意识的扭头瞧瞧天空,嘴里嘀咕道:“嘿,还真是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可惜,就是没月亮,呸呸呸——” 一张嘴,他围脖一露,嘴里立马灌了几口雪。 “下来!” 马王爷回来的很快,招呼了一句,少年忙提着一口气,从屋顶溜了下去,落地顺势在地上打了个滚,卸去力道,跟着他便往院子的东头赶去。 二人一高一矮,贴着墙根下的阴影,但见马王爷就好像猴子一样,一起一落,一纵一跳,已到四五步开外,苏青则是猫着身子拼了命的在后头赶着,心里都快骂娘了。 “你倒是慢点啊!” 好在府里的下人大多赶去救火了,一路上也没遇到几个,都是些被吵醒的丫鬟,风雪大的迷眼,哪能看见什么。 苏青只跟着马王爷一直走,也不知道拐了几个弯,走过几个庭院,才终于停下,二人缩在一个角落。 就见不远处一间敞开木门的屋子里,传来了一声尖细微弱的嗓音。 “火灭了吗?” 灯火落了出来,一个管事模样的汉子弓着身,立在门口,忙道:“灭了,已经灭了,是下人打翻了灯!” 屋里的那个声音又道:“都说过多少回了,伺候人就要上心,对待这样粗心马虎的,你得让他吃点苦头,也算长长记性,打断他一只手,扔出去吧!” 说话的人好像没什么气力,说的很慢,也很轻,但这不咸不淡的语气却听的苏青心里一寒。 看来那张公公就在这了。 等管事恭恭敬敬,规规矩矩的关上门离开。 两个人这才飞快的赶过去。 “又有什么事啊?” 刚推门进去,里屋就听到那尖沙的嗓音响起。 稍一迟疑,不等两人反应,苏青乍觉得一阵劲风从左侧窜来,眼角余光似是瞧见了条披头散发的黑影,他心头莫名一突,手背上汗毛直竖,同时耳边听到一声低喝“躲开”,也顾不得太多,一缩身子就地一滚。 等回望过去,就看见一个脸色阴惨惨的老人,顶着头稀疏的银发,面净无须,穿着白色里衣,已和马王爷缠斗在了一起。 望见这一幕,苏青倒吸了口凉气,敢情这老东西还会武功不成。 还真会武功,用的还是掌法。 马王爷也是有些意外,本以为只是个年老体衰的老太监,没想到居然遇到了高手,老太监本就瘦弱,这双手枯瘦如爪,骨节外凸,就好像皮包骨一样。 脚下的步子更是奇怪,左一圈右一圈,绕来绕去,这双掌就好像两刀似的,一会单掌,一会双掌,从不与马王爷正面相抗,总是捞着偏门抢攻,使得还是一些阴狠路数,又奸又滑,像是条泥鳅。 措手不及,马王爷背后挨了一掌,退了一步。 “哪来的两个小崽子,也敢做这走飞檐的勾当?还敢把注意打到咱家的头上来?”老太监阴阳怪气的一笑,一口牙都掉了大半,笑的人浑身冷飕飕的,捏起的兰花指一松,一块黑布就落到了地上。 那是马王爷遮脸的玩意。 不想马王爷却似浑不在意,他眯了眯眼,感受着后背火辣辣的痛楚,啐了口吐沫,淡淡道:“嘿,我说呢,八卦掌?原来练的是尹老鬼的功夫!” 老太监笑容一收。 遂见马王爷一解背后包裹,只把血滴子往外一拿,这东西一露出来,老太监的脸色瞬间大变,惨然无比。 “老鬼,可认得这玩意?” “血滴子?” 他说着话,马王爷手里的东西已开始转了起来,嗡鸣快急,像是数柄刀片飞旋一样,那是因为提着的链锁连着机关,一使力,机关自启。 老太监却二话不说,活像是见了鬼一样,心胆俱丧,一个急奔已翻出窗户,不等落地嘴里尖声高喊道:“来——” “嗡~” 却听身后嗡鸣紧随而至,“来”字一落,张公公跃到空中的身子,那项上的六阳魁首,赫然没了。 无头身子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腔喉间血水飙射,落地之后,双手还在抽搐,淌出的血水,染出一个血泊。 嗡鸣再回,血滴子已被马王爷提在手中,右手一抖,“咔”的一声,一颗死不瞑目,瞪大双眼的头颅骨碌碌滚了下来。 快,太快了。 电光火石间,这就完了? 苏青瞧的心惊,见着地上的血水,他咽了口吐沫,又似记起什么,忙从怀里取出个馍馍,沉着脸,在血水里蘸了蘸。 尔后跟着马王爷飞逃。 “咣咣咣——来人啊,杀人了——” 身后又起锣声。 015 杀心 “呼——呼——” “累死我了!” 戏园子里,苏青扶着双膝不停的喘着粗气,他只感觉自己的肺都快炸了,喉咙里像是咽下去一坨冰碴子,吸一口气刺痛无比,雪片只往嘴里钻。 “你没事吧?” 等缓了缓,他才问着马王爷。 “我能有什么事?” 身旁的汉子却不似他这么急喘,就连气息像是都没变。 苏青却一脸的不信,他斜眼瞅去,等吞了口冷风才道:“我可是瞧见了,你刚在背后挨了一下,死要面子活受罪,话说那老太监还挺厉害的,这都七八十的岁数了,手脚麻利的跟猴一样!” 马王爷顿了顿,像是有什么心事。 “那老鬼练的是当年尹福教的八卦掌,而且还练出了火候!哼,可惜,但凡这些旧时代的余孽,见到血滴子都跟老鼠见了猫一样,那老鬼吓得连战心都没了!” 见他神色阴沉,苏青鬼使神差的道:“咋滴,难不成你的仇家是尹福?那老太监不是死了十来年了么?难道上次你是遇到了八卦门的人?” 马王爷豁然瞪向他,定定的瞧着少年被冻得发红发青的脸,他沉了口气。“小子,往后遇到尹福的传人或是同门,我教你的杀人术最好不要露出来!” “别介,你把话说明白咯,什么叫不要往外露?”苏青一愣,忽又神情一变,冷冷一笑。“我是贪生,但我可不怕死,练了你的功夫,今晚又承了你的情,就事论事,这些情分我还是记在心里头的!” “何况小爷我行的端走的正,练了就是练了,按你这意思我还要偷偷摸摸的,那索性不练岂不更好?可我就是练了,我不但练了,往后我还要练到登峰造极!” 见苏青说的吐沫横飞,马王爷也不恼,只是咧嘴一笑,伸手拍了拍他头顶的雪。“你小子,口气倒是不小,回头等把功夫练好了再说,行了,出来的时间有些久了,快回去吧!” 说完也不理会苏青是什么反应,脚下一动,人已滑进了雪中。 就剩苏青一人在那。 “嘁,藏着掖着的!” 嘴里虽然这般说着,但他表情却没往日那般轻浮,望着马王爷消失的方向,蹙了蹙眉。“这话听着怎么有点不对劲?总觉得这厮心里藏着什么东西?难道又要去找人报仇?” 苏青心头不由一凛,就是他一个唱戏的都知道,如今江湖上,八卦门可是厉害得很,走那街上过一遍,路边说书的都能提到几句“中华武术会”,话头上就有这八卦门。 自打年初开始,入了春,就兴起“北拳南传”之说,盖因“两广国术馆”在广州成立,大批北方拳手皆是奔南而去,留了个“五虎下江南”的说法。 算算时间,马王爷那次受伤好像就是在年初的时候。 可惜他一直都在练戏,走不出去,对这些事也不上心,没想到现在居然也和这些人有了纠葛。 他边想着边往卧房里走,瞅了瞅里面还在酣睡的师兄弟,苏青并没有进去,而是迟疑了一下,眼神晦涩,转身走向后院。等瞥见被掩在大雪中的柴房,也不多言,走到近前,从怀里摸出个殷红的馍馍,放在了窗沿上。 “东西我带来了!” 前脚刚放下,小癞子那张鬼一样的脸便紧贴在了窟窿口上,他浑似没看见苏青,眼睛里只有那个染血的馒头,隐约泛起了幽光。 宛如饿极的狼,飞快的伸出一手将之抓了进去,然后,是疯狂咀嚼吞咽的声音,还有吮吸手指的声音。 苏青靠在墙上,环抱着双臂,垂着眼皮,神情平静的听着里面的声音,动也不动,像是睡着了。 “一定会好的——会好起来的——咳咳——” 含混的呢喃和吞咽声,还有剧烈的咳嗽声,交织出一种不可言说的癫狂。 会好?怎么可能会好,苏青也知道好不了,但他还是这么做了,为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 “咳咳……” 柴房里,小癞子的呛咳仍旧剧烈的厉害,像是胸膛被捅了七八剑,穿了心、破了肺,咳着,又急喘着,喉咙似是卡着浓痰,比以往咳的还厉害,咳得血都出来了。 “啊,为什么咳嗽还没停——咳咳——” 许久,小癞子的呢喃变了,变得歇斯底里,绝望,痛苦。 这饱含着他最后希望的人血馒头,没用。 活不了了。 小癞子的嗓音开始虚弱起来,宛如这些时日来的压抑,疲乏,病苦,痛楚,折磨,全在此刻爆发,像是被那最后一根稻草压死的骆驼,软倒在地,成了滩烂泥。 他无神的仰头望着风雪呼啸的窟窿,喉头滚动,颤声喊道:“小青!” 苏青倚着墙壁,隔着窗户轻声道:“在呢!” 柴房里,听到这个声音的小癞子沉默了许久,终于才又虚弱道:“这命,我认了!” 言罢,痛哭流涕。 “呜呜——是我对你不起——都是我的错——咳咳——” 苏青没说什么,只淡淡道:“闭上眼好好睡一觉吧,你太累了!” 只在小癞子的嚎啕大哭中,少年大步离去。 次日,天将亮。 整个京城都是覆着茫茫白雪,戏园子里,一个管事急步朝卧房行来,神情微变,不知道是不是摔了跤,身上沾着一层雪,他推门之后的第一句话就道: “都别睡了,赶紧起来,小癞子,死了!” 嗓音像是在打颤。 小癞子是冻死的。 这大冷天的,任谁脱个精光,怕是都挺不过一夜,等众师兄弟套上衣裳,过去的时候,就看见推开门的柴房里,一个脱了相的矮小身子,光溜溜的,蜷缩在墙根,都冻硬了,浑身体表泛着青紫色的斑块,看的人不寒而栗。 关师傅早已赶了过来,脸色沉凝,也没说什么,招呼着两个管事,扯了床褥子,把地上的尸体一裹,合力抬了出来。 屋子里狼藉一片,墙壁上到处都是抓痕,全是血印子,屎尿一地,让人毛骨悚然。 “师爷,你去置办口棺材,还有柴房里的这些东西全都烧了!” 关师傅吩咐着。 然后他又看着苏青,小石头,小豆子三个,摆摆手,有些复杂道:“你们三去送他最后一程吧!” 苏青一言不发,只是平静的望着被抬出来的尸体,一阵风起,卷起的褥子里落下来个脸谱面具,他眼皮一颤,伸手捏了捏眼角,而后望向卷着的尸体,居然展颜一笑,温言道: “好,我送你!” 那个风雪杀人夜,马王爷杀了张公公,他杀了小癞子。 016 登台 小癞子走的很冷清,关师傅也算是念了这么多年的师徒情,雇了辆马车,置办了口薄皮棺材,还特意吩咐了拉到城外头找个宽敞的地儿埋了,别和那些横死的孤魂野鬼凑一块。 车夫干的就是敛尸的行当,半百的年纪,花白的头发,寡言少语的,单瘦的身子上裹了件脏兮兮的羊皮裘,等苏青他们合上棺材,一扬马鞭,嘴里高高吆喝了句。 “上路喽!” 他腰里还别着个唢呐,车轮子慢慢远去,唢呐声也响了起来,回荡在刺骨的北风里,穿破云霄,格外悲怆。 唢呐一响,不是大喜就是大悲。 老祖宗留下的说法,这人落地的时候得唢呐迎,走的时候也得唢呐送,求的是个始终。听说车夫是祖传的唢呐匠,风光的时候,家家户户但凡有点喜庆的大事都得去请吹上一场,遇到这丧事,孝子贤孙更是跪倒一大片,对唢呐匠千恩万谢。 可惜,日子难熬,从送葬的变成了敛尸的,常言道,剃头的、唱戏的、叽哩哇啦送葬的,最后这个说的便是喇叭匠,指的就是这几个下九流的行当。 小豆子抹着眼泪,小石头也红着眼,唯有小青听着渐渐远去的唢呐,微微颤了颤眼皮。 他对二人轻声道:“哭什么?既然活着已是受罪,还不如死了求个安稳,生未必乐,死未必苦!” 院子里,众人只把柴房里的东西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索性都不要了,关师傅像是很忌讳戏园子里死了人,吩咐着准备把柴房都推倒了。 大雪之后是大晴,才等朝阳刚升起来,经理便匆匆赶了来,脸色难看。 “什么,张公公死了?” 带来的话让关师傅一惊。 “哎呦,您小点声,我今儿去准备订戏的事,结果您是没瞧见,张公公脑袋都被人割了,死的那叫一个惨啊!” 说实话老师傅对张公公死不死的并没多少上心,这世道,但凡有点权势的,谁手底下不是攥着几条人命,指不定哪天就有仇家找上门。 他真正上心的是这人一死,那订的戏肯定就没了,算是白忙活一场,银子名头都没捞着。 至于谁杀的,早就活成人精的老师傅连提都没提,问都没问,兴许这一张嘴,保不齐就被那些急着交差的人抓去当了替死鬼。 他只是问:“那订戏?” 经理忙摆摆手。“出了这么大一档子事,您还有心思记着戏?张宅肯定是去不成了!” 关师傅点头。“都明白,咱都明白!” “得嘞,我就是来知会你一声,咱这订戏的事另议,前些日子谢员外可是给我打过招呼,等我去说说,人家那可是京城里的大户,祖辈上出过高官的,过些天再来啊!” “那就多劳您费心了!” 经理来的急,走的也快,拱了拱手,没了以前眼高于顶的傲气。 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钱,如今张公公这颗大树一死,这些个往日里巴结他的市井末流,身份自然不同了,何况这关家班里可是有苏青在,指不定以后会大红大紫,那可是颗摇钱树。 “您慢走!” 老师傅招呼了一声,望着经理离开,嘴里叹了口气。“唉,本还想着送小青一步登天,看来,还得一步一步来,饭也得一口一口吃!” 平日里饿死个人,冻死个人,都是见怪不怪的,可张公公身份有些特别,他一死,京城里,惹得不少当兵的军爷四下巡视,弄的风声鹤唳,让人整日里提心吊胆。 原来老太监当年随尹福在宫里练过功夫,虽说没有入“八卦门”,可得了人家的东西,自然也算半个“八卦门”的人,而且论辈分还挺高,就三两天的功夫,便蹦出来不少的练家子,经常走街串巷,似在找着什么。 便是关师傅他们都被吓得够呛,一个个整日里窝在戏棚子教着徒弟们唱戏,门都不敢出去。 苏青把一切看在眼里,他两世为人,心思自然灵透,只怕马王爷与“八卦门”怕是真的有仇,而且还是大仇。 在还没有枪炮的时代,血滴子无疑是杀人之利器,现在茶馆里头都还有人口若悬河的说着,此物起于雍正,历代以来皆是皇帝手里的一柄刀,替其排除异己,稳固皇权,民间野史中留下了不少与之有关的记载。 倒是让他想起了明朝的“锦衣卫”,只是这些人,最后的下场皆不得善终,盖因杀人无算,无论朝廷命官,平民百姓,或是江湖豪杰,多是死伤无数,可想而知结下了多少仇怨。 而且,到最后,只怕皇帝也放不过他们,狡兔死走狗烹,为了掩盖过去的残酷与血腥,自然都是要抹去的。 那尹福当年可算是大内高手的头头,光绪亲自命其在皇宫里头传武,恐怕就是那时结下了泼天的梁子。 念及于此,苏青心头一突,那看来马王爷的仇家不光是“八卦门”,还有那皇帝,或者说慈禧,怪不得他老把大清亡了挂在嘴边。 越想越有可能。 “啪!” 却是关师傅见他心事重重,但敢在练戏的空档分心,眉头一扬,手下扳子对着他屁股就抽了一下,疼的他一个哆嗦,再也不敢想别的事。 “别以为名气大了,要成角了,心思就飞了,我可告诉你,待在我喜福成一天,你就是我关家班的人,下次再敢练功时走了心思,可就不是挨一下了!” 苏青声一沉,不仅不喊疼,嘴里还朗声吆喝道: “师傅您受累!” 关师傅也不再说什么,坐到一旁,捧着茶,老神在在。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也愈发的冷了。 时不时的吹着霜,飘两场雪。 时间一长,人没找到,那些在街上巡视的人也不知道从哪抓来了个倒霉的替死鬼,在街市口用黑布一捂脑袋,当着老百姓的面枪决了。 日子又像是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苏青白天里练戏,晚上跟着马王爷练功,转眼就是三个多月。 临到暮冬的时候,这一日。 谢家大院里。 戏台高架,锣鼓敲打,热闹非凡,但见那院墙上都扒满了人,人头涌动。 院内更是摆置一张张桌凳,坐满了人,一个个翘首以待,脖子都伸长了不少。 却见。 “咣咣咣——” “咚咚咚——” 鼓声起,铙钹响。 大幕拉开,一道身影面涂粉妆,巧目流盼,内衬鲜红戏衣,外系银蓝织锦的杏黄披风,跃入众人眼帘,步步走出。 “好!” 这还没开腔呢,就有人嘶声高喊了一句,刹那间,叫好四起,喧哗大作,鼓掌如雷,像是瞧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有的趴墙头观望的人眼神一呆,呲溜一下就翻了下去,摔的哎呦连连。 苏青瞧着满座的看客,微微吐了口气。 待身后霸王赶上,迎着众人灼灼目光,他袖中纤长白皙的十指一露,腰身一动,口中已是起调开腔,台上曲调立变,胡琴声起。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 “唱的好!” 只是一句,又见掌声雷动。 五年寒暑,终是登台了。 017 大噪 仅是一场戏。 苏青便算是成名了。 自谢家大院里但凡听过戏,见过那张脸的人,无不似着了魔一样,整日里疯了般念着的,聊着的,说着的,都是苏青这两个字。一天的光景,一传十,十传百,京城这地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时间,苏青声名大噪。 男人嘴里他比那些狐媚子还要好看上百十倍,唱戏的功底更是一绝,身段修长挺拔,瞧了一眼,便念念不忘,一个老秀才更是嚷出红颜祸水,国之将亡,必出妖孽的话,被听戏的人一顿收拾,打的鼻青脸肿。 女人嘴里,他却是俊俏无双的少年郎,那谢家的小姐,一个读过书的人,硬是赶着追了三条街,把人送到戏园子门口,才念念不忘的往回走。 登台了,自然得有名有姓,否则连个名儿都没有,谈什么成名,谈什么成角,求的就是个脸面。 苏青就叫苏青,小石头和小豆子的艺名是关师傅取的,段小楼,程蝶衣。 戏园的内堂里,关师傅坐在太师椅上,瞧着三个人,沉思不语,想了好半晌,他才叹道:“你们三都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各有功底,我也不偏袒谁,今个就想问问,这戏,谁和谁搭?” 三人相视一望。 成了名是好事,可惜的是,关家班成了两个虞姬,却只出了一个霸王。 自古以来,一龙配一凤,一男配一女,一个霸王,自然也只能有一个虞姬,否则,倘若配出两个虞姬,哪是要闹笑话的,老师傅死板守旧,只认得“从一而终”四字,戏一唱完,回来便让他们做决定。 论亲疏,小石头最先跟着关师傅,是其大徒弟,论功底,三人各有千秋,小豆子虽说之前过不了戏文的关,可腰身上的功夫也不俗,有老师傅严苛冷酷的监督教授,五年的时间,自然练出了一些气候。 苏青笑了笑,望着二人眨眨眼。 “那就你俩搭吧!” “师哥——” 小豆子闻言一怔,欲言又止,这眼眶又红了。 五年春秋寒暑熬下来,也不知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拧出的汗只怕都能装满十缸了,谁不是心心念念的盼着成角,如今苏青让了虞姬,那往后可就没人跟他搭戏了。 苏青不以为意的笑道:“不行啊,你师哥我这张脸底子生的太高了,你没听他们都说我是仙家,哈哈,唱戏唱戏,怎能让长相夺了风光,那岂不是本末倒置,小石头跟我搭戏,估摸着上不了台的!” 就一句话,长相夺了戏的风头。 打今起,往后怕是登台一亮相,全都留神他这张脸了,戏文反倒没人听了,小石头搭不了他的戏,就是搭了也出不了头。 “也不是什么大事,今后,你们唱虞姬霸王好了,我倒是蛮喜欢贵妃醉酒的词,也用不着和谁搭戏,一枝独秀!” 却也该如此,谁要是和他搭了戏,一曲下来,看客们只记得虞姬,不记得霸王,到时候反倒戏不成戏,曲不成曲,又有什么意思。 老师傅今天想来也看出了其中的门道,这才让他们自己选,见苏青主动退了出来,心里算是松了口气,不然剩下的两个成了陪衬,这么多年的戏就白练了。 苏青爱戏么?其实他自己都不明白,他从没想过唱戏,但形势所迫,当把一件事练成了习惯,融入了生活,早也练晚也练,这其中的心思变化,不是一言两语能说清的。 不过,让了就让了,不让只能成他一个,退出来,三个兴许都能成。 一曲登台之后,老师傅对他们的态度也是有了些变化,登台前你只能是徒弟,可登了台之后,有了名,除却师徒的名分,彼此并没什么差别。 不过这里面也有很多说道,“喜福成”乃是京城专门教戏的科班,拜唐明皇为祖师爷,但凡想学戏的,入了门都是立了字据、订了契的,跟卖身一样,苏青如此,小豆子如此,其他的亦如此。 所以老师傅教的时候动辄打骂体罚都不是稀罕事,而且有“七年学艺,三年效力”的说法,算下来就是十年。 这是一代代传下来的规矩。 不同的是如今时代变化,日子苦,所以,提前两年让他们登台,是为了打下点根基,给往后铺铺路子。 但今天看来,这路子不但铺成了,更是铺上天了。 关师傅那张僵硬死板的老脸居然罕见的柔和了些。 “呦,关爷,恭喜恭喜啊,看来,您这“喜福成”里要出一个角了!”经理笑的合不拢嘴,拱手进了门,这是要钱来了。 关师傅寒暄客套了几句,吩咐着师爷取出来二十块大洋,这里头有十块是谢家给的,本来只是七块,谢家小姐瞧着开心又多赏了三块,另十块是老师傅给的,这是事前就定下的。 头一次登台,名气就算是买来的,何况苏青也没让他失望,往后挣钱的机会多了,也没必要心疼这点。 经理也不矫情,嘿声一笑,接过钱,又瞧了瞧苏青,从里面取了三块出来,递了过去。“哎呦,你今天可是没瞧见台下面的热闹,这男的是瞧丢了魂,女的眼睛里更是能冒出水来。我大大小小也算见过几位角,可都没您这么惊心动魄过,这可是谢家小姐特意赏给您的,我可不敢要,您赏个面!” 苏青心里骂了句真会做人,眼神却望向了师傅。 关师傅摆摆手。“经理给的就拿着吧,你也算有名了,待会让师爷领着你们出去置办两身行头,可别落了面!” 如此,苏青才伸手接过。 “多谢经理。” “好说,往后咱们还得熟络熟络,多多关照呢!” 经理笑眯眯的。 至于后面的,苏青已听不到了,师爷背着手,身后跟着个管事,领着三个人在一众师兄弟们羡慕的目光下,头一次,光明正大的出了戏园。 走在街上。 “冰糖葫芦嘞~” “米糕~” …… 听着这些吆喝,三人神情各异,特别是看见那糖葫芦。 苏青忽然问:“师爷我能买串糖葫芦么?” 搁在以前,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可现在,老师爷嘿嘿一笑。“行嘞,今个是你登台的日子,咱圆了你这个念想,以前心里要是有什么记恨的地方,往后您可要多多担待啊!” 苏青没说什么,这是他自己选的,能有什么记恨的。 师爷买了三串,师兄弟三一人一串,嚼着嘴里甜中带酸,酸中带涩,涩中发苦的山楂,小豆子眼神一黯,多半想到小癞子了。 现在老师傅可不担心他们会跑,苦都吃完了,谁还会跑,等按着三人的尺寸订好衣裳,师爷又领着他们在京城逛了一圈,也算认认路。 出门的时候是晌午,回去的时候都已快黄昏了。 可就在回去的路上,快到胡同口的时候,小豆子身子一僵,忽然怔怔望向了不远处路边一个痴痴瞧着他的妇人,那妇人目中含泪,似只是偷瞧,四目相对,见他望过来,身子一抖,忙转身拐进一个巷子,没影了。 那是他娘。 “娘!” 小豆子撒腿便追。 身旁的小石头脸色大变,嘴里惊呼了声“小豆子”,也发足赶了上去。 师爷本来还乐呵呵的,这下差点没急疯了,急得捶胸顿足,他第一个反应不是让人去追,而是一把按着苏青,死死的盯着他,生怕也跟着去了。 眼看师爷要让管事去喊人,苏青忙道:“先别喊,他不会跑的,等等就回来了!” 又惊又疑中,果然,小豆子很快又回来了,不过他眼中带泪,脸上却在笑,回身一望,那妇人又站在了巷口,也是哭的不行,但没说什么。 “行了,今这事咱就当没发生过,往后你们都要好好唱戏!” 师爷悬着的心可算是落下去了。 这一天,应该是他们三这五年来最新鲜也最热闹的一天了。 天色渐晚,北风又起。 苏青哼着小曲,钻进了澡堂子,感叹道: “啧,今天可是我第一次登台,你是没瞧见,那人山人海的,一个个眼睛都瞪直了,看的我差点没张开嘴!” 他往身上淋着水,像往常一样,等着马王爷的回应,可半天都没个声,心里莫名一紧,抬头看去,房梁上空空如也,哪有什么人影。 似是怕没看清楚,他擦了把身子,提着口气,脚下步子一蹬,接着冲力,双手便攀上了木柱,虽没有马王爷那么灵巧,却也迅疾,就好像攀树的猴子似的,三两下就翻了上去。 而后神情一呆。 上面确实没人,可有东西。 他捧着塞在角落里的包裹,四下一望,就见包裹里露出半截纸条。 拆开一看,脸色立变。 “毕生所学,皆已倾囊相授,日后当勤习不掇,自成气候,珍重,勿念!” 竟是不告而别,走了。 018 戏魁 龙凤楼,这本来是京城里最大的戏楼子,也不知道立在这多少年了。历来成了名的角,无不是以在这楼子里登台亮相为荣,出入听戏的更是达官显贵不少,往些年间,像什么贝勒,格格之类的都屡见不鲜。 而今虽说时代不同了,但这规矩该留的还是留了下来,“龙凤楼”非但没倒,反而更加红火了。 楼子前些年修缮翻新了一遍不说,原本两层,如今成了三层,每天听戏的人,那是人山人海,数都数不清,挤都挤不进。 明面上虽然挂的是“喜福成”的名,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楼子的主人姓苏。 戏还没唱,人还没来,但见楼上楼下,没一人说话,一个个都似疯了般,傻了般,伸长着脖子,静静地,死死的望着门口。 这样的人,一直从楼子里,挤到了街上。 长街两侧,全都是涌动的人头,拥挤的人流,二十来丈宽的道,硬是挤的只留下了四五步的地,一个个都望向长街尽头自西向东的那个拐角,像是等着什么。 日头渐升,天边慢慢悬起一颗火球,哪怕晒的口干舌燥,也少见有人离开,男女老少皆有,大人架着小孩,有的人站不下了,索性花费几枚大钱让人驮着。 直到朝阳尽露。 “哗啦啦——” 依稀听到拐角处传来人力车轮子转动的声响。 这下所有人像是连呼吸都没了。 尽头处的人开始如潮水般涌动起来。 陡听。 一个身着长袍马褂头戴顶黑色瓜皮帽的爷们高声喊了句:“来了!” 喊的是歇斯底里,像是吃奶的劲都用上了,手里提着的鸟笼子都快被他摔地上。 谁来了? “戏魁来了!” “苏老板!” “苏先生!” “苏青!” “青儿!” …… 五花八门的称呼,瞬间像是滚沸的热水,哗啦一声在街上爆开,原本寂静的长街,轰然喧嚣雷动,万人空巷,震爆长空。 “哗啦啦——” 车轮声越来越近。 终于。 在无数双发亮乃至发红的目光底下,一辆人力车骨碌碌从拐角拐了进来。 拉车的汉子晒得黝黑,挽着裤袖,透着一股子精干,身上的短褂散着扣子,随着脚下发力,敞向两边,他乐的合不拢嘴,仿佛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街上的人,等的自然不是他。 而是他车上的人,一个男人,或许是个男人。 盖因这人的长相实在是有些难以形容。 那人翘着腿,穿的是当下时兴的白色西服,他一手轻放在腿上按着外套,手腕间带着传进来的西洋表。另一只手,纤长白皙的指间似拈花般漫不经意的夹着一颗烟草,拇指上还露着一枚羊脂玉的扳指。雪白的衬衫半挽着袖子,露着结实的小臂,衬衫外头,还搭着一件天蓝色的马甲,唇齿一张,一缕白烟立马趁机溜了出来。 男人貌似双十,明眸皓齿,剑眉朱唇,许是天气热的快了,半敞的衣领间,露着雪一样白的胸膛,一头短发三七而分,透着一种质感和贵气。 眸光流转,宛如带出一层氤氲水汽,勾人心魄,就见在那右眼角下三两寸的地,落着一颗殷红的泪痣,像是朱砂点上去的一样。 这一动,竟是生出一种惊心动魄的风情来。 弹了弹烟灰,忽听后面跟着的一辆车飞快赶了上来。 “师哥,都说了多少回了,这烟你少抽点,小心坏了嗓子,后悔都没地儿,大师哥,你还不管管他。” 那上面也是个青年,只不过穿的是长袍马褂,长的也是俊朗,说着还扭头看看后面,敢情后面还有一辆车子。 “哈哈,蝶衣,这男人谁没有点嗜好,小青平日里只知道练戏,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让他抽两口!” 后面传来个爽朗的笑声。 “唉,你这盯的也太紧了,我就抽空抽了一口也能被你瞧见!” 西服青年也是无奈一笑,两指一松,烟草立时随风坠了下去,长的虽是雌雄莫辨,这声音却异常的清朗,如山泉激荡冲泻,带着异样的穿透力。 “日子可真快,转眼到头,又是五个年头!” 马褂青年望着人满为患的长街,有些怅然。 西服青年点点头。 “是啊!” “待会唱完了戏你们俩可得去我家坐坐,我娘说今个下厨,特意给你们做顿好的!” “别了吧,每次去什么四婶五姨的一大堆,我上次差点被人剥了,还好跑得快,几次下来这逃跑的功夫都见涨了!” “唉,也不知师哥你这张脸是怎么生的,我要是个女人,只怕见你一眼,往后的日子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了。等你成亲的时候,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肝肠寸断啊!”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搭着。 “谁说不是呢,苏爷如今可是实打实的名动京华,都说您是天人下凡,多少人那可是日日夜夜盼着你登台亮相呢!”后面的经理也凑上来一句,多少年了他那一身装扮还没变,变得是脸,鬓角斑白,眼角生纹,视线一扫长街上的人,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算下来,也就打跟着苏爷这些年,才是我最风光的!” 苏青收回搭着的手,把外套抱在手里,淡淡道:“有什么好风光的,前些日子,不还有些学生说戏子误国么?以前总有一些酸丁说我是什么国之将亡,必出妖孽,好不容易过去了,如今这些读书人又说我误国误民,前些个日子去庙里找相师看了看,结果那厮看都没看,只说我眼角生痣,注定半世漂泊,浪荡流离,难得归宿!” “哎呀,都是些坑蒙拐骗的把戏,师哥你可千万别信他,最后你可是没瞧见大师哥气的,把那家伙的牙都打掉了!” 程蝶衣见苏青又提这档子事,当下有些不乐意。 “就你这长相还怕娶不到媳妇?那谢家小姐当初可是心心念念的等着你呢,你可真是狠心,连人家出阁都不去送送!” “……” 苏青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 “人家出嫁,嫁的可是高官,你让我一戏子去送?这合适么?” “戏子怎么了?苏爷这话可就不对了,古往今来,也唯有您把伶人做到这个地步,以前可都是唱戏的求着人听戏,现在谁想要听您的戏,还得看您的心思不是,我那门槛都被求戏的人踏破了!” 经理这阿谀奉承的技巧算是越来越好了。 等长街行了一半。 “得嘞,要进楼子了,苏老板您留神!” 只说三个人刚下车。 长街两侧的人流瞬间如决了堤似的,朝这边围过来。 “码后码后,挤什么,往后,这还没进去呢!” 戏楼的管事早就候在那,领着几个身强力壮的伙计护着。 “苏爷,今个听说袁四爷也来了,还想请你到府上唱一曲呢?那面子可是大了去了,您看?” 经理一边领着三个人,一边低着腰身探着心思。 苏青淡淡道:“有什么说道么?” “有,肯定有,听说袁四爷知您爱舞剑,费了好大力气收了一柄价值连城的古剑,可吹毛断发,斩钉截铁。” 经理见他开口,立马笑着应道。 只在一行人的簇拥下,几人走进了戏台后的雅间。 “行了,蝶衣,小楼你们两个先扮上吧!” 苏青摆摆手,按照以往的惯例,最后出场的才是他,否则他搁前面,后头就没别人什么事了。 他坐在那收拾着衣裳,和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无非是一些奇人怪事的趣谈。 这转眼都十年了,再过几个月,入了冬,他们三年效力便算是圆满了,如今是一九三四年,他可是一点点的在心里掐着时间。 “嘿,哪来的穷要饭的,这是你能来的地么?快出去!” “让俄进去,俄真滴认得苏老板,俄家老汉让俄来寻他——呜呜——” 门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吵闹,男人的呵斥,女人的哭闹,还有小孩的啼哭。 苏青听的一奇,这好像是陕北的方言。 “怎么了?吵成这样!” 管事忙应着:“刚才也不知道从哪窜进来个女的,带着两个孩子,说是要见你,要我说啊,肯定是为了见您一面想出来的折,您安心上妆,权当没听到!” 他这十年前五年没出过戏园,后五年没出过京城,能有什么人找他,真正认识的,有情分的,也就当年不告而别的马王爷了。 喝茶的动作忽然一顿,苏青目光一闪,他抿了口茶,慢条斯理道:“让她们进来吧!” 管事“哎”了声,没一会,这门外头就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手里拉着个半大的孩子,背上还背着一个襁褓里的娃娃。 一个比一个瘦。 “进来吧!” 那女人啜泣着,但还是走了进来。 她盯着苏青瞧了几眼,尔后迟疑道:“俄家男人姓马?苏老板认得不?” 苏青刚要说话。 女人忽然语带哭腔道:“他死了!” 只待三字一落。 屋内骤听。 “砰!” 一声脆响,但见木椅上青年双眼陡凝,手里的茶杯猝然爆碎开来。 瓷杯成粉,簌簌而落。 019 杀机 龙凤楼里,热闹喧天,楼顶都快掀了。 锣鼓声起,铙钹击响,时不时添上一段胡琴,霸王虞姬便开腔了。 可后台的雅间里却又是另一番光景,茶水流了一地,苏青把西服换下,换了身戏衣,边擦着手边静静听着。 女人坐在椅子上,抱着襁褓,抹着泪,说着话。 “我叫田小娥,关中人氏,五年前他逃难到村子救了我,索性就跟着他了——” “娘,俄肚子饿!” 一旁的孩子忽然仰头怯生生的说。 苏青看了看,娃儿盯着桌上的一盘点心咽着吐沫,当下给她递了过来。 这是个四五岁的女娃,有些怕生,饿的面黄肌瘦,缩在女人身后。 苏青柔声道:“吃吧,待会等出了楼子,带你们吃顿好的!” 女娃愣了愣,这才伸着脏兮兮的小手捏起一块,等她咬下一口,嘴里稚气未脱的道:“姐姐,你可真好看!” 苏青一呆,有些哑然失笑,他现在也笑不出来,只是瞧着妇人。 “后来呢?” “那个时候我就跟着他了,东走西闯了一阵,他为人实在,也存下点钱,准备做点小生意,可年初的时候,呜呜,他有一天突然浑身是血的跑回来,给我说仇家找来了,让我带着娃赶紧走,到北平找个唱戏的,光说找那个最出名,姓苏,叫苏青!” “走的时候,我没敢走远,等了几天回去看了看,才发现、才发现他的头被人割咧——呜哇——” 话到这,女人泪如雨下,她缓了缓。 “我一路上拖着两个娃,边走边讨,也不敢露面,只能把自己装成要饭的,人人厌弃,也不认识路,幸好遇到了一户好人,将我送到天津,我才找到这,我在城里等了半个月,才等到你!” 女人望向苏青,沉默了会。“我无所谓,但是,念在我家男人的份上,这两个娃儿——” 苏青打断她的话,视线一迎,轻声道:“论辈分,我应该喊你声师娘,可惜姓马的抬举我,没给留下个师徒的名份,但情分我苏青还是认的,往后这些话就别说了,安心住下!” “爷,快轮到您了,赶紧扮上吧!” 管事过来提醒着。 苏青点点头,同时吩咐道:“你去让人在街上买些吃的送过来!” 又对田小娥说:“你们在这先等等,等这一曲完了再说!” 他转身已提起妆台上的笔,三指一捻,沾着脂粉,手腕一转,便是下笔如飞,只一会的功夫,就见段小楼和程蝶衣回来了。 相视一望,苏青捧着凤冠带到头上,留下句“替我照看她们”,人已出了门,起调开腔。 “咦——呀——” “好!” 整个戏楼瞬间掌声雷鸣,人还未见,先闻嗓音。 便在众人望眼欲穿中,一道身影拂指拨帘款款走出,风采超然,气质绝俗,惑人的丹凤眸子一转,直好似起波的春水。 戏楼子里的气氛登时再涨。 “咚咚咚咚——” 鼓声急响如雨落,苏青的步伐亦是跟着,步步像是都踩在点上。 身后扮着的高力士,裴力士,宫女太监纷纷跟上。 立见大戏开锣。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在广寒宫——” …… …… …… 只一开腔。 众人听的是茶不知味,原本喧嚣如沸的戏楼,更加热闹,吆喝高喊四起,宛如忘了神,失了智,门口拥挤的人群黑压压的,叠罗汉似的,把光都挡住了。 但也有人不是为听戏来的。 两个人。 “那姓马的婆娘你真瞧见是入了戏楼里?” 二楼,两个身穿短褂黑衫的汉子凑到一块,四下扫视打量。 “好像是去了戏台子后头,难不成她找的是个戏子?那东西被藏在这?要不要过去瞧瞧!” “别急,再找找,这里人多眼杂,不好摆在明面上!”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边说着边一左一右,分向两边。 台上苏青可是老江湖了,别的地方不说,但在他这一亩三分地,这么多年来,但凡他一亮相登台,谁不是为了听戏来的,今个可真是稀奇的很。 两汉子的动作自然被他尽收眼底。 找来找去,能找什么,八成是冲着那娘仨来的,或许更是为了马王爷留下的那件东西,看来对方这是在放长线钓鱼啊。 苏青自然不会怪那女人粗心被人跟了来,这兵荒马乱的一个女人又能懂什么,稳着心绪,苏青一边唱着戏,一边压着心底的杀意。 自然是杀意。 马王爷传他武功,却没让他拜师,这是看得起他,可他不能看不起自己,入了这江湖,自然得行,得走,行的是侠,走的是义。何况,马王爷从没问他要过什么,一身所学倾囊相授,这乱世当头,能如此对他苏青的又有几人。 小癞子是与他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人,可骗他,坑他,马王爷与他不过几面之缘,却能如此掏心掏肺的待他。 “可惜了!” 心中暗叹一声,更有几分悲哀。 等一曲落罢,苏青谢了幕,所有人才意犹未尽的回过神来。 曲终人散。 “呦,吃慢点,瞧见你这吃相,我倒是想起以前咱们学戏的时候,那叫一个抢食!” 雅间里,苏青推门进去,就见程蝶衣毫不嫌弃的抱着女娃,喂着吃的,一旁的田小娥抱着小的,也是饿的久了。 见苏青回来。 “唱完了?” “完了!” 苏青取下凤冠,脱下戏衣,卸着妆,轻声道: “我看你家今个得多添几副碗筷了!” 程蝶衣学着苏青翻了翻眼皮。 “得嘞,放心吧你就,就三人还坐不下了?管够,好久都没热闹过了!” 他瞧着似是对孩子喜欢的紧。 “那行,你俩先领着她们回去,我办点事,完了就过去!”苏青擦了擦脸,又看向田小娥,重复道:“跟着去吧,等完了事我就过去!” “师哥,你可得、” 程蝶衣可是从未见过苏青有今天这么一反常态,何况那瓷杯都给捏碎了,心里也是有些忐忑担忧。 苏青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笑道:“回去等我就行,记得给我留点,可别吃完了!” 等瞧着二人领着娘仨走出屋子,苏青呼出一口气,取出颗烟噙在嘴里,一抄西服外套,慢悠悠的吊在几人后面。 …… “找到了,跟上!” 离戏楼百十步的地方有个小胡同,僻静无人,杂草丛生,两个汉子就蹲在里面等着,眼见程蝶衣他们领着娘仨出来,当即低声开口。 二人正欲追上。 却听耳边忽起轻笑。 “呵呵!” 只见一人披着白色西服,点着烟慢悠悠的堵住出口,走了进来。 随手挥灭火柴,来人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上立现阴厉冷笑,眸中含煞。 屈指一弹,燃着火星的火柴立时直直朝一人脸上飞去,那人措手不及,猛一后退,摸了摸刺痛的脸,恶狠狠的道:“臭小子你找死!” 说罢,纵身一掠,竟双脚蹬着墙壁,斜着身子奔了过来。 可还没到近前,他眼前忽的一片白,一件西服已当头罩来,眼前视野倏然不见,大惊之下,伸手就要去抓,可那西服忽的又不见了,西服是不见了,面前却多出一条黑影来,心口乍觉一痛,一条鞭腿赫然扫在了他的胸膛上。 苏青慢条斯理的揽回外套,收回左腿,夹下嘴里的烟,掸了掸烟灰,瞧着被同伴扶起的汉子,嘿声笑道:“敢情是燕子门的,看在同是下九流的份上,今个就留你们个全尸!” 言语间,杀机四溢。 020 杀人 拳分南北,这北方拳种五花八门,层出不穷,其中又以太极,八卦,形意算是最为出类拔萃,而后似八极、鹰爪、戳脚、十二路谭腿、螳螂、通背、燕青巧打这等北方把式也为世人所熟知。 如今乱世当头,自当年大侠霍元甲在上海创立精武会后,尚武之风渐涨乃至极重,便有了“北拳南传”的说法,这些北方拳种至此为人们津津乐道,名头正盛。 传闻广州武馆遍地,各路武师齐聚,南北交融,可算得上是近代以来武林最大的盛会。 算起来,燕子门也勉强是北方拳种之一,为什么说是勉强呢,那是因为说的明白点,就是一群走飞檐的,再难听点就是贼,手上功夫不行,飞檐走壁的轻身功夫却是一绝。 前些年“燕子门”里也算出了一两位人物,做了几件长脸的事,江湖人抬爱,给了面子。 可说到底不还是贼么,管他义盗侠盗,终究是脱不了下九流的这层皮。 “小子,你想揽下这事?” 那汉子胸前挨了一腿,脸色泛白,眼神阴晴不定,头发乱糟糟的,一张脸上落着几颗麻子。 另一个矮一点,瘦一点,就跟个猴一样,尖嘴猴腮,一双眼珠子微鼓,颧骨突出,上唇留着两撇胡子。 苏青夹着烟,嘴里的烟雾一吞一吐,鼻腔里两缕白雾立似两条白龙游了出来。 “呼——” 他呼出口气,笑了笑。“瞧你这话说的,之前耳朵聋了?何况,就你们两有资格跟我接茬论么?别误会,今个我只是想单纯的打死二位,当然,你们要是能行,也可以打死我!” 二人相视一眼,矮汉手腕一抖,袖里滑出把一尺来长的短刀,刀脊发黑,刀刃发亮,他纵身一扑,似雨前飞燕,自巷道两边蹬墙借力,几步便扑了过来,刀身一横,削向苏青脖颈。 至于剩下的麻子,口中提气低喝一声,也扑了过来,腰身一转,双脚连环挪步,一脚一步,双腿轮番飞踢,快如劲风,不过一个呼吸脚尖已扫向苏青肋间、腰腹。 二人一上一下,还真是配合无间。 苏青不慌不忙的把烟噙到嘴里,嘴唇一抿,含混的嗤笑道:“鸳鸯脚?” 这也算是“北腿”里较为出名的路数了,常言道“手是两扇门,全凭腿打人”,手打三分,脚踢七分,这可是武松当年的绝技。 可惜,也要看是谁使。 烟刚送入嘴里,他动了,身子蓦然一侧,一条横踢过来的腿登时贴着他胸前一擦而过,一腿刚过,另一腿已然袭来,胡同口本就狭小,那矮汉似猴儿倒挂金钩,双脚勾着墙壁的棱角,倒悬着,挥刀从上削他。 苏青似是看到其中凶险,一屈膝,身子弯腰向后一倒,足下发力,人已贴着地面滑了出去,短刀,横扫无不从他面门上险而又险的飞过,一一落空。 而后就地翻身一滚,趁着腾挪的一瞬,他已悄无声息的在麻子腰腹轻轻按了一下。 可仍未结束,脚下飞窜,苏青凌空一个跟头,使的是招魁星踢斗,右腿如一柱擎天,蝎子倒钩,提腿扫出好似响鞭,“啪”的踢在了空中矮汉拿刀的手腕上,骨裂刀飞,而后食指回身一展,便戳在麻子的玉枕穴上。 三人一错而过。 电光火石之间,苏青翻身落地。 麻子则余势不减朝前奔出几步,一头撞在墙上,身子似是没了气力,扑通一声栽到在地,裆下尿出血来,一双眼睛顷刻布满血丝,望着苏青他嘴唇微张,只挣扎了几下,头一歪便没气了。 矮汉似是被这利落的杀人手段吓住了,双眼瞪圆,扶着右手正要发声,但见落地的苏青,双腿一蹬,只似流星赶月,似他之前那般,在巷道两侧蹬墙借力,双腿一左一右连连变化,转眼已奔起四五米高,嘴了只道“给我下来”,右腿从上而下,如斧劈般当空扫下,正中那人腰腹。 “哇!” 一声痛呼。 矮汉只觉得五脏似是移了位,肚子里好像翻江倒海一般,喉间一甜,呛出一缕血来。 “看来你们人不咋样,练的武功也不行啊!” 苏青落地后掸了掸衣裳,走到矮汉面前,眼皮一垂,俯视着他:“说道说道吧,这档子事,除了你燕子门,还有谁的份啊?” 问话的同时,他一脚便把想要起身的矮汉又踹回地上。 “八卦门?或者还有别的?” 矮汉却又惊又俱。 “咳咳——你刚才用的是宫里传出来的功夫?怪不得——啊——” 话还没完,他忽然惨呼一声,盖因这垂下的右手小指正被一只皮鞋踩着,疼的大汗淋漓。 “我说、我说,是马三爷想要为八卦门出头!” “就只有他一个么?” 苏青拿着烟,问的有些轻描淡写。 “还有形意门,真的,我该说的都说了,你、” 说到这,再无下文,一只脚尖已似蜻蜓点水般在其太阳穴上一啄,矮汉也步了麻子的后尘。 “孤儿寡母也不放过,该杀!” 苏青面无表情的瞧着地上两具尸体,伸手自西服里取出一把银元,随手哗啦一撒,转身出了巷子。 自打当年成了名以后,苏青他们几个自然多多少少也就有了点积蓄,没多久就在城东头买了间四合院,听说还是以前一个满清王爷住过的,程蝶衣和他娘就住在那,请了几个丫鬟,有时候他一人闲得慌,也过去住两天。 出了巷子苏青叫了辆人力车,紧赶慢赶的过去,他们几个也才刚进屋。 “小青你可算回来了,只这几口气的功夫,蝶衣就来来回回念叨了二十来遍,你要不再不回来,估摸着天都要塌了!”段小楼早就在门后等着,见他回来立马展颜一笑,嘴里的话虽说有些调侃,可眼神却在苏青身上来回打量了一番,见其完好无损,这才算是放心。 没了张公公那档子事,三人这么多年就和亲兄弟一样,他和段小楼无父无母,这程蝶衣他娘也是对他们关怀备至,苦日子熬过去了,人心其实也都不错。 进门的时候,苏青掐了烟,浑然不似刚杀了人,笑道:“得嘞,那今个看来我还得自罚一杯!做了什么好吃的?闻着味可真香!” “你猜猜?” “红烧狮子头?” “嘿,你这鼻子可真是属狗的!” 二人边说着边往里走。 021 照胆 大院里。 “这是我昨些日子挑的衣裳,你瞧着看能不能穿,等歇两日,再带着你去置办几身!” 程蝶衣的娘姓陈,名字却是不知道,平日里都唤她陈姨。 一轮酒罢,歇了歇,要说这最疼女人的还是女人,见田小娥拖着两个孩子从陕西讨饭讨到北平,心里便想到当年的自己,不忍极了,一顿饭下来也是最热心的。 自古风尘之地多性情之人,谁都是吃过这人间疾苦的,这不,转眼就拉着她去梳洗去了,留着兄弟仨坐那唠着话,小酌几杯。 前些年在“喜福成”和师兄弟们练功练习惯了,自打搬出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苏青都适应不了冷清,好在还有这地儿,时不时凑上一段日子。 “师哥,你老实跟我说,今个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咱三可是一块长大,穿过同一条裤子,睡过同一张炕,连一块饼都得分着吃,你可别瞒着我们什么?有事咱一起想办法,你给透个底!” 眼见两女人离座,程蝶衣这才终于问了出来,他心里藏不住事,说话也直,眼神紧紧的盯着。 段小楼也瞧着他,二人似是商量好的一样。 苏青夹开一颗狮子头,对他们眨眨眼:“那我可就实话实说了,过些日子,咱打算离开北平,去南方,天要变了,还是得避避!” “啧,今个这狮子头做的味道可是实打实的地道,香!” 他砸吧着嘴。 “你别跟我俩打马虎眼!” “离开?”程蝶衣却不跟他来这套,脸色一变。“离开北平?你好不容易成了角,成了名,这都不要了?这要是一走,可就得从头来!” 他眼神一剜,竟带着几分锐利,暗藏怒意。 “再说了,你离开不带上我们?” 看来最后这句才是最在意的,伸手过来就要揪他。 苏青一缩脖子,忙不迭把剩下的半块狮子头塞到嘴里,像是只猴一样嘿嘿笑道:“哪能啊,咱上天入地也得带着您二位爷不是!” “何况功底咱都有,到哪还怕出不了头?而且这些年攒下不少钱,吃喝不愁,咱们吃糠咽菜的日子都能挺过来,现在餐餐见肉还怕从头再来?” 他又朝段小楼一瞥,挤眉弄眼的。“大师哥您说是不是这理?还有你也别老偷偷摸摸去八大胡同里了,都是大老爷们也没什么藏着掖着的,要我说真喜欢人家,干脆赎了人家的身子,在家里热炕头,过着小日子才更舒服不是!” 段小楼被道破心思,怪笑道:“嘿,你这说着说着怎么把话拐我身上来了!” 闻言,程蝶衣对二人翻了个白眼,双手环臂抱起,翘着腿,像是个地主老财。 “那行,就这么定下了,反正咱哥三在一块,我天不怕地不怕,再说了,长这么大,北平城咱都没出去过,好歹也出去见见世面!” 酒过三巡。 “哎呦,回去一瞅没人,我就猜到苏爷在这!” 经理迈着步子赶了进来,他怀里还小心翼翼的捧着个长条的锦盒。 “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之前说好的不是,袁四爷这会就把东西送过来了,非得让您亲自看看,这给的面可是大上天了!” 苏青瞟了他一眼,也没自己动手的意思,拿着筷子夹着菜,嘴里不咸不淡的招呼了句:“那就打开来瞧瞧吧!” “得嘞,您过目,这可是一柄稀世好剑,听说是一个墓里头开出来的!” 经理只把匣盒一开。 一截青亮剑身豁然落在太阳底下,这剑身上还留着两个篆书古字。 苏青打眼一瞧神情微变,竟是一柄青铜剑,三尺来长。 他抬手一抹,只觉剑身清寒沁肤,上头竟然泛着水汽。 经理压低了声音,做贼似的道:“说是日本人从一座古墓里炸出来的,值钱的物件都搬走了,就这剑,袁四爷可是花费了好大功夫才弄到手,说您爱舞剑,特意花了心思!” “照胆!” 指肚摩挲过两个字篆书古字,苏青慢慢念了出来。 “商朝的物件!” 瞧了一眼,苏青收回视线,一抬手。 “太贵重了,这可是国之重器,咱可不敢要!” 经理脸色一僵,强颜笑道:“这、这袁四爷的车子可就在外面候着呢,您好歹见上一面不是,咱得罪不起!” “呵呵!” 苏青瞧他这模样忽的一笑,却是碰都没碰剑盒起身朝外走去。 大院外头是条宽巷,面前立着两座石狮子,就见一辆黑色汽车停在路边,后座上,一人正朝他含笑点头。 自打他出了名,这袁四爷可是明里暗里的示了不少好,知道对方打的什么注意,苏青也懒得搭理,可这京城一亩三分地,免不了和这些地头蛇打交道,而且也算是个懂戏的行家,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戏子,一个看客罢了。 经理捧着剑盒,忙躬身哈腰的跟在后面。 “您这是整的哪一出啊?” 苏青背着手,模样似笑非笑。 对方生着一双长眼,骨架略大,冷峻起棱,眸子炯炯有神,穿着身暗花色的长衫马褂,这一笑,两颗门牙就露了出来。 “宝剑酬知己,此剑可照肝胆!” 苏青笑了笑,也不说话,只是示意经理把剑还回去。 袁四爷却眼神一动若有所思的说了句莫名的话。 “谁能想到,戏子的功夫,居然不是演出来的,常言道风尘之地多性情中人,市井之地多藏龙卧虎之辈,古人诚不欺我!” 苏青本是疏懒随意的眼神一顿,他定定瞧着车里的人,点点头,漫不经意的笑问:“唔,有些意思,您这是想划下条道?” 袁四爷像是总在笑。 “苏老板习艺七年,冠绝京华,可袁某听说,您舞剑之姿方才为世间罕有,奈何未能一睹为快,殊为憾事,不知袁某是否有幸?” 苏青那双丹凤眸子一眯,皮笑肉不笑的应道:“好说,既然您有这个雅兴,那我就再唱回虞姬又有何妨,不过,您敢看么?” “求之不得,今晚府中静侯!” 四目相对,笑着留下句话,袁四爷便坐着车子走了。 等车子不见了,苏青则是回身看向经理,对方这些年跟着他们,也算没出过什么差错,想着第一次是他保的兄弟仨成名的,一些小事他懒得去计较,从中也不知道抽了多少油水。 见苏青应了,经理似是还没听出其中的门道,也没看见他眼中的冷意,只以为事成了。 “哎呦,袁四爷这可是花了大心思了,那话怎么说来着,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博得美人一笑,今个,袁四爷这也差不多了吧!” 他笑着忽一拍嘴。 “瞧我这嘴,您可是天人化生的仙家,又岂是凡人能比的,往后传出去,兴许也能成一段佳话不是!” “对对,您说的都对,唉,看您这衣裳皱的,回去换换吧,不然穿出去可就落了面子!” 苏青笑眯着眼,伸手帮他捋了捋腰肋间的衣裳,轻描淡写的拍了拍,如此,这才顺势取过剑盒。 无来由的,经理莫名抖了个哆嗦,他笑着恭维了几句,看着苏青捧着剑盒进了院子。 等眼中人不见,才低低揶揄一笑,边往巷口走边朝着地上吐了口唾沫。“哼,要不是我,指不定在谁家当相公呢,下贱胚子,也敢给我使脸色!” 苏青自然听不到这些,就算听到他也懒的和一个快死的人计较。 回了院子,望着换了身衣裳的田小娥,又瞧瞧程蝶衣和段小楼他们,轻声道: “收拾收拾,咱们明天就走!” 022 赴宴 十年能如何啊? 十年能让细木参天,十年可令英雄迟暮,十年更能让昔年一稚子名震京华,技冠天下,十年,春秋寒暑十载,旧友化骨,青丝成白发,一个人,又有几个十年啊。 喜福成的科班院子里,可是热闹得很,自打出了苏青他们三,这些年京城里也不知道多少人想把孩子送进来,拜师的门槛差点被踩破了。 傍晚的时候。 老的缺了颗门牙的师爷嘿着笑,快步走到关师傅的身旁。 “关爷,有人来看您来了!” “啊?谁啊?” 须眉尽白的关老爷子,而今颤颤巍巍的坐在太师椅上。 “小青!” 关师傅打眼一瞧,问: “人哪?” 师爷指着门口进来的人。 “搁哪呢不是!” 关师傅老态龙钟的抬起眼,显得有些费力,等瞧见苏青的那张脸,又仔细看了几眼,才道:“今个怎么有空来我这啊?” 见师傅,苏青自然不会穿那身西洋的玩意,他换了身淡青色的长衫,笑了笑,走到老师傅身前,沉默了会。 “遇到点事,赶明就要离开北平了,来知会一声,不然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 “是不是你这张脸惹出来的?”老人怔了会,人虽然老了,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他又问:“去哪啊?那两个猴崽子也跟着走?” 苏青给老人倒着茶。 “打算去香港,在南边,日子越来越不太平了,不如您也跟我们走吧!” 关师傅哑着声。“哪那成啊,我要跟你走了,那群猴崽子指不定要翻了天,糟蹋了我教的东西,而且,我在这地儿待了一辈子了,临了到头,总得落叶归根不是,忘了我咋教你的——” 苏青有些失笑:“人得从一而终!” 老人又看看他身后。 “那俩小兔崽子也不说来看看我?难不成,心里有着记恨?” “瞧您说的,他们办点事,完了就来!” 如此,关师傅才算舒口气,倒在椅背上阖着眼。 “唉,你啊,这辈子是成在了这张脸上,也败在了这张脸上,我的东西传给你,成了里子,可面子没捞着,本还指望着你能提拔提拔咱伶人的地位,到头来,还是空欢喜一场!” “咱哥仨不好歹也成了角么!” 苏青笑着。 “哪能一样么,他们俩先不说,可你成的只是自己个,别看着明面上成了角,但背地里,那些个看客打心眼里还认咱是下九流,往后日子一长,和小癞子没什么两样,到头来,留不下什么,不过是一抔黄土收了这身艳骨罢了!” 提到小癞子,老师傅心里头像是还有疙瘩,就似解不开的结,这些年一直纠缠在心里头,苏青听到这个名字神情倒显得很平静,没点异样。 老人说完又感叹道:“罢了,这乱世当头,活着都是不易,咱还能奢望些什么啊,还回来吗?” 迎着老人颇为浑浊的眼睛,苏青心头莫名一颤,算起来,这师傅虽说严厉残酷,可教的东西却没含糊,守的也多是一辈辈留下的规矩。 “可能不回来了!” 老师傅沉默半晌,点点头。 “你们仨,属你最稳重,他们两个,除了唱戏别的世面都没见过,你要照应着点,不过,京剧搁你们身上,我还是放心的,出去了,可别落了面,糟蹋了我的东西!” 苏青自然是嘴里一一应着,他取出几张地契、房契。“这是龙凤楼的契,这一走也不知道啥时候回来,算是给您老留个念想,往后也当给戏班子里的师弟们一个吃饭的地儿!” 老人却没接,瞅了他一眼,把手推开了。“你啊,临了到头怎么又犯糊涂,我都快入土的人了,你给了他们这念想,等我一走,往后兴许又得惹出事端,这年头,半块饼都能要人命,他们要是练出能耐饿不死的,收回去吧!” “哎,那听您的!” 苏青想了想,也不再强求,说的是这个理。 老师傅仰着身子,喃喃道: “我这辈子,就做过两件风光的事,一件,是我当年唱戏的时候,就是在那“龙凤楼”亮的相,离那角也不过是半步之遥。第二件,是我这“喜福成”里,出了三个角,独你声名无双,风华绝代,把听戏这说法硬是唱成了求戏,涨了脸,好!” 他越说声越高,只似唱出来的一样,一张脸更涌起一抹潮红,瞧着精神头十足,红光满面,脖颈间却筋骨毕露,半截身子直挺挺的抬高,像是挣扎欲起。 苏青眼神一变,忙抚着老爷子的胸口,道:“师傅,您顺口气,顺口气!” 顺着他的力道。 “唔——呼——” 遂听关师傅这喉咙里像是扯开了一个风箱,发出一声低哑的长吸,脸上的潮红这才退去,重重的又坐了回去。 “哎呦,这是怎么了?” 门外面,程蝶衣和段小楼进来,见老人脸色发白,当即赶忙赶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在老人面前。 等喘了两口,老人这才平复了气息,这高寿的人,最忌大喜大悲,怕是眼见三个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要走了,心头气血一涌,一口气差点没咽下去。 苏青也是一撩衣摆,跪在了地上。 “好,都来了!” 老师傅抬着眼,打量着三人,视线一转,则是瞧着三人后头跟来的一大家子,这里头还多了女人,穿着身青花的旗袍,背着个行囊,自打先前苏青说要收拾东西,段小楼还真就去八大胡同把人赎了出来。 师兄弟仨对着老人磕了三个响头。 关师傅摆摆手:“哎呦喂,够了,我这面大了去了,去吧!” 老人越说声音越低,等他们再抬头,就见老爷子靠着椅背阖着眼,居然快要睡着了,八成是刚才费了不少精气神。 “那大院当了多少钱?” 段小楼道:“六百块大洋!” 苏青点点头。 “留一百块,我那还有些积蓄,够用了!” 七年学艺,三年效力,按理这要入了冬才算完,不过,段小楼入门的早,苏青和程蝶衣入的晚,这时候差了些,留一百块权当效力的钱。 等拜别了关师傅,一行人出了门,也算没了挂念。 就见胡同口外,停着两辆马车,苏青视线一扫,瞅了瞅街巷里一些个朝这边张望的汉子,也没藏着掖着,他说的很轻,也很淡。 “也不用等明天了,你们待会就出城,南边有个树林,我前些年在那买了个院子,你们去那侯着,要是天明我没回来,你们先走,去天津,完了到南方去!” “师哥,要走咱一块走!” 程蝶衣一惊。 苏青只是怅然一笑,他又看看田小娥他们,最后把视线落在了段小楼的身上。 “别闹性子了,今个我得去赴一场鸿门宴,你们留下,我反倒施不开手脚!” 说话的功夫,一些个黑衫短褂的泼皮闲汉就围上来了,为首的一个黑脸汉子拱手笑道:“苏老板,袁四爷让我来接您,您看啥时候动身啊?” 袁四爷估摸着铁了心要让他今晚过去,早就猜到了这一出,命人候着呢,他要是不去,这一大伙人,怕是都走不了。 苏青心中冷笑,他瞥了眼天边火红的夕阳。“急什么,这太阳不还没落么?等他们出了城,我就过去不打紧吧?” “瞧您这话说的,只要您在,啥都好说!” 黑脸汉子一挥手。 “来啊,都让开,让人过去!” “行了,赶紧走吧,记得我说的!” 苏青从车上捧过剑盒,又取下个灰布包裹,亲眼瞧着段小楼拽着程蝶衣上了马车,看见他们全出了城,这才算是放心。 他嘿嘿一声轻笑,背着包裹,捧着剑盒,转身望着一面前侯着的众人,一双眼像是在发光发亮。 “得嘞,唱了这么多年的戏,唱来唱去,看来小爷我今个也要扮回霸王,瞧瞧这十面埋伏有多大能耐?” “苏老板豪气!” “走吧!” 众人远去,如火夕阳下,一道道身影被拉的细长,晚霞如血,映的人脸都在发烫。 又要杀人了。 023 遇敌 “铛铛铛——” 鼓声。 “咣咣咣——” 锣声。 “哐哐哐——” 铙钹声。 却都非人声。 天色已晚,流萤烛影,群星璀璨,便在这撩人的夜色下,却见那一角高深的府邸内,传出阵阵曲声,唱的是霸王别姬的曲子。 可惜,用的是留声机放的,听着总觉得缺了点活泛,少了点东西。 恰到这时,到了汉军的调子。 “千里从军实可悲,十年征战不能回——” “嘎吱!” 府苑的门,就是现在开的。 朱红大门一敞,门外头,就见个青衫男子捧剑而入,灯火余光一照,照出一张俊美近妖的脸来。 身后更是围着七位打手。 “苏老板,请吧!” 听到院里的曲声,苏青似是踩着点步步走进。 “砰!” 只待众人悉数入内,大门已是被门栓紧紧扣住了。 袁四爷就在大院的尽头,四周点着通亮的灯火,他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斜倚着身子,搭着臂膀,双目炯炯放光的盯着那捧剑的人。 “放心,那两具尸体,我都替你收拾了!” 咧嘴一笑,这是第一句。 “院里,就剩下这些个人了!” 这是第二句。 苏青走下石阶,但见灯火阑珊下的那张脸忽然变得柔和,似是春风化雪,牡丹吐艳,他倏而抿嘴一笑,只笑的是惊心动魄,瞧的人忘了生,也忘了死,便是漫天星星都似暗了,袁四爷身子一僵,手里的把玩多年的两颗核桃自手中滑落。 “我一直不相信这世上有沉鱼落雁的说法,没想到,今个真瞧见了,妙哉,妙哉!” 他身子一软,似是瘫了下去,语气好似梦呓。 “承你的情,这剑是你的,这出戏也是你的,我都随了你的意,不过,这价钱总得由我来开吧!” 苏青笑着。 袁四爷拍拍手。 “好,你说,金山银山我都给你!” 苏青反手一按剑盒,只见木盒接口登时开裂,一柄三尺青虹猝然自黑暗中亮起,清寒剑身陡然像是变成了一朵花,又似一片如梦似幻的青影。 “嗤嗤嗤——” 身旁两个汉子已瞪大眼睛,捂着喉咙“唔唔”倒了下去,血箭飙射,苏青右手握剑,剑花一挽,倒竖在背后,他笑道:“那就用你的命吧!” 袁四爷像是瞧的魔怔了,浑然未听到苏青的话,只是颤着身子,端起一旁的茶杯,大吞了一口,才两眼失神的呐呐道:“得见天人,不负此生!” 这是真的听戏听疯了。 一剑舞出,见弟兄扼喉倒地,剩下的人无不大惊。 “拿他!” 只是前一剑刚落,后一剑再至! 苏青单足一点,已似陀螺原地一转,右手倒持长剑,顺势一拖,宛如拖出一轮青月。 惊艳身姿之下,断臂残肢,血水,哗的一下齐齐迸溅开来。 “啊——” 惨叫陡起,可一柄道青虹倏然飞至,入嘴穿喉,又戛然而止。 七个人,全倒了。 “这就是你舞了十年的剑?十年磨一剑,果真惊才绝艳,风华无双!” 袁四爷似是瞧不见杀机,听不见惨叫,像极了那些倒下的人,不过是他喊来和苏青搭戏的一样,他如痴如醉的听着曲,看着人,眼神怔楞,似是魔怔了一样,浑然忘我。 只出了两剑,苏青耳畔便起沉重步伐,眼角余光陡见一条高壮黑影大步流星朝他奔来,三步赶上,临到苏青身侧半米,豁然收势止步,双脚稳稳一立,像是生了根,然后朝苏青撞了过来。 常人这般急奔,顷刻势必难消余力,可此人动若脱兔之下,说停就停,稳若青松,苏青只来得及挽剑一横,那人已到面前。 他的动作很是怪异,上半身像是颗铁砣般朝前直直一倒,抵肩推肘,侧身朝苏青靠了过去。 就听“啪”的一声。 看着不急不缓,可就是这么一靠,苏青连人带剑整个人宛如被巨锤砸中,挺拔的身子竟似脱了线的风筝,滑出去四五步远。 待苏青一站稳,就觉半个身子都有些发麻,他眼神微凝,舒展着筋骨,瞧着面前车夫装扮的大汉,轻声道:“好个晃膀撞天倒,跺脚震九州,今个,总算见到真把式了!” 那是个目光沉凝虎背熊腰的大汉,头顶的黝黑寸发根根竖起,像是钢针般挺立,身形魁梧,双肩很宽,太阳穴高高隆起,身上穿着一件无袖灰色布褂,裸露的黝黑双臂肌肉高高鼓起,像是磐石般不可动摇,蕴积着难以想象的力量,浑身上下散着一股难言的压迫力。 他打量着苏青开口道:“当今世道不比以前,武人学到一点技艺便贪恋红尘,追名逐利,以致功夫难成。你一个下九流的戏子,身在红尘,竟能练就这么一身功夫,可着实不易!” 话完,他右脚一抽,地上一具还没断气的身子立时飞了过来,这下是彻底死了。 “哗!” 清寒剑光一闪,等落地,尸体已一分两半。 可苏青一剑斩出却在退,那大汉紧随其后,趁着他挥剑一瞬,一曲双腿,整个人迎面扑来,一只似是铜铁浇铸的右手以黑虎掏心之势擒他右腕,出手狠辣,快如闪电。 看来此人也是忌惮他手中这柄利器,欲要先夺兵器,擒下他。 苏青退,此人赶,脚下之声好不沉闷厚重。 可也只是退了五步,苏青已靠着院墙了,退无可退。 那右手余势不减,扣着五指悍然抓下,苏青已退不了,他身子一侧,大汉五根指头立在砖墙上清晰的留下五个窟窿。 而后一搜,一道骇人爪痕便跃然于墙上。 像是被猛兽抓过一样,大汉似不想给苏青喘息的功夫,仍是紧追不落。 可猝然,就在他快要擒住苏青右腕的刹那,那握剑的手一松,照胆滑出手心。 就在这顷刻。 大汉眼中似只会舞剑的戏子蓦然抿嘴一笑,笑的比女子还要妩媚动人,勾魂摄魄,却带着令人彻骨心惊的寒意,连带着那张无法形容的面容亦是飞快森冷下来,唯有那双眼睛越来越亮,像是罩着一层水汽。 “死!” 苏青语气轻缓平静的说了个字。 一直退的人,忽然不再退了,便在长剑离手一瞬,苏青不退反进,足下发力,右膝轰然暴起,直顶向大汉下颚,冷笑中,他双手五指一并,如刀似戟,狠狠贯入对方刚刚抬起的两条手臂。 遂见他面前魁梧的身子豁然似是被一股大力带起,大汉口角溢血,下颌血肉模糊,两条小臂竟是被五根指头生生戳断了筋肉,血流不止。 不知是舌头断了,还是漏了气,汉子踉跄后退,嘴里似吼似哭,难出一字。 苏青双手一撤,顺势回身一揽,照胆落入右手,剑光一过,大汉项上偌大头颅,赫然抛起,双眼怒睁死不瞑目。 无头的身子仍在踉跄而退,而后坐倒在地。 抖了抖剑身上的血,但见其上血珠汇流如注,溅落在地。 他看向袁四爷。 对方也看着他。 便在这会功夫,对方身边不知何时又多了两个人。 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不光是长相,就连穿着打扮都一样,带着顶黑帽,穿着蓝色短褂,双手拢在袖里,像极了两个门神。 “来吧!” 挽了个剑花,苏青慢慢走回院心。 便在高昂的曲声中,那二人帽檐下亮起两双敛着精光的眸子,齐齐动了,左边那位缩身挠耳,龇牙咧嘴,只似个猴儿,身子一滚一扑,已在四五步开外,右边那个,双脚居然不是直着走的,而是一左一右奔着来,就好像长虫一样。 却听那胡琴声起,戏文显露,正唱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也在这时。 苏青长剑一横,眸光一亮,反手一取背后包裹,夜色中乍闻嗡鸣骤起,一个勾连着铁索的物件,直直落到了袁四爷的头上。 等再招回来。 那太师椅上,只剩下个端着茶的无头身子。 “血滴子?” 两个又惊又怒的声音紧随而至。 024 曲罢 手腕一抖。 “骨碌碌——” 袁四爷那颗头,已滚到了地上,沾着土,染着尘,脸上的笑竟然还在,露着门牙,大抵死的太快,一点痛苦都没。 为了瞧上这出戏,他竟然不搭上这么多条人命,也不知是这世道疯了,还是他疯了,兴许连苏青也是疯的。 现在,连他自个的命都陪里头了。 “可惜!” 苏青抬指擦了擦脸颊,也不知是自个的血,还是别人的血,淌到嘴角总让人觉得腥气,他望着袁四爷那张脸,巧目一眯,笑道: “你不该逼我,不过,天底下见我舞剑的你是头一个,死了也该瞑目了!” 嘿,他这话一说完,袁四爷那双睁着的眼睛竟真的慢慢阖住了。 不过,还没结束。 曲子还没完,得接着唱下去。 苏青抬头瞧向那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有意思,这刚露了个八极门的雏,现在又来了俩形意门的好手,形意十二形倒是让你们练出了气候,各得了一门真髓!” 他这些年又怎会光唱戏,在这世道摸爬滚打,何况又是下九流,总得摸摸山门,京城里平日耍把式卖艺的也不少,各路的牛鬼蛇神总要见上一些。 这二人一动身苏青便瞧出了门道,使的都是形意门的真功夫,一个是猴把式,一个耍的是蛇,这十二大形的拳把可算是形意门的真传了。 只瞧那耍猴形拳把的身子一动,一双眼睛立时顾盼生辉,精光暴露。 弯腿缩身,双臂一塌,汉子面上更是露出一副癫狂猴相,龇牙咧嘴,见袁四爷死的这般干脆,更是怒极,可瞧着苏青手里提拎的东西,他只似一只炸了毛的野猴子,蹲在原地,气的抓耳挠腮大叫道:“我兄弟几个都快把北平城翻了个底朝天,想不到,竟是藏在眼皮子底下!” 猴性癫狂,这厮怕是练入了髓,只气的在原地翻身跳转,望着苏青神情狠恶,像是要吃人一样。 另一个却寡言少语,可那腰身一动,双脚犹如拨草窜腾,动作阴柔玲珑,帽檐下的一双招子立着阴惨惨的光,似极了吐信子的长虫。 敢情这些人一直惦记着这件东西。 苏青心中后怕,得亏他这些年小心谨慎,从未人前显露过功夫,否则入了旁人的眼睛,估摸着早就活不了了。 可惜,藏不住了,白天杀的那两个人,就是让袁四爷瞧见了,这才有了今天这一出,如今“血滴子”一露,更藏不住了。 那索性就不藏了。 五年前他藏,五年后能一样么。 “你就是姓马的传人?” 耍蛇形拳把的汉子开了口。 苏青摩挲着指头上的血,也懒得和他们打马虎眼,睨着二人,干脆利落的冷笑道:“行了,你也别跟我玩虚的,他的事,我今个一肩挑了,那娘仨,我也保了!您二位要是有能耐,大可摘了我这吃饭的家伙!” “好!” 一声厉吼,灯火下,苏青就瞧见那如猿似猴的汉子猝然身子一倒在地上打了个滚,而后两腿蹬地一窜,蹦起一人高低,缩着身,嘴里发着猴子般尖利的嘶叫,一双叼手抓向了苏青的眼睛。 几在同时,一旁有一条黑影嗖嗖蹿腾过来,快的吓人,一双手袭向了苏青肋下,右脚一勾,同时勾向苏青会阴,走的全是阴狠的路子。 苏青手背汗毛一立,竟在这三伏天冒出一片鸡皮疙瘩,双足一撤,他左手的血滴子已被掷了出去,这些年,这物件早就被他摸透了,“刺啦”一声,就见那帽檐似的外沿上,豁然弹出九柄快刀,形如轮齿,飞旋而转。 似极了折下的刀尖,控以机关,苏青本已是退的快,捞阴手的蛇形汉子退的更快,他腰部一扭,柔若无骨,使了个鹞子翻身,血滴子擦着他面门落到了袁四爷的无头身子上,连人带椅,全被腰斩,而后嵌入门柱里。 “撒手!” 猴性汉子见这物件邪性,他调转攻势凌空一个筋斗,身子一展,双腿似霹雳般蹬向苏青胸膛。 可一道青虹乍亮,汉子微微变色。 苏青一松血滴子的链锁,赫然提剑直扑向了他,剑尖自下而上,只这么一撩,便撩开了汉子的裤脚,挑断了对方脚跟后头的软筋。 “吱吱吱……死……” 不知是疼还是怒。 猴形汉子余势不减,神情狰狞,腾起之余双腿一盘,已翻到了苏青的肩上,只往下蹲身一坐,双腿已扣着苏青的脖颈,他腰身蓄力如绞,欲要扭断苏青的脖子,双手也没闲着,掏向苏青的一双招子。 这可都是要人命的杀招。 “啊……啊……” 汉子嘴里发着声声戾啸,自喉中冲出,刺耳难听。 肩头坐了一人,苏青双眼豁然一红,血丝满布,感受着脖颈间骤起的大力,心知生死大劫就在眼前,对方蹲身一坐,他双腿也是一曲,借着这一缓之力,右手长剑便在这时翻腕一转,自后斜刺而上。 “噗嗤!” “嘎……” 汉子喉间疯猴似的厉啸戛然而止,脸上的神情一呆,怔怔低头瞧去,正瞧见半截染血剑尖破衣而出,紧绷如弓,蓄力如绳的身子,瞬间一软,泄了力。 “老二!” 不远处的蛇形汉子目睹这一幕,只看得是目眦尽裂,双眼通红。 眼看就要得手了,这却是变故突来,局势陡逆啊。 任他做梦也没想到,竟死在了这虞姬回身舞剑的一招下,这是唱戏的功夫,戏子的门道。 感受着压迫一去,苏青长剑一抽,一注血箭当头淋下。 身上一轻。 肩上的人已倒了下去。 “咳咳……你……” 那厮还想开口,可一剑穿胸,一张嘴,喉间涌出的全是血。 苏青看都没看,右脚就是一记劈腿,抽在了汉子的脖颈,嘎巴一声,颈骨立断。 听着那曲声,苏青撩袖擦了把染血的脸,嘴里开腔唱道:“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唱完,他巧目流转,看向蛇形汉子,笑道:“曲子要完了,我也送你一程吧!” 脚尖一勾,地上链锁入手,提劲一抖,血滴子已退了回来。 …… 鸡鸣犬吠,又是一夜。 经理姓王,只是恭维的话听的多了,自个的本名都快忘了,就一夜的功夫,他可是担惊受怕,昨个半夜里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这撒出的尿全是血,连大夫也看不出个名堂,天将亮就往袁府赶,只盼袁四爷能救他一救。 就那苏青舞剑一说,还是他偷摸知会的袁四爷,对方也没小气给了他两条小黄鱼,听说苏青昨夜被请进了袁府,他这心里多是快意,更惦记着四爷的许诺。 一个戏子,长的再好看又能如何,不还是跳不出这世道么,想当初谁要唱戏不得求他呀,如今反倒是他求着苏青唱戏,当真是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一句话,自作孽不可活,得让他涨涨记性。 “砰砰砰!” 赶了来,就见袁府大门紧闭,经理忙走上去,没几步裆下一湿,这就又尿了。 “袁四爷,我……” 没等他吆喝,门后头就响起了动静。 可大门只开出一条缝,就有一柄剑嗖的刺了出来,经理嘴里的话立马堵在了喉咙里,被那剑给堵住了。 大门渐开,经理就见门后头,立着一个人,浑身上下,满身血污,端着一柄剑,正瞧着他,再看其身后,什么脑袋身子倒了一大片。 “倒是啥都让你赶上了!” 那人抿嘴一笑,这脸颊上还染着几道血痕,笑的妩媚勾魂。 “唔唔……” 经理双眼瞳孔先是一缩,而后目中光华渐渐涣散,他已说不出话,咽喉处插着一柄剑他还能说出话么,嘴里的全是血。 长剑一抽,经理顺势倒了进去。 回首一望血泊。 只见地上露着几行字。 姓名:苏青 世界:霸王别姬 任务:技惊梨园 进程:完成 是否离开?(提示:若不离开,三年后将会强制驱逐。) 离开?苏青怎会离开,杀师之仇,不可不报。 三年,够了。 天灰蒙蒙的,昼夜未分,阴阳未明,街道上冷清干净。 苏青急奔快走,去势如箭。 可就在走到“喜福成”那条胡同口的时候,他忽然一缓脚步,只见那路口处,竟然立着个须发皆白,老态龙钟的老人,像是守了一夜,都快睡着了。 关师傅! 对方瞧着他,四目相对,老人眯着眼,费力的瞅着他,颤颤巍巍的叫好道: “小青,你这出戏,你唱的好啊!” 苏青眼眶一红,也不搭话,转身就走。 老人默然望着那远去的背影,等瞧不见了,陡然,黯淡的双目放光一瞪,胸腹间一提中气,起势高唱道: “丈夫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这是夜奔的词。 尔后,仰面栽倒。 025 佛山 北平城外,西南边的小道上。 “哎呦,蝶衣,我说你能不能不在这转悠了,我眼神都快被你绕晕了!” 段小楼坐在马车上捧着脑袋,愁的一宿没睡。 几个女人坐在马车上,也时不时的朝着出城的那条路张望,眼中带着几分对未来的茫然,这些人半辈子都图了个活着,何曾有过远走的念头,何况,这一走,啥时候回来也说不定,兴许死都死在了外头。 命运不定,飘零无依。 程蝶衣见天慢慢亮了起来,还瞧不见苏青的影子,脸色一沉,走到段小楼身边,在他腰间一阵摸索。 “唉,不是,你这又咋了?” “师哥昨个傍晚是不是给你了把匣子枪,你给我,我去救他!” 语气里透着股决绝。 段小楼把他手一拨。 “你能不能别闹了,就这一把枪才几颗子弹,这是用来保车上这些人命的,你也给我在这好好待着!” 他说话的功夫瞅了瞅天色。 “再等会,小青要是不回来……哎……你松开……跟我来这一套是不是……” 趁着段小楼扭头的功夫,程蝶衣忽的一把揪着段小楼的耳朵。 “把枪给我!” “嘿嘿,我可告诉你,甭想!” “你给不给?” “你松不松手?” 就见这当了多少年师兄弟的两个人竟然当个几个女人孩子的面扭打在了一起,只似街边泼皮无赖的架势,在地上撕打成一团,转眼灰头土脸。 一时间孩子也被吓哭了。 “哈哈……呦,我说您二位这是干啥呢?打,好好打,这人还没回来呢,你们倒是演了这么一出,打死最好,到时候咱把车上东西一拿,一拍两散,各回各家!” 马车上一声嗤笑,让俩人停了下来。 说话的是段小楼赎回来的女人,叫菊仙,就那么斜倚着身子,冷冷的瞧着他们。 “当着女人孩子的面也不嫌害臊,您二位要是再打下去,我可就不奉陪了,免得到时候死在路上,连个尸首都没人埋!” “人苏老板怎么着也算单刀赴会吧,再瞧瞧你们!”她回头一瞧车里的女人孩子,笑容一散,眼中闪过悲哀,而后又笑:“我劝你们也别去了,咱这就赶车回去,吃饭睡觉,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就这会功夫,指不定我还能赚点呢,也好过在这看两个傻子打架强不是!” 除了孩子的哭声,众人一阵沉默。 陡然。 “别扯了!” 段小楼猛的大喊了一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他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沉着脸反手从后腰摸出把匣子枪,脸一横。 “诸位瞧着,咱今个也来个赵子龙七进七出——砰!” 话没完,刚按着苏青的交代一开枪栓,就听一声枪响,段小楼应声倒地。 走火了! 这可把众人吓了一跳,菊仙也不冷嘲热讽了,俏脸一白,赶忙从车里出来,程蝶衣更是一个哆嗦,等回过神嘴里惊呼了声“大师哥”连滚带爬的就扑了过去。 “快看看打到哪了!” 几人手忙脚乱的把段小楼身子翻过来,来来回回打量了好几眼。 “诶,不是说打中人就是个窟窿眼么?这怎么没血啊?” 程蝶衣神情紧张,语气颤抖。 菊仙却拍拍手站起身来,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余悸,然后没好气的踹了段小楼一脚。 “行了,别在地上装疯卖傻了,丢不丢人!” 压根就没打着。 段小楼自个也是惊魂未定,他躺在地上,神情木然,然后望着几人忽咧嘴一笑,喃喃道:“这声也忑大了,吓你爷爷一跳!” 就这会功夫。 “不是,我说您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几人忽听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回头一瞧顿时惊喜交加。 就见马车后头,一人浑身染血,提着剑,背着个包裹,喘着气正瞪眼瞅着他们。苏青心里这个气啊,听到枪响还以为几人出事了,硬是提着一口气赶了过来,肺都快憋炸了。 “师哥!” 程蝶衣一呆,随即抱着苏青的腿嚎啕大哭。哭的撕心裂肺。“呜哇……我以为你回不来了……” 段小楼也是流着泪呵呵傻笑。 “可算是回来了!” 苏青叹了口气一扶二人。 “行了,我先换身衣裳,咱直接去长辛店赶火车!” 而后失神的回望了眼北平城的方向,却道是一朝飞去如电,十年过往云烟,不过曲终人散罢了。 等换上一身西服的行头,苏青一扬马鞭,放声吆喝道: “走喽!” 二车绝尘而去。 …… 自打1929年陈济棠主政,广州百业繁荣,达到一个黄金时代。 这其中广东佛山便不得不提,自“北拳南传”,大批北方拳种流派涌入,虽说当年“两广国术馆”只存在了短短数月,却也令各路北方好手扎根广东,又以佛山为最,遍地武馆,可谓是百花齐放,争奇斗艳。 可惜拳分南北,南北相轻,自古有之,切磋较量那是常事,加之世道混乱,各类帮派层出不穷,有利益,自然就有纷争,有争,就有输赢。 胜负输赢,自然是以功夫较之,一横一竖,赢得人站着,输的人倒下,这就是对错。 故而,别看枪炮如何惊人,动拳头那是分高低,可一旦动枪,却是犯了江湖忌讳,自个丢人是小,师门丢了脸面才是大。所以武夫相争,自有其一套规矩,规矩不破,那些军爷也少有干涉,一句话,争的就是个脸面,不是有句话叫“打人是恩怨,打脸是死仇”么,对武人来说,人活的就是一口气,争的就是个脸面,看的比命还重要。 何况国难当头,你拿着枪窝里横算个怎么回事,指不定晚上合了眼,就休想再睁得开来。 袁四爷府上,他没动枪,为的就是想瞧瞧苏青的舞剑之技,硬是用那么几条命搭出来的戏,最后连自个的命都搭进去了。 约莫是初秋的时节了,这天,两辆马车风尘仆仆的赶进了城。 只是这赶车的汉子却引来路人纷纷侧目。 啧啧啧,这可比那金楼里最红火的姑娘都俊俏,偏偏还是个爷们,真是见了鬼了。 苏青搭眼瞧去,就见长街两侧,武馆林立,这不少师傅领着自家徒弟正在演武吆喝。 南拳,其中乃是以“五拳十三家”风头最盛。 五拳分指洪、刘、蔡、李、莫,硬桥硬马,贴身短打。 苏青抽空点了根烟,心想可真是不容易呀,起初搭的火车是自长辛店到的汉口,后又转武昌到了湖南地界,这最后才赶车到的韶关,入了广东。一路上一波三折,这年头还有劫道的,费了不少功夫,好在有惊无险,总算是到了。 眼前所见,就两个字,热闹,人挤人。 他扭头吆喝道: “到了!” 佛山,到了。 026 金楼 中华武士会,乃是民国初年,北方各路武林流派所组成的民间组织。 时值列强寇境,国不成国,家不成家,旨在“尚武”二字,为的是振兴中华,摒弃“东亚病夫”这个名头。以武,唤醒人民自强之心,振奋民族精神,挺直腰杆,抵御外敌。 始成于1912年,那时是在天津,这第一任会长,名叫叶云表,乃是由当时的形意宗师李存义等人推举而出。 一时间北方各路武林流派,纷纷响应。 至此召集诸多武术家传授拳艺,推行“尚武”精神。 一直到1928年,“中央国术馆”于南京成立,中华武士会至此方才掩了风头,武术就此改称“国术”,大批武士会高手诸如孙禄堂、傅剑秋、尚云祥、薛颠等人南下,各路人杰层出不穷,中华各省由此闻风而动,大兴国术,这便是“北拳南传”的前身。 但二者还是有些区别。 前者为民间组织,后者则是属于官办。 尽管国术大兴,北拳得以南传,百花齐放,然而,“中华武士会”仍是北方武林人心中的翘楚,不折不扣的定海神针。 自1931年之后,北方局势已岌岌可危,东北全境继而沦陷,北拳南传更是势在必行。 可惜,南北相轻,彼此拘泥于门户之见,自是少不了内斗。 而这一任“中华武士会”会长,名叫宫宝森。(电影中是以宫宝田为原型,我这就直接取宫宝田的身份了。) 此人身份非同寻常,师从一代八卦宗师尹福,乃是满清最后一位大内侍卫总管,官居四品带刀侍卫,名副其实的大内高手。庚子年八国联军入京,就是此人护持慈禧去的西京,与形意宗师李存义乃是师兄弟,辈分极高,更是“八卦门”当家作主之人。 一手八卦掌使的出神入了化,号称有六十四手变化,从无败绩,名震南北。 倘若“中华武士会”是北方武林魁首,那他,无异就是那武侠小说里的武林盟主,身份地位可见一斑。 此人也算是位实打实的宗师,国难当头,武夫自有武夫救国的手段。北拳南传多是由他一手撮成,更是合并了“形意门”与“八卦门”,联合了通背、三皇炮锤、太极、燕青巧打等十几个门派的加入,方才有了如今的“中华武士会”。 他的大徒弟,就叫马三。 此人北方名头不弱,算是大器晚成的一类,当年大刀王五在北平城中被洋毛子乱枪射死,悬首城头,便是他率众多武林好手,助“黄面虎”霍元甲取回了王五的首级,至此名声初露。 后“宫宝森”于北方隐退,搭手的也是他,已算是指定的传人,“八卦门”放在外的面子。 至此,声名大振。 不过,他们来广东的时候,也不算早,大概是九一八那会,东三省沦陷,方才南下。 北方局势不容乐观,宫宝森有意促成“南拳北传”,可惜碍于南北武林的门派成见,一直未有进展。 约莫着是把这念想准备留给他的接班人。 而他们,就在佛山。 ———————— 在广州,最有名的玩场是陈塘的留殇。而在佛山,最有名的是鹰沙嘴的共和楼,里面满堂贴金,故而又唤作金楼。 这个名字也有些来历,据说宫宝森第一次来金楼,不是来风流快活、消遣解闷,而是送来一个炸弹,三天后就炸死了广州将军凤山,民国由此而始,所以才叫共和楼。 俗话说“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金楼”里可藏着不少好手,卧虎藏龙,与一般的赌场妓院不同,时值国家危难之际,多是天涯沦落人,嫖的是情,赌的是义。 倘若你情我愿,兴许还能耳鬓厮磨,春风一度,可若是不情不愿,你便是碰都碰不得,求的是个“雅”字,别看那些女子沦落到这种风尘地,可个个都身负绝技,琴棋书画不说样样精通,但识字知礼,却不输于旁人。 江湖儿女,你敬人一尺,人家自是敬你一丈,可你要是真把别人当成卖皮肉的,低着眼瞧人,指不定出了门就没你这个人了。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想当年“红灯照”里的那些女中豪杰大多便是出自风尘处。 望古观今,但凡这些堂子,无不是龙蛇混杂,水深的很。有钱的人消遣,没钱的人想着法去偷去抢去骗也要进来消遣,江湖汉子聚义,恩怨情仇消遣地,一来二去,这便成了实打实的销金窟,而且,也方便人打探消息。 寻常青楼已是如此,金楼就更不一般。 极尽奢华,传闻里头有吃有喝有女人,世上但凡谁有了钱,都想好好进去消遣快活一番,号称太子进,太监出,昨个你能富甲一方,兴许进去一趟,等出来,就剩个光溜溜的身子。 便似先前所言,嫖的是情,赌的是义,那是因为,赚的钱早就数不清了。 既是藏龙卧虎,自然有龙有虎,这龙虎所藏之地,便是那些讨饭吃的三姑六婆、端茶递水的茶壶们、整日里抱着算盘的账房、或是笑脸相迎的老鸨。 一不留神,连那年老色衰的女人可能都是某个门派的传人,又或许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茬子,犯了事,到楼子里避避,又也许连看门的牙都快掉没的老大爷都是隐姓埋名的宗师。 得罪了他们,保不齐就和那经理一样,被神不知鬼不觉的施了暗手,前脚出了门,后脚尿血,再往后吐血,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风尘之中,多隐士高人,追寻返璞归真,大道至简之理,道求无为,儒寻中庸,说到底,就是这人一生,得见众生,见天地,最后再见自己。 金楼有三层。 不似北方建筑那般粗犷大气,南方人多追求细节上的精细,要求面面俱到,妆要画的一丝不苟,头发梳的一丝不乱,连衣服上有个褶都得捋顺咯,连灯饰家具的摆放大堂楼梯的摆置都有说法。红漆上不能染一颗尘,地上不能有头发丝,规矩繁琐,金楼更是做到了极致,传闻堂子里的每一盏灯都不一样,窗户上的花纹每一扇都不一样,每个女人的妆也不一样。 九月末的天气,在北方算是冷下来了,可在这,正值酷暑。 金楼名副其实,当真是金碧辉煌,灯火通明,没有熄灯的说法,也没有关门的说法,来了客,进去就行。 在金楼外,你根本听不到女人为了赚钱揽客的吆喝,只有笑声,曲声,歌声。 “嚓~” 夜色撩人,就见不远处忽然擦起一小簇焰苗,一个穿着西服的身影低头点着烟不紧不慢的立在了金楼前,打眼一瞧,随手揽过一个张望过来曼妙女子的腰身。 “侬系来消遣嘅么?” 女子穿着一身青花白的旗袍,美目瞪大,好奇之余,也没拒绝。 西服男子宛如冒着水汽的凤眸对她含笑一眨,而后伏在她耳畔呵了口气,轻声道: “不告诉你!” 热气袭颈,但见那雪白的肌肤上竟冒出一片鸡皮疙瘩来,女子只觉身子一软,面颊立时升起一抹酡红,似嗔似怨的瞧了对方一眼,任由其揽着腰身走了进去。 027 出头 金楼三楼各有规矩,三楼是听曲儿的,坐的高,图个清净,二楼吃喝嫖赌,而一楼,便是各路鱼龙混杂之地。 金楼二楼,整条楼梯上站满了人,三姑六婆,连账房先生都搭眼瞧着隔着道的那间堂子,那是因为,今个晚上来了个人。 一个不同寻常的人。 “又输了?” 账房先生瑞瞥了眼送钱的小厮,就见这托盘上,好家伙,黄灿灿的小金鱼一条条堆起来都有一尺多高了。 “嘿,他娘的,头一回见到有男人上堂子是赌钱来了,依我看就那长相八成是个相公,对女人没兴趣,自己瞧自己不就行了!” 铁桥勇算是大茶壶里头说的上话的,穿着麻衫,挽着袖子,不管是脸上还是身上,江湖气十足。平日里遇到挑事的也充当打手,干的都是杂活,练的武功也杂,想来是打小在楼里长大,从这个学一手,从那个得一手,也算是练下了一身不俗的功夫。 就这短短半个多时辰的光景,金楼硬是来来回回光往里送钱都送了四次,这会都换成金条了。 在场的都是心思活泛的,瞅了两次,就知道来人肯定不寻常,不是做千的高手,就是手底下藏着真功夫。 这是找事来了。 可上门是客,来者是善是恶姑且不论,讲究的是哪丢的面子,得从哪拾回来,但堂子里几个“千门”老手硬是瞧了又瞧,竟然瞧不出对方的手段,赌桌上输的一塌糊涂。 赌的也很简单,就是摇骰子。 堂子不大,镶金嵌玉的,顶上悬着八角琉璃灯,边角亮着灯点着烛,连那烛台都刷了层金粉,玻璃上都带着花纹,像是西方传过来的彩色玻璃,有点类似于教堂的装扮,彩色丰富,灯火一透,真就富丽堂皇。 可还是有些暗。 角落里蹲着个紫金兽炉,金蟾吐珠的样式,燃香缕缕自蟾嘴中溢出,如丝如雾,清香淡雅。 屋里是三个人。 一张红木圆桌上,左边坐了两个人,右边站着一个人。 另外,窗户外头,可是有无数双眼睛往里瞧着。 那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梳着时兴的三七分,打着发蜡,穿着身得体的西服,要说装扮在这金楼里也算普通,唯独那张脸,欺花赛雪,清秀俊美,生的雌雄莫辨,玉面朱唇,凤眸一瞟,俊俏的都有些邪性,一动是一种风情,万动是就万种风情,勾魂夺魄,点尘不惊。 身旁模样清秀姣好的旗袍女子则是倚着男人的身子靠在对方肩上都快睡着了。 再看他们身前的桌面 送钱的大茶壶径直入内,把那一盘小黄鱼往男人面前一放。“先生,这是您的东西,共八十根,按照三十五块银元一根折算给您!” 算下来,不到一个时辰,竟然赢了两千八百块。 桌面上还有几摞零碎银元。 苏青只是瞟了一眼,随手抓起一把银元往小厮手里一抛,淡淡笑道:“行了,就放这吧!” 就见那十来枚抛出的银元竟然一块不落的全落到了青衣小厮的手里,旁观的人皆是眼神微变,彼此隐晦的相视一眼。 苏青能笑的出来,对面的那人可就笑不出来了,脸色发白,大汗涔涔,前头换了两个,他是第三个,结果头两个都是气势汹汹的来,冷汗涔涔的走,连输了十七把。 嫖赌不分家,金楼里太子进,太监出,又怎会少的了做千的高手。 苏青头一偏,一手挽着女子盈盈一握,似水蛇拂柳似的腰肢,一手抬指在其琼鼻上轻轻一点,低声道:“桌上的东西,能拿多少是多少,今个赏你的!” 女人睫毛轻颤,目泛水雾,视线从苏青的脸上移开,落向那一盘子的小黄鱼上,就这一条,约莫能换两亩良田。 她贝齿轻咬,低着喉声若蚊虫道:“别赌了,快些走吧!” “噗嗤!” 苏青展颜一笑,随手取了三条小黄鱼塞到她手里,这东西可不能给多了,多了就能要人命。 然后他伸指一拨,托盘呲溜一滑,已到了桌心。 “再来!” 这下众人都有些沉不住气了。 两千八百块大洋在市井里可是巨富,但在金楼根本不算什么,可瞧着苏青的模样,今个怕是不赢座金山银山出来,是不罢休了。 “你退下,我来!” 擦着汗的汉子如蒙大赦,喊了声“徐叔”,就退了出去。 进来的,是个头戴瓜皮帽,穿着身长衫的微须中年人,像是个教书先生,肤色白净,偏瘦,木讷,一双手洁净无尘,修剪的的一丝不苟,看得出来,他很爱他这双手。 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来人木讷的看向苏青。 “年轻人,还是摇骰子比大小么?” 瞧着对方双腿不丁不八的架势,苏青眼底精光一闪。 “客随主便,您说吧!” “你既然在骰子上势如破竹,咱就在骰子上争个高低,不过玩个新鲜的怎么样?” “怎么个新鲜法?” “咱们就相互猜猜各自骰盅里能摇出几点来,如何?你要是输了,桌上的这些东西都给你,但往后你不准再上金楼一步,得绕着走,你要是赢了,咱三倍赔你!” 苏青一扬眉,他笑道:“客气了,请!” 话一落,这被称作“徐叔”的中年人,右手似柔若无骨,只伸出食指中指,轻轻在桌沿一压,看着不带一丝烟火气,绵软无力,可桌面上,赫然多出两个清晰的指印子,就连纹理都能瞧见,面前骰盅直直飞起,被其顺势一拨,当空悬了起来。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这一推一拨,可是糅杂了太极云手、推手的阴柔巧力,骰盅还没转,里面的骰子自个就已飞快传出哗啦啦的声响。 不出意外,面前这位竟是个太极门的高手。 三大内家拳,形意、八卦、太极,今个算是都见个齐全了。 “年轻人,听您的口音,是打北方来的?” 这位爷只伸了根指头就跟逗鸟一样,那骰盅竟在指肚上似陀螺般摇的飞快,里头的骰子哗啦啦就和炒豆子一样,嘴里还能分心问话,探着底。 苏青笑了笑,也伸出食指中指,莹莹灯光下,只似两根纤长玉指,轻飘飘的搭在了自个的骰盅上,就那么轻轻一碰,似是思量般,叩了三下。 “啪啪啪!” 三下,每扣一下,桌面上便惊起一道脆响,他答道:“您眼力好,前天才到的,上这堂子是为了出个头,搏个面!” 就这三声响,窗户外头也不知道多少人变了脸色,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门道一露,吓一跳。 徐叔望着苏青面前动都没动的骰盅,木讷的眼睛里似有亮光闪过。“算起来,我也是北方的,你这么做有什么说道么?” 苏青收回手,眼神一沉。 “当然有,咱就是想当着诸位的面,论个事!” “砰!” 中年人伸手一压,骰盅里的动静立马消停。 “你说说,能帮衬的咱一定帮衬!” 苏青嘿声一笑,弹了弹烟灰。 “我要论的,可是生死大仇,杀师之怨,您接的下么?” 他也不等对方应声,视线一垂,看着对方的骰盅,眯了眯眼。“想不到,阁下除了一手太极的阴柔功夫,竟还懂得腹语这般走江湖卖艺的伎俩。” “你早就把骰子用柔劲磨成粉了吧?” “开吧!” 中年人脸颊肌肉一抖,只把骰盅一揭,就见内壁上,沾着一层粉末,三颗骰子竟被那只手磨碎了。 “你一边说话一边摇骰子,无非是为了掩饰腹语,我听你气息一长一短,便知有古怪,京中有善口技者,论起来,腹语不过是小道罢了。” “换您猜猜,我这里头,有几点?” 中年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只因苏青摇都没摇,何况先前还故意露了一手,根本就没想藏,好一会,他才僵声道: “里面没有骰子!” 苏青笑着一揭骰盅,就见底下是三个窟窿,贯穿桌面,骰子不见了。 连那刚一拿起的骰盅,忽然也咔咔布满裂纹,在苏青手里碎开。 众人面面相觑。 当真是好霸道的刚劲。 “就当是平局吧!” 苏青起身,一瞟众人。 “今个只是破题,文章还在后头呢,赶明我还来,这些小黄鱼,权当我消遣的花销了!” 他顺手在身旁女子的俏脸上摸了一下,伏身笑道: “明个我还找你,要是谁敢欺负你,给我说,咱帮你出气!” 说完,取起一块银元在五指间翻了个筋斗,这就是他进来时的赌资,搁嘴上一吹。 “嗡!” “嘿,这声儿可真脆,响!” 而后在众目睽睽中,出了堂子,下了楼。 028 心意 苏青他们租的房子在培德里,这是属于叶家的产业,每个月租金是两块五,租的是个院子,敞亮,要是租那种群居的楼层,相对要便宜点,一块就够了。 院子座北向南,青砖古旧,地道的岭南风格,布局多也精致,应是有人时常收拾打理以便出租,所以很干净,门檐窗檐上灰塑山水、花卉装饰,搁北方哪能瞧见这些个东西,院里摆置着一套桌凳,角落里还栽着几颗梨树。 之前租房的时候,倒是没瞧见叶问,招呼他们的是叶家的管事。 寻常是听不到“叶问”这名的,说的都是培德里叶,意思就是这整片培德里民居群都是叶氏的,其父在香港做生意,家大业大,所以叶问自幼丰衣足食,这也为他练武铺下了路子。 俗语有云“穷文富武”,穷人才去读书,但凡打小练武的,一般家底都不会薄,不然饿都快饿死了,天天为生计发愁,谁还有心思鼓捣拳把式。远的不说,就说近的,想那孙禄堂、尚云祥、大刀王五,再远些太极宗师杨露禅,这些个练武练出名堂的,家里不说金山银山,但吃喝不愁,多少也算一方地主乡绅。 体质弱的再收点强筋壮骨,填补气血的东西,日子久了,金山银山都得塌了。 苏青十来岁入的梨园行,五年学艺后遇的马王爷,那时筋骨初成,而后名动京华,赚的钱,有大部分是搭在了这身子上,内运气息,外辅药品,这才补得了精气,壮得了气血,否则天天粗茶淡饭,腌菜窝头,功能不能练成姑且两说,命肯定是越练越短。 叶氏是佛山望族,叶问练的功夫是“咏春”,师承陈华顺,七岁就入门了,算起来,这时“咏春”还只算是个南方小拳种,远远比不上“洪刘蔡李莫”五家,他的名头有大部分是源自家族的名望,这世道,有钱自然什么都有。 把几人安置在这里,苏青也算放心不少。 “哇呀呀呀——想俺项羽乎——” 大清早的,段小楼光着膀子,怒目圆睁,站在院里叉腰吊嗓,嘴里哇呀个不停,不远处程蝶衣则是捏着一柄折扇,嘴里哼着调,虽是离了故土,但这东西可不能落。 一开腔,厢房里就听传来孩子的哭声,菊仙提着笤帚就赶了出来,对着段小楼就是一顿追。 后头陈姨、田小娥他们也大都走了出来,一人抱着个孩子。 见众人嬉闹一片,田小娥会心一笑。“我去把昨天晚上的饭食热热!” 苏青这时走了出来。 “没事,出去吃吧,也顺带领你们熟悉熟悉,闲空了出去走走,或者,做点买卖,毕竟初来乍到,总得为以后打算,咱们集思广益,有什么说什么!” 于是乎,一大家子,男女老少出了院。 院子挨着一条长长的宽巷,两侧坐落着大大小小的院落,细窄不一的巷道,纵横交错,将一大片民居群分割成块,他们则是在中腰,往前去六七十步,便是街道。 自打陈济棠独揽军政大权,广州便算是划省而治了,经济逐渐繁荣,一大早,就有商贩出摊,嚷着苏青他们听不懂的客家话,也有北方话,总而言之天南地北全都有。 苏青看了又看,走到一路边摊前,总算是认出“云吞面”这玩意,招呼着大家坐下,又每人添了碗百岁粥,摊主瞧见还有孩子,特意把粥调的稠了些,这便算是解决了早饭。 完事了又置办了一大堆东西,柴米油盐酱醋茶,什么都没落下,蔬果还有水产,衣服还有脂粉,从没出过北平的几人瞧见脸盆底大小的螃蟹一个个惊呼不已,被摊主一阵嫌弃。 结果就是买回去的两只,没人敢吃,苏青一人笑眯眯的独享了。 “要不,我开个面摊吧,之前在关中我和我家男人本来就打算定下来,做这门营生,我瞧着南方人口味好像都淡,我们那边是油泼辣子,裤带面,也不知道能不能行?” 田小娥心里记着苏青之前的话,毕竟这些个人都是一起的,就她是半路凑进来的,而且大家伙都对她很好,心里总想着做点实事。 而且几日相处下来,她就发现,除了苏青,剩下的两个男人就只会唱戏,五指不沾阳春水,能不能安稳下来,还得靠她们几个女人。 苏青没想到她还有这手艺,一合计,转身提回来一袋面粉,中午就让她试了试,不是他说,街上卖的东西味确实有些寡淡,南北口味不一样,南方求的是鲜,可北方天寒,而且常年饥荒,面食成了果腹的常物,辣椒更是离不了。 然后大中午的,就见三位名动京华的角,毫不讲究的蹲灶房外的台阶上,捧着个海碗,吃着碗里红艳艳的面条,辣味入喉,立觉口舌生津,嘴里呵着热气,吃的汗流浃背。段小楼掰过几瓣大蒜,脆脆的嚼着,面色通红,嘴里舒坦的道:“这他娘才是老爷们该吃的东西!” 嘿,这一张嘴,那扑出来的味熏得苏青和程蝶衣连连败退,头晕脑胀,好家伙,差点没倒地上。 “好手艺,劲道,我觉得能行,今个街头上卖的东西哪有这味香,而且我可是瞧见有不少北方汉子,估摸着都惦记这一口!” 苏青呼着热气,脸色也有些发红,他一边远离着段小楼,一边看了看屋里揉面添柴的三个女人,心里是说不出的欣慰,更多的是少了些担忧,有手艺,天南地北哪都能去,只要好好活下去,比什么都强。 再看看身旁和段小楼凑一块,偷偷摸摸吃大蒜的程蝶衣,苏青眼角一抽,又往后挪了几步,搁以前,这些东西,他们别说吃了,闻都不闻,不是说讲究,而是洁身,怕弄脏了戏衣,糟蹋了戏里的东西。 可现在离了故土,想来心里头多多少少也有了些变化,活着已是不易,好好活更加不易,还有什么奢求的。 这事就算是定下来了。 不过,在此之前,苏青还有仇怨未了,于情于理,这事他都得做,否则念头不通,望见那娘仨,苏青心里便不是滋味。 江湖事,江湖了。 天一黑,苏青提着衣裳又出去了,今个不同于昨天,昨天只算是拜山门,双方都留了面儿,今晚上,恐怕这条路都不好走,金楼里多是广东精武会的好手,他一个北方人踩了人家的面子,最着急的其实是宫家。 宫宝森想要“南拳北传”,就得打破门户之见,最怕的就是南北对立,如今苏青这么做,就是要逼他出来,还有当着南武林这些好手的面。 所以,今个晚上,他多带了柄剑。 果不其然。 还真就有人拦路。 眼看就要到鹰沙嘴了,不远处,苏青一抬眼的功夫,就见个灰色长袍、深蓝马褂的高挑汉子挡住了去路,脸颊上落着圈络腮胡,浓眉环眼,环臂而立。 “小子,此路不通,你要是再敢往前一步,我就废了你!” 语气飞扬跋扈,气焰嚣张。 苏青听的都乐了。 对方说的还是地道的北方话。 他眯眼瞧了瞧对方的架势,也没说话,右脚往前一挪,左脚跟上。 “嘿!” 汉子嘿声一笑,双腿一踏,双臂一分,双手五指内扣,只似猛虎抱头,脚下绕着弧直扑苏青心口。 “心意把?嘿嘿!” 苏青脊背一寒,背后衣裳瞬间绷起,一绷一松,就像是有九层波纹接连起伏。 太极奸,八卦滑,最毒不过心意把,当初马王爷教他武功的时候,就说过这句话,但觉一股凉意自肩背透入脊骨,从头至尾,苏青浑身一个激灵,嘴里发出声怪笑,不退反进,已大步迎了上去。 顷刻,二人之间便爆发出一连串的震响,彼此双臂快如闪电,肉眼难见。 “啪啪啪~” 足有二十余声。 短短几个呼吸,两人便似狭路相逢,龙争虎斗,只待两声闷响,似尘埃落定。彼此身形一错而过,宛如书中相遇的绝世剑客,拔剑而斗,电光火石间,就已分了生死。 “咳咳!” 苏青身子一晃,稳了稳脚步,嘴里咳了咳,鼻里淌出两点殷红,被他擦了去,脚下不停,已朝金楼走去。 身后的汉子却立在原地,一张脸忽而扭曲痛苦,双臂上陡然飙射出一连串的血花,像是被铁杵穿出一个个窟窿。 脖颈上的喉头,竟然已被人捏碎了,血如泉涌,倒地气绝。 029 宫家 “咳咳……” 苏青边走,嘴里时不时咳两声,气息一起,他这鼻里就滴滴答答滑出血来。 好阴狠的心意把,眉宇间闪过一抹阴翳,苏青右手一劈一抖,力贯全身,气息陡然一沉,指间夹着的烟登时“噗”的碎开,烟丝乱飞,一股潮红瞬间自脖颈间涌起,攀上他的脸,张口一吐,是一口发乌的淤血溅到了地上。 劲力这种东西说玄也玄,说明白也明白。普通人使力,多是在浑身关隘处,譬如手足、腰腹,可武夫所练,追求的却不同。有人整体如铸可力透全身,控毛孔闭合,达精气不泄之地步,高明的动辄看似轻描淡写,可人家这发力却能通过震颤骨骼筋络,悄生暗劲,蓄发自如,自毛孔中催力,杀人于无形,拍你一下,戳你一下,也不要你立马就死,伤个肾经,阻个气血,不出七天就得暴毙。 当初马王爷说的就是这种手段,防不胜防。 他这些年未曾敢有一日懈怠,怕的就是有人找了来,死的不明不白,五年的时间,以其所传吞气吐息之法锤炼五脏肺腑,滋生元气,以壮气血,再用拳架打熬筋骨脉络,过的当真是战战兢兢。 这暗劲也有不一样,有人练的是手,有人练的是脚,厉害的浑身念头一动,气贯全身,周身毛孔都能喷吐出暗劲来。 顾名思义,暗劲,就是暗藏之劲。 非是什么境界,而是练法,有人练的明劲,如那袁府中遇到的八极门高手,明里霸道可见,毛发如戟,身如灌铅,双手落茧硬如生铁,抓墙一抓一个印子,动辄沛然大力,出手如炮弩。也有人练的暗劲,看着寻常,出手没有烟火气,可一举一动无不暗藏杀机,由内而外,劲如抽丝,无声无息。 还有一种化劲,传闻杨露禅有鸟不飞的绝技,万般力道皆不能加身,用的便是化劲,蓄发自如,刚柔相济。 三种练法,虽说有先后之别,然真要比起来,还得看看谁高明,有人藏拙,有人藏巧,有人拳怕少壮,胜负如何,还是那句话,一横一竖,得过两招才知道。 这世上,功夫虽有玄妙,但也没那些神乎其神的说法,归根结底是不断提高对自身内外的控制,通过一些各异的发力技巧配合着迥然不同的气息吐纳,催生出不同的“劲”罢了,从手足的简单动作,到一些拳架功夫,最大程度运用自身之力。 否则,那王五爷是何等人物,不也死的干脆,霍元甲号称打遍津门无敌手,也死了,八国联军入京,京中武林高手,也不知死了多少。 今天晚上遇到的这位,估摸着明劲已成气候,转入暗劲了,苏青吃了点亏。 可惜,还是死了。 因为苏青是个特例,这“杀人术”是打暗劲开始练的,他可不能走那明劲的路子,到时候骨骼粗涨,体型变化,保不齐就被人瞧了去,不等功成就得死,所以得藏,这也是马王爷教他的,五年学戏,筋骨脉络早就有成,配合着吞气吐纳,水到渠成,这力道,都藏在一双手底下呢。 一戳一个窟窿眼。 而且这“杀人术”专攻人死穴命门,要的就是无声无息,专为行刺暗杀而创,暗藏其力,杀人无形。 苏青迈着步子,夜色的街上不知为何有些冷清。 拉车的汉子袒着上身,一双布鞋奔的飞快,临的近了都能嗅到那股子汗味。 他摸了摸口袋,本还想着点根烟抽,可里面空空如也,才记起来抽完了,只摸到一截冷冰冰的剑柄。 出了口气,苏青慢悠悠的走着。 不远处路灯底下就见一对摊贩收拾着客人吃剩下的汤汤水水,男人有些粗心,一不留神摔碎了几个碗,瞧的女人一阵心疼,男尊女卑的世道她也不敢发火,只好自个偷偷的抹眼泪,收拾着。汉子有些木讷,可瞧见老婆低着头,默然了会然后做贼似的在自个媳妇脸颊上啄了一下,接着又闪电般缩回,女人小脸一红,笑着嗔怪了一声。 瞧着这一幕,苏青眉宇间的阴翳莫名一散,不知为何,会心一笑,摇摇头。 小两口见有人路过,当下一个个羞得脸面通红,却是瞧到不敢瞧苏青一眼。 又走了会。 远远的,就瞧见一座散着烟火气的楼子立在昏暗的夜色中,似是集了整条街的灯红酒绿,听着里头传出来的曲声,苏青眼神晃了晃。 这和昨天有些不一样,唱的是粤剧。 楼子门口可是站了不少的人,三姑六婆,摇着画扇,这排场可真是有些大啊。 见他过来,昨天晚上跟着伺候的姑娘眼神一亮,就贴了过来。 一进大堂,比昨天的人可多了去了,但少有人说话,不光男人抽烟,女人也抽烟,打量的打量,眼神全落他身上了,有人倚着栏杆,有人靠着墙,女人旗袍开的叉一分,露着白腻的大腿,似笑非笑,众生百态,不过如此。 “报报蔓!” 楼上,传来一个声。 苏青听到这东北江湖唇典黑话,心知必然是宫家来人了。 这是要探他的底,一句话能听出很多东西。 “别玩虚的了,我姓苏,单名一个青字!” 楼上沉默了片刻。 “京城我有些年头没回去过了,一直听闻出了位戏魁,技冠京华,本以为无缘得见,没想到在这佛山遇上了!” 苏青揽着衣裳,步步登楼,嘴里笑道:“哎呦,您这话说的我可不敢受,得亏没见到,否则,我这小命怕是就没了!” “您露个面吧!” “唔,你上的是堂子,损的却是北方武林的面,这事做的不妥。今早上刚从精武会回来就听佛山横空出世了一位年轻俊杰,咱问问,你先前说要论论事?跟谁论啊?” 苏青登了楼,上了楼,透过一张玻璃,瞧见了一个人。 “你是宫家的人?” “是!” 那人只见背影,不见面容,苏青哂笑道:“宫老爷子德高望重,一心救国,想撮成南北融合,这个,我苏青打心底里一百个佩服,宗师二字,名副其实,当之无愧。可是,今个我就想问一声,宫家以前在宫里当差的时候,有没有听过血滴子这物件?” 苏青步履很慢,“血滴子”三字一出口,满堂众人无不面面相觑,尽皆哗然,这名头可大了去了,枪炮未现之前,“血滴子”可是令无数人闻风丧胆,谈之色变。 他脸色一沉,先是冷冷一笑,而后轻声道: “可惜,今天我不论这个,我论的是你宫家大弟子马三,杀人丈夫,连同燕子门与形意门高手,几乎将其一家妇孺遗孀逼死,我论你宫家有眼无珠,错收门徒,论宫老爷子德行有愧,教徒不善——” “今天,我就要在这金楼里,论个善恶,论个理,论个公道!” 苏青声厉气哑,只似嘴里吞着金铁,吐着份量,他忽而一笑,厉声转缓。 “等一码码事论完了,我还要再与你宫家论个高低,杀师之仇,一决定之!” 余音回荡。 满堂死寂,落针可闻。 这是要生死斗啊。 030 生死状(上) “哗!” 苏青话刚落,那屋里,一张桌子登时折了下去,从中一分两半,像是被斩了一刀,可见屋里的人心底是何等的愤怒。 金楼里这下子是彻底静了。 除了楼上声声入耳的拨弦声,还有咿呀细语的曲儿,当然还有苏青的脚步声。 “嗒嗒嗒——” 皮靴压在木板上,连带着精细巧致的金楼也被其踩出了吱吱声。 苏青抚着栏杆,眸子瞥向堂子里的人。 “走江湖有走江湖的规矩,可连女人孩子都不放过,呵,是不是有些过了!” 这金楼可不光北方武林一家独大,水深的很,说不定唱曲的和拉琴的都不是一家,势力分布龙蛇混杂,天南地北的都聚在这里,宫家能话事,那是因为其德高望重,是北方武林的魁首,众人卖个面。 可他要是做了有驳武林规矩的事,德行一失,丢的便是面子,就得人心不服。 “把马三给我叫来!” 屋里的人没问苏青真假,只沉声道。 可有人却双眼一瞪,岔了话。 “砰!” 单手一拍,那人身旁的茶桌轰然碎散,而后腾身站起,指着苏青。“小子,你把话说明白喽,这里头有形意门什么事?” 说话的是先生瑞。 苏青居高临下,搭眼瞧着他,拱了拱手,不咸不淡的笑道:“老师傅息怒,咱这人就这样,人敬我一尺,我敬他一丈,昨晚上那位太极门的老师傅客气,我也给他留了面,敬他,如今家国破碎,谁不是活的游魂野鬼一样,有的事,忍忍让让也就过去了,我也不是小气的人。可我今个儿再来,路上就有心意把的高手堵我,要是宫家人还说的过去,可形意门却要凑热闹,我要是再忍再让,指不定明天就有人围杀我!” 说着说着,苏青忽的记起件事来。 “说起来,我在京城的时候,杀过两个形意门人,一个耍的猴把式,一个练的蛇把式!” 索性他也不藏着掖着了,何况袁府里的事也藏不住,既然论那就论清楚,免得往后这个来寻仇,那个来报仇。 “咱不懂南方的一套,就按京里的规矩,接茬论吧,划下个道,一码归一码,论个明白咯!” 其他人大多只是旁观,静看不语,要瞧瞧宫家如何办事。如今说是“形意门”,其实八卦与形意早就合并了,想来还真有“形意门”的事,里头的弯弯绕不少。 江湖事,江湖了,何况还是私怨,而且还是杀师大仇,谁敢插手,就得做好丢命的准备。 有人变色,有人阴沉,有人冷笑,还有人瞧着热闹。 苏青不等先生瑞开口,又道:“风尘之地,多是性情中人,说到底我苏某也不过是个戏子,搏了个魁不还是戏子么,从没有高人一等的念头,今个儿在金楼说这事,那是因为咱就一人,比不得宫家权大势大,想出个头,借一下各位武林同道的势!” 众人听完又是神色各异,心头皆震,这话说的规规矩矩,明明白白,借他们的势,换句话说就是给他们面子,私底下和明面上说根本就是两码事,这小子是要借势压人,借刀杀人。 话刚完。 “年轻人客气了,这事宫家是做差了,今天总得给个交代,欺负女人孩子算什么事?咱天下行走,行的是侠,走的是义,国难当头,再出这么几个货色,那我太极门就不凑热闹了,赶明收拾东西回河南,种种地,养养鱼!” 说话的居然是昨晚摇骰子的中年人,立在哪里,拢着袖子,老神在在,视线微垂,有些木讷,可嘴里的话却针针见血。 “不错,宫家人是得给个说法,想当年李存义何等英雄了得,威震北方,参加过“义和团”,杀过洋毛子,可如今中华武士会却出了这档子事,不给个交代,只怕人心不服啊!” “这辈子最瞧不惯的就是欺负女人孩子!” …… 接二连三的,又有人附和出声。 “形意十二大形,每一形非真传不授,听说月前京城里的袁府被人血洗了,莫非便是足下?” 苏青眼皮一抬。“是我,人争一口气,做仗势欺人的活没错,可惜,欺到了我的头上,总得让他们知道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除了两个形意的还有个使八极的,之前还宰了两个走飞檐的!” “接茬论的都出来吧!” 见他这副模样,有人嘿嘿一笑。 “好家伙,不是猛龙不过江,此人敢单枪匹马独上金楼,还真是后生可畏啊,今天这事是绝难善了了,一个不慎,就得见血!” 先生瑞年纪大,辈分却不高,见到苏青这般架势,脸色阴晴不定,他练的是形意拳不错,可自打北拳南传,这开枝散叶下来,越分越远,而且同功不同脉,这是马三惹出来的,马三又是宫家放出来的面子,只叹了声“罢了”索性挥袖子走人,眼不见心不烦。 竟然没人敢搭话。 “你是他的传人?” 屋里的人,终于走出来了。 老人顶着个瓜皮帽,穿着黑色马褂、黑缎长袍,一身的黑,身子瘦削,面颊生棱,脸上落着深浅不一的皱纹,精神矍铄,双目有神,惊人的是他的气息,若有若无,难辨长短。 还真是宫宝森。 他打量着苏青,神情复杂,手里攥着一柄折扇。 “是!” 苏青也瞧着他,身旁挽臂的女子识趣的退到一旁。 “后生可畏,你想要踩着宫家出头?”宫宝森语气沉稳,带着一种质感,像是在笑,却听不出一丝笑意,城府很深。“你知不知道,你今日这一番话,会毁了很多人大半辈子的心血!” 苏青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一闪。 “知道,可我还是要说,我知道您的意思,无非国难当头,我却以私怨毁了大局,可国仇是国仇,私怨是私怨,倘若为了要遮住面子而丢了里子,那还有什么好争的,练武练到这份上,干脆都不要活了!” 四目相对,苏青一字一顿道: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 “既然欠了东西就该还!” “宫老爷子不知情我不怪您,可您要是下不了手,那就我来!” 这时候,楼下一阵拥挤。 “马三来了!” 苏青扭头瞧去,就见一人寒着脸快步走进。 “师傅!” 马三穿着紫缎长袍,外套黑色马褂,上了楼。 “你做没做这事?” 宫宝森冷冷瞥向他。 马三则是眯眼看向苏青,那眼睛就像刀子一样。 “费那么多话干什么,干脆点,立个状!” 苏青眼波一动,也不等宫宝森开口,他冷笑道:“好啊,那就打!” 立什么状,当然是生死状。 说到底,还得手底下见分晓,死了,万般仇怨一笔勾销,比千言万语都有用。 031 生死状(下) 苏青心里冷笑连连,他还在想着用什么方法逼马三出来和他搭把手,没想到自己倒是跳了出来。 想用生死斗堵上所有人的嘴? 武夫嘛,说到底,还是以功夫论高低,判对错,你没实力,说破了天也就是个笑话,对的也是错的,宫家权大势大,名头更大,他前脚要是死了,先前那些话估摸着第二天就被人忘干净了,他苏青更是个屁。 别看现在附和的人多,可他只要死在马三的手下,这些人才不会为了一个死人和宫家对上,不过是借他给宫家找点事罢了。 看来“中华武士会”也不是上下同心啊,宫家一人独大,“形意门”和“八卦门”名震南北,剩下的,全成了陪衬,替宫家铺了路了,只怕背地里也不知道多少人盼着这颗大树倒下去,苏青不过是正好赶上了,被这些人推了一把。 推的好。 既然是要报仇,他可从没想过假他人之手,不亲手宰了他,还算是报仇么。 本以为今儿个要无功而返,被宫宝森三言两语化了,可还真是让人意外。 那就再好不过了。 宫宝森的面上无喜怒,可脸颊上的肌肉都一绷一绷的,马三这话一出口,他心底就沉了一截,人家话里话外就是冲你来的,事儿还没定呢,自己反倒先沉不住气跳了出来。 再说恩怨,归根究底真要往上算,那可是老一辈的了,说来说去是说不清的,当年“八卦门”与清廷旧势那是水火不容,借着新帝的手一举拔除了,多少人都死了,江湖上也都知道,“八卦门”便是借着官家一步步登了天。 别看苏青说那么多,其实也就逼了那娘仨能落人口舌,武夫行走江湖,最忌对女人孩子动手,武行四大忌,和尚、道士、女人、小孩,前二者不是庸手就是高手中的高手,打得过落不下好,打不过落了名头,后面两个能不能打过先不说,输赢都落不下好。 如今被人抓了把柄,吃些亏是常事,都是老江湖,谁还没几件不体面的事,压压就过去了。 可如今,要是赢了一切都好说,要输了、死了,那宫家丢的可不光是面子,连里子都没了。 这时候。 苏青已对着金楼里的账房门拱拱手。“可有证过擂的老师傅给咱做个公证人,写个状啊?” “容易,一张纸的玩意,马三爷用不用也给你来一份?” 有人吆喝着开口。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马三冷冷扫了那人一眼,又看了看自己的师傅,师徒二人视线相交,一个复杂,一个高傲。 宫老爷子沉声道: “也罢,事做了就得扛!” 马三拱手行了一礼也没多说什么,他自出道以来,借着宫家的势扶摇直上,从无败绩,心高气傲惯了,何况他得了宫宝森一身形意真传,刚劲霸道无匹,也有底气,面对一个下九流的戏子,又哪会有好脸色。 “帮我拿着!” 苏青对着身后女人悄声道。 西服一卷,这剑就裹在里头,搭手一碰,女人纤指一紧,而后把怀里的衣裳紧紧抱着。 松了松脖颈间的衬衫扣子,苏青眼底闪过一抹煞气。 不过十几分钟的光景。 一楼大堂里,众人无不是退到了外围,中间空出来一片。 公证人居然是太极门的徐叔,就是昨晚上摇骰子的,声朗气清,传荡开来。 “诸位见证,今有戏魁苏青与形意门人马三约斗于此,拳脚无眼,生死各安天命,无论谁胜谁败,过往恩怨一朝尽消,日后败者同门不得再寻衅报复,为表公证,特立生死状!” “二位按个手印吧!” 苏青摩挲着指肚沾着红泥,摁了上去,马三紧随其后。 整个金楼里,所有人都拭目以待,这可比女人的身子好看多了,天下各门各派多有敝帚自珍的习惯,总喜欢藏着收着,真东西是很难看见的。 有懂行的老师傅叹道: “有意思了,“杀人术”可是囊括了天下各派的发劲技巧,从繁化简的杀人手段,讲究蓄气于丹田,等闲不出手,出手必杀人,马三得了宫宝森的刚劲,练就了一身的形意真传,刚猛霸道,一个凶一个猛,今晚上是一场龙争虎斗啊!” 随着徐叔退开,场中就剩两个人。 马三模样倒是不丑,可惜全被他眼底的那股阴狠给坏了个七七八八,宽额圆脸,狭眸立眉。 “哗!” 一劈掌抖手便让旁观的不少人失色动容,只似手足带风,像是响鞭炮仗一样,他左脚点地似趟水般往前稍移,塌膝曲肘,一手摊指虚扣推出,一手置于丹田前,蓄力侯用,三体式。 宫宝森所学形意十二形,犹以猴形拳把为最,加之轻功绝妙,故而有个“宫猴子”的名头,一手“老猿挂印”便是其成名的绝技。 马三得其真髓,只怕真东西也要落在这“猴形拳把”上。 视线相交一瞬,便似仇敌相见,二人齐齐有了动作,眼中煞气,戾气各现。 形意拳奉岳飞为祖师,号称脱枪为拳,其劲霸道,其势刚猛,马三最先动手,脚下一动,已滑着身子,双臂筋肉绷得笔直,袖子都被撑圆了,就听他这一举手投足,浑身噼里啪啦一声响,握指攥拳,如锥如枪,一手钻他心口,一手插他肋下。 还有一脚,他左脚点地似金鸡独立,右腿一曲一直,脚尖已点向苏青腰腹,连心意把也学了。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只似带起一阵劲风,直扑苏青门面,宛如针扎一样。 但见苏青气息一滞,手背上的毛孔齐齐一闭,汗毛竖起,这是练功练的久了,身体自发的反应,大敌当前。 他也动了,气息一沉,身形陡然向后一倒,双脚却似黏在了地上,整个人斜着身子,如陀螺般绕着马三一转,等再停下,已避过了一连串的凌厉手段,到其背后,右手五指一并,一抖一劈,空气“啪”的炸响,抽向对方的脊椎,左手则是如刀似剑般戳向后心。 “哼!” 一声冷哼,不知是嘲是讥,马三腰身一抖,下盘一沉,同时回身一转,如老猴顾盼,眼中阴狠厉芒一现,双手已纠缠了过来。 见此,苏青也打出了凶性,一张脸由阴厉变得狰狞,既然对方想要硬碰硬,求之不得。 昏黄的灯火下,就见两道身影每每碰撞一次,空气中便要“啪”的炸起一声响,激斗往来,拳脚相向,外行瞧的目瞪口呆,内行也是失色动容,就像是一连串的炮仗。 只震的烛火惊惶摇曳,骇的满堂寂静。 可陡然,马三原本直进直出的步伐一变,抬脚不过踝,落地如趟泥,每一步临落地时总要向前滑上一截。 趟泥步。 苏青脸色一变。 就见马三大开大合的攻势也随之一变,奸滑无比,几步的功夫,动行极快,不但撤开了苏青的攻势范围,单足一跺,光洁地面豁然陷下一个浅浅的脚印,凌空便是一个筋斗,缩身塌腰,还真是猴形拳把。 这一变化来的突然,虚实难辨,苏青连攻数招都被其避开了,而马三刹那已翻到苏青身后,等不到落地就对着苏青的后颈钻出一拳,出拳如枪,带风呼响,五指虚握如鼓锤,苏青就听耳边炸起一声嗡鸣,脊背已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千钧一发之际,苏青乍觉后颈骇人寒意,头也不回,只缩身抱头,整个身子瞬间缩成一团,一前一后,他就觉脸颊一痛,那擦脸而过的拳头竟锋利如刀,带出一串血珠。 眼见对方一拳落空,苏青脸上立见狞笑,他身子一缩一展,右臂曲肘一抖,捣向身后,顷刻,苏青就觉得有一股热流溅到了他的衣领间,毫不迟疑,再顺势一曲三指如鹰爪擒拿,回扣向对方腰肋,左手却是寻着对方绵长微弱的气息声,往下移了七寸,五指生生插了过去。 似极了咏春里的标指。 一送一收。 “噗嗤!” 就见一股血水飙射如箭,落向地面。 “扑通!” 至此,闷响声起,身后才传来马三落地声。 就在同时,苏青双臂衣袖刺啦碎裂,像是被绞烂了一样,破成布条,紧闭的毛孔一张,立见渗出一层血垢,口鼻内更是涌出一口腥甜。 楼上忽见有个女人挤了出来,抱着他的衣裳,忙赶到近前,扶着他。 “不用,衣裳给我!” 苏青擦了擦嘴角,接过衣裳,转身便出了金楼。 到走,他都没回头瞧上一眼。 身后死寂一片。 032 凶名 马三就这么死了。 等那人搭着衣裳出了门,所有人才恍若梦醒,望着地上犹在挣扎的马三,瞧着就似只濒死的猴子,躺在地上,缩着身子,大口吐血,双眼赤红的看向门的方向,额角筋络就跟虬龙一样根根凸出,筋骨毕露。 他喉骨尽碎,任其有通天的本事也活不了了。 “好狠辣的杀人术!” 半晌,才有人感同身受般擦了把冷汗。 他们在旁瞧得清楚分明,起初双方交手不过是为了试探,寻找彼此破绽,看着惊天动地,其实代表的也只是彼此劲力的强弱,说明不了什么。 可关键的就是马三心急了,先露了真东西。 别看南北诸派林立,拳种万般,练法花样繁多,一个个藏着掖着的,各种名头大的吓人,一旦真要打生打死起来,根本要不了几招。哪像寻常搭把手似的,打之前还摆个架势,留个面,藏个拙,大战几十个回合,打完之后还来个甘拜下风,惺惺相惜,结果衣裳底下半点皮都没破。 能比么? 功夫是千锤百炼出来的技巧,中华文明源远流长,儒道思想深入人心,谦逊点是没有错,可很多人嘴里说着“以不争为争”,然那些老祖宗的东西,一代代传下来却来全变了味。 技巧这两个字是不能分的。 技,是明面上的东西,套路、招数、架势,可真正底子里的却是巧,灵巧变化,这指的不光是眼中看到的,还有看不到的临机应变,以及手中劲力,气息和眼力等等。有人一味的追求了技,结果就是变成了花哨的杂耍,成了面子上的东西。 所以真要论生死,哪还会那么麻烦,速度、力度、技巧,乃至彼此的意志力,以及应变,比的是这些,谁高明,谁就能站着,讲究的是于霹雳惊雷间的刹那一瞬。 这才是决定生死的东西。 功夫练法虽多,可真正打起来用得上的却少,活学活用,得了技,悟了巧,这才是入了真髓。 也有人叹息,国难当头,以二人的实力注定是翻云覆雨之辈,本该合力抵抗外敌,不想成了生死之局。 说实话苏青也是险象环生,那一拳要不是擦着脸过去,但凡身后挨上一下,趴地上的就不是马三了。 他先是以肘击回捣过去,马三一拳落空,势必乘胜追击,可这一肘却封了对方的攻势,迫使其由攻变守,得挡,苏青才有喘息的余地。肋下乃武者严防的大忌,马三身在空中,右臂已出,苏青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扣的就是他软肋,一扣住,丹田的气便算泄了大半,劲力随之一散,苏青这才取了他的性命。 拼斗时苏青暗劲上吃了亏,双臂渗血,皮肉下血管破裂,伤了筋骨,可伤和死不一样。 马三喉骨尽碎,只这一处就够了。 一句话。 宫家,输了。 宫宝森望着自己徒弟尚有余温的尸首,面无表情,马三是他一手带大的,打小跟着他,宫家只有个女儿,论身份地位,马三算半个儿子了,孩子做错了事,确实该罚,可死了,心里怎么想的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现在不光面子丢了,如今连武功也输了,宫宝森沉默半晌,手里的扇子都被他搓成沫了。 一扫议论纷纷,神情各异的众人,他眼皮一合。 “把尸首收了吧!” 说完,也不想过多停留,对着形意门的弟子吩咐了一声,径直离去。 “依我看,这事还不算完,虽说马三得的也是真传,可宫家是以八卦掌而扬名,他还有个女儿,这才是真东西,宫家弟子众多,有几人能咽的下这口气!” 辈分大,年纪也大的灯叔开了口。 “哼,双方可是签了生死状的,宫家要是坏规矩,连最后那层遮羞布也没了,宫宝森活了一辈子,不会这么糊涂!” 大茶壶勇哥揣着手瞧着地上被人抬起的尸体,眼神忌惮无比。 “那小子练的功夫可真他妈邪性!” 京班跟人里的三姐搭过话,慢悠悠的道:“那是因为人家练的功夫就是为杀人成的,讲究藏巧于拙,别看平时有说有笑,不显山漏水,一旦动手,浑身都是杀机,这可是以前大内高手才懂的手段,厉害的很。” “看来这下要热闹了,宫宝森北方隐退的时候是和马三搭的手,如今马三死了,又算个什么说法?呵呵,难不成这中华武士会要交在那苏青的手里,有人想出头,有人想要退,估摸着又要死不少的人!” 她看向木讷的徐叔,太极门当年何等威名,杨露禅号称“杨无敌”,一生未逢对手,往后几代亦是名头惊人,可越传到后头,越落了名头。 老师傅娘家人姓杨,得的就是杨式太极,眼见都把目光落到了他身上,脸颊一抖,道:“别瞧我,那小子眼里可没什么搭手的说法,动起手来全是要命的活,京里死的那几个,听说都是被兵器杀的,估计手底下还藏着东西呢,而且,还有个血滴子,算命的说我能活八十有二,咱今年可才只有四十二,我可不想把半辈子搭这。” “那就瞧吧,总会有人忍不住去出头,而且不还有个八极门的死那小子手上了么,消停不了!” 三姐迈着三寸金莲的小脚,走到之前马三跺出来的那个脚印前,落地分金,跺脚生印,这都死了。 “反正,我们佛山人不掺和这档子事!” 一个声音响起。 循声望去,但见个形貌温文,气度儒雅的男人走了下来,身后跟着他的夫人。 眼见马三被人抬走,男人有些默然,叹了口气。“国难当头啊!” 听到这话,那些议论的人才似记起什么,变得沉默。 “叶先生,这就要走了?” “曲都听完了,不走干什么?” 叶问笑了笑,又深深的瞧了眼地上的脚印,带着妻子越过众人,出了门。 没多久。 金楼里又起了歌舞声、笑声、曲声,灯红酒绿,好一处销魂地,英雄冢。 培德里。 院里一家大小借着正厅里溢出来的光,围着桌,看着月亮。 桌上摆满了吃的,饭菜说不上精致,却很丰富。 直到院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不多时,就见苏青穿着外套,提着剑回来了,见众人坐在院里,像是在等他,苏青不由一愣。 “你们这是干啥呀?” “我看你真是糊涂了,今晚上可是中秋,好好说说话,聚聚!” 陈姨没好气的一笑。 “大晚上,你提个剑——” 忽然,她话语一顿,眼神一变,起身快步上前,却是瞧见了苏青脸颊上那条斜飞的狭长伤口。 “你这脸咋弄的?” 苏青先是一呆,抬眼一瞧,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了头顶银盘似的月亮,他擦了把脸,又紧了紧袖口。“回来的路上没留神脚底下,摔了一跤。” “哎呦,这么大的事,你这脸上要是留个疤可咋办,我去拿药!” “没事,别大惊小怪的,用不了两天就好了,等的急了吧,先吃饭吧!” 话说了,可还是压不住众人的紧张,等涂上药,一个个还不依不饶的说着,见伤口不深,没什么大碍,这才围着桌子坐下。 说笑间,所有人夹着菜,桌上罕见的多了坛花雕,小酌几杯。 皓月当空,其乐融融。 033 波折 往后,苏青再也没去过金楼。 日子似又恢复了安稳。 一直到入了冬。 不似北方,今年的天气也就稍稍凉了点,时有大风大雨,至于霜雪什么的根本连个影子都没瞧见,不过总算没以前那么潮热,凉爽了些。 培德里民居外的街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家面馆,铺面不大不小,但胜在干净,就像是雨后春笋一样,没怎么瞧见动静,结果第二天就有人发觉冒出来一家面馆。 “田氏小馆!” 卖的是北方的面食,南方人吃不惯,沾点辣子就汗流浃背,满脸通红,能吃的多是北方人,生意从冷清慢慢变得热闹,不说赚个盆满钵满,但生计什么的算是渐渐稳妥了。 三个笨手笨脚的男人,唱了这么多年的戏,除了当年学戏的时候受过苦,哪做过这些伺候人的事,这要是关师傅在跟前,铁定说都不说,上来一人一顿揍,糟蹋了他教的东西。 可总不能让女人抛头露面、养活他们不是,所以,三个角由苏青领着头,在面馆外面招呼,特别是程蝶衣,唱戏的性子得磨磨,起初还闹过几回争吵,苏青带的钱可不少,结果一分不让动,挤这面馆里受罪算个怎么回事,嚷着要唱戏,说是糟践了他学的东西。 然后让苏青好一顿收拾。 他怕的就是有人死守着规矩不改,搁一棵树上吊死,到时候乱世一到,唱不了戏了都得饿死,人得学会变通,等磨好了,才算放心。 戏台上和戏台下那是两码事,苏青得把他们从戏台上带下来的东西全扒干净了,连衣裳都换了成了布衫短褂,和街边讨生活的汉子没两样,事实上除了戏,他们比拉车的汉子都不如。 过去十年学的是戏,现在,学的是怎么在这世道上存活。 不然,留再多钱都是枉然,那他何苦费尽心思带他们出来。 一开始的时候没少闹出笑话,但万事总得有个过程,日子长了,慢慢也就适应些,柴米油盐是个什么价,果蔬鱼肉又是什么价,这家便宜,那家的贵,一点点的去学生活的本事。 过了冬,就是1935年了,要是记得没错,再用不了两三年广州也没了,他走之前得把一切安排好。 可这天面馆却匆匆忙忙来了个人,一个女人。 “苏先生!” 金楼里的那个女人。 苏青忙里忙外招呼着,见她来,擦了把汗,笑道:“吃面么?” 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可长相苏青却记得清楚。 女人亭亭玉立,穿着身黑红织锦的水绿旗袍,挽着髻,额前乌发就和波浪似的搭着,韵味十足,妩媚动人,淡妆素雅。 她像是小跑来的,鼻尖还冒着细汗。 “怎么了你这是?” 苏青有些诧异。 女人压低声音。“我昨天听灯叔他们讲,从北方来了很多形意门的高手,说是奔你来的,要找回形意门的面子,马三当年替王五敛了尸首,入了葬,得了些情分!” 苏青不以为意抖了抖手里的抹布,他笑道:“高手?有多高啊?” 见他嬉皮笑脸的模样,女人气的一跺脚,恼道:“我跟你说正事呢,我记得灯叔他们说的最多的,好像有个叫什么铁脚佛和傅剑秋的,还有几位是以前从京里出去的,什么花拳门,还有燕子门的李家人!” “你叫什么名啊?” 苏青擦着桌子,收拾着碗筷。 “你怎么就不急呢?我……我叫小青!” 女人见他还是不紧不慢的温吞模样,反倒语气一急,可话到一半似反应过来苏青的话,这才俏脸一红,吐露了真名。 苏青听的一愣。 “还真巧了去了,我也叫小青!” 女人也是一呆,对上苏青的眼睛,嘴里的话总是结结巴巴的。“啊?你、你也叫小青?那咱们可、可真是有缘!” 一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 “你可千万要小心啊,我先回去了!” 忙躲开苏青的视线,转身就走,来的匆忙,走的惶急。 苏青脸上的笑却渐渐没了。 正愣神呢,肩膀上一左一右多了两个脑袋。 “啧啧啧,这姑娘屁股可真大,肯定能生养,想不到师哥你平日里瞧着老实,结果不声不响的就勾搭上了别人,刚才偷偷摸摸的说了些啥啊?说出来也让咱们听听!” 另一个搭着话。 “南方的姑娘就是俊俏,肤白貌美,关键身段好,蜂腰肥臀,肯定能持家!” 前者是程蝶衣,后者是段小楼。 二人啧啧称奇,一左一右挤兑着苏青,言语阴阳怪气,怎么听怎么话中有话,边说还边挤眉弄眼的怪笑着。 段小楼刚说完,忽然一个激灵,就瞥见菊仙叉着腰倚着门框对他冷笑,八成是听到了他的话。 “您三位倒是让我涨见识了,呵,光天化日的盯着人家大姑娘的屁股瞧算个怎么回事?” 面馆里立马哄笑一阵。 “端面,油泼面两碗!” 段小楼一缩脖子,利落的喊了一嗓子,一解肩上的抹布逃也似的又去忙活了。 程蝶衣却乐的前仰后合,他扭头看向菊仙。“菊仙,你和大师哥是不是该把日子定下了!” 苏青压下心头思绪,顺势岔开话题,点点头,道:“对,该定了,人跟着你过来,总得给个名份!” 饶是菊仙脾气泼辣,性子烈,听到这事,只笑着啐了一口,转身一拨帘子就又进去了。 等众人散了,苏青垂着的那双眼里才隐晦的闪过一丝光。 “铁脚佛?” 好家伙,这位爷名头可大上天了,尚云祥,那可是李存义的关门大弟子,还有个傅剑秋,至于什么花拳门、燕子门的他压根没放心上。 尽管早就有所准备,只以为出头的会是宫家小姐,但他还是没想到,居然来了形意门的这几位,论辈分或许比不过宫宝森,可武功却是名震南北,年轻的时候,都是无敌一时,未逢败绩的霸道货色,江湖地位非同小可。 半步崩拳,如雷贯耳。 如今这是要主事还是找事啊? 苏青也有些拿捏不准,老一辈人死守规矩,他倒是不担心这几位会寻衅报复,毕竟“生死状”在那立着呢,争了一辈子,都不愿晚节不保,再说了,再无敌那也是年轻时的事,拳怕少壮,又岂是说说的。 估摸着,这是要找“燕子门”来出头跟他论。 想着事,天色渐晚。 店里的食客来来去去,换了一拨又一拨。 眼看就要天黑了。 门外忽有条影子被路灯拉长,落了进来。 出于武人的警惕,苏青只听到门外多了个若有若无的气息,他身子一直,斜眼睨去。 入眼所见,是个身穿灰袍马褂的矮小老者。 老人身子确实太矮了,就到苏青胸口,背着手,弯着腰,垂垂老矣,脸颊上的胡髭都白了大半,面容像是绷着,不苟言笑,就见他寻着味瞅了瞅桌上客人剩下的面汤,喉头一动,似来了兴致。 “来碗面!” 言简意赅,声音沉稳,中气十足。 可苏青那双丹凤眸子豁然一眯,他瞧的是老人的那双脚。袍子很长,几乎及地,遮住了双脚,但等老人这一坐下,身子一塌,衣摆一分,露出来的,居然是一双没穿鞋袜的赤脚,骨节粗大,长满了厚硬的老茧,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才磨出来这么一双脚。 尚云祥? 034 请帖 这老头怕是有七八十的岁数了。 可精神头却好的吓人,气段绵长只如无休无尽,眼中神华内敛,澈净清明,不见丁点老态,恍惚间面前像是坐着个壮年男子。 气息的长短有无,是用来判断一个人功夫高低的最直接方法,功夫越深的,说明周体通泰,气息已能自毛孔中吞吐,丹田蓄气浑厚,常人十步十息,别人二十步乃至五十步才换一口气,个中差距可想而知,一瞬间的爆发力足以石破天惊,这就是蓄气。 “这怕是再练着就成千年王八万年龟了!” 苏青心里嘀咕,可浑身却没松懈,武夫杀人,乃纤毫之争,亦是方寸之争。 “吃面?” 苏青瞧了瞧他面前的半碗面汤,扭头招呼道:“油泼面一碗!” 警惕归警惕,但他明面上也没表现出来,尚云祥乃当世赫赫有名的武术宗师,恩怨姑且不论,仅这身功夫也不容轻辱,面子上还得做足了。 “苏老板,来碗面!” 这时候,外面昏昏沉沉的街上,又进来个人。 抬眼一瞧,那人面如冠玉,朗目疏眉,气度不凡,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子随和,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好像无时无刻不在笑,穿着件得体的黑色长袍,干净利落,头上打着发蜡,泛着光。 “呦,叶先生今晚上又去堂子里听曲儿?” 苏青见到来人,打趣的笑了一声,回头又招呼了一碗面。 这铺子也是叶家的产业,还真是家大业大,租金还给他们减了不少,自打开了面馆,平日里也算有了往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可苏青慢慢觉出点味,这老小子好像是想跟他搭手。 两个字,嗜武。 叶问吃喝不愁,平日里的消遣不是练武就是去堂子陪她内人听曲,武人好争,那是常事,见到新鲜的东西更是难免意动,实在点就是闲的,可他又不想出头,更怕苏青误会是寻仇的,所以算是一种变相的交好。 他练武练的久了,自然染了些江湖儿女的脾性,喜好广结天南地北的人物,听说谁要是有难,去到叶家祖宅都能讨口饭吃。 现在的叶问可是实打实的富家子弟,还没经过大起大落,而且,未遇高山。 他进来第一眼也看到了坐着的老人,眼神稍动,又道:“就在这吃吧!” 得,又来一位爷。 苏青翻了翻眼皮,见那老人坐着不动,也懒得去理会,转身一抽抹布,去擦桌收碗去了。 来就来,谁怂谁孙子。 天色一晚,没一会,最后吃面的几位也走了,段小楼趴桌上打着瞌睡,程蝶衣在逗着孩子,就剩那赤脚的老人,还有叶问。 苏青坐角落里点着根烟,准备提提神,这刚点着,捧着个海碗吃面的老人忽抬起头,吃的满嘴流油,皱皱眉,冷不丁的道:“武人洁身,这烟草伤肺,你师傅没教过你么?” 终于是开口了。 苏青看了看夹着的烟。“我没师傅!” 说着,他顺手就把烟头掐灭了。 老人“吸溜”了一根面,眉头皱的更深了。“屁话,没师傅你这身杀人的本事哪来的?” “当然是有人教我的!” “那他就是你的师傅!” “他没收我做徒弟,只传了功!” 两人一人一句。 “既然不是师徒,你还要替他出头?说不定得搭上命!” 老人又问。 苏青嗤之以鼻。“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人家没收我做徒弟却肯把一身本事给我,这是天大的情分,看得起我,可我总不能看不起我自己,有恩就得还,有仇也得报!” 老人嚼着大蒜吃着面,闻言似是思量着他的话,最后点点头。 “说的好!” 他放下筷子,从身上摸索了一阵。 最后掏出来个帖子,放到了桌上。 “瞧瞧吧!” 苏青眉梢一蹙,这又是什么名堂,随手抄起,翻开一看,竟然是张请帖。 老人道:“三天后,金楼里,宫家人要在南边办隐退的事,你得过去瞧瞧!” 苏青冷笑一声。 “我不去!” 老人一抬眼,沉声道: “你得去!” “为什么?” 苏青寻思着莫不是又一场鸿门宴。 “隐退了,就是金盆洗手,宫家往后就不插手武林的事了,所有恩怨也都洗清了,你得亲眼看着,只有你去了,这事才算结了。另外,马三是宫家的传人,本来也算是中华武士会的传人,他输给了你,那北方的隐退只怕不做数了,很多人都盼着宫家倒下去,人心复杂,到时候一盘散沙,中华武士会就得散,但它不能散,因为那是很多人一辈子的心血。” 老人说的很慢,也说的很清楚,很明白。 苏青眯着眼,有些不信。 “说实话你们真不是来找事的?” 老人摇头失笑。 “能说出先前那番话,我觉得你性子不差,应该明白是非,很多东西,比命更重要,马三做错了事,无论他死不死,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中华武士会不能散了,这代表的可不光是武人,也是北方的人心,人心散不得!” 苏青听的一言不发,沉默不语。 要是老头说的都是真的,那他可就有些小瞧宫家了,反倒自己成了门缝里看人,天天提防着。 老人看着他。 “宫家为了大义都能让一步,你就不能让?当年的仇怨倘若追根朔底,那是说不清的,都有一笔笔血债,宫家要退隐,就是想彻底了了这仇,清了这怨,往事一笔勾销,所以这金楼你还得再上一次!” 别看老头说的轻巧,他要真上去了,恐怕北方的那些个想要出头的门派都得跳出来,他都得一一挡下,换句话说,就是宫家退隐之前,要把他推出来,既能免了北方武林争斗,又能保全了自家的名声,两全其美。 苏青又不是傻子。 “得嘞,您老也别用大义挤兑我,家国情仇我还是分得清的,可我就现在就一面馆的伙计,要根基没根基,要势力没势力,要辈分没辈分,你让我一小子去镇场子,搞不好我进去就出不来了!” 老人胸有成竹。“放心,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过来!” 好啊,敢情在这等他呢。 “你之前也说了,没师傅,这就好办了,我回去就和师弟他们商量下,代师收徒,给你个名份!” “等会!” 苏青眼睛一瞪,脖子一梗。 这绕来绕去怎么把他又绕进去了。 他紧皱着眉,越想越觉得不真实, “你要是不愿意,我们也不强求,这事是马三做差了,自个也搭上了命,天经地义,你也不用担心我们会寻仇报复,安心就好!” 老人性子直,说话直接。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苏青眼神一凝,思索再三,沉声道:“行了,既然这样,那咱就再去一次,毕竟因我而起,私怨已了,索性我就全了大义,到时候,谁敢跳出来,可别怪我心狠手辣!” 一旁的叶问竖着耳朵,笑眯眯的听着,完事搭话道: “你确实该去!” 苏青脸一黑,这破规矩真是没完没了了,再听叶问的声,他斜眼一瞅。 呸! 035 变故 苏青想了一夜。 如今北方时势不妙,这“中华武士会”便似北方江湖的主心骨,倘若宫家一倒,各门各派势必为了争那魁首的位置自相残杀,内斗不止,分崩离析不过瞬间,多少英雄人杰的心血,至此付诸东流。 “尚武”二字,也成了笑话。 私怨是私怨,大义是大义,宫宝森竟然能忍了丧徒之痛,如今急流勇退,甘愿把名声送他,他苏青又岂会屈居人后,裤子一脱都是带把儿的爷们,谁也不输谁。 可他怕就怕这是形意门给下的套子,要捧杀他,借刀杀人,到时候各门各派轮番上阵,他得死在金楼里。 马三是他杀的,而马三又是宫宝森在北方搭手的人,算起来,宫家北方的名头确实是落在他身上,可那是擂台相见,生死斗,是仇家,想要得那名头,缺的是个名正言顺,倘若尚云祥代师收徒,那他的辈分就和马三一样,而且也成了“形意门”的人,这样便是内斗,成了自家的事。 如此一来,宫家也能挽回一些颜面,如果是真的,就相当于他接了马三的东西,也能堵住那些各门各派的嘴。 剩下的,自然就是打了。 面子论完了,就得论里子,里子是啥,武夫的那个“武”字。 一夜未眠。 大清早的他做事都有些心不在焉。 记忆里,这宫宝森隐退本是后年,送的是南方的名声,给了叶问,可如今多了个他,提前了不说,还横生了变故。 刚开门,眼前天光忽暗,搭眼瞧去,尚云祥那老头又直挺挺的立在门口。 他神情微凝,脸皮紧绷,像是发生了什么事。 “您老这又怎么了?” “你跟我来一下!” 老人背着手,说了句话,便转身往右走。 苏青听的丈二摸不着头脑,但看他这副模样还是对段小楼他们招呼了一句,跟着去了。 “您别藏着掖着了,有事就说!” 苏青见是往金楼的方向去,当下有些诧异,这还能有什么事和他有关啊。 不想老人忽然扭头看向他,说了句让他愣在原地的话。 “去瞧瞧那个叫小青的女娃吧!” 苏青身子一顿,有些没听明白。 “小青?她怎么了?” 他想到了那个含羞带怯,笑容干净的姑娘。 老人默然片刻,叹了口气。“今早上有人发现她昏死在路上,被人施了暗手!” 苏青瞧着他,眉头皱了又展,展了又皱,神情有些茫然,嘴里“啊”了一声,眼神却呆住了,而后木然的喃喃道:“怎么会!” 失神中,也不知道怎么跟着老人来到金楼的,在一个只有女人的雅间里,他就瞧见有个人趴在床上,嘴里大口呛血,背后的旗袍已被人剪开,光洁的背上,都被血染红了。 女孩艰难的偏着头,像是难以动弹,明眸已成黯淡,她瞧见了门口有些怔楞茫然的苏青,豁然又似亮起,苍白的脸颊上强挤出个令人揪心苍白的笑。 “苏——苏先——生——您——来了——” 一开口,全是涌出来的血。 床边一些个照顾她的姐妹个个哭个不停,垂泪不止,嘴里断断续续说着苏青听不懂的方言。 无来由的,苏青竟有些畏缩迟疑,不敢上前。 见他这般,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豁然站直,开口就骂:“臭男人,你良心让狗吃了,小青昨天可是给你送信去的,她这些天日日夜夜念叨着你,你撩拨了别人,倒走的干脆,我呸!” “你傲气个什么东西,下九流里,你老七,我们可是老二,再说了,小青可是只卖的艺,身子干净着嘞,你倒好,得了人家的心,一声不吭的就没影了!” “红菱姐……” “唉,行行行,我不说了!” 那女人见小青一开口又吐着血,只愤愤的剜了眼苏青,又心疼的蹲下身去抹着泪。 苏青这么多年已沉稳绵长的气息,此刻却有些发颤,他呼出一口气,走到女孩床边,伸手轻轻顺着女孩的背抚过,指尖触及,就好像摸到了一截脱了节长虫,脊骨竟被人以暗劲打散了。 血水外溢,回天乏力。 好狠的手。 明明是萍水相逢,不过几次谋面,可不知道为什么,苏青心里此刻却莫名堵得慌,感受着指尖下微微抽搐的温热身子,想要张嘴,可一开口眼睛竟是先红了。 眼泪这玩意,他都忘记自己多少年没流过了。 “疼么?” 他伸手取过一张白帕,擦着女孩口鼻内淌出的血。 “算你还有些良心!” 一旁的女人抹了把泪,瞧着床边的苏青,只招呼着其他人悄声走了出去,合上了门。 “苏先生——你——怎么——哭了?” 他这一哭女孩也跟着哭,是流血又流泪,凄婉的让人心碎。 “不疼!” 女孩忽然牵动嘴角一笑。 “本来我都准备赎了身子去找你的!” “咳咳……唔……” 她憋着一口气说完,代价就是呛的撕心裂肺,眼神却在躲闪,有些羞怯。 苏青忙替她顺着气。 “你去过南京么?我还想着领你去看看呢,哪里有六朝烟雨,秦淮夜景,可好看了,我就是秦淮边上的!” 她的气息像是又顺了,脸上苍白褪去不少,眸子发亮,盯着苏青,轻声道:“你会跟我走么?堂子里的姐姐们都说,女人这辈子就该赎身子,过日子,生孩子,我都攒了不少了,加上你给的,再过几天就行了!” 苏青见她面色复归红润,但觉心头发颤,伸手拢了拢她鬓角染血的青丝,笑道:“会啊,肯定会,一定会!” “她们说你是北边的戏魁,扮起角来连菩萨都要动心走下座来,我是弹筝的,本来还想着让你娶了我,给你伴曲儿呢!楼子上的角,唱的曲都不好听,苏先生,你能不能给我唱一曲啊?” 重伤之躯,她说着话倏然匪夷所思的坐起,这身子都是光的,只娇羞的一裹衣裳,就直直瞧着苏青。 迎着女孩明净期待的眸子,苏青没说什么,嘴唇颤了颤,张嘴只起调唱道:“欲送登高千里目,愁云低锁浔阳路。鱼书不至雁无凭,几番欲作悲秋赋。回首西山日又斜,天涯孤客真难度——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等唱到一半,苏青忽觉脸颊似被轻轻啄了一下,侧头瞧去,女孩倚肩而眠,嘴里念叨着:“这副嗓子可真好听,苏先生往后还是别抽烟了——!” 唱到最后,苏青嗓子都哑了,像是堵着东西,等唱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身旁的女孩气息已毕,先前不过回光返照,刹那芳华而已。 苏青揽着女孩犹有余温的身子,呆呆坐了半晌,而后轻声道:“那我以后就不抽了!” 却说门外众人久等,忽听“咯吱”一声。 苏青抱着小青,推门走了出来,平淡视线一扫金楼里各位江湖武林同道,只瞧的人汗毛倒竖,头皮发麻。 瞥了眼欲言又止的尚老头,苏青淡淡道: “帖子我接了!” “明儿个就拜师吧,今天我先把人葬了,咱们再好好论!” “论个生死高低!” 说完,走出了堂子,众人豁然一瞪眼睛,无不耸然动容。 只见苏青脚下,步步生印,每步踏下,无声无息,地上竟全然落下去三两寸深的脚印,八个脚印,八步,便出了金楼。 036 入门 十二月初八,金楼。 天还没亮,街上便陆陆续续多出个些人,这些人有的锦衣华服,装扮艳丽,有的文质彬彬,谈吐不俗,有人西装革履,佳人作伴,有的布衣黑衫,寻常普通,更有的背着个糖箱,手里摇着破旧的拨浪鼓,叮叮当当,这是卖糖人的,还有人带着个墨镜,穿着身青布袍,手里摇着发黄的布幡,上书“铁口直断”四个字,连算命的都来了。 贩夫走卒,拒付文人,商贾异士,中九流的下九流的连上九流的也来了几位。 江湖武林,这四个字是分不开的,龙蛇混杂,但凡走江湖的,谁手里约莫都藏着几手绝活,别看那谁谁谁名头一个个大的吓人,指不定往后就栽在这些市井九流中,死的不知不觉。 这世道,最不值钱的就是命,争面子不容易,杀个人还不容易,得罪了他们,兴许赶明你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 一句话,手底下都藏着活呢。 书归正传。 今天可是个大日子,形意门要收弟子,收谁先不论,可师傅却名头惊人,李存义。 那可是和王五爷称兄道弟的人物,论辈分那是师兄弟,形意门宗师,做的事更不凡,八国联军入京,杀过洋毛子,参加过义和团,宫家这“中华武士会”就是从李存义手中接下来的,第一任会长,也是李存义选出来的。 为了“尚武”二字,可谓是奔波了一辈子。 不光是他,他的门人弟子也为此事费尽心力,而且出了不少人杰,北拳南传,身先士卒,但凡谁提到这一脉,哪个不得道一声“好”,哪像宫家,传人不少,可到头来,就出了个马三和宫二,后头那位还是要嫁出去的。 老人虽已仙逝,然今日却是其大弟子尚云祥代师收徒。 再说这收的人。 戏魁,苏青。 这拜师也有说法,规矩繁琐,得先有荐师引路,而后拟拜贴登门,奉茶,行三拜九叩大礼。不光是过程隆重严肃,就连一些桌凳摆放的位置都大有名堂,屋内得供什么,燃几根烛,点几根香,先点哪根,从哪头点的次序都有规矩,连拜贴几寸长,几寸宽,上面落书的格式都有讲究。 而后,还得广邀武林同道观礼,谁来了,谁不来,怎么坐,怎么排,论的是辈分,这就相当于传名,认识认识,代表着往后苏青就是“形意门”的人,凡事卖几分薄面。 天地纲常,礼义廉耻。 自古以来,这“礼义廉耻”便被认为国之“四维”,“礼”字当先,代表的便是规矩,先有规矩,后成方圆,都是老人一代代守下来的东西。 以“形意门”的名头,这些人大多都是受邀来观礼的,眼熟一番,免得往后得罪了,惹出祸事。 当然,也不光只有观礼的,倘若今日苏青拜师功成,那可就是很多人不愿看到的,接了马三的名头,论来论去,这“中华武士会”不还是形意门的。 真是打的好算盘。 私底下都有人谈论起昨天的事,猜测是宫家为了报丧徒之痛,把那姑娘的命给偷摸拿了,毕竟苏青杀马三在前,身边人死了,最先想到的自然就是宫家。 也有人说是旁人栽赃嫁祸。 反正,宫家的名头这下是一落千丈。 武夫相争,再怎么争,你就事论事,一码归一码,也不该祸及旁人,还是个不通武功的姑娘,怎么说都说不过去。何况,连南方的武林同道都看不过去了,金楼里藏着的势力可不少,那姑娘又是南方的,往深了论,这就是打脸,今儿个堂子里的三姑六婶们,瞧着北方武林的人都没有好脸色。 口口声声嚷着家国大义,这还没怎样,先内斗起来,还用了这般龌龊的手段,真是脸都不要了。 “他娘的,看着这些虚伪小人,一个个装着人模人样的,我就恶心!”勇哥冷着脸,翘着腿,搭着眼,朝地上呸了一口。 昨个小青的伤势连他这大老爷们都瞧的于心不忍,一整天心里头都不舒服。都是一个楼子里的,虽说谈不上亲如兄弟姐妹,可平日里有说有笑,那姑娘心善腼腆,往日里脾气又好,但凡被人欺负了,大伙都会替她出头,要是死个武夫,权当生死之争,也就算了,死人这年头还见的少了,关键是对一不谙世事的女人出手,还这般狠辣,他只在心里把那厮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 “呵,这倒好,牛鬼蛇神都来逛堂子了!” 瞅了瞅楼外进来的一个个江湖人士,真是各种打扮的都有,五花八门,层出不穷。 直到一一进了门,寻了位置坐下。 陆陆续续的,赶来的人越来越少了,这椅子乃是依着两侧相对摆放,中间自门口而起留着一条四五米的过道,一直到尽头,悬挂武圣关云长的画像,画像前,摆着张八仙桌,取意四面八方,武林江湖,桌上,搁着李存义的牌位。 牌位前是是个香炉,左右各燃着一支红烛,先行已点上了,尚云祥代师居右首位。 直到位置都依着请帖坐满了。 “来了!” 不知谁低喊了一声。 遂见金楼门外,走来个人,穿着身素青色的布袍子,梳了发,上面连个褶子都找不出来,衣襟间盘扣紧密,布鞋一顿,停在了门口。 就一天,苏青风精气神和往日都不太一样。 他手里捏着份红底金边的拜贴,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这还是他当年名动京华,戏中夺魁时特意让人做的,上头以金漆点了个笔走龙蛇的字——“魁”。 本是想着往后说不定不唱戏了,留个念想,不想今日又拿了出来。 拢了拢袖子,纤指轻磨,但凡不瞎的,都能瞧见这个字,俱是脸色有变。 这是开门见山啊。 苏青瞅了瞅尽头李存义的牌位,世事奇妙,万般无常,拜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为师,这还是头一次。 就是规矩忒多了些,当初“喜福成”拜师的时候,拜的是唐明皇,三拜,磕了三个响头,而今是三跪九叩。 苏青面上无喜无悲,一双眼睛却瞧的人发颤,昨个地板上的八个脚印可还在呢,有人平静,有人冷笑,有人观望,“中华武士会”能聚的可不光是人心,还有钱财,“穷文富武”,练武的聚起来还能少了钱,各方势力汇聚,产业怕是惊人。 扫视了一眼,今天似没瞧见宫家人。 “时辰到了!” 尚云祥端坐如松。 拜师贴长七寸,宽四寸,听到声音,已被苏青双手捧起。 这第一跪,入门就跪,求的是从一而终,认门。 眼看着双腿一曲就要跪下,可倏听一声怒喝响起。 “不准跪!” 街上竟涌来一拨武夫,约莫二三十人的数量,这是马三的徒弟们。 变故陡生。 苏青却似没听到,停都没停。 见他就要跪下,当先一人戾色横生,嘴里怪叫一声,飞身便似白猿翻山般扑来,双手直朝苏青手中拜贴抓去。 尚云祥一瞪眼,怒声低喝道: “住手!” 那汉子却不加理会。 “给我师傅偿命来!” 苏青眼不斜,身不晃,更是未停,且下跪之势更疾,汉子见状,索性曲腰蹬腿,不偏不倚,双脚已落在苏青背上。 “砰!” 但听一声闷响,苏青双膝落地,膝下地面豁然粉碎,身下石板龟裂如网,如千斤巨石砸下,骇人听闻。 “噗!” 而那汉子,此时骨碌碌滚翻出去,口中哇的喷出一口血雾,横腰撞在石阶上,七窍溢血,双腿生生折断,白森森的骨茬外露。 苏青神色平常,匍匐三拜。 第一跪。 037 拜师 这一跪可惊天动地,一跪千钧。 苏青本是瘦削单薄的身子豁然似膨胀了一圈,那是因为身上的袍子都鼓了起来,像是有一股风自肩背吹向浑身四肢百骸,涟漪暗生。 等震断了汉子的双腿,衣裳才又贴了回去。 一跪一匍匐,以额三点地,这是三叩。 而后未见他如何发力,足尖一勾,人已直直嗖的拔起,身子一直又往前走。 “大师兄!” 见到汉子双腿尽折倒地哀嚎的惨状,一干马三的门徒赶忙将其抬到一边,个个双眼通红,作势就要再冲。 尚云祥面颊一动,眼中似有寒芒乍现,今天坐在这的可不是他自己,是他师傅李存义,竟敢如此大逆不道,倘若搁以前,他早就一掌一个,掌毙了这些欺师灭祖的玩意。 可似在等着什么,老人却没发作。 就听。 “都住手!” 这是声女子的娇斥,凌厉、果敢,自带气势,一出口,便先声夺人。 还有声声猴叫。 可最先入门的,却是个冷面、浓眉、黑须的老人,穿的是身黑褐色的短褂,像是整个人都是黑的,黑裤、黑鞋、黑袜,连腰间紧勒着的腰带都是黑的,捆着鞘,鞘中藏刀。 半百的岁数大抵还算不上老,肩上蹲了只猴儿,浑身上下像是都藏着股子冷冽肃杀,而那双眼睛里,杀气腾腾,拧眉横目,老人已挡在苏青身后,厉声冷喝道: “老爷子说了,从今天开始你们已不是宫家弟子,更不是形意门的人,速速返回东北,晚一天,就废了你们。” “还不滚!” 说着话,老人眸子一寒,手已下意识的向腰里的刀摸去。 等那些人全惶急离开,才见个模样清丽的女人迈着双绣鞋走了进来。 女人披着大衣,里头是件蓝白碎花色的袄裤,形貌清秀曼丽,五官精致,素颜淡妆,瞧了眼拜师行礼的苏青,然后走了进去。 别看年纪轻,可论辈分,她可是和尚云祥一辈的,便在众目睽睽中,女子竟做了八仙桌的左首位上。 “嘿,宫家小姐怎么坐那位置上了?” 应邀观礼的人眼神一瞪,似是觉得不可思议,那位置是荐师之人坐的,换句话说,谁坐那位置,就是谁给苏青引荐的师傅。 这宫家是真打算化解了恩怨? 竟然还有这么一出。 来人非是旁人,正是宫家小姐,宫二。 她看向苏青道:“爹让我告诉你,马三的死,是他咎由自取,宫家不怨你,江湖事,江湖了,天经地义。至于那姑娘,我爹这辈子一天一地一英雄,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语气听不出喜怒,很平静,也很郑重。 一旁的尚云祥叹了口气,眼神冷冷一扫在座的诸位武林同道,说不定那施暗手的人就在里头。 苏青眼波流转,没说什么,脚下未停,“扑通”又是一跪,双手合十胸前,匍匐一拜,三叩首。 第二跪。 三跪乃是三请,三拜,拜的是天地人,三叩首,此三叩取意三亲,一亲同师手足、二亲同门同道、三亲本门武功。 起身站直,苏青已走到尚云祥面前。 眼看就要行最后一跪。 “慢着!” 却听几声不轻不重的话响起。 “姓苏的,你仇怨未清,就算入了形意门也保不住你!” 寻声瞧去,开口的是个花甲岁数的老人。 那人“嘿”然一声提气,右手只将桌上茶杯用中指一拨,茶杯滴溜溜打着旋就朝苏青脑门飞去,茶杯转势极快,可茶水却没溅出一滴来,当真是好巧的劲。 尚云祥双眼陡张,左手赫然一抬,腕翻手转,食指一伸,指肚子已绕着杯沿转了一圈,本是来势劲急的茶杯,已被尚云祥端在手里。 “这可是好茶,花拳王可别浪费啊!” 原来出手的叫花拳王。 这花拳可不是什么花拳绣腿的花拳,乃是北方拳种之一,传自清代雍正年间的甘凤池,别看时间短,可也是得了内家拳法之妙的武功,不可小觑。 “姓宫的想要退,咱没意见,可他要把名声让给个“粘杆处”的余孽,咱第一个不服!” 那人身子高壮挺拔,双肩极宽,转过身来,一张脸如涂朱漆,圆鼻阔腮,一双眼睛如鹰如隼,更奇的是下颌银黑参半的长髯居然结成了一根辫子,像是麻绳,穿的是草呢大衣,脚上踩着黑靴,阴鸷的吓人。 “不错!” “事到如此,咱就把话说开了,姓宫的徒弟都被人打死了,还能忍,呵,我可忍不了。当年剿灭“粘杆处”余孽可是“八卦门”尹老爷子起的头,老少妇孺都没放过,可就宫家得了富贵,现在倒好,宫猴子老了,却不想想他这些老伙计,要把名声送给仇人,他要是上去,还能有我们这些人的好么?真是老糊涂了。” 宫二俏脸一寒。 “还请前辈嘴上留些口德!” “宫宝森,你倒好,做了一世英雄,一句话就彻悟了,想明白了,就要放下恩怨,现在还想全个名声,置我们于何地啊?” 又有人开口,说的干脆,直接,那人是个中年汉子,短发,身形瘦小,穿着身紫色短褂,浑身上下似没个几两肉,皮笑肉不笑,眼珠凹陷,脸颊狭长,下颌还有五绺黑色长髯。 楼上,传来了宫宝森叹息的声音。 “飞燕子,时代不同了,咱们这些旧时代的余孽,还是消停下来吧,该退的退,现在已不是论恩怨的时候,论来论去,便宜的只是外人!” “外人?依我看这小子就是外人!”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我形意门办事轮得到你说三道四,一个走飞檐的贼头子也不瞧瞧自己的斤两!” 忽听嗤笑响起。 楼上露出道身形。 那人长衫短发,气质随和,可眼里自有冷光乍现,竟是露了杀机,双目湛然生辉,顾盼有神,一瞧就迥异于常人,神采绝俗。 “你们既要为一己私欲引起纷争,害群之马,真是贻笑大方!” “你刚才说形意门保不住这小子,你动他一下试试!” 那人看着形似壮年,很像个教书先生。 只说这人是谁啊?与尚云祥一般,乃是李存义的弟子,傅剑秋,也是形意门仅存不多的一位宗师。 这是镇场子来了。 “在座的,苏师弟既然进了门,就是我形意门的人了,诸位谁想要搭把手,大可光明正大的站出来,是轮上,还是单个来,我形意门奉陪到底,全接下了!” “哼哼,好,那咱今天就好好论论!” 飞燕子乃当代“燕子门”话事的,冷笑着当即起身。 花拳王紧随其后,这接二连三,又站起来了几个瓢把子,分别北方“戳脚”,“燕青”,以及“三皇炮锤”,还有“通背”和“地趟”。 “宫猴子,今个这事你形意门做的不合规矩,得退下来!” 有人冷声道:“争来争去,一个个都快成孤魂野鬼了,还要争!” 冷不丁的,后厨里,走出个人,这人一露相,就有人惊呼道:“啊?丁连山?” 那人面无表情,道: “那就争吧!” “今个这索性都论明白了,害群之马,留之何用!” “摆生死擂,赢的说话!” 就听。 “弟子苏青,见过师父!” 等几人回神,才见苏青不知什么时候已行了第三跪,高捧拜贴,举过头顶,封口朝上,敬师如天。 等他们看去的时候,尚云祥已接了拜贴,苏青已在奉茶。 “师弟,起身吧!” 礼成。 大厅内,登时剑拔弩张。 苏青一扫在场但凡出头的,淡淡道: “好,那就论吧!” 038 李三 人活着,得有念想。 念想是什么?是一个人心里的东西,为之珍视的、在意的,乃至牵挂的,不能割舍。 世道乱,日子苦,死可比活着容易多了,可有人即便活的生不如死,哪怕啃树皮,嚼黄土,不人不鬼的,不还一天天熬着日子,哪为什么还要活呢,就是因为心里头的念想。 有人是为了自己活,有人是为了别人活,有人为了荣华富贵,有人行的是侠走的是义,多得去了。 小癞子就是被苏青断了念想。 现在,争这名声,也是为了念想。 众人剑拔弩张,吵的不可开交,门人弟子一个个撸袖子,摆架势,都是一方门派地位掌门,或是一方势力的瓢把子,身份地位都不弱。 蓦然。 “嗒嗒嗒~” 清脆声响从楼梯那传来,就见宫宝森神情平淡,左手扶着护栏,食指轻轻点着木面,跟着步子,缓缓走了下来,声响入耳,富有节奏。右手,则是慢条斯理的掏着耳朵,沉甸甸的眸子一扫过,这些人,忽然又都不说话了,因为他们明白老人的意思,太吵,得消停。 宫宝森名震南北,地位高,辈分也高,武功更是独步武林,威势之大除非郭云深,尹福之流在世或可压他一头,否则,当世无人能出其右。 老人从楼上下来,瞧了瞧苏青,而后看向八仙桌上地李存义的牌位,目光闪烁。 他坐在了宫二先前的位置上。 大厅寂静一片,落针可闻。 “人,得有念想!” “马三自小由我带大,功夫高,心气也高,可他走错了路,被人打死,怨不得旁人!” 他看向苏青。 “就是你不打死他,我也要动手,收回宫家的东西,以前是私怨,现在,就是替形意门清理门户,你做的没错,有的东西不能搁他身上糟蹋了!” 这话算是直接把所有人的嘴堵住了。 他又看向众人。 “我这辈子,只成了三件事,合并了形意门与八卦门,接了我大师兄的班,主事中华武士会,又联合了太极、通背、燕青等十几个门派的加入,最后是撮成了北方拳师南下传艺。民十八年,五虎下江南,就是我和李任潮先生在这座金楼谈定的!” “世事弄人,想不到到头来,中华武士会亦是在这座金楼里生了裂隙,说起来,可真是个笑话!” “大势难改,咱们保全的不过是个北方武林的念想,多少武功绝技都失传了,偏偏有人看不明白,想要坏规矩,我知道你们想什么,无非是我老了,要出头!” 老人长长呼出一口气,眸子陡凝,精光闪烁,他看向花拳门以及燕子门等七个门派。 “呵呵,莫不是宫老爷子也要下场走上几招?” 飞燕子李三语带讥讽的笑了声。 “李三”算是一个称呼,历代“燕子门”的贼首当家的,都叫李三,他便是那“燕子李三”的独子,真名少有人知。 形意门众人皆冷冷瞧着他,就连宫宝森都慢慢眯起眼来,今个这事只怕得见红,收徒入门乃是寓意传薪不绝,竟被人扰了,这可是关乎门派的脸面,打人是恩怨,打脸是死仇,已难善了。 宫宝森淡淡道:“论辈分,论地位,你有资格跟宫某论么?就是你爹老燕子活着都差点。” 李三一张脸瞬间是红了又青,青了又紫,他咬牙切齿怪笑一声,猛的瞧向苏青。“好啊,听说这小子在金楼里和马三立了状,既然他要得宫家在北方的名,敢不敢再下场论论?” “砰!” 却见尚云祥身下椅子一塌,一改木讷模样。 “当然得论,谁损了形意门的脸面,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走!” “摆擂!” “形意门的,都站出来!” “形意门弟子在此,今个,都他妈别想走!” “哗”的一声,楼上楼下,立见身形晃动,男女老少,端茶递水,跑堂子的全有,以先生瑞为首。 “八卦形意是一家,八卦门的出来!” 又是一声冷喝。 “八卦门弟子在此,去把这条街封了,今天论个清楚!” 顷刻,两拨八卦门弟子已出了金楼,一左一右朝两边岔口奔去。 堂下三教九流各门各派的人立时四散开来,腾地儿,生怕慢了被殃及池鱼。 本是拥堵逼仄的大堂立时空阔起来,只剩下形意门八卦门,和以花拳门,燕子门为首的七个门派。 “怪不得宫家宁愿把名声给一个外人,也不想给这些北方的门派,不识大局,只顾私欲,宫老爷子到底还是英雄了得啊,这一次,也能把这些害群之马踢出去!” 楼上观战的南方武林看出了端倪。 “也好,明天就是宫某隐退的日子,我也很久没动过手了,只代表八卦门,求个始终!” 宫宝森也站了起来。 “您七位也算名震一方的瓢把子,咱们各出七位,论论看,站着的才有资格说话!” 这话一出,尚云祥,傅剑秋,这些人全站到了宫宝森的身边,丁连山不声不响的也赶了过去,加上苏青,这是五位。 “算我一个!” “还有我!” 楼子里的先生瑞与三姐也快步跟了过来,一个形意,一个八卦,凑齐了。 花拳王冷冷一笑,与另外六位掌门相视一眼。 “好!” 字甫落,两道身影已窜到场中,一者足尖点地,飞身纵跳一跃,跃起两米高,一者双腿左右腾挪,如虎扑龙游。 赫然是宫宝森,花拳王。 眼花缭乱间,空气中就听“啪”的一声炸响,好似惊雷,这二人已交上了手。 宫宝森尚未着地,两掌便凌空推出,花拳王推掌迎上,霹雳惊雷一声响,双掌刹那相遇,掌心相对,二人衣裳登时鼓起,这可不是什么内力,而是气血催发,暗劲喷薄。 一击之下,二人应声分开,宫宝森落地后双脚噔噔噔连退了三步,花拳王亦是如此,可他每脚落下就好像踩的是玻璃,咔咔声响,转眼地板都碎了。 刚止步,二人再次扑上。 宫宝森身子瘦小,仅用足尖点地,一起一伏,身合气息,好似踏浪,脚尖一拨,人已嗖的窜出四五步,再次与花拳王斗在一起。 众人瞧的心惊,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可陡然。 “活着已是不易,一个个却急着求死!” 苏青终于开口了,背着双手,语带轻笑,面露杀机。 他眸子眯的狭长瞧着李三那张脸。 “姓李的,你不是要跟我论么?” 说着话,苏青已朝对面的李三勾了勾手,往门口踱步走去。 “臭小子找死!” 眼看苏青自己冒出头,李三不惊反喜,不由分说身子横空一扑,只似飞燕横空,腰身一挺一展,鹞子翻身这等烂大街的身法,竟被他翻出去五六米。 “呵!” 苏青嘿声一笑,杀机毕露。 “我先让你死!” 气息一沉,他背后就听噼啪声响,好似磨豆子一样,脚下步伐一疾,右腿只在厅柱上一蹬借力腾空,腰身一转,双腿已凌空连环横扫出去,足尖点人命脉,踢人死穴,尽是杀招。 039 技惊 一边酣战刚起,一边再起纷争。 苏青双腿一出,宛如响鞭凌空抽击,背后脊柱噼啪声响,似龙蛇起伏,汗毛已悄然立起,封闭毛孔,气血收敛。 与寻常扫踢不同,他双腿笔直,非是以脚背、腿干等硬处击人软肋,而是以足尖点人死穴,戳人命门,倒像是戳脚的功夫。 擦着就伤,戳着就死。 刹那间空中尽是苏青如锥如枪的腿影,讲究的是以点击面,霹雳雷霆间取人性命。 苏青用的是腿,那李三用的却是手,盗门中人,除却飞檐走壁的轻功为江湖一绝,双手更重灵巧多变,眼见面前凌厉劲风袭来,李三未及落地,已双臂一展,只似一对鹤翼展开,双手五指一变,宛如凤嘴鹤喙。 他一手回揽从右往左,画了个圆,顷刻,苏青便觉自己脚上的力道如被一股看不见的水流冲到一旁,劲力落空了,李三则是趁机用另一只手以鹤嘴啄向他脚踝。 瞧见这一幕,观战的人无不脸色微变,下意识看向太极门的徐叔,这要是没瞧错,好像是太极云手吧。 揽雀尾。 徐叔也是看的一愣,而后脸色难看铁青,他妈的,贼就是贼,偷钱偷人都不说了,现在还偷人家的武功,这可是武林大忌。只不过,李三学的好像是野路子,似是而非,像是没学全又添了自己的东西,全是表面功夫,那吞气运劲的窍门还没通呢,也不知道用的什么邪门把式,真就把那劲给用了出来,怪不得敢当面使出来。 这是借力、打力、化力的高深手段,自古有云“武有八极定乾坤,文有太极安天下”,一刚一柔,一外一内,说的是天底下施展太极的大多都走的阴柔路子,可别看着阴柔,实际上凶险的东西你都看不见。 除了当年“杨无敌”打遍京华无敌手,是以霸道无匹的劲力生生震死对手外,其他的大多都是走的阴柔路子,甚至到最后连杨露禅也刚柔相济,练成鸟不飞的绝技。 这绝技便是将这股阴柔劲练到了极致。 但凡外力袭来,皆无法沾身,尽皆落空,鸟翅难以借力,自然就飞不起来,这是被化去了。 而苏青如今也是这般,如那飞鸟一样双腿之力,被一拨所化。 这下形意门和八卦门高手都有些坐不住了,相顾一眼,都露着担忧。 苏青虽说锋芒正盛,可真正与高手交战的次数不过寥寥,走江湖最怕的就是遇到这种太极门的阴柔把式,破不了这云手上的劲,累死你也挨不到别人一片衣角,这就是“文有太极安天下”里那个“安”字的门道。 连苏青自己也大觉意外,只觉得李三这一手回揽,像是揽出了个漩涡,不但带偏了他的劲力,再顺势一转,劲全被磨没了。 眼看就要被鹤嘴啄一下,谁知道会不会是个窟窿,苏青口中吞吐的气息陡然一停,丹田所蓄之气轰然如潮水般宣泄而出,借着脚上的螺旋力道,横着身子翻了一圈,腰身一扭,又是一脚。 与那啄来的一击撞在了一起。 “小子,你还是乖乖给我倒下吧!” 李三得意一笑,鹤喙似的右手陡然一张五指,苏青一脚已踢在了他的手心,可就像落在了棉花上,手足相触的一瞬,只一拨。 但见苏青就像是陀螺一样,凌空转了七八圈,“啪”落到地上,滚出不远的一段距离。 这是遇到高山了,众人瞧着叹息,宫宝森脸色也有些沉凝,看来对方是有备而来啊。 见苏青倒下,李三并未打算收手,脚下一滑,凌空一翻,双脚从天踏下,踩向苏青的后腰。 “咔!” 落足生印,落空了。 苏青右手一按地面,转身避过,立在不远处。 “咳咳——” 一咳,嘴角已淌出缕殷红。 这一摔可真够劲啊,五脏都似移了位,气血都有些不稳。 “老东西,手段还不少!” “唔——” 众目睽睽中,陡见苏青双臂一垂,掌心相对,摇摇虚抱于丹田,唇齿一张,一声深而沉,沉而重的鲸吸从他口鼻内生出,由轻渐深,越往后头,只似虎啸龙吟。 须臾间,苏青背后平展的衣裳紧绷起九道沟壑,像是撑开的伞骨,依着脊椎,单薄消瘦的身子竟在袍子下勾勒出几分棱角轮廓,筋骨毕露,煞气陡生。 苏青像是打出了真火,狞笑一声,双手立掌,如刀似剑,纤长十指宛如玉骨石锥,连气息都闭住了,不由分说,便扑了上去,这一扑,他双臂一抽一抖,甩拧之下,关节骨头像是都没了,双臂软绵绵的犹如化作两条惊神泣鬼的软鞭。 这可是马王爷留给他的唯一杀手锏,对气血损耗极大,等闲休用。 “如意鞭?这是要以刚打柔?” 有人识得,不免瞪大眼睛,惊呼出口。 这可是“杀人术”的杀招,苏青一直藏巧于拙,今日还是头一回施展。 别看双臂软绵绵的,可当和李三的双手碰到一起时。 “啪啪啪~” 声声闷响陡然炸响在众人耳畔,像是肉掌击在了水面上,入眼所见,尽是苏青抡臂拧手的残影,肉眼几快追不上。 两人便似角力般,谁也不退,一人抖臂劈掌,一人揽臂推手,四只手便似四条龙蛇般缠斗在一起,双臂上的衣裳,不过瞬息,已被抽成了碎屑,漫天翻飞。 一人发劲,一人化劲。 发的是至刚之劲,化的却是至柔之劲。 针锋相对,寸步不退。 惊的人心颤,看的人眼晕。 二人衣袖一点点的被碰撞交转的劲力绞成碎片。 数息,苏青一双手臂便肉眼可见的充起血来,嫣红一片,连带着他那张脸都慢慢泛红,像是喝了烈酒,头顶都开始冒起了淡淡白气。 这是吞气发劲,蓄气发力的变化,就好像普通人花了一小时跑了一万米,可到苏青这,则是一会的功夫把那跑一万米的气力全宣泄了出来,追求的是一瞬间的爆发,可令“杀人术”威力大增,增强的是速度与力量,还有反应。 可负担也是一样的,不可长久,倘若超过身体的承受力,免不了五脏过热,血管爆裂,脱力而亡。 “死!” 苏青闭着气息,牙缝里生生挤出个含混的字。 “啪啪啪~” 双臂未停,异响却变。 但见李三软绵绵的双臂,如被塞进了炮仗,每每与苏青双手一碰,相遇处,竟炸出一朵血花来,暗劲勃发,刚猛霸道。 “哈哈……” 苏青嘴里发着怪笑,面色通红,唇齿间还有未干的血。 “小子受死!” 李三站不住了,双脚往后连撤,碰的是手,嘴里却在吐血,双臂转眼是多了四五个血洞,他老脸狰狞,忽又变得阴恻恻的,故技重施,又是一招揽雀尾,拼着一伤,化去苏青劲力的同时,另一手五指忽虚拢如锤,只似将握未握,腰身一拧,侧身的同时,一锤朝苏青后背敲去。 敲得就是脊椎。 太极炮锤。 但又有些不一样,他五指是捏着的。 “啪!” 苏青双眼陡睁,左臂柔若无骨,只以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姿势,像是无视了关节的钳制,从前拧到了后,与那一锤硬拼了一记。 二人同时倒飞了出去。 苏青滚翻出去,口中气息一泄,一身的衣裳立马就让溢出的汗浸湿了,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身下都湿了一片,双臂上渗的汗都是红的,可马上又被他毛孔中散发的热量蒸发了,以至于他像是被蒸过了一样,胸膛里的心快要跳出来似的。 憋着的一口气伴随着漫长的吐息,化作滚滚热浪,体表外的滚烫和溢出的涨红似是潮退般飞快散去。 可这些都不重要。 苏青直勾勾的望着李三,像是瞧着一个死人,一言不发。 那一招似是而非的炮锤,让他想到很多东西。 未等他发作,已有人怒喝开口。 “姓李的,你这两招是从哪偷来的?” 太极门的人坐不住了。 李三倒飞翻滚出去双臂溢血,口中吐血,狼狈不堪。 040 杀燕 “老子自己创的,与你太极门何干!” 李三顺了顺气,阴翳的瞥向苏青,吐了口血,嘴里却不耐烦的应着太极门的人。 自己创的? “放你娘的屁,你他妈再给爷爷创一招出来瞧瞧?老燕子好歹英雄了得,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要脸的货色!” 这般为人所不齿的行径,但凡谁都嗤之以鼻。 “师弟!” 趁着燕子门和太极门纠缠的时候,尚云祥走到苏青身旁。 苏青浑身汗液蒸发,布帛里溢出缕缕白气,头发都是湿漉漉的,他的胸腹就像抽动的风箱般,吞换着体内的热气,降低着身子的温度。 发尖上的汗珠滴答滴答,苏青问:“师兄,是那一招么?” 尚云祥知道他的意思,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却是作势要上场亲试,试试手才知道,如今苏青与李三可算是两败俱伤,他这个做大师兄的自然要出头。 可一只手却豁然拦在了他的身前。 苏青瞧向他,雪白眼仁里冒起的血丝还没褪干净。“这是我自己的事!” 轻缓的话语带着难以形容的郑重。 尚云祥脸色微变,似想起什么,最后复杂一叹。 “你小心!” 那边宫宝森与花拳王也战到了如火如荼的境地。 花拳,化也。讲究的是出拳如百花顿开,使人眼花缭乱,用的是散手。可他遇到了同样善于变化的八卦掌,宫宝森轻功冠绝武林,本以为先前李三飞纵如燕,已是当世绝顶,可宫宝森而今趟泥步一出,再配合着猴形拳把的纵跃蹦跳之势,飞枝攀柱,只听嗖嗖嗖衣袂扇动声响,肉眼都快跟不上了。 只绕着花拳王拳掌齐出。 武夫之争,乃是纤毫之争,亦是方寸之争,争得就是周身这点方寸大小的天地,退不得,让不得。 二人相斗,便似堂中惊起擂鼓,震得人心神摇曳。 “太极门诸位好汉,今日之事自有我形意门当先,劳烦诸位让个道!” 说话的是苏青。 立马就有人喝了声:“好说,苏爷,给咱好好收拾这帮没脸没皮的玩意!” 太极门的人立马退开,顺便狠狠地瞪了眼燕子门的。 苏青打量着李三,眼皮轻颤,眼仁像是泛红,说出来的话却很轻。“姓李的,就是你动的暗招子坏了那姑娘的性命?” 李三沉着脸,见他这么问,当即冷笑一声一言不发。 “错不了,本门炮锤本就霸道,被那老小子改的似是而非,以指啄人,必是他背后施的暗手!” 徐叔立马就在场外嚷了声。 就见苏青那双好看的丹凤眸子豁然一凝,眼波似是瞬间成了冰。 “手上功夫咱们旗鼓相当,可敢跟我论兵器啊?” “师哥,接剑!” 楼上,就见程蝶衣他们倚着栏杆,抖手就抛下一柄剑来。 正是照胆。 有小青惨死在前,苏青又怎会放心留他们在家,索性一并带了过来,长剑一抛,他身形凌空一个筋斗,足尖顺势一勾,一截青寒剑身已被带出了鞘,落地瞬间,苏青右手一抓,剑器已然入手。 “老子奉陪到底!” 飞燕子李三厉芒爆现,双手自后一接,已从徒弟手里接过两副钩爪,他精于轻功,此物加身,后缀链锁,更是令他飞檐走壁如履平地。 刀剑无眼,二人生死相搏,几在同时便奔出了金楼。 长街空荡,岔口一堵,哪还有半个人影。 “受死!” 只一出了门,飞燕子腰身一挺,双手握着钩爪,爪刃内弯,亮着森冷寒光,两爪俱是五刃,朝苏青面门抓来。 “嗤嗤嗤~” 空气穿过钩爪五趾的缝隙竟带起锐利呼啸,配合着灵活轻功简直如鱼得水。 趁着堂子里的人还没冲出来,李三面露阴狠,低声阴笑道:“是我杀的又如何,可惜让她死的太容易了,本来我还打算尝尝鲜呢!” 苏青挥剑抵挡,面上没有表情,随着钩爪划过剑脊,嘴里淡淡道:“那你今天就一定死的很不容易!” “我看咱们谁先死!” 兵器为手足之延伸,所谓“人器合一”,譬如八卦掌便取于刀法,掌如手刀,自当年董海川创下“八卦掌”,门中弟子便多取刀为兵器,而形意门乃脱枪为拳,形意大枪更是名震江湖,还有八极大枪,当年李书文号称“神枪”技惊武林,至于剑法,应属昔年的武当剑仙宋唯一为此道翘楚。 既是手足之延伸,便自当与气息相合,随脉搏而动,如血肉之躯。苏青这些年气息绵长微弱,虽达不到尚云祥那般近于龟息,可也早练到了骨子里,行走坐卧,气息早已迥异于常人,养精蓄锐,内壮肺腑。 他十年舞剑,手中剑早就与自己磨合的毫无间隙,任谁习练了十年,亦绝非寻常,何时该收,何时该刺,何时该变,被他配着“杀人术”硬生生摸索出了自己的门道。 迅疾,狠辣,求的也是个“杀”。 叮叮叮叮—— 清脆快急的碰撞绵密不绝,犹如雨落,那钩爪为奇门兵器,阴狠险辣,配合着后缀的链锁,就似绳镖一扬,忽长忽短,防不胜防。 苏青转眼就挂了彩,衣裳上多出来七八条血口,看的人心惊肉跳。 李三脚下急追快赶,身子斜倾,双脚连连蹬地,身轻如燕,竟没发出一点脚步声,双手钩爪勾出一片繁花似的虚影,寒光闪烁,气血一催,双臂上的伤口又淌出血来。 “咔!” 陡然,便见一只钩爪带着锁链飞出,勾向苏青面门,虽被躲开,却又被拽了回来,回勾向苏青的肩膀,可就在这时,那长剑一转,苏青竟挽剑身把链锁绞住了。 李三眼中乍现寒光,脚下一赶,左手紧拽链锁钳制其长剑,右爪向他手腕抓去。 旁观的人瞧见这凶险万分的一幕,无不发出惊呼。 苏青本是平静如水的神情却悄然变得阴厉,咧嘴一声笑,手腕一转,照胆赫然调转剑尖竖了起来,屈身一蹲,手中长剑好似打桩般被钉在地上,应该说是刺向地面,暗劲勃发,这一刺似携千斤力道,绞着的链锁瞬间绷得笔直,李三本就急赶,身子被突如其来的一带,蓦然一个前倾。 他脸色一变,暗道不好,便要撒开手中兵器。 可苏青哪会给他这个机会,就地一滚,撞向他怀里,双手各伸食指,如螳螂叼手,只在他双臂上一戳,啪啪,就是两个血洞。 “啊!” 痛呼惨叫,李三神智犹清,双臂受伤,他还有双腿,足尖一点,便要后撤,苏青却抢先一步踩住了他的脚背,缩身腾挪自其身畔一转,已转到背后。 死劫临头,李三脸色大变,苍白无血,扭头就朝金楼里惊恐大吼道:“救——” 话刚出口,苏青叼手一变,虎口一开,食指和拇指就似铁钳般捏向李三的后颈,一扣一提,“嘎巴”声响,便见一截脊骨高高冒了起来,李三瞬间软成了烂泥,扑倒在地,哀嚎连连。 “师傅!” 燕子门门人扑出就欲施救。 苏青面无表情,脚尖一勾,那链锁入手,右臂发力,长剑噌然带出,被他回身一抡,青光带着一条黑影,四五个燕子门的弟子,有人捂着喉咙,有人捂着脸,跪倒在地,血流如注,惨叫遍地。 他右手再抖,手中链锁哗啦崩断,照胆如鱼跃起,被他接入手中,反手一个剑花,脚边趴着的李三,手足四肢,踝腕处皆是溅出血来。 回望了眼堂内惊心动魄的厮杀。 “嘿!” 一声沉喝,苏青双眼陡睁,右腿绷得笔直,下一刻便霹雳般踢出一脚,李三是口鼻喷血,横飞出去,只将燕子门的人撞得筋断骨折,撞进了金楼,撞在了厅柱上。 “啪!” 闷响炸起,众人还未回神,一柄剑便自门外直直飞进,“夺”的一声钉进了李三的胸膛,余势不减,贯入柱身内,将之钉在柱上。 李三此刻七窍流血,五脏俱裂,望着门外慢慢走进来的消瘦身影,只是挣扎了几下,头一垂,便没了气息,身下血水染红了厅柱。 所有的名利野望,都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041 清了 “滴答,滴答——” 大堂内,无不骇然,堂柱上一具尸首被生生钉死在上面,血流如注,沿着耷拉的足尖滴淌下来,像是滴滴钟漏,化作了催命符。 地上燕子门的贼窝子倒了一地,筋断骨折的不在少数,瞧见自家师傅这般惨烈死状,无不被吓破了胆,褪了人色,朝门口瞧去。 苏青若无其事的抹了把脸颊上的血珠,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哪个倒霉鬼的,摩挲着指肚子,他边往里走,边若无其事的笑着,只是这模样却让人心底着实发毛。 被其目光一扫,几派掌门背心无不发寒。 李三的武功可不弱,不仅不弱,而且极强,就适才露的那两手绝活,可是夹了柔,带了刚,虽说被改的似是而非,但不得不说,威能不可小觑。放眼整个太极门能与之相比的怕是除了杨家的嫡传再找不出几位了,正是有了这样的底气,他才敢和宫家叫板。 没成想,宫猴子的手还没碰到,命却已经丢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苏青赢了。 瞧着他那张清寒的脸,也不知多少人眼神发颤。 马三几近四十,飞燕子李三年过半百,他们这些哪个不是上了岁数,可苏青才二十有余,很年轻,年轻的让他们害怕。怕什么?怕的是往后苏青一身武功愈发登峰造极,可他们呢,青黄不接,等前人已老,后人又有几个能敌他,到时候依着此子睚眦必报的阴厉性子,倘若得罪狠了,谁知道眼睛一闭,还能不能睁开,怕就怕灭门绝户,种都不留。 可没人敢忘了“血滴子”,而今又得了“形意门”的势,谁敢小瞧。 有人暗叹,“形意门”可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死了个“马三”,结果又收了个苏青。 练武,天份本就是资本,又年轻,天份又高,但凡不夭折,注定是一个门派的底蕴,撑得起数十年的兴盛。 所以,马三一死,加上宫二是许了人的,都以为宫家的东西传不下来了,后继无人,“形意门”虽说势大,可名头都是老辈挣的,年轻一辈除马三峥嵘显露,其他的又有几个能扛大旗啊,于是乎,这才起了心思。 赢了不但可名利尽收,更可手握大势,输了,那就等等,等熬到这些形意宗师,八卦高手一个个气血衰败,再争。 可谁想,宫宝森他们偏偏不按常理出牌,非但没有收拾了苏青,反而将之收进了“形意门”,许了地位,给了名声,往后,这就是一根定海神针啊。 古往今来,但凡成大事者,无不是胸怀莫大气量,眼界宽广,看的比常人高远,一想到这,燕青门的几位无不心中苦涩,倒像是他们这些个瞧不明白,只看眼前,鼠目寸光,争了个笑话。 气量狭窄,害死别人,眼界狭窄,害死自己。 这话可真是说对了。 那边宫宝森与花拳王的厮杀也落幕了。 宫宝森身形瘦小依托步伐灵巧多变之利,双掌如刀,一边卸着花拳王双手的力道,一边步步急退,可就在李三尸体横飞进来的同时,花拳王眼角一抽,像是看见了那烂泥般的骇人死状,这心神为之一分。 高手过招,焉能分心他顾,宫宝森陡然缩身塌腰,脚下一滑,已到其身侧,双掌一掰一扣,气息直吐入腹,“咕咕”两声,腹中隐隐似有蟾叫,沉息屏气,袖筒哗的鼓起,回身便是一肘,眼中精芒爆现,宛如老猴顾盼回首。 花拳王暗道要遭,腰身一转,以肘对肘。 可一击甫落,宫宝森拧着的腰身蓦然一正,双腿似生根在地,力从地起,双手掌心一捧,破入花拳王空门,白猿献果。 生生托在其下颚,一推一抬。 可还没结束,他足下一赶,两掌如刀只如剪子对其脖颈一夹,噼啪一声,花拳王立时身子离地,倒飞出去八九米,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与自己的弟子们狠狠撞在一起,半天没爬起来。 老猿挂印回首望。 花拳王挣扎着被徒弟搀扶起来,刚站直,他身子摇摇晃晃,像是喝醉了酒,望着宫宝森就要说什么,可一张嘴,喉头一鼓,吐出来的可不是话,而是血,不光是血,还有骨头渣子和碎肉,血雾喷吐如沫,直挺挺的倒地。 死了。 这是要立威。 宫二忙上前搀扶着宫老爷子,一番激斗,气血多有损耗,宫宝森六十多岁了,加上花拳王非是庸手,损耗更是不小,气息都有些喘。 剩下的五位门派掌门,各自看了眼尚云祥、傅剑秋连同丁连山他们,另外两个先不说,这三位可都是实打实的顶尖高手,年轻时候打遍天下罕逢敌手,今个要是动手,保不齐得拼了命。 “罢了,不必打了!” 几位掌门见大势已去,又见苏青眼神阴厉,便如芒刺在背,当即叹气摆手,落寞黯然。 “今日之事多有得罪,我们认输,自愿退出中华武士会!” 他们又看向苏青。 “苏、苏小兄弟,那女娃的死,我们半点都不知情,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然后领着弟子就往外走,生怕慢了。 “让他们走!” 眼见形意、八卦的门人欲要阻拦,宫老爷子大喝了一声。 此时,楼上楼下寂静一片,宫宝森望着苏青,四目相对,他莫名叹了口气,而后沉气高声道:“往后,所有恩怨,全清了!” 众人没想到事情竟这般快便落幕,有的还在回味之前的险恶厮杀。 突然。 “好!” 一声高喊陡起,吆喝的居然是段小楼。 下一刻。 “苏爷,好俊的身手!” “好!” “苏爷好武功!” …… 先前还一个个冷面冷脸的围观之人,如今挂着笑脸,吆喝四起,说的都是恭维奉承的话,满楼上下,瞬间喧闹一片。苏青之前的身份不过是个下九流的戏子,充其量得了马王爷的功夫,再大的名头,这出身,地位都差的远,如今进了武门,这第一战,就是李三。 一战扬名,而且还是大名,天下南北势力,今日聚了八九成,众目睽睽,恐怕用不了多久,这凶名就得传出去。 花拳王的尸体好歹被徒弟抬走了,飞燕子李三却连个收尸的都没有,费尽心机,争名夺利,到头来却换了个众叛亲离,当真是世事无常,好不可笑。 喧闹中。 苏青足下一赶,奔出几步,腾空一跃,伸手已拔回了剑,一抖血水,长剑归鞘,没去看地上的尸体,他望了眼宫家老爷子,深吸一口气,神情怅然,默然片刻,遂见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上露着似哭似笑的复杂神情,轻声道: “您说的对,都清了!” 只对形意门的几位师兄拱拱手。 转身已领着程蝶衣他们出了金楼。 042 隐退 下了一场冷雨。 等骤凉的冷风袭身,人们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原来已是入冬的时节了,一个个都忙不迭的添上外衣,驱着寒气。 金楼外,昨个流下的血泊,不知何时已被冲洗的干净,地板换上了新的,堂柱重新粉了漆,打碎的物件只似从未碎过,仍旧摆在那。 三姑六婶、姑娘们仍旧笑面迎人,该唱曲的唱曲,弹琴的弹琴,大茶壶们吆喝着酒水,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这世道,人最擅长的就是忘记。 唯一不同的,怕是哪座荒山野丘上又多埋了几口棺材。 另外,便是苏青从一个名动京华的“伶人”变成个武门皆知的“苏爷”。 名利这两样东西,有人一步一座山,步步登高,他却是一步登天,自身武功已是非凡,又借了“形意门”的势,真可谓是扶摇直上,九霄青天任翱翔,一发不可收拾。 前脚刚回了家,后脚送礼的,送钱的,几乎踏破了门槛,甚至还有拜师的,全被苏青拒之门外了。 人情这东西,欠下了,到时候指不定就得拿命去还,他不愁吃喝,积蓄颇丰,又怎会犯糊涂。何况这些人可不是什么重英雄识英雄之类的欣赏你,人家瞧的是他背后的形意门,还有北方武林的大权。 有的东西既然清了,他便不想有什么瓜葛,免得纠缠来纠缠去的,麻烦。 身份不同了,待遇也就不一样了。 “苏爷,楼上请!” 这金楼他总共进过五次,除却今天,和前天因小青的死踏足此间,其他的三天,不是杀人,就是准备杀人。 今天,是因为宫宝森要隐退。 昨天做主的是形意门,今天做主的是“精武会”,搭手的,是一位南方的拳手。有人退,有人自然要出头,传薪不灭,这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宫宝森想要“南拳北传”,可惜岁数大了,加上门户之见,故而成与不成最后还得落在南方人自己的身上,便想退隐前把名声送出去,推一把。 苏青本不想来,但想到这应该也是宫宝森一生收尾的时候,有始有终,往后怕也见不到了,加上他得了北方的名,于情于理,得来做个见证。 谁能想到转眼一变,宫猴子竟然成了自己的师叔,可真是世事无常。 他今个换了身淡蓝色的长衫,袖口绣着金白色的织锦,背手在身后,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慢悠悠的上了楼。没了昨日的煞气和阴厉,今日他模样柔和,眉宇间透着清寒,欺花赛雪的绝美面庞落在昏黄的灯罩下头,似有似无的泛着光晕,像是尊裹了件衣裳的玉像。 和宫老爷子搭手的是叶问。 自打昨天见了形意门和八卦门的势,那些跃跃欲试,想要出头的南方武夫全都偃旗息鼓了。 就留了个叶问,他家大业大,为了维护家业和保护培德里的租户利益,往日里没少与本地帮派起争执,一来二去自然就是打了。 敢出头,有势力,品行端,而且手上功夫厉害,自然而然就被挑了出来。 苏青坐在二楼过道的尽头,挨着护栏,抬眼睨下去,便见南方武林个个神情严肃,如临大敌。 南北相轻,自古有之。 叶问既然要扛南方的旗,这事便关乎到南武林的颜面,怕就怕,旗没扛得了,还摔地上了,到时候就得闹笑话。 昨天坐在楼上观望的是南方武林高手,今个则是换成了北方的三教九流,一个个都静着心的瞧着。 苏青身旁还摆着方矮几。 “这是小青的东西,我理了理,想想还是给你吧!” 给他倒茶的是之前照顾小青的那个女人,叫红菱,风尘女子,烫着卷发,红唇艳抹,自有风韵。 一张裹着的筝,还有个朱红色的首饰盒,盖上雕着一朵牡丹花。 苏青叹了口气。 盒子里放的是那姑娘这么多年的积蓄,银元,首饰,连他先前送的三条小黄鱼都被手帕小心翼翼的收着。 “这是什么?” 他伸手自里头取过一条最普通的红线,似是手环,上面系着一串铃铛,有大有小,大如龙眼,小如豌豆,约莫二十来颗的样子,一拿起叮叮铃铃的很悦耳,像极了女孩的笑声。 “这是她娘留给她的,每年她都穿颗铃铛,今年刚好二十一颗!” 红菱在旁边说着,神情黯然。 苏青眼波闪烁,收起铃铛,只道:“行了,剩下的你拿去赎身子吧,呆在这风尘之中也不是个长久的事,往后换个活法吧!” 女人听的一愣,有些复杂的看着苏青,她说:“多谢!” 苏青眸子一抬,迎着女人的视线,沉默了会,才摇头。“人这辈子,但凡世间走上一遭,多多少少总会欠下点什么,能还清最好,我最怕的是那些还不清的!” 女人没再搭话,只是深深瞧了眼面前按手而坐的男人,沉默着收起了首饰盒,背着筝下了楼,打这天之后,苏青便再也没在佛山见过她。 “来了!” 忽听楼下响起呼声。 苏青拿捏着铃铛,抬眼朝下瞥去。 这回,换叶问登楼了。 昨个宫老爷子的一手老猿挂印回首望,可是技惊满堂,老当益壮,不负当年的威名。 珠玉在前,与苏青记忆里有些不同,堂子里的人多是说着喝彩打气的话,敢上前推一把指路的,没有,一个个目送着叶问上了楼。 这也算是武林盛会了,新老势力交接,南北势力撮合,各方巨头汇聚于此,拍个照,兴许过个几十年,这就是历史的见证。 隔着玻璃,苏青阖眼听着屋里头的话,南北各路高手更是紧张的瞧着。 “江山代有人才出,幸会叶先生是有缘,今日是我最后一战,咱们不比武功,比想法,如何?” 宫宝森丝毫不见昨天酣战后的疲态,中气十足,言语掷地有声。 叶问笑道:“上门都是客,主随客便!” 如此,宫老爷子才娓娓道出一件辛秘,他颇为感叹,目光微动,自桌上取下一块饼,回望向众人,沉声道:“那年中华武士会成立,从南方来了一个人,手里拿了一块饼,话不多说,让我大师兄李存义掰开,我师兄没有说话,还让他做了武士会第一任会长!” 顿了顿,他视线一扫众人,眸光一凝落到了叶问身上,待四目相对,复又道:“他凭的不是武功,是一句话,拳有南北,国有南北么?” “这位先生也是你们佛山人,叫叶云表,是位人杰!” 话到这里,所有人都听明白了。 今个主要论的是气量和胸怀。 否则便与昨日那些人有什么区别,眼光短浅,容不得他人,心思狭隘,难成大事。 “想不到二十几年后,又让我遇见另一位叶先生,我想以前辈的话问一句,叶先生,你能掰开我手中的这块饼么?” 宫宝森说着话,沉甸甸的目光瞪向叶问,抬起了手中的那块饼。 还要论手上的功夫。 苏青慢慢睁开了眼,瞥向屋里相对而立的两人。 这是要比劲啊,武夫之争,不过脚下方寸,天圆地方,皆在手足之上,便似昨天李三的云手,太极化劲,打不破老爷子心中的天地,这饼就掰不开。 南方武林多是神情微变,叶问未遇高山,而今还谈不上宗师,宗师可不单单指的武功,一个人想法、德行、乃至胸怀,都不可或缺。 可苏青却站起了身子。 昨日一战,宫宝森气血损耗巨大,养精蓄锐多年,一朝爆发,今个这名声,怕是送出去的。 不远处,宫若梅那张冷俏的脸,如今多了几分落寞,像是也看见了其中的东西,一双纤指攥的骨节发白。 老姜眼露杀气,紧张的瞧着,似是已把叶问当成了毀家的仇人,肩头的猴儿如受感应,也龇牙咧嘴的怪叫着。据说他以前是个刽子手,被宫家收留了,那把刀也不知道剁了多少人的脑袋,一直藏在鞘里,可惜,刀藏得住,杀气却藏不住。 “苏爷,您这是?” 见苏青中途离场,一些个人还瞧不明白。 摇晃着手里的铃铛,苏青不经意的摆摆手。 “替我贺一贺叶问!” 这是才入金楼,又出金楼。 等回到了面馆。 苏青一抹袖子,径直收拾着桌上的残汤剩饭,尚云祥不知什么时候坐在角落里捧着个碗吃着面,见他回来。 “就知道你这性子坐不住!” 苏青笑了笑。 “活的都这么累,一个个还得装模作样,为什么呀?” 尚云祥抹了把嘴。 “你啊,做人得懂人情世故,不然迟早遭人记恨!” 他迟疑了会,从怀里摸出个皱皱巴巴的线装书,又用袖子小心翼翼的擦了擦,老脸默然,最后道:“拿着吧,见你爱兵器,这可是师傅用刀的心得,这些年师兄弟几个岁数都大了,也没争的那股劲了,我一直带在身上,上面还有一些王五师伯的笔记,对你大抵有用,好歹是入了形意门,总得练点形意门的功夫。” 苏青怔了怔,呆在原地。 老人却不以为意的道:“事完了,我们也得走了,你名声有了,往后估摸着你也不怎么想见我们,这东西算是给你个念想!” 像是就在等他,见他回来了,东西一搁,尚云祥把碗里面汤喝了个精光,提着身旁的包裹就要拿钱。 “嘁,小看我不是,做师弟的还请不起你一碗面!” 苏青翻了个白眼。 老人呵呵咧嘴一笑,笑的憨厚老实,像是个农村的小老头,一张嘴就是股子大蒜味。 “那咱这就走了!” 说罢出了门。 望着门外瘦削佝偻的背影,不知为何,苏青莫名嗓子一痒,鬼使神差的张嘴道:“师兄,我送送你啊?” 老人扭头看看他,这是才做了一天的师兄弟啊。 “那行!” 苏青闻言一笑,忙跟了出去。 043 离去(本卷完) 这世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武人有武人的救国之念,文人有文人的救国之法,可谁能想到,宫老爷子耗费了大半生的心血,“形意门”几代人的努力,都随着“华北事变”的开始,被撕的支离破碎。 “南拳北传”未及功成,便被炮火碾碎。 人生如梦,几多回首。 苏青他们在佛山度过了第一个冬天,转眼又是第二个冬天。 名头这种东西,似也随着国难而烟消云散,苏青的名与势,都成了过去的风光,偶有出现,也不过是他人口中闲聊的话头,说过了,也就忘了。 人不就是善忘的么。 相比之下,说的更多的倒是田氏小馆里有个俊俏无双的伙计,而且时常还能开腔唱上两首小曲,嘿,那嗓子高明极了,华丽的就似缎子一样,日子一久,倒是招了不少常客,生意越来越红火。 照着以前的记忆,苏青又和田小娥她们捣鼓出不少新奇的面食,什么牛肉面、炒面、拌面,生意越来越好,还有不少上门求做学徒的,被苏青随手打发了。 世道在变,人也得变,面也得变,南北口味不一样,那就变。 一年半的时间,硬是让几人凭着做面的手艺攒下了一笔不菲的积蓄,再加上之前在京城唱戏时留下的,苏青这心渐渐也就放下了。 而且段小楼和程蝶衣他们也学会了和一些南来北往的商户打交道,多了些机灵和圆滑,不然就怕出去了,被卖了都不知道,为人处世,也是种学问。 临近岁末。 “迎新人!” 院子里热闹极了。 段小楼和菊仙的事可是没少让苏青操心,弄到最后好像是他要成亲一样,好说歹说,硬是逼着二人年底给完了婚,这便算了了一桩心事。 剩下的程蝶衣也露了点娶妻的端倪,在金楼里结识了个南方姑娘,小家碧玉,听说是在南京念过大学的,思想解放,喜欢听京剧,硬是一个女儿家进堂子里听曲,他们就是那时认识的,二人可没少瞒着众人偷摸着出去,还是陈姨无意中撞见,这才说了实话,一大家子又好气又好笑。 最后便是苏青了。 只是有小青的事在前,也没人催他,就是心疼他,时不时的逗逗他,话头里看有没有成家的念想。 可惜每每提及此事,苏青不是避之不答,就是装聋作哑,让人无可奈何。 亲事,是按北方的意思来的,江湖儿女,也没什么多的讲究,求的不过是个活法,图的不过是个安稳,请的客人就一家,叶问他们夫妻二人,剩下的多是邻里老少。 自打宫宝森退隐后,宫家便回了奉天,连带着形意门和八卦门的弟子,大多都带了回去,听说宫二也在年初出阁了,他认识的没几个,真正有交情的,是那个见了几次面就稀里糊涂成了师兄的人,尚云祥。可老人的身子骨怕是愈发的不行了,前几个月还有书信,如今多是有去无回,石沉大海。 剩下的也就叶问他们一家了。 叶问的内人名叫张永成,是前清洋务大臣张荫桓的后人,性子温婉,少言心善,家底厚,按理来说搁别人肯定不会和他们这种市井底层过多来往,可她时不时还能来走上一走,串个门,而且喜欢面馆的手艺。 “一拜天地!” 一对新人入了门,菊仙穿着火红的嫁衣,顶着盖头,和段小楼并肩而立,正厅里,贴着喜字,点着红烛。 喜庆热闹。 “二拜高堂!” 拜的是陈姨,苦日子好日子都熬过来了,硬是凑成了一家,认了个干娘。 苏青在旁一手抱着个一岁多的男孩,笑的合不拢嘴,孩子是马王爷的幼子,小名叫腾腾,马腾,另一只手牵着个舔糖葫芦的女娃,这个叫玲玲,马玲玲。 打小这两个可都是众人的心头宝,有什么吃的先惦记他们了,结果养的白白胖胖的。 “夫妻对拜!” 程蝶衣放着声的吆喝着,无论说啥,嘴里总是带着股子京味儿。 他身旁站着个姑娘,穿了条少见的浅灰色百褶裙,深蓝色的上衣较短,脚上是双样式精致的布鞋,梳着一根辫子,垂在右肩,好奇的瞧着新人,模样带着南方人独有的清秀。 “送入洞房~” 拉着腔,四个字硬是被演出了戏的味道。 众人哄闹着把二人拥进了房。 “开席喽!” 等看见桌上摆放的鱼肉虾蟹,还有北方的盆菜,嗅着味一个个就跟没吃过饱饭一样,冲了过去,这年头,都过得不容易。 也就叶问他们一家子与众不同,正襟危坐。 叶家在香港颇有人脉,苏青私底下让他帮忙在那边打点一下,安顿几个人还是绰绰有余,证件房产什么的,都一次性弄明白了,过了年就走。 一轮酒宴过后,天已经擦黑。 瞧见满院狼藉,残羹剩饭,苏青幽幽一叹,他得过的热闹虽少,可名头却都不小,当年亮相开嗓,艳冠京华,风华绝代,得了“戏魁”的名头,又在“金楼”里杀了几次,名震武林。 可那些,似是都比不过今日这热闹来的喜庆、打心底里欢喜。 见段小楼进了洞房就没出来,程蝶衣领着姑娘又不知道跑哪去了,苏青犹豫了下,瞧着院里逗弄孩子的田小娥,轻声喊道: “田姐!” 这女子虽说是北方人,但身子娇小,模样秀丽,听说家里的爹还是教书先生,认得的东西也比常人要多,穿着灰白色的袄裤,挽了个髻,坐在院内的小凳上。 “青儿?怎么了?” 青儿可不是两个字,而是后面带着个儿化音,见苏青在自个屋里朝她招手,田小娥有些迟疑,但还是走了过去。 可一进去,苏青却红着脸一言不发的就脱衣裳,这可把田小娥吓了一跳,一张俏脸登时绯红,眼皮都在发颤,身子一软,差点没坐地上。 就见苏青外衫一褪,袒着上身,别看他往日瞧着单薄,可这身上却轮廓分明,肌肉尽显,白的剔透,宛若水晶雕琢的一样,连带着那脸,当真是超越了凡俗所见的一切美态,前胸后背还落着数道被那钩爪留下的伤疤。 苏青背着身,灯火底下,那后背的肌肉豁然像是水波般震颤了似的,随着富有节奏的气息吞吐,但见九条脉络,逐一自血肉底下浮出,瞧着就像是以脊柱为主干撑开一棵树,血管脉络化作分支。 似是也被这奇异一幕吸引了,田小娥心中惊慌一散。 “田姐,这身本事是姓马的当初留给我的,算是我欠他的,今天我传给你,你带着两个孩子好好活下去,兴许,往后这能成你们救命的东西!” 田小娥身上一颤,仿佛意识到什么。 “青儿,你不和我们一起去香港吗?” 苏青略微沉默,笑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我这么多年,都围着你们打转,总得出去走走不是!” 田小娥一阵沉默,直到苏青开口。 “记住我的气息,气段的长短,呼吸的深浅,还有吞吐时的架势,我待会再告诉你一味药丸的调配药方,可助你壮大气血,修习起来事半功倍!” 不知怎么回事,田小娥瞧了十七八次,硬是没记住,这心思老是飞了,好在最后终于是记住了,苏青又让她试着吐纳呼吸了几次,这才放心。 “现在,你摸摸我后背的筋肉变化,脉络走势,这是发力的诀窍!” “啊?摸?” 望着面前男人后背随气息起伏的筋肉,田小娥立时成了大红脸,见苏青也不应她,当下鼓足勇气,颤着手按了上去。 …… 一夜无话。 等第二天清晨,天刚亮,苏青才无精打采的开了门,像是彻夜未眠。 见院里没什么动静。 “田姐,你先回去把那些东西熟悉熟悉!” 田小娥埋着头,一声不吭的小跑着出了屋子。 苏青见她这副模样,不由摇头苦笑。 这他娘算个什么事,早知道传功给段小楼了,女人就是墨迹。 一扭过头,就看见段小楼扶着墙,似笑非笑,探着脑袋,一脸古怪的朝他挤眉溜眼。 苏青瞬间没了想法,简直懒得搭理他。 “嗬,呸!” 转眼又是一段日子,过了年,北方局势愈发紧张,直到一九三六年暮春,趁着叶家老爷子回乡探望的时候,苏青把他们送上了去往香港的渡轮,是千叮咛万嘱咐,遇事要忍,积蓄留下来一部分,以备不时之需,留条后路,其他的,该怎么经营就怎么经营。 程蝶衣见他不跟着一起走,急得差点没以死相逼,幸好那姑娘在旁开导,这才算是放了苏青一马,临别之际,皆是默然,乱世当头,兴许,今日分离,就是永别。 使出港口不过数息,程蝶衣嚎啕大哭,其他人亦是垂泪不止,拼了命的挥手。 “师哥,赶明儿你可别忘了来喝我的喜酒,你可、你可一定、要、要来啊!” “青儿,你可一定得好好的啊,好好活,你、你其实根本不欠姓马的什么、该还的你都还了!” “苏青,你个兔崽子,放心,大师哥一定照顾好他们——” 风急浪大,众人泣不成声的话,到最后,渐行渐远,已听不见了。 苏青幽幽一叹,揉了揉发红的眼角,瞧着汪洋尽头的黑点,失神的喃喃道:“好好活,都好好活下去吧!” 腕上的铃铛,在海风中叮叮叮疾响,格外凄厉。 偌大的院子里,瞬间变得冷清,往后的一年多,他一直和程蝶衣他们有书信往来,什么店面要扩张了,赚了多少钱,存了多少钱,俩孩子几岁了,读书了,还有就是一些田小娥在武功上的瓶颈,他都一一解惑。 平日里便是练功唱戏,要么就是和叶问搭把手,解解闷。 直到。 一九三七年,入夏。 一封婚贴从香港寄来,只是庭院梨花盛开如旧,却已人去楼空。 那一别,终是再无相见。 044 驼铃 江湖在哪里? 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 江湖无处不在。 …… 远方的天际,高悬着一轮金红色的火球,带着煌煌之威,炙烤着它身下这片大地上的万千生灵。 大漠千里狂沙,露着一望无际的苍凉,放眼所及,黄沙遍地,滚烫的沙砾,宛如烈火凝练的精华,蒸干了脚下大地里的每一丝水汽,也带走了这里绝大部分的生机。 风尘呜呜呼啸而起,飞扬卷动,裹着无数颗沙砾,遮天蔽日。 没有人敢小瞧这里,因为这片无边无际的沙海下,埋藏了数不清的枯骨、尸骸,这是世间的禁地,无论是奔跃如飞的黄羊,还是翱翔九天的苍鹰,皆不敢轻易涉足,就连人也一样,到了这里,任你武功何等了得,一步踏错,便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下场。 人,焉能敌得过天地。 灼热刺眼的太阳像是被抛起的圆石,慢慢划到天边,从东到西,带出一道看不见的弧度,本是洋溢的金红色,到最后,只剩下红,红的人心颤。残阳如血,像是耗尽了它一天的光与热,只剩下点点星星的落日余晖。 风更大了,热刚去,冷又来。 很寂静,也很单调,寂静的是这里渺无人烟,没有一丝生气,单调的是,只有风声,还有亿万颗沙砾在风中滚动碰撞的声音,化作一种奇怪而诡谲的声音,簌簌而动,宛如那数不清的孤魂野鬼窃窃私语的动静。 风大沙大,到了这里,哪管它是人是鬼,都逃不过被掩去所有的命运,卑微如蚁。 而这里,也有江湖。 广袤无垠的大沙漠上,响起了悠扬的驼铃,叮叮当当,清脆悦耳,刹那间似是抹去了这片大地上的孤寂。 尽管烈日狂沙掩埋了绝大部分生机,但好在还剩了一些。 骆驼。 落日黄昏,几匹骆驼从远方的古道赶了过来,踏过了嶙峋怪状的戈壁荒漠,到了这片贫瘠的沙海。 天高地远,黄沙无尽。 红日余晖下,为首的那匹骆驼的驼背上,坐着个人,似是自天与地的分界处赶来,从极目处,到了近处。 行在这寂寞孤独的天地间。 “叮叮叮~铛铛铛铛~” 驼铃悠扬,每匹骆驼的背上,多多少少都驮着东西,那是大大小小的包裹。 而那个人,一个人,一个女人。 尽管她浑身紧紧裹着一层层的衣裳,四肢袖口紧束,头上遮了纱,脸上蒙了布,可依旧还是个女人,像是在太阳底下赶了很远的路,又或许,她就是这片沙海上那最后的一丝生机,面纱上露出的半张脸颊,是经久日晒的麦色,泌着汗,沿着细腻的脖颈渗了下去。 “呼!” 呼了口气,女人摘下了面上的灰布,露出一张如花娇艳的面容,可当那血肉上多了层麦色后,女人的身上就似有了矫健、精明,宛如豹子般充满了一种异样的爆发力。 脸颊上的肉似是足月婴儿般,颤巍巍的,有点肥,然后,她朝着这片沙海发泄出了心中的唾弃,吐了口吐沫,骂道:“呸,我去你妈的,真是个破地儿,尽让人遭罪!” 骂归骂,自从来到这寸草不生的地方后,她已经骂过很多次了,等骂舒坦了,泄了怨,遂见她从驼背上取下一袋水囊,足足灌了几大口,又发泄似的仰面淋了个遍,嘴里发着高远而痛快的啸叫,发丝飞舞,水滴四溅,而后被沙砾的余温吞噬。 女人把脸又遮上了,拍了拍身上的尘沙,嘴里却没闲着,口中高唱着曲调特异的歌谣。 “八月十五庙门儿开,各种蜡烛摆上台,红蜡烛红,白蜡烛白,哥哥的蜡烛妹妹你一手攥不过来——” 唱的词,就像是这片土地一样,粗狂,简单。 可她赶着骆驼没走多远又停住了。 歌声也停了。 驼铃声刚起又停。 但是不远处的风声中,却传来一连串铃铛的声响,清脆极了,只是声音很小。 女人寻声而去,就见黄黄的沙漠上,一个人被沙砾半掩,右手腕上,系着串红绳,上面缀着一颗颗大小不一的铃铛,在风中叮叮的响着。 “姑奶奶我还以为自己胆子已经够大了,没想到还有人比我胆子更大,竟敢孤身一人走这大漠!” 女人瞧的新奇,自语了声,也不弯腰只抬脚一勾,那人便翻了个身。 瞧着对方的相貌,女人一愣。 但见对方唇齿紧闭,双目紧阖,只是嘴皮子都干裂了,灰头土脸的全是沙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迷了路。而且还是一头短发,连一身衣裳制式也不怎么常见,怪异的紧,背后背着包裹,好像还裹着一件兵器。 “这是哪来的不要命的?要饭能跑这鬼地方来?” 她搭指在那人脖颈上一摸。 还有气息。 又抬头看了看天色,眼神变了变,尔后骂骂咧咧道:“得,今儿算我金镶玉倒霉,发个善心,往后再遇见,老娘就是死也不管这闲事,真是麻烦!” 说着就把那人抓了起来,拎到了一匹骆驼的背上,顺手把对方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摘了下来,搁手里掂了掂份量,这才笑眯眯的道:“看来这买卖也不亏嘛!” 接着利落的翻上驼背,吆喝了一声,领着骆驼往远方去了。 驼铃声远,歌声亦是远去,这片土地又似恢复了千百年来的孤独寂寞,只剩下凄凉的风沙依旧呼呼刮着。 夕阳渐落,暮色已深。 —————————————— 明朝景泰年间,宦官专权,民不聊生。 其中,当以负责情报监察部门的东厂,最为嚣张跋扈,更在京城设立十二监、十三库、四司、八局和二十四衙门,权倾朝野。 为了排除异己,东厂不惜以重金去各地招募了一批凶悍死士,组成了一支凶名昭著的黑骑箭队,其中多为天下穷凶极恶的恶徒,无恶不作,杀人如麻。更设有军器部,命工部能工巧匠专职设计各种新颖杀人利器,迫害无辜。 大太监曹少卿,自任东厂督公,上挟天子,下令百官,独揽大权。在朝中更是极力排除异己,一心想要建立东厂皇朝,且私设公堂,缉查朝官民情,但凡有敢于对抗者,无不抄家灭族,即刻抓进东厂,酷刑致死。 时人说起东厂,无不谈虎色变,腥风血雨笼罩着大明天下,江湖亦是由此陷入水深火热之局。 045 客栈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接天连地的风尘中,贫瘠荒芜的戈壁上,飞扬的黄沙黄土笼罩着一间客栈,半掩的门板里,飘出团黯淡微弱的灯火,映照着几株枯黄的野草,尽管在风中抖颤的厉害,可那根茎却牢牢的扎根在土石中,就像是在说它还能熬下去。 天空沉的吓人,黑云滚滚,风雨将至。 女人看着天色,忙将置办的东西往客栈里搬,等搬完了,瞧也不瞧那昏迷的男人,只一把抓起他的头发,带起下巴,撬开嘴,把那水囊里的水灌了进去。 “噗——咳咳——” 没等咽下,刚顺进去的水便混着沙子,从男人的口鼻里喷了出来。 “唔~” 男人的身子瞬间紧绷,像是拉到极致的弓弦,又似溺水得救的人,嘴里发出一声深沉且重的喘吸,随着气息到尽头,他的身子又慢慢松软了下来。 “水!” 嘴里虚弱的喃喃道。 还没醒。 “水,水你妈个头,吐了老娘一身!” 女人没好气的骂了句,但还是把水囊挨到男人嘴边,又灌了几口,等见他咽下去,这才随手将其丢进了客栈。 然后撵着骆驼入了屋,关好门窗,坐那呼着气,擦着汗。 “这破地还要老娘两百多两银子,不过,等我得了沙子底下的东西,到时候天王老子管不着,荣华富贵享不尽,想想也不亏啊!” 似是想到什么,女人又咯咯的娇笑起来。 原来,这客栈是她刚买下的,是关内关外,行商歇脚的地儿。如今东厂一手遮天,江湖腥风血雨,不少武林中人都在这地段讨生活,犯了事,大不了逃出关,干的都是刀口上舔血的买卖,有今天没明天的,时常也来这里歇脚。只是客栈老板前段日子在两拨人马拼杀时被误杀了,剩下的伙计自然提心吊胆,哪敢再留着,见有人要买,索性开了个价。 被她买下了。 那些伙计真是穷疯了,硬是把客栈里但凡值点钱的玩意全卷走了,就剩了几张烂桌子、烂凳子。 想开张,自然就得打理打理。 女人擦着汗,眼神却渐渐变了,刚才还不怎么留意,如今火光底下,那男人仰着的脸被那水一冲竟然露出几分本色,蹙着眉,闭着眼。 “女人?” 她骂了一声,一个箭步奔到近前,可忽然又停了,仔细打量了几眼。 “嘿,刚才不是有喉结么?差点瞧花了眼!” 顺手拿起木桌上的水囊,搁那男人脸上一浇,等把沙尘黄土冲了大半,女人美目立时一亮,就觉得脸颊发烫,下意识又挽起布巾擦了擦,自语道:“竟比老娘长的还招人稀罕!” 说话间,女人弯腰就要伸手,她是朝着男人背后的包裹探去。 眼看就要碰到了,可下一刻她脸色微变,只因光晕中悄然睁开了一双明眸,同时,一只手五指内扣,朝她细颈抓来,来势极汹。 “你个没良心的,姑奶奶救了你,你却想要恩将仇报!”女人灵巧一翻,一个筋斗,人便搭着腿坐到了身后的木桌,骂骂咧咧的,眼中透着警惕。 一抓落空,男人并未追击,而是站起身子,嗓子里就像快要裂开一样,自然而然的看向了女人手里的水囊,但最后还是收回视线,低声道: “多谢!” 说话就要推门出去。 “轰隆!” 可客栈外,却电闪雷鸣,黑天之上,万千雷蛇狂啸,一闪而逝,苍白的光,照亮了这贫瘠的荒漠。 “你不要命了?你现在出去,就是一个死,早知道姑奶奶就不救你了,凭白浪费了我的气力!”女人说着话,人却挡在了门口,似是生怕这捡来的人真就跑了,眼中的警惕,随着对方撤手收势,化作一抹笑意。 自从她干了这闯江湖的买卖,被师傅撵下山,走南闯北,见的人多的去了,这等惊心动魄的长相还真是头一遭见。 “我在这待了大把个月了,外头方圆几十里可就只有孤魂野鬼!” 她正欲再说,身后的木门外头却响起一阵骤急的马蹄声,听声音,人还不少。 “砰砰砰!” “快开门,大爷们要住店!” …… 粗犷的声音吆喝不停。 女人脸色一变。“别敲了,老板死了,伙计跑了,收拾东西呢,过两天——” “哗!” 话没说完,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豁然破开,就见外面电闪雷鸣的夜色中,七八条影影绰绰的身子杵在那,揣着兵器,全是江湖人的打扮,脚上穿着洒鞋,戴着斗笠,一身绵薄衣裳袖口裤脚都被麻绳紧紧绑着,透着精悍,利落。 “他娘的,这么大的风,爷爷们还能在外面吞沙子不成!” 都是些用刀的汉子,这边关之地,生存环境恶劣,故而民风彪悍,又有马贼匪寇肆虐,再者,用刀不似用剑那么多说法,能劈能砍,能杀人,能壮胆气就行,如此,便又多了另一批刀头舔血的存在。 “刀客!” 做的是接钱卖命的买卖,黑吃黑的活计,还有打家劫舍的勾当,过的都是有一天没一天的日子,赚一百两能花五百两出去,兴许知道自己可能第二天就得身首异处,故而是肆无忌惮,为所欲为,活一天算一天,作孽不少。 几人满身风尘。 “老板死了,不还有老板娘么!” 为首的人一摘斗笠,露出了张落着刀疤的脸,黝黑粗糙的脸面上,胡须茂密,一头杂乱的头发间,沾着泛黄的沙尘,一笑,脸上斜斜的刀疤登时扭曲起来,似在窜动。 狰狞嗜色的笑,恐怕都能止小儿啼哭了。 这片土地上也有规矩,规矩就是没有规矩。 “呦,老板娘这还有个姐妹啊?去,好酒好菜端上来,大爷们饿了,吃饱喝足了,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敢情是又把那男人当成女的了,一个个瞪直了眼睛,吞着口水。 这些人哪有什么江湖道义,规矩都没有,自然没有道义之说,一个个就似色中饿鬼般望着哪单薄消瘦的男人。 “有吃的吗?” 男人忽然瞧向女人,右手则是慢吞吞的取下背后的包裹。 他这一开腔,那些刀客的脸色立马是说不出的精彩,男人。 “宰了他们,能不能换几口吃的?” 女人面对一伙强人,不仅不慌,听到男人的话后反倒美目生光,泛着异彩,她笑的花枝乱颤,撑着脸颊娇笑道:“你要是能杀了他们,我保管让你吃个够,喝个足!” “两个不知死活——” 见他二人如此无视自己,刀疤脸的汉子已换成了狞笑,张口就要说话,可说到“活”字的顷刻,眼前一黑,像是有一顶帽子当头罩下。 “咔!” 无头的身子立时栽倒下去。 腔喉内血水飙射,至于脑袋,已到了男人脚下。 “硬茬子,招呼!” 不知谁尖声嘶叫了一句。 “噌噌噌!” 数柄雪亮刀身出鞘。 他们快,有人更快,就见那男人足尖一掂一蹬,手中同时亮起一抹青寒的剑光,身子一俯,就像贴着地滑了过来。 “噌噌!” 剑光自下而上,一冒,一亮,两人便捂着点破飙血的咽喉跪倒了下去。 一前一后,几柄长刀已劈头盖脸的砍下,男人足尖再点,身子凌空翻起,避开的刹那,剑刃一转一拧,瞧不出一丝烟火气,身旁又有两人踉跄着捂着脖颈处狭长见红的伤口惊呼惨叫的翻出了门,指缝间血雾喷薄。 这一下,七个人,就剩了两个,两个魂胆俱丧,面无人色的人。 “逃!” 眼见点子扎手,剩下的两个头也不回的扭身便走,像是倒在地上的几个是毫不相干的人。 男人见状就要追,可脚下一飘,身子涌起一股虚弱,忙稳了稳,才没倒下去。 那一直坐着的女人却动手了。 右手一抖,五指一捻。 咻咻咻。 顿见数道寒芒激射,破空锐急。 刚出门的两人,瞬间中招,脚步一停,背后已被柳叶似的飞刀穿出五六个血洞。 “相思柳叶镖!” 不敢置信中,二人齐齐倒地毙亡。 046 雨夜 客栈外,急雨骤落,时而电闪雷鸣,狂风怒号,尘沙弥天,轰隆雷鸣中,有凄白的光透进,照着屋里的孤男寡女,还有一地尚有余温的尸体。 风很大,夜雨飘灯,灯盏中点着的焰苗疯了似的扭动着,连带着屋里桌凳的影子都似活了过来,张牙舞爪,摇曳不停。 苏青望着女人笑眯眯的出去,把那些人的马拴到了马圈里,然后又笑眯眯的跑回来,拍了拍身上的雨沫子,堵上门,笑道:“这雨可真是够大的啊!” 接着蹲身搜摸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 她处理起尸体很有一套,怕是此道老手,手脚麻利的不似女人,精明极了,眼力更是过人,先是把值钱的东西搜刮了个一干二净,连人家嘴里的金牙,耳朵上的银环都被扣了下来,揪了下来。 然后是兵器,最后连衣裳也没放过,苏青的剑只攻人死穴,人死了,衣裳还是好的,料子也不错,也被她扒了下来,不过,她总算还不是太视财如命了些,给人家留了条裤子,只把鞋子脱了。 然后就是。 “操他娘的,这是半年没洗脚了?店都给我熏臭了!” 前一刻还凶神恶煞,欺男霸女的汉子,现在却光着身子,像是汤过的死猪一样被人搜刮了个干净,刀口上舔血,鬼门关敛财,指的大抵就是如此吧。 女人翘着腿数着银子,忽然眼睛一亮,跑到苏青跟前,一把提起刀疤脸的那颗脑袋,转身又风风火火的从柜台后面翻出一沓皱巴巴的纸张,那上面全是画着人像,标着赏金,朝廷的悬赏令。 又和手里的脑袋对了对,等看见刀疤男那张死不瞑目的脸后,女人像是得到了一个小小的惊喜,一拍大腿。 “想不到这颗猪头还挺值钱的呢,三百两银子,买店的钱全回来了,赶明我就拿去领了赏!” 苏青却垂着眼皮,瞧着地上的一滩血泊,里面歪歪扭扭的现出几行字: 姓名:苏青 世界:新龙门客栈 任务:人在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能大能小,大时囊括四海八方,三山五岳,小时,不过脚下方寸之地,在龙门客栈中活过五个年头,结束前不得离开龙门关的范围。) 进程:无 注:完成任务,即可离开 扭曲拼凑的字迹在此时此刻显得妖邪而诡异,像是乌红的墨迹,可惜的是,只有苏青一人能看到,随着血泊的流淌,字迹转瞬消失。 在这待五年? 苏青又看了看地上的尸体。 这客栈,又何尝不是个江湖,刀光剑影,生死厮杀,近在眼前,逃都逃不开。 “喂,我叫金镶玉,你叫什么啊?” “苏青!” 他取过桌上的水囊,灌了一口,也不知道是不是水质的问题,灌入喉的水充斥着一股呛鼻的土腥味,不过苏青可不在乎这些,他在沙漠里迷了路,渴的生出幻觉的时候,连沙子都吃过。 “哎!” 见他渴的厉害,金镶玉却转了个身,按下他的手,笑着提醒道:“渴的久了可不能这么喝,会死人的!我今天带回来两斤熟牛肉,和一些晒好的肉干,还有两坛好酒,你等我会,先填填肚子!” “老娘在这待了大半个月了,瞧见的不是寇,就是贼,一个个你杀我我杀你的,明面上称兄道弟的,转身刀剑相向,像你这样的,还真是头一个!” 她从包裹里翻出酒肉,大大咧咧的摆在了桌面。“赶紧吃吧,待在这地方,有今天没明天,吃饱了喝足了才痛快,免得指不定死的时候还饿着肚子,那多亏啊!” 笑的像是朵花一样。 “多谢!” 苏青饿急了,也没什么讲究,狼吞虎咽。 金镶玉瞧着他吃饭的模样,并没动筷,只噗嗤一笑,忽然一变脸色,阴恻恻的道:“你就不怕我在这酒肉里下了毒!” 苏青一愣,抬眼瞧向她,嘴里裹着的肉还没咽下去呢。 “哈哈,瞧把你吓的!” 女人瞅见他那双明净的眸子,不知为何没了开玩笑的心思,反而笑的花枝乱颤,没讲究的抬起一条腿踩在凳子上,搭着手,给他添了碗酒。 可她接下来却说:“赶紧吃吧,吃了这口肉,喝了这碗酒,就别出这门了,往后你就陪我在这大漠荒野中打点客栈,天高皇帝远,管它什么东厂锦衣卫的,咱们在这快意恩仇,天王老子管不着,要多自在有多自在,一起过潇洒快活的日子!” 等金镶玉说完了,搭眼看去,苏青却像是没听到一样,只顾着埋头吃东西,理都没理她,一张俏脸登时一变,重重的放下酒坛子,啐骂道: “吃吃吃,撑死你个饭桶!” 就跟大漠里的天气一样,说变脸就变脸。 见苏青还没反应,金镶玉一脚踹开凳子。 哼,走人。 转身噔噔噔上了楼。 临了还不忘招呼道:“我这可不养闲人,吃完了把那几具尸首处理了,管你是剁碎了还是埋了,地上的血也给我冲干净了,要是赶明让我瞧见一滴,小心我拿飞镖射你妈个七八个窟窿眼!” 人都看不见了,却还能听到骂声:“草,还以为天上掉馅饼,没想到是个只知道吃的饭桶玩意,不解风情的木头疙瘩,老天爷真是瞎了眼!” 外面风雨交加。 寒灯孤影,苏青只把牛肉肉干什么的一股脑的全塞进了嘴里,又大灌了几口酒水,这才抬起头来,长长呼出一口浊气,视线又落向了地上几具惨白的尸首。 稍稍犹豫了一下,苏青推开了木门,一股狂风登时冲面扑了进来,卷着雨,裹着沙,扬着尘,让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他拿起一个锄头,双手一提,只提起两具发凉的身子,迈着脚,大步流星的奔出了客栈。 楼上,金镶玉透着门缝窥着苏青离开的背影,自言自语道:“他妈的,这鬼门关似的破地儿,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个人物?最好不是和我一样为了沙底下的东西来的,不然——哎呦,真他娘耐看,也不知道是不是道上混的?姑奶奶自打下了山,还没见谁不瞧我的!” 女人眼中光华闪烁。 “嘿嘿,管他的,老娘我就对这种男人有兴趣,到了——” 说着说着,她突然脸一红,捧着脸颊。 “呸,我什么时候这么没羞没臊了!” 她一人自说自话,苏青则是已经一两个来回了,等她回过神的时候,看着楼底下,笑容忽的一滞,尔后脸色一变,“哗”的推开门,破口大骂道: “他妈的,我那颗猪头哪去了?姓苏的,你不给我把猪头找回来,明儿个就没饭吃,那可是三百两银子啊!” 047 开张 拂晓。 朝阳未露,晓来风急。 整夜的骤雨落在荒漠戈壁中,只似泥牛入了海,已无痕迹,连那些尸体也没了痕迹。 “吃罢了饭来炕上坐,大漠里的妹子爱哥壮,我的小呀哥哥呀爱哥壮……” 土房子的顶上,一个女人撑着脑袋斜躺着身子,鬓角散下的发丝直在指肚子上打着旋,被她拨弄着,望着天边喷薄出的金色晨曦,嘴里高唱着这片土地上流传经年的曲儿,就似那一望无际的黄沙黄土上裸露出来的嶙峋沟壑,简单、粗野、豪放。 尽管苏青昨晚已经领教过了。 女人美眸一转。 “姓苏的木头,姑奶奶我待会去拿猪头领赏,客栈可就交给你照看了,昨个拿回来的酒旗呢?去,挂到杆子上去,待会再去马圈里杀只羊,今儿个就算开张了,酒水在灶房的酒窖里!” 苏青在下面抱着柴禾,换了身死人的衣裳,洗了个澡,顶着一头蒿草似的短发。 他闻言抬头应了声:“知道了!” 金镶玉见他说话,笑道:“总算不是个哑巴!” 她撑身坐起,晨风一过,这裙子嗖的一下就飘起来大半,一双嫩藕似的玉腿也跟着露了大半,真是风光无限好,苏青嘴角一抽,心里也暗骂了句。 见他这副模样,金镶玉脸又变了,裙子一捂,没好气的骂道:“看看看,看你妈个头,长这么大没见过女人啊!” 苏青撇撇嘴,罕见的还了句。 “你可得了吧,就你,我还不如看我自己!” 金镶玉听的一怔,接着气的是咬碎了银牙,又羞又恼,敢情自己还不如个男人,她腾的站起身子,裙角飞扬,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远处,泼辣道: “我呸!” “你也不去打听打听,这方圆三十里地有多少男人捧着金子都想拜倒在我金镶玉的脚下,可老娘我就是不稀罕!” “下来吧,风大,再站着,裙子就飞了!” 苏青低着头,劈着柴,不紧不慢的搭了句话。 他这么一说,金镶玉更来劲了。 “姑奶奶我就不下去,是不是怕我被别人瞧了去啊?想要我下去也行,有本事你抱我下来呀,哈哈!” 她叉着腰,身子又是一躺,对着天边唱起了歌。“喝碗酒来撒泡尿,大漠里的汉子爱妹娇,我的小呀金莲呀爱妹娇……” 苏青懒得搭理她,任这婆娘发着疯,转身回屋把酒旗拿了出来。 瞧着门口的旗杆,提着一口气,足下发力,人已似猿猴攀枝蹬树似的扒了上去,几个纵跃借力,就到了顶,等把旗子挂好,酒旗登时迎风一飘,飞卷如云,猎猎作响。 灰色的粗布上,正落着。 “龙门客栈!” 挂上旗,这就算开张了,就似店铺有了招牌,人有了名姓,对着方圆三十里地道上混的表示开门迎客了。 趁着太阳还没冒出头,金镶玉牵着骆驼,连带着昨晚那群人的马匹,乐呵呵的提拎着颗隐隐发臭的脑袋,哼着曲,顺便白了苏青一眼,消失在了远处的荒漠上。 三十里地,一来一去,也不知道天黑前能不能赶回来。 等看不见她了,苏青这才朝后院走去,拽出一只黄羊,像是已经意识到自己将要面对的命运,羊崽子挣扎的格外厉害。苏青扭头瞧了瞧寂静无人,飞沙走尘的戈壁荒漠,抿了抿干裂的唇,眼波朦胧,伸手揉着黄羊的脑袋,等它渐渐安静下来,方才在其天灵盖上轻轻一敲。 羊崽子应声倒下。 然后自屋里取出一柄刀子,那是昨晚那伙人留下的,刀身直,刀长三尺,宽两寸,锋利无比,这是西北刀客特有的刀子,拔刀快,发力短,讲究的是迅猛。 可等苏青挂起羊崽子却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让他杀人取命倒是容易,一击毙命,简单极了,可这种开膛破肚,剥皮拆骨的活计,他却没怎么做过。 想着,从屋里提出来个木桶,右手五指一紧,雪亮刀身陡震,刹那间已被他从上劈下,明晃晃的光华一闪即逝。 “嘿!” 但见半人长短的黄羊由臀到头,已被干净利落的一分两半,内脏血水哗啦落进桶里,两扇身子分到一旁。 瞧着桶里也被劈成两半的内脏,苏青蹙了蹙眉,他掂着手里的刀,一言不发,埋头清理着羊肉。 大漠狂沙。 广袤中透着千百年来的无言寂寞。 黄沙、孤日、男人,像是也成了这寂寞的一部分。 一如往常,天边的朝阳渐升渐高,化作一颗滚烫灼热的火球。 不知什么时候,飘扬回荡的风声里,蓦然传来了不一样的声音。 “驾!” “驾!” …… 又有人来了,数匹快马,驰骋而来。 马蹄踏过,带起滚滚尘沙,如狼烟四起。 苏青烤着羊,抬眼望去。 “小子,有什么现成吃的,全摆上来!” 四匹马,却是六个人,其中有四个是大人,这最后两个分别是个肤色黝黑,模样稚嫩的少年,蓬头垢面,脸上的皮肉都晒的脱了下来,嘴唇干裂渗血,双手被捆着。 另一个是十来岁的女娃娃,也是肤色黝黑,满头的细辫,双手也被绑着,衣裳打扮迥异于其他四个人,和少年依偎在一起,惊恐无比,脸上还有残余的血迹。 二人啜泣低语说的还不是汉话。 “把那烤好的羊肉先端上来!” 四个汉子裹着黑灰色的衣裳,满身尘土,像是和黄沙融在了一起,手里的刀连鞘都没有,被草席裹着,肤色黝黑粗糙的宛如庄稼汉,脏的不成样子,只瞧着火堆上的烤羊,不停咽着口水。 这是伙马贼。 “有钱么?” 苏青问道。 “哪有饭还没吃先要钱的道理,以前可不是这规矩?” 有人不满的道,一拧眉,一瞪眼,立时凶戾外露。 “还请诸位见谅则个,掌柜的换人了,再说了,这肉就在这,还能跑了不成!” 想着那财迷似的婆娘,苏青可不想她回来又找事撒泼,忒麻烦。 “拿着!” 那群人不耐的骂了句,随手抛出锭银子,被苏青接在手里。 “酒肉赶紧端上来,大爷们快要饿死了!” “好嘞,这就来!” 揣起银子,苏青麻溜的从灶房里取出一坛子酒,又切好了羊肉端了上去。 “客官,酒来了!” 招待完了,苏青又坐回屋檐底下,自个端着一盘羊肉,慢条斯理的吃着,像是没看见那两个可怜巴巴正瞧着自己的孩子。 杀人掳掠,这怕是被那伙马贼抓来的肉票,准备卖出去。而且那婆娘早就交代过,不该管的事别管,不该说的别说,少说少做,这样才有生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瞧着盘里切好的肉片,两个孩子不住鼓动着喉头,抿着嘴。 想了想,苏青捻起一片放到了女娃的嘴边,那孩子只似闻到肉味的土狗一样,挣扎着身子,拉长着脖子朝肉片咬来,一口就吞了进去。 他又给少年拿起一片,可那小子本是可怜的眼珠子里陡然爆发出凶残狠厉的冷光,像是穷途末路的狼崽子,突如其来的朝他手腕狠狠咬来。 苏青眼神晃动,似有光亮闪过,虎口一开,已擒住了他的下颚。 少年喘着粗气,疯了似的用冰冷怨恨的眸子瞪着他,嘴里发出狼一样的低嗥。 “哈哈~” 许是瞧见苏青差点被咬,屋里的几人笑成一团,低声骂道:“他娘的,这老板竟然找个不懂规矩的雏来看店,真是惹了笑话!” 有人扭头道:“小子,你可小心了,这只狼崽子可是个鞑子,练的是杀人分尸的刀法,我兄弟十个,六个都死在关外了!” 又有人冷笑道:“等带回去,看我怎么炮制他们兄妹两个!” 可陡然。 “砰!” “他妈的,这只羊怎么少了条腿啊?” 屋里有人拍桌而起,狠狠望向苏青。 “老子最恨的就是奸商,我们兄弟四个,他们都有肉吃,凭什么我只有骨头?你得给个说法!” 另外三人也瞪了过来。 看来金镶玉说的还真对,八成这些人见他不懂规矩,露了马脚,这是打上了主意。 嘿,这世道可真乱,开黑店的还能让马贼给惦记上了。 苏青慢条斯理的咽下嘴里的肉,抬眼一瞥,不经意的轻声道:“肉是我烤的,店也是我打理的,别说少一条腿,就是少半个身子,你们能奈我何?识趣的吃完东西赶紧滚,咱最恨的就是欺负女人孩子,别来碍我的眼!” “妈的,亮家伙!” 他们横,没想到苏青更横,一个个伸手就抄起了桌腿上靠着的刀。 苏青一扬眉。 “操!” 048 黑子 规矩二字,放在这西北荒漠,倒不如把“矩”改成“距”。距离,天高皇帝远,离皇权近了,这才有规矩,有约束力,有法律,可在这皇权边缘之地,所谓的“规矩”自然就是没有规矩。 何况宦官当道,朝野混乱,规矩自然更弱了,天下人自顾不暇,谈什么规矩。 在这里,论的是谁的刀子利,谁的武功高,谁的命长。 只要活着,做什么都是规矩。 就像现在,你露出了马脚,别人就会认为你好欺负,能肆意揉捏一下。 苏青抿了抿干裂的唇,只觉得嘴皮子的肉都打了卷似的,天气酷热且干燥的厉害,然后顺手抄起了身旁立在墙边的西北刀子,挑了块空地走去。 尘沙飞扬,蹚土掠起。 那四个打家劫舍的马贼立马就跟着跑了出来。 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吐在了沙尘上,苏青眯眼道:“找死还嫌跑的不够快,要抢着来?痛快些,一起上吧!” 四人见他这副模样,彼此相顾一眼,也不废话,一招手立马各站一角围了上去。 没有啰嗦,干脆直接,一言不合就是生死相向,就像这片脚下的沉默的戈壁荒漠一样,无言,简单。 何况刀客的嘴一向都是用来喝酒吃肉的,用来说话的,是他们的刀。 不过,苏青现在或许还算不上一个刀客,他是练刀,但真要用刀杀人这还是头一回,未来也许会是一个刀客,又或许是一个剑客。 现在,他面对的,是群打家劫舍,杀人掳掠的刀客。 他的剑已是凌厉快疾,刀呢? 刀也快。 许是见四个人太过磨蹭,苏青已等的不耐,他脚跟一掂,身子已点足而起,奔走如飞,手腕一转,手中的刀子立时也“嗡”的一转,发出蝉鸣似的震响,在他掌心翻飞起来,雪亮刀身在朝阳下豁然亮起耀眼金光,化作一片快疾的寒影,像是带着冷冽杀机,令人遍体发寒。 明明是直身单薄的长刀,可他现在使来,却是大开大合,倘若换成一柄大刀,不知又是何等场面。 黄沙滚荡,似也被这杀机所骇,四人眼神泛光,不知是惊是惧,还是喜或是怒,右手握刀一扬,裹刀的席子已化作散落的蒿草,被风卷起,四个人扬刀齐齐围上,脚下亦是快疾。 能在这鬼门关的地方混,又怎会是什么庸手。 电光火石间,飞旋的刀影已和四柄刀子相遇,尘沙惊起,黄土飞烟。 “叮叮叮叮——” 不远处,正趴在地上,趁机吞吃着盘子里肉片的少年蓦然闻声抬起头来,定定的望着被飞尘笼罩的几团刀光,和那交接的几道身影。 “哥哥,快吃啊!” 女孩见他愣神,赶忙说着。 他们被拴在屋檐边的旗杆上,双手背后,被勒着双腕。 少年没说话,却是一脚踢碎了盘子,在女孩的茫然中,挣扎着拿起一块碎片,背着身割着绳索,然后才悄悄小声道: “嘘!” 与此同时。 “啊!” 一声惨叫。 就见一条提刀的断手扬着飞洒的血珠,高高抛起,然后又重重坠地,落地犹在抽搐。 断臂之痛,只疼的那个马贼倒地哀嚎打滚。 “叮叮叮——” 又是一阵快疾的交锋。 风尘里一道人影脚下迈着奇怪步子,滑溜无比,在另外三人间腾挪辗转,好似条泥里的泥鳅。 惊鸿一瞥。 “噌!” 而后脚下一停,鞋底带起沙砾的滚动声,他已停了下来,刀也停了。 刀身颤鸣如钟声余音,渐归散去,鲜红的血水,此刻才趁机沿着刃口逃也似的溅落。 风起,尘扬,他身后三个提刀作势或劈或砍或刺的身子,却在这一刻,伴随着身上喷薄的血雾,布帛的开裂,倒地而亡。 苏青瞧着手里的刀,皱皱眉,不知想些什么。 “啊!” 又是一声惨叫。 这惨是从他身后响起的。 苏青扭头回身。 就见先前被绑着的少年,此刻手里握着一把刀子,捅进了那个断臂倒地的马贼心窝子里,一刀毙命,干脆利落。 他把女孩护在身后,提刀一抽,一股血箭立从心窍里喷出,溅在了那张黝黑晒伤的脸上,顺着下巴滴淌的殷红血珠让人触目惊心,一双眸子则是泛着渗人的幽光,还有刻骨的恨意,也像是两滴未干的血。 少年警惕的瞧着苏青,半伏着身,耸着肩,提着刀,就像是作势欲扑的狼崽子。 苏青眼皮一眨,没什么反应,只甩了甩刀子,意兴阑珊的摆摆手。 “滚!” 似是听明白了意思,少年眼中凶戾惨烈的幽光随之散了不少,然后瞧见苏青蹲下身子搜刮那些尸体,这才领着妹妹走到那伙马贼的马匹旁,取下水囊,灌了几口,他牵过一匹马,又回头瞧瞧,见苏青没什么反应,这才带着妹妹赶向远方。 听着远去的马蹄声,苏青抬头慢吞吞的瞥了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搜刮东西了,望着手臂上的一颗颗细小凸起他眼波微变,嘴里低声自语道:“好家伙,瞧的我都有些发毛,也不知道练的什么刀法,竟然让这伙人打上了主意——鞑子?” 苏青学着昨夜金镶玉的法儿,来来回回,把这些人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搜了出来,只留了一身衣裳,找了个地,随手埋了,用不了多久,这些血肉都会被风干成尘,化作白骨,或者被大风吹出来,成了戈壁上其他动物的果腹之物。 客栈又恢复了冷清,苏青坐在屋檐底下打着瞌睡,嘴里含混的唱道:“又听得乌鸦阵阵起松梢,数声残角断渔樵。忙投村店伴寂寥,想亲帏梦杳,想亲帏梦杳,顾不得风吹雨打度良宵——” “噗嗤!” “哎呦喂,想不到,你这木头还会唱曲呢?”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耳边多出一声娇笑,睁眼一瞧,金镶玉正叉腰俯身瞧着他,似笑非笑,麦色的脖颈上渗着细汗,沿着衣襟的敞口淌了进去。 没等苏青说话,金镶玉已泼辣的骂道:“让你看店你在这睡觉,我在外头可是晒得死去活来的,他娘的,那群狗日的锦衣卫,我去领赏,结果人家已经找了个替死鬼顶上去了,害我白欢喜一场,捧着个发臭的猪头跑了三十里地,差点没把我熏死!” “哎呦,今儿个,又进账了多少啊?” 她却是看见马圈里多出来的三匹马,脸上的不痛快立马一扫而光。 “四个马贼!” “哪还有一匹马呢?” 金镶玉忽又不笑了。 苏青没有遮掩,把大概一说,金镶玉望着苏青平淡的神情,眼神变幻,嘴里笑骂道:“杀得好,这群不要脸的,老娘我最讨厌的就是欺负女人孩子,搁我我也杀!” “唉,不过,杀一个,这生意就少一个,能来这里的,不是该杀的就是该死的,正经人可从不来咱们这,咱们只要银子,管他们怎么个死法,不然,就得喝西北风了!” “老板娘,这些东西搁那啊?” 忽然,铺子里居然多了个声音。 金镶玉扭头一招呼,屋里走出个微须的中年汉子,倒像是个秀才,身子瘦削。“这是我找来的掌柜,熟人,黑子,当个账房,你们认识一下,往后都是一条道上捞食的,可别给我搞什么窝里反,小心我扒了他的皮!” 那汉子讪讪一笑,缩了缩脖子。 “瞧您说的,哪敢啊!” 笑的那叫一个谄媚。 呸! 天色渐晚。 远方又有人马赶了来。 金镶玉眼睛就跟放光一样。 “去去去,收拾一下,准备做生意了!” 尘烟如浪,滚滚逼近,落在红日下的大漠中,像是一条赤红色的烟龙腾空而起。 宛如听到了一阵似有似无的刀剑争鸣,苏青下意识回望了眼辽阔无际的大漠,抿了抿嘴,只在那婆娘不耐烦的催促下扭头备酒肉去了。 才出江湖,又入江湖。 049 千户 夜黑风高,大漠上的风声在屋外呼啸而过,昼夜的变化带着沁肤的冷意,从门隙窗户缝里挤了进来。 外面寂静荒凉,里面却热火朝天,一门之隔,如两重天地。 “酒呢?快端上来!” “磨磨蹭蹭,不想做生意了?” “耽搁了军爷,小心把店给你们砸了!” “肉呢?肉!” 呼喝来去的声音此起彼伏,几张破旧的木桌上,围满了人,金镶玉听的不耐,低声骂了一句。“催催催,大半夜的催命啊,姓苏的你肉烤好了没?” 她朝灶房里烤肉的苏青招呼完,又低头和黑子凑了凑。“他妈的,这年头官兵比强盗还强盗,这是摆明了想白要好处啊!” 黑子也是老江湖了,扫了扫,一垂眼皮子。 “八成是龙门关那边的戍兵,民不与官斗,先探探风!” “你们两在哪偷偷摸摸干什么呢?还不赶紧来给大爷们倒酒?”为首的是个千户,脸颊外沿长着一层浓密的短髭,豹头环眼,粗眉虎目,穿着身甲衣,坐那颐指气使的吆喝着。 这地方,官比匪恶,怕是今儿个金镶玉去领赏,前脚走,后脚就忍不住的想要来收例钱了,马无夜草不肥,就这黄土黄沙的地儿,自然有人变着法的收钱,还不会搁明面上说,总会耍些手段,找些由头让你自个送上去。 金镶玉心里暗骂了一声,这摆明了是要占便宜,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对着后厨千娇百媚的喊道:“当家的,军爷让你出来敬酒呢!” 苏青正好提着几条羊腿往出来走,听到这声就知道这婆娘又要找事,他眼皮一跳,笑呵呵的顺手提起柜台上的一壶酒。 “好说,军爷,酒来了!” 走了没几步,他眼神一扫,就见这屋角有两个小身影被绑在一起,拴在门柱上,不是别人,正是白天被他放走的那两个鞑子兄妹。 这白天刚逃出去,这会又被抓回来了,可真是倒霉啊。 如今落在这群戍兵手里,怕是比落在马贼手里的下场好不到哪去。 别看是两个孩子,这世道,有钱能使鬼推磨,男的往大狱里一扔,总会有些人舍得花钱买个替死鬼,脑袋一剁也能值点银子,至于女的,不论是卖到哪,凭身子也是有些油水的。 听到金镶玉喊苏青当家的,千户脸色明显变得不善,只嘿嘿一笑,打量了苏青几眼,灌了口酒,嗤笑道:“就你这细皮嫩肉的小身板,喂得饱那婆娘么?一大老爷们,长的不男不女的,要不是她开口,我还以为是个太监呢,你们说是不是啊?哈哈!” “哈哈——” 众人哄笑一片。 苏青眯了眯眼,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芒,面上不动声色的倒着酒,他轻笑道:“将军这话可得小心了,这要是传到东厂曹督公的耳中,在坐的诸位丢了官职是小,小心脑袋都没了!” 太监这词,如今可不是随便说的,曹少卿倒也了得,以残缺之躯令天下黑白两道闻风丧胆,权倾朝野,真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那千户一说完就后悔了。 被苏青这么一提醒,满屋子的笑声登时戛然而止,其他人也都噤若寒蝉,吓的面色发白褪了层血色,有人手一抖,酒碗都摔地上了。 “放屁,爷爷什么时候说过督公的坏话,你小子可别造谣生事!”千户也是神情微变,可马上就跟变脸一样,斜眼一瞥苏青色厉内茬的警告着。 苏青笑眯着双眼。 “对对,是咱听错了,千户大人名震边关,可是一等一的豪杰!” 他倒着酒,敛去了眼底的东西。 千户冷笑着:“哼,听说最近有流寇马贼在这一代出没,你们有没有看到啊?” “瞧您说的,咱这店可是做的正儿八经的生意,开门迎客罢了,人家喝酒吃肉,咱也不知道底细不是!”苏青正应付着,身后香风袭来,这臂弯已被金镶玉揽住了,女人脸上挂着笑,摇晃着纤细又结实的腰肢,凑着身子。“军爷息怒,我家汉子可是本分人,不懂规矩,小店开张不久,今个这些东西,就当犒劳诸位军爷了!” 她手下一抛,一袋鼓鼓囊囊的银子已悄无声息的落到千户的怀里,这厮贪的可以,连油水都不想分给手下,不动声色的一收又在金镶玉的胸上狠狠瞧了两眼,才扭过头。 “还是老板娘会说话,哈哈,来,喝酒!” 金镶玉那双招子何等精明,见苏青朝角落里两孩子瞄了几眼,当下笑吟吟的道:“千户,您这出来喝酒怎么还带两个孩子啊?莫不是老相好留下来的?” 千户仰脖一口饮完了酒,散落的的酒汁顺着短髭滴落,他瞥了眼墙角畏畏缩缩的兄妹俩,冷哼道:“狗屁,老子这辈子女人睡了无数,可从不会留下鞑子的种,来的路上遇见了,这小东西竟敢闯我军阵,被我套了马,活捉了!” “明明是你先围上来的!” 角落里的女娃娃忽的开口,尽管腔调生硬,但到底还是汉话。 “啪!” 近处的军爷甩手就是一个巴掌,女孩脸颊瞬间肿了起来,嘴角溢血。 “什么时候轮到你这鞑子的小狼崽子说话了?” 金镶玉记起苏青先前说的那两个孩子,看样子,十有八九就是这两个了,她一咬牙,笑呵呵的瞧着苏青。“要不咱买下他俩吧,这客栈刚开张,人手不够,正好热闹热闹!” “你们要买?” 金镶玉已是够财迷了,那千户则是更财迷心窍,眼神一亮。 “一口价,五百两银子!” 金镶玉笑容一僵,心里已经把这厮的祖宗十八代骂完了,这是逮住一只羊死命薅毛啊,揽着苏青的手,则是暗自发力,紧紧的扣着。 猝然,苏青淡淡开口。 “不买!” 他迎着少年乱发下的那双幽森眸子,神情平静。 金镶玉一愣,有些意外,她阅人无数,似苏青这般的一眼就能从皮看到心了,起初还以为他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豪侠呢,没想到现在竟然会袖手旁观,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空,揽着的手随之松开了。 水蛇似的腰身一扭,女人只往酒桌上一靠,妩媚笑道:“来来来,那就不买了,我陪军爷喝酒!” 回头一瞥,就见适才被她唤作当家的的男人,此时已一言不发的转身上了楼。 “操!” 见到这般,金镶玉心头只觉得一股说不出的怒气油然而起,也不知道为什么,仿佛是因为自己看错了人,走眼了,亦或是因为别的,瞧了眼角落里的两个崽子,她放肆一笑,端起酒碗。 “哈哈,干了!” “老板娘好酒量!” “好!” …… 众人盯着金镶玉的婀娜身段皆是两眼放光,这些人久居边关,不知肉味,此刻哪个不是看的气血翻腾。 黑子似瞧出端倪,欲言又止,可见金镶玉笑饮着酒,话到嘴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哈哈,看来那小子喂不饱你啊!” 千户伸手摸向金镶玉的细腰,只是女人虽说醉眼迷离,身子一晃,却巧妙的避开了。 咯咯一笑,眼中朦胧似泛着水汽,忙被黑子扶住扶进了屋。 如此,这些人才意犹未尽不情不愿的收回视线。 酒过三巡。 客栈里,满桌的狼藉,残羹剩饭洒了一地,戍兵已去,又恢复了死寂。 金镶玉趴在桌上,瞧着外面的夜色,听着呜呜的风声,出神的不知道想些什么。 “噔噔噔~” 可楼梯上忽的传来骤急的脚步。 她没好气的骂道:“大半夜的,谁急着去投胎啊!” 就见黑子着急忙慌的赶下楼。 “掌柜的,不好了,苏小哥人没了!” 金镶玉本来百无聊赖的慵懒身子立时一直,飞也似的也不走楼梯了,只在木柱上一蹬,人已借力翻进了苏青的屋子,就见里面的剑也不见了,还有那杀人的帽子也没了,昨晚上留下的刀子少了三把。 眼神一变,她忙朝楼下招呼到道:“黑子,你瞧瞧马圈的马少了没?” “少了一匹!” 遂听楼上传来破口大骂。 “姓苏的,我去你娘的!” 050 袭杀 寒月高悬,皎若霜雪。 旷远幽寂的远方传来了声声狼嚎,被回卷的风声送了过来,送到这怪石嶙峋的狭道间,送到了一个人的耳畔。 人? 一个坐着的人。 他似倚似靠的坐在一颗光秃圆滑几乎风化的石头上,抱着剑,环着臂,垂着头,半阖着眸子,似在养神,又似在酣睡。 更似有些寂寞,抬起头,视线掠过斗笠下的边沿,望着那月,望着那月色下飘荡的一抹薄云,刹那间,黑夜中亮起一双难以形容的眸子,澈净无尘,明洁如许,不知是月映着眸,还是眸映着月,恍惚间,这人间大地上竟似凭空又坠下两颗月亮,旖旎如梦,似幻似虚。 对了,他还有剑。 一柄藏在鞘中的剑,被他抓在手里,抱在怀里,看似漫不经心攥起的五指,此时却像磐石一样紧凑、坚韧、乃至不可动摇。 剑握的很稳。 他还有刀。 三把光亮雪寒的刀子,在他腰间被一根麻绳紧紧的捆着,也很稳,至少在他拔出前轻易不会动摇。 寂寞?确实该寂寞,任谁在这个贫瘠无物,荒无人烟的戈壁荒漠上,岂能不寂寞? 月很圆,映着人影,亮着刀影,透着云影,应该寂寞。 月圆,人不圆。 他在等人。 等他要杀的人,该杀的人。 寒风冷冽,刺着骨,削着肉,真是个好漫长的夜。 风尘漫漫,不知从何处始,又该从何处终。 “叮铃铃!” 腕间的银铃叮叮当当,自袖口滑出。 时辰静过,不知不觉,月已上中天。 三更至。 远方终于有了不同的声音。 那是马匹急奔,呼喝驰骋的声音,在这死寂安静的夜显得格外清晰,像是浪潮奔腾似的,震的沙砾轻颤,土飞尘扬。 斗笠的下半张落在月光里的脸慢慢朝着声音转了过去,他的脸在笑,抿唇咧嘴,光暗交界处,一颗殷红泪痣似一滴凝固血。 “叮铃铃——” 腕间银铃颤的更急。 杀气。 他慢慢站直了身子,松开了环抱的双臂,踱步走到狭道边缘,俯望着面前的巨大沟壑,偏头瞥向径直而来的人马。 不慌,不忙,转身走到适才自己倚着的那颗巨大山石后,气息一沉,足下生根,推肩抵肘,沉气一声爆喝,已朝山石靠了过去。 “哈!” 等的人,来了。 …… 狭道中。 马嘶尘飞,约莫二十骑,有的人手里还提着客栈里的酒囊,临走都不忘顺上一口,有人则是抓着没啃净的羊腿,也不管沾没沾沙尘,嚼的满嘴流油。 “这肉烤的真他娘香!” “一群没出息的东西,真正够味的是那老板娘,瞧瞧那身段,老子多久没开过荤了,便宜了那不男不女的小子!” “将军,要不那小子抓了,到时候还怕老板娘不就范,任您揉捏呢,嘿嘿!” “能在这地段开客栈,黑白通吃,先探探底,而且油水不少,反正肉已经到嘴边了,呵呵,飞不了!” 戍兵正和千户聊着。 可就见“轰隆”一声响,一侧的山上,竟滚出来一颗一人高低的巨大山石。 “小心!” 有人惊呼一声,狂勒缰绳,一时间无不方寸大乱,马嘶人呼,乱成一团,有的撞在一起被乱踢踩踏的筋断骨折,有的则是被巨石碾过,连人带马压成肉饼。 这巨石来的突然,时机挑的恰到好处,二十人的轻骑,拦腰而断,战力登时减了小半。 还有一人轻按马背,凌空一跃,人已高高纵起,避过了石头,到底还是戍兵,还是有些东西的,可他身下的马匹却被撞飞出去。 “是谁?” 千户一声怒喝,其余人纷纷拔刀。 那还在空中的军卒却脸色大变,一轮旋转如风的黑影,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从黑暗中飞出,不偏不倚,套上了他的头颅。 视线一黯,跃起的身子一僵,已直直坠地。 “啧啧啧!” 啧啧称奇的轻笑紧随而至,寻声望去,遂见月光下,一道顶着斗笠的挺拔身影正慢悠悠的自阴影中走出,腕间的铃声响的清脆,手中提着血滴子,一抖一松,一颗五官惊恐的头颅已骨碌碌落地。 “都说戍兵乃军中悍卒,骁勇善战,怎么搁你们这一个个都跟软脚虾一样,真是让人大失所望!” “是你!” 千户听着熟悉的笑声,哪还认不出来,先前他还听过。 斗笠滑下,露出来的,是一张但凡谁见过都绝难忘记的脸。 苏青。 “你要做什么?” 千户阴沉着脸。 “这你还瞧不出来?” 苏青指了指地上的尸体。 “待会,你也会和他们一样,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割了你的舌头,捅烂你那张臭嘴!” 手下五指一扣。 血滴子的外沿中赫然“噌”的弹出一圈弧刃,一抖臂,血滴子在嗡鸣中,又飞了出去,刀轮飞旋,直朝千户罩去。 “这是什么兵器?” 其余戍兵见之无不变色,千户眼神一凛,杀机临身,他双腿一夹马腹,右臂发力勒缰,坐下马匹长嘶一声已然人立而起,电光火石间,本是落在他头颅上的血滴子,正好落在了马首上。 “咔!” 马血扬洒,马身倒地,千户神色狠厉,喝道:“给我杀!” 众军卒得令,趁血滴子收回之际,纷纷纵马赶上。 这血滴子到底还是暗杀之器,擅长以近攻远,苏青将之收回一瞬,右手已松链握剑,还有刀。 他右手握剑,左手拔刀,剑光一亮,刀光也亮,身形一动,只在叮铃铃的骤急脆响中,大步迎上,双腿发力,身子凌空一起,双臂飞旋一转,月光下,陡见一青一白两抹沁寒光影,从远处飞到近处,飞过了当先数名戍兵的脖颈。 “噗噗噗……” 刀入血肉,剑入骨喉,三颗大好头颅豁然自三人肩颈间弹跳而起,座下马匹余势不减,驼着三具提刀喷血的无头身子,又赶出十几二十米,这才缓了步伐。 “扑通!” 尸首坠地。 苏青嘴里怪笑一声,翻飞的身子陡然一沉,如飞燕惊鸿,消失在他们的眼前,足尖一勾,挂着一匹快马的缰绳,人已钻下马腹,顺手一剑,斜刺而上,又是一声惨叫,一人腰腹飙血,翻身坠马。 “下马!” 千户见状,大喝一声,他的马已死,适才翻滚在地,此刻见到苏青这等凶威,一张脸已阴沉的似能滴出水来。 剩下的不到十个戍兵,这会,纷纷闻令跳下马背,紧张凝重的瞧着不远处,正抖剑甩刀的身影。 “都说众生皆苦,我看不尽然,这世道,有人活的不人不鬼,这没错,日子难,活的也难些,可有的是人却偏偏总想扮成吃人的鬼,既然如此,咱就送你们一程!” 脚下一停,苏青剑尖一转,刺死脚边犹在呻吟的一个军卒,而后偏头眯眼轻声道: “你们觉得如何啊?” 051 夜归 千户眼中生寒,手握腰刀,五指紧了又紧,额角渗着冷汗,凝神以对,瞧着对面挽剑而来的人,似惊似惧,冷风袭来,竟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你敢和锦衣卫作对?” 苏青撇撇嘴,笑道:“要不是你说最近这里有流寇马贼出现,我说不定就不动手了,这月黑风高的,杀了你们,谁会想到我身上,再说了,你收了多少银子啊?到时候新官来,怎么着也不会怪我们这些正儿八经的老实人吧!” 老实人?千户心里暗骂,真是打了一辈子的鹰,现在让鹰啄了眼睛,谁能想到,这模样俊俏的雏竟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高手。 二十来号兄弟,转眼间去了大半,真是见了鬼了,他心中懊悔,这无法无天的地儿,死了又有谁会知道,到时候挖个坑一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能在这的,多是亡命之徒,哪还会在乎再多背几条人命,逼的走投无路了,天王老子也下得去手。 “黄泉路远,诸位还是早点上路吧!” “杀!” 眼见已绝难善了,千户可不会说出什么求饶的话,对方剑已出鞘,不把他们杀个精光绝不会罢手,当下唯有拼死一搏。 一字吐落。 连他在内还剩下九个人,闻言俱是快步冲上,手中刀身一扬,招呼了过去。 “呵呵!” 苏青一声轻笑,身形一展,众人眼前陡觉似有一青一白两抹虹芒亮起,青若秋水,白若弧月,携着呜呜急风,掠向他们面前。 “叮叮叮——” 碰撞四起,火星溅射。 苏青身形旋飞似陀螺,刀光剑光展臂而起,运转如影。 有人忽然想说话,可他却已惊骇欲绝,双眼瞪的浑圆,喉间只能发出一阵咯咯声响,嘴一张,吐出的不是话,血液不断的自其喉头的伤口里溢涌出来,以至于他唯有用一双惊恐的眸子死死的盯着那月光下似在起舞的单薄且挺拔的身影,而后渐归黯淡,跪倒在地,再无声息。 有人想要动,可他却发现自己像是动不了了,浑身力气似是凭空散去,等他低头望去的时候,只见胸膛上。 “刺啦!” 布帛绽裂,皮肉开裂,一道狭长的刀口自他右乳斜劈至腰腹,肋骨可见,五脏已现,胸口血水飞流,张了张嘴,这才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拼了命的想要把肠子塞回去。 只是身子却已倒下。 再有一人刀还未来得及劈下,眼中天地便已翻飞抛起,而是陷入永寂永灭。 “叮铃铃……” 银铃声震,颤的厉害,似被杀气所激。 “死!” 见身边军卒一个接一个的倒下,竟无一合之敌,千户目眦尽裂,手中腰刀一翻,已势大力沉的劈来,刀风呜咽,寒芒闪过,还有几分不弱的身手,剩下的几个死劫当面竟激出几分凶性,悍不畏死,吼啸中扑杀而上。 苏青攻势受阻,身形变化一停,足尖一点,身子凌空一起,脚下六柄刀刃无不落空,而后自下朝上向他捅来。 他身在空中,已无借力之地,眼见六人笑了,他也笑了,左手手腕一抖,手中刀子“砰”的竟应声而碎,寸寸而断,朝几人激射打去。 “小心!” “啊!” “噗噗噗!” 一连串的闷响后,是惊呼和惨叫。 六柄刀没了三柄,苏青一个后翻,落地顷刻一记鞭腿已将面前捂脸哀嚎的军卒踢了起来,另外三柄刀余势未减,变化未及,乱刀之下,砍死同袍,惨叫戛然而止。 “不好!” 千户就见趁着他们出刀之际,两道白芒似离弦之箭,破开了他们面前的尸体,分开了血雾,嗖的破空飞至,没入另外两人的胸膛。 他神情惊骇,浑身胆气顷刻俱丧。 这世上有很多人不怕死,慷慨赴义之士,义薄云天之人,这些人大都顶天立地,豪气干云,胆气冲霄,一诺千金,甘心为别人而死,或为自己而死,但贪财好色的人,一定就很怕死。 “饶、饶命、我把银子都还你,你——” 只见刚才还颐指气使,作威作福的千户,蓦然“噗通”跪倒在地。 可他眼瞳中陡见一道青虹飞来,带着刺耳的铃声,刹那没入他的嘴里,未尽的话语已被生生堵在了喉咙里,搅碎的舌头来不及生出痛楚,便已丧命。 “银子倒好说,身外之物,没了可以再挣,咱也不是小气的人,可是,既然辱我,你就得死!” 这时,苏青才轻轻开口,像是在对已死的人解释。 他低头瞧了瞧,胸膛上的布衣不知何时多出一条细长的刀痕,破开了他的衣裳,几乎伤及皮肉,自己的刀法到底还有缺陷,适才运刀之际,差点被人破了刀势。 正拧眉瞧着,苏青却忽然笑着开口。 “你再敢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就剜了你的眼珠子!” 快说完的时候,才歪头瞄向从一开始就缩在一旁的那对鞑子兄妹。 妹妹缩着身子,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少年亦在发冷,尽管他面色泛白,却紧咬牙关,带着他那幽森的眼神,自山石后窥探着苏青。 苏青一边抖着剑身上的血,一边漫不经心的道:“蠢货,难道不知道在没有实力前,你最该做的就是先收起你的獠牙么?好不容易逃出去,却被戍兵抓了回来,真是蠢的可以!” 听懂了他的话,少年眼神一沉。 “那是、他、们不守、信用,抢了我们的马!” 少年僵着嗓子,梗着脖子,一字一字像是从石头缝里磨出来了一句话,腔调怪异的差点让人听不明白,好在他还算不笨,眼底的渗人幽光慢慢不见了,他语出惊人道:“你、不一样!” 苏青一挽照胆,此剑也不知什么材质铸的,剑身自冒水汽,不沾纤尘,不染血水,只一抖,上面的血珠刹那沿着刃口便流了下去。 听到少年的话,他还剑入鞘,饶有兴致的问:“那你说说,我哪不一样?” 他脸上挂着笑意,眼中明亮泛光。 迎着他的明眸,不知道为什么,少年却更加觉得冷了,连他身后的女孩也不停打着哆嗦,像是更冷了,不过说话的,也是女孩,她胆怯的,畏畏缩缩的道:“哥哥说,你救过我们!” 瞧着这对兄妹,苏青敛了笑,默然片刻,重新带起斗笠,眼底的光似是也在这一刻被边沿遮住了。 “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 “我叫刁秀秀,哥哥叫刁不遇!” 女孩缩在少年身后,生硬的说着汉话。 苏青却没再搭理他们,从千户怀里搜出银子,看来不光是他们被薅羊毛,银票一摞,怕是有千八百两的,也不知是哪个倒霉鬼亏了血本,便宜了他。 女孩却壮着胆子鼓起勇气在后面道: “大哥,你是个好人!” “呵呵!” 苏青牵过自己事先藏起的马,包起血滴子,一直没有反应的他,听到最后一句话,他扭头望向从石头后面走出来的兄妹俩,虽在笑,语气却没什么笑意。“这世道,命最短的就是好人,我可不想命短!” 女孩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语塞。 远处,忽然又有策马驰骋的声音传来。 两骑一前一后,从“龙门客栈”的方向赶来。 还没到近前,就听一个泼辣的女声急呼高喊道:“姓苏的?死没死?没死就喘口气!”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金镶玉和黑子。 这婆娘腰揣一柄柳叶弯刀,袖子里别满了飞镖。 等看到一地的尸首,还有两孩子,她不知是喜还是怒,是笑还是气,又像是松了一口气,纤手一伸,已把苏青手中的银票和钱袋子全抄到了自个手里,笑眯着双眼,脸上酡红未褪。 “你这爱钱的毛病咋还没改?” 黑子却望着一地戍兵的尸首,又见自个掌柜的数着钱,不免无奈极了。 “我呸,这世道钱可比男人靠谱多了!” 金镶玉立马就反驳回去,可等瞥见苏青胸前破开的衣裳,俏脸一变。 “受伤了?” 苏青一摇头。 “没有!” 如此,金镶玉这才放下心,她扭头笑呵呵的瞧着兄妹两个。“那两小崽子,敢不敢去我那店里当个伙计?” 女孩忙不迭的点头,少年则是深深瞧了眼翻身上马的苏青,也跟着迟疑的点了点头。 “那就走!” 金镶玉驮着女孩,黑子抱起少年,瞧都没瞧地上的尸体,这荒漠上可不乏狼群,无需等人收尸,自有天收,至于马匹,早就在适才的激战中跑的没影了。 一扬鞭,一声喝。 马蹄声起,三骑已绝尘而去。 “叮铃铃——” 铃声渐散。 052 江湖 “客官,酒来了!” 苏青端着酒肉,穿着身伙计的打扮,招呼着店里的客人,酒是金镶玉自己酿的,米酒,浑浊的酒液上还浮着米粒。 可坐下的汉子们却个个似饮甘霖,喝的畅快不已,就这地儿,三十里荒漠,能喝上一口酒那都是件享受的事,外面日头酷热,渴的时候别说这做法粗糙的米酒,估计就是那马尿但凡带点酒味都有人喝。 几拨人马零零散散的拥在客栈里,喧闹的厉害,彼此或有仇怨,或有间隙,喝酒也不忘狠狠瞪向对方一眼,就差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了。 “哈哈,来,弟兄们喝!” “老板实在!” …… 真是吵的厉害。 一个个晒得黝黑的汉子,卷着刀,坐在屋里喝的痛快,蓬头垢面,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洗过澡了,离得近了都能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味。 几个人凑成一桌,喝着喝着,就开始骂骂咧咧的说着胡话。 “真他娘倒霉,也不知道上的哪路人马前些天把那千户给做了,这些日子可是苦了我们东躲西逃,其他的几拨人马也好不到哪去,死的死,逃的逃,听说新来的和东厂那群太监还有关系,这下倒好,杀了个贪的,又来了个更贪的,天底下的贪官怎么杀得完啊!” “唉,如今东厂权倾朝野,文武群臣惧之如虎,忠良死的死,逃的逃,连官员都成了东厂检验杀人利器的玩物了,咱们这些活一天算一天吧!” 所有人议论纷纷。 半月前,看守龙门关的千户死的不明不白,等被人找到的时候,肉都被狼群秃鹫啃没了,就剩下半截发臭腐烂的身子,也不知道多少人拍手称快。 客栈里的人各个神情平静。 见苏青转身翻了翻眼皮,黑子哭笑不得,凑近了低声道:“左边穿红衣裳的那是伙流寇,原本是西边来的流民,最后日子苦,活不下去了,落草为寇,一来二去,聚了几个人,平日里拦路劫道,做些杀人越货的勾当!” “右边黑衣裳的是刀匪,杀人掳掠,也差不多,其他的怕是些散盗!” 这下真就是鱼龙混杂了,怪不得跟个要饭的似的,敢情是群东躲西藏的玩意,没地儿去,全躲龙门客栈来了。 “另外,那两小东西的来历我让道上的伙计探了探,听说半月前关外五十里地有个镇子被马贼屠了,举镇上下一百来号人全死了,死状极惨,不少人被剥了皮,最后一把大火烧的干净。” 哪怕苏青杀人不眨眼,听到剥皮这说法,也不禁皱了皱眉。 “估摸着就是从那滑出来的!” 苏青倚在柜台上,自个捻着肉片自顾的吃着,冷不丁问了句题外话。 “那你家掌柜的是个什么来路?” “我——” 黑子下意识就要说,可猛然反应过来,脸色一僵,张了张嘴,半天没个话,瞥了眼人群中似穿花蝴蝶般招呼众人的金镶玉,最后讪讪一笑。“要不你自个去问她吧!” 苏青这还是头一次细细打量着眼前的黑子,微须瘦面,肤净墨眉,顶戴万字头巾,甜鞋净袜,穿着身蓝黑二色的袍子,还别说,这一瞧真就像个落到强盗窝里的儒生。 “嘿嘿!” 见面前人瞧他,黑子只是干笑连连,无奈道:“阿青,你何苦为难我呢?能流窜到这鬼门关的,谁不是活不下去了才来,心里头都有个不敢撕开的疤,这疤旁人可揭不得,除非她自个愿意,不然,就得死一个!” 见状,苏青也不再勉强,伸了伸腰。 转身朝灶房走去。 没等进去,就搁门口一瞧,但见这砧板上,一团耀眼刀光翻飞如电,刀下的羊肉转眼就被分成数块,一条羊腿就几刀的功夫便成了一根光溜溜的骨头,只留下几条鲜红的筋肉,苏青眼底闪过一抹动容。 握刀的是那个少年,换了身衣裳,裹起了头发,露着一张黝黑且稚嫩的脸,面皮上,还有着晒伤后留下的疤痕,像是一块块刚长好的嫩肉,与边缘的黝黑肤色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杀羊可不像苏青那样毫无技巧,脑袋大小的尖刀只用刀尖搁羊身上转一圈,什么腿啊,肋排,脑袋,臀肉,全下来了,等割完了,腔腹竟还有层薄膜包着,丝毫未损。 苏青乍觉浑身毛孔一紧,手臂上已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蹙了蹙眉,这小子的刀法居然能让他的身体自发预警,还真是不可思议,这是第二次了。 此间他还没碰到过什么高手,那些刀客也不过是懂一些单纯的杀人技法,凭的是快和利,没想到,第一个遇见的高手居然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 他这么大的时候,还在没日没夜的练功唱戏呢。 少年像是察觉到了有人,刀势一停,气息一顿,流畅如水的刀法豁然一断,只这么一停留的刹那,裹着五脏的薄膜已被刀尖挑开。 一股羊骚味瞬间弥散出来。 看来他的刀法还没有彻底练成啊。 苏青扇了扇鼻子,笑眯着眼,道:“刁不遇,你把内脏洗洗,我先把肉拿出去烤了!” 少年“嗯”了声,身子似是有些僵硬,头都没回,苏青却恍若未见,嘴里哼着小曲,将切好的肉拿到后院,荒漠白天酷热,肉类根本放不长久,但凡要吃,都是现杀现烹。 院里,名叫秀秀的女孩则是给马匹添着干草喂着水。 见苏青来了,躲躲闪闪的似有些害怕,可还是坐在了火堆旁,擦着汗,添着柴。 苏青挂着肉,不经意的轻声问:“你汉话是和谁学的?” 搁在旁人耳中的轻柔声音,却让女孩一个哆嗦。 “跟我婶婶学的,她是汉人!” 苏青“哦”了声,又看看日头。 “行了,你进去吧,天气热,这些事我来吧!” “好的!” 弱声弱气的应了句,女孩逃也似的快步进屋。 孩子么,多半是他那晚杀人让这小姑娘记住了,心里怕的紧,总得适应适应,至于他那个哥哥,苏青抿了抿嘴,视线落在了面前一块块匀称的肉块上。 伸手,指肚沿着切口一摸而过。 普通人切肉,但凡怎么切都有血水渗出,乃是血肉中脉络断裂,筋肉损伤,可这小子切肉,懂得从哪下刀,从哪收刀,从哪变势,沿着筋管脉络而过,却不伤其本身,血汁不溢。 这些天他可是见过好几次了,快如闪电,刀刃划过,刀下的羊有的竟然不觉痛楚,等疼的时候,已经死了。 这可不光是快,还得巧,而且下刀之势需一往无前,不能拖泥带水,得干脆利落到极致,这是千锤百炼后的信心。 苏青指下用力,暗劲勃发,才见肉块一颤,表面已有血水渗了出来。 “嘿,这可真是个技术活!” 他左手并掌如刀,下意识跟着筋肉纹理间的刀口走势比划着,不知不觉竟然入了神,等到客栈里催的时候,这才回神招呼着。 “他娘的,磨磨蹭蹭,是想饿死老子么?” 听着屋里头不耐烦的叫嚷,苏青撇了撇嘴,在这地方待上五年,到时候估计自己唱戏的词全成了骂人的话了,要是关师傅瞧见他待在这种地方,提着棍子就得打,糟蹋了他的东西。 “得嘞,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诸位见谅则个,酒肉来啦!” 嗓子一提,带着戏腔,苏青抹了把汗,端着烤肉就风风火火的冲进了前堂。 人生如戏啊。 …… 天色渐昏,客栈内投宿的不少。 远方的天边又有烟龙腾空,大漠狂沙,一队人马驰骋而来,皆是着甲佩刀。 “不好,是官兵!” “他妈的,和他们拼了!” 苏青揣着手,蹲坐在楼梯口上打着瞌睡,就见刚才还饮酒吃肉的马贼流寇,这会一窝蜂的提刀朝外冲了出去。 望着门外的刀光剑影,厮杀呼喊,苏青神情古怪,半天才吐了口吐沫。“这是个什么狗屁世道,难道这就是江湖?” “你一人在那发什么愣呢?还不赶紧的!” 金镶玉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 苏青脸颊一抽,无奈起身,按着商量好的行事。 遂见这一客栈的男女老小,全挤在柜台后头,一脸的战战兢兢,像是本分老实的生意人受了惊似的。 金镶玉挨着苏青把他探头探脑张望的脸往回一扳,俏脸花容失色,嘴里还不忘惊惶的朝外高喊了声: “当家的,吓死我了!” 顺便在显眼的地方搁了袋银子。 黑子像是早就习以为常,不慌不忙的喝了口酒,然后蹲在角落里,一张脸忽然变得惊恐,两眼瞪大,而后浑身都在哆嗦。 剩下的两个兄妹更不用说了,刁不遇看着众人表情僵硬,像是被吓傻了一样,女孩则是埋着头,发着抖。 苏青差点都看傻了。 “妈的,这不是我要的江湖啊!” 不到小半个时辰,厮杀停了,官兵没了,银子也没了, 外面,就剩下一地尸体。 053 时局 风沙漫漫,天地遥遥。 远方的苍穹,传来一声尖锐高远的鹰鸣,惊的黄羊跳跃,蛇虫匿踪,遂见一颗黑点自湛蓝湛蓝的天空盘旋而过,最后似离弦之箭,俯冲向远方。 便在风沙中,一个客栈似是绿洲般充满了吸引力,吸引着大漠里的各方势力。 天气越来越冷了。 生意也越来越惨淡了,三十里荒漠,寒冬时节,这风沙就和刀子一样,风大,沙大,晚上连夜路都没人敢走,多是出关滞留,投宿在此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倒霉催的,来的道上人物,不是死在了半道上,要么就是死在了客栈里,再或者就是出门死在了戍兵手中。本是热热闹闹的客栈,这几个来回下来,就跟惹了瘟神一样,今儿个我杀你,明儿个你杀我,一会是马贼杀了流寇,一会戍兵杀了马贼,还有死的不明不白的,到最后本来土匪横行,刀匪出没的鬼门关,各路黑道势力死伤大半,反倒是商旅活跃了起来。 让金镶玉直呼“造了孽了”。 住店投宿能挣几个钱啊,她惦记着那些道上人物打家劫舍的东西,在她这销赃,都会分点红利,要是两方人马火拼同归于尽那就更好,白捡现成的。 结果现在来客栈的人,真就跟进了鬼门关似的,有来无回。 以至于生意越来越惨淡,只能赚些投宿的钱,弄的金镶玉每每瞧见一方人马出了客栈,便总是唉声叹气的,念叨着又要少客人了。 来来去去,又是三四个月的功夫。 这天晌午。 铺天盖地的风尘中来了个人。 叮铃铃~ 他骑的是匹骆驼,穿着身外黑白底的长袍,带着斗笠,身形看似瘦削,却绝不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双脚一落,反倒稳如青松,一步一生根,下盘有力。 这是个男人。 店里黑子和金镶玉出去采货了,就剩下苏青坐在角落里,嘴里咿咿呀呀的哼着不知名的曲儿,右手晃着腕,听着铃铛响,见有人来,也没抬头,只道:“吃饭还是住店啊?” “你就是客栈当家的?” 那人一摘斗笠,笑了笑,五官端正,眉目分明,不似这刀口上舔血的,少了些江湖气,倒是有几分俊朗,面颊生棱。 “八方风雨,不如我们龙门山的雨!” 苏青仍是低着头,瞧着空空如也的拇指,那里还有圈依稀的浅淡印子,那扳指,十有八九怕是昏迷的时候丢了。 “龙门山有雨,雪原虎下山!” 听到那人的话,苏青终于抬眼瞅去。 一个人敢在这大漠上晃荡,不是有底气,就是命大,不过听着他绵长的气息,便知此人绝非庸手,当属前者。 “当家的做生意么?” 那人掸着身上的风尘,找了张桌子坐下,一旁的秀秀端着酒水。 “在下想做件大事,尚缺人手!” 苏青瞧了他几眼,转身自柜台后头取出一本账簿,笑道:“不知客官要什么价码的?” “怎么说?” “武功高的,价钱自然就高,另外还得看看你要做什么事,有多危险,这些都得另外加价!” “哦?不知道有没有人敢揽东厂的事?” 那人想了想。 苏青眼神一亮,脸上的笑更甚了。 “有,有一批刀客敢接,就是价钱不低!” “价钱不是问题!” 男人从怀里放下一包沉甸甸的银子。“劳烦当家的代为联系,二月初九,我在涿镇的云来酒家静候他们,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像是就为了说这一句话,见苏青应允,也不久留戴上斗笠又急匆匆的去了。 “出手可真阔绰啊,一个消息,就给了五百两银子!” 苏青掂了掂份量,望着转眼已远的沙漠之舟,他瞥向一旁的秀秀。 “你哥哥呢?” “哥哥又去外面捉羊了!” 少女说的汉话越来越清楚了。 苏青沉默了有那么片刻,揉了揉女孩的脑袋,笑了笑。“饿了么?灶房还有些烤肉,剩了一壶羊奶,你去填填肚子!” “苏大哥你不吃么?” “我不饿!” 苏青摆摆手。 等女孩转身进屋,他这才慢慢敛了笑,视线投向门外,凝望了会,而后一垂,低头又去忙自己的事了。 什么事? 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人玩着小孩的把戏,双手各捏着根树棍,他左手画着方,右手画着圆,等画完了,又左手画圆,右手画方,然后是写字。两只手,分心他顾,写着截然不同的字,笔画繁琐,虽有滞阻之处,却能下笔不停,凝结的黄土也不知道被他暗地里练了多少遍,以至于都凹下去一层。 “人啊,得自己成全自己!” 他低声喃喃的自语着。 一直到黄昏。 门外响起马蹄声,苏青抬头看去,就见刁不遇牵着匹马,马背上驮着一只黄羊。 “苏大哥,我回来了!” 他笑着招呼道,脸上浑然不见几个月前的那份幽森,腰间挂着那个头颅似的剁骨刀。 苏青揉了揉眉心,脚下一抹,地上的字痕迹全没了。 “去吃饭吧!” “好!” 等少年进屋,苏青慢慢扭过脖颈,回顾望去,本来柔和的眼神慢慢眯起,眯的狭长如缝,幽暗阴沉,只是随即又睁开了,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他看着马背上的黄羊,望着脖颈间的伤口,正滴着血,瞧着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可苏青只是一压,切口一露,立马就瞧见了端倪。 外宽内窄,这是出了两次刀且两刀落在同一个位置,第一刀就足以毙命,可这第二刀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段时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大漠上的马贼流寇就像是人间蒸发一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出了这门就再也没回来过,不是走了就是死了。 想到这些,苏青眼神变了变。 天色将晚的时候,大漠上刮起了大风,寒风如刀。 远处响起驼铃声。 金镶玉赶在前面,黑子紧随其后,身后还牵着四匹骆驼,都驮着东西。 “怎么了你们这是?” 见二人脸色似乎有些不对,苏青有些奇怪。 “回来的路上,遇见伙马贼!” “嗯?交手了?” “没有,都死了,死的很惨!” 见黑子脸色发青,苏青似是已经意识到什么。 “被剥了皮,本来被埋在沙子里,大风一吹,全露出来了!” 金镶玉骂骂咧咧道:“我说怎么生意越来越差,敢情出了个黑吃黑的!” 她顺势瞄了苏青一眼,表情意味深长。 “你可别用那种眼神瞧我,我杀人还用偷偷摸摸?” “哼,管他的!” 听苏青这么说,金镶玉这才作罢,不再纠缠,回头看了看天色。 “收拾收拾,把圈里的干草再铺一层!” “刚才有人定了笔买卖,要人,我记得有拨刀客好像要接生意!” 苏青说着之前的事。 可等他看见金镶玉和黑子古怪的表情,脸色一变。 “不会这么巧吧?” “不管了,过几天找另一家,这日子还早!” “对了,最近东厂有大动作,几位大臣联名弹劾东厂曹少卿,结果相继问斩,抄家灭门,这段时间都避避风声,小心谨慎些,咱们现在不黑不白的,惹着谁都不讨好!” “草他娘的,好好的黑店开着开着就变了味,真是遭了瘟了!”金镶玉一脸的晦气,有些幽怨的瞧着苏青,好像他就是那瘟神一样。 苏青神色平静。 “不开黑店不挺好么?” 说完,他忽然又鬼使神差的问: “你卖过十香肉么?” 就见金镶玉俏脸一变,接着破口大骂道: “放你娘的狗臭屁!” “得,当我没问!” 苏青忙转身逃也似的上了楼,只留下金镶玉在楼下骂个不停。 这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 一夜之间,沙漠与白雪,本是两不相容之物,竟在天地的鬼斧神工下构成一副奇幻瑰丽的妙景,大雪翻飞,尘走土扬,黄与白交织。 金镶玉亲自出了趟门,联络了拨人马,接下了那笔生意。 一直到三月末。 兵部尚书杨宇轩上奏朝廷,弹劾曹少卿,想要解除东厂,不料奏折落到东厂番子手中,杨宇轩被抄家灭门,其麾下爱将,八十万禁军教头周淮安率诸多江湖义士突围而去,不知所踪。 054 藏着 又是一日清晨。 “吃罢了饭来炕上坐,大漠里地妹子爱哥壮,我的小呀妹妹呀,爱哥壮..……” 天将将亮,随着房顶上骤起的歌声,大大小小几个人全都被吵醒了过来。 黑子摇摇头。 “这婆娘真是越来越疯了!” 金镶玉坐在屋顶,喝着酒,望着天边将升未升,欲露未露的红日,眼神迷离,似醉似熏,手里捻着几角炒的焦香脆爽的花生,一身暗红色的衣裳连带着一头没梳理的长发,在蓝天黄土间猎猎飞扬,如丝如雾。 “妈的,你就不能唱个好听点的,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老唱不腻,听的我唱曲儿都跟着跑调!” 金镶玉低头一瞧,就见底下一个穿着身素灰色衣裳的人正骂骂咧咧翻着粪,一头已经蓄长及肩尚未来得及打理的头发就似鸡窝一样散乱。 本是名动京华的角儿,如今是一脸的折磨,举着木叉,翻着粪。 大半年的时间,饶是苏青再怎么不情不愿,可混在这不黑不白的地儿,嘴里潜移默化的也被带出了一口的不干不净的荤话,心情不顺,张口就来,虽说难听粗鄙些,可一说完,心里的不畅快也就泄了,免了不痛快。 这破地儿要啥没啥,连马粪、羊粪、骆驼粪都成了宝贝,天天晒干了得收捡起来,生火全靠这些,可比木炭干柴好用多了。 虽然已经有些习惯,可当他翻挑开那一团团黑黑绿绿的玩意,一张脸也有些发苦,太臭了,日头一高,温度一起来,这味就跟毒障一样,苏青头一回翻,一天都没胃口吃饭。 听苏青骂骂咧咧,黑子探头一瞧,就瞅见老板娘晃着一双惹眼的玉腿,咯咯娇笑没啥反应,正想再看,金镶玉一拨裙角,嘴里喝骂道:“黑子你信不信老娘戳瞎你那一对招子!” 同时五指一翻,一枚柳叶镖“叮”的划过他的脸颊,钉在了门板上,黑子吓的一个哆嗦,脸色发白忙把脑袋缩了回去。 整个客栈,也就苏青敢和金镶玉这么说话。 搁外边,他是当家的,搁客栈里其实也就是个伙计。 苏青闻声抬眼瞧去,入眼所见,那女人托着酒碗,笑眯着眼,脸色酡红,一展腰身,妩媚道:“姓苏的,姑奶奶瞧着美么?” 苏青神情木然,然后一言不发的低头翻粪去了。 “呸,不解风情的木头疙瘩!” 听着头顶的骂声,苏青不为所动,这女人心思可深着呢,这等世道,又是这鱼龙混杂的鬼门关,一个女人想要立足,何等的困难,任她武功如何高明,可在那些男人眼里,女人就是女人,是男人的附庸品,男人一句话,女人就该乖乖撅起屁股,男尊女卑的潜意识,改不了的,而且,她生的貌美,那就更难了。 多少人不是惦记着她的身子,求个快活。 她若想要立着,就得有人挡着,挡下这些既想要她身子,又想凭白得了好处的人。 其实也就两个字,活着。 看着简单,可寥寥几笔,却让无数人为之挣扎一生。 这些来来往往,去去回回的马贼流寇,你杀我,我杀你的,何尝不是为了活着。人不就是这样么,只要自己能活下去,那其他的异类或者同类,哪怕死光了,死净了,死绝了,但只要自己能活下去,就都无所谓。 那些刀客有刀客活下去的手段,那就是手里的刀。 而女人呢。 她除了武功,还有一个本钱,就是自己的身子。 过去苏青不知道,可那晚这婆娘给千户敬酒,约莫着像是就想将其推出去,替她挡着,至于身子能不能保得住,与活着比起来,其实也不过是件利益权衡间的货物罢了,能保住就好,保不住,求个安稳。 杀了千户,苏青其实不光是为了自己解决后患,也算是给这女人重新来过的机会,何况对方救了他一命,有恩就得报,有仇就得消。 至于那两个孩子,不过是顺手为之罢了。 勉勉强强,只算救了一次,头回,那是因为那伙刀客自己找死,而两个孩子,本就萍水相逢,何况不黑不白的,他权当没瞧见,任其离开,无意恩仇,能出了沙漠算他们命大,福缘深厚,出不了,就当天要收他们。 如今,这女人把他推了出来,反正欠了情,随她意,又有何不可。 别看这女人满口荤话,泼辣如火,可你要是在这鬼门关里打转,露出一分乃至一毫的娇柔、软弱模样,那岂不是一块任人嚼吞的肥肉么,谁都想着来咬一口。 到时候,你武功就是再高,也终有疲于应对的一天,身手就是再好,也终有双拳难敌四手的一日。 女人终究还是女人,得有人护着。 那锦衣卫千户有势,朝廷的势,苏青没有,他只有武功,所以,但凡敢在客栈里找事的,大多都是个死,人的名,树的影,这也是势。 好在他都挡住了。 男人呢? 别看这些沙漠中都是些刀口舔血的恶徒,悍匪,什么杀人如麻,可你不杀别人,别人就会不杀你么?谁会肯定你停手的下一刻,对方会不会已用刀子捅进了你的心窝里,所以,得杀。 你要想活着,就得舔血,就得比别人凶,比别人恶。 这其中不乏一些表面看似凶神恶煞的汉子,可真正死的时候,还不是被吓的屎尿齐流,都他娘是装给别人看的。 苏青可从未觉得自己这张脸能让天下女人都倒贴上来,他眼中瞧着,心里有数,这女人真正看上的,是他的身手,能替她挡在外面。 八个字。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很多东西,其实都不用表现出来,就像黑子说的,每个人心底都藏着不能撕开的疤,这世上最难面对的就是人性,心里有数就行了,心照不宣,岂不更好,谁不是小心翼翼的藏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露出一丝破绽,你要是揪出来,到时候指不定得生死相向。 除此之外,这女人也就贪财点,一个女人能把身子当成利益权衡的本钱,心里头能在乎的,怕是少之又少了,想想也就剩下钱还有点吸引力。 剩下的,其实也就那样。 先前他问了句“有没有卖过十香肉”,被金镶玉连着骂了三天,看来,还没有落到记忆里的那份上,挡的也算值了,否则但凡她敢说个有,眼睛闭上了,就休想再睁得开来。 能活下去,谁还会做些丧尽天良的勾当。 等把圈里的粪全部挑出来,苏青才长处一口气,如蒙大赦,如得解脱。 晨曦已现。 朝阳初露。 大漠像是化作一片金色汪洋,无边无际,连带着风都似被沙尘染成金色。 “苏大哥,我出去抓羊了!” 刁不遇牵着马,说着生硬的汉话。 “去吧!” 苏青铺着粪,没抬头。 一直等到马蹄声远,他才朝着远方的一颗黑点瞧去,眼神晦涩,变幻不定。 回头又看看金镶玉,但见这婆娘正捂着裙子,已收回了腿。 呵,女人。 苏青放下叉子,随手拾起地上的劈柴的短刀,漫不经心的轻声道:“行了,我出去走走,散散心,你也赶紧歇歇吧,唱了一早上的哥哥妹妹,烦都烦死了!” “呸!” “姑奶奶我偏不随你意,我以后还得天天唱,我烦死你!” 等看着青年转入远处的戈壁,女人脸上的笑像是散了些,变得不似那么张扬,有些出神,她顺了顺耳边的发丝,扭头转身。 “哼,走人!” 转下了屋顶。 055 东厂 酷日高悬。 少年纵着马,驰骋而来,脸颊淌下的汗液混着一路上沾染的风尘,化作斑斑印痕,歪歪扭扭,落在他那张稚嫩的脸上,愈合后的晒伤,仿佛一块块暗红色的苔藓,很清晰。 好在他比较黑,黝黑的脸皮,在太阳底下散着一层油光,不仔细看,绝难瞧见。 抿了抿发干的唇。 少年拽着缰绳,从天边来到了近处,这是一条干涸的河床,两边凸,中间凹,开裂的大地就仿佛他嘴唇上一条条卷裂起来的血口,水流的痕迹,早在光阴中,被风沙掩去。 河床两侧,是两堵陡峭的石壁,风化的表面,留下了许许多多的孔洞,呼啸的风声从此而过,带起阵阵鬼哭似的呜咽与嚎叫,听的人不寒而栗。 但这里,却是大漠上能遮风挡雨为数不多的几处地方之一,荒漠与戈壁的交接处,不光是野兽,黄羊能来,狼群能来,还有人,一些东躲西藏的亡命之徒,犯了事,竖了敌,就只能躲在这些人迹罕至的荒野中,躲着风头。 真有人。 那孔洞外,燃着火堆,冒着青烟,架着一只羊腿,几个蓬头垢面的汉子,撕扯着半生不熟的肉,吃的狼吞虎咽。 少年的脸色慢慢变了,他望着那伙人身边立着的刀,脸上的笑没了,眼底的幽森像是一团沁寒沁寒的鬼火,慢悠悠的下了马,摸上了腰间的剁骨刀。 “哪来的小畜生,滚远些,惹恼了你爷爷我,小心剁了你!” 有人不耐的呵斥着。 少年有些狼狈,却不是慌乱、无措的狼狈,而是狡的像狼,狠的像狈,眼底的那两团鬼火随着身形的变化,似在明灭间飘摇。 然后,他拔出了刀。 “铮!” 剁骨刀,这本是屠户用来分肉剁骨用的,背厚面阔,刀背下弯,刀身宽展,刀刃上弯,刀尖突出,瞧上去,就好像个不匀称的猪耳朵,大如头颅,亮着寒芒。 刀身略沉,犹善劈砍。 大漠上,拔了刀,这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得杀人。 那边的几个刀客,见他拿出这么一把刀,哄笑出声,眼中尽是不屑与鄙夷。 几人视线交换,当中一人冷笑撑刀而起。 “小东西,瞧好了,这他娘才叫刀!” 那汉子残酷一笑,把腰间刀子一拔,直直迎了上去。 可还没等到近前,少年手里的剁骨刀忽然离手而出,刀身旋飞,不偏不倚,带着锐急风声,电光火石间,汉子未及反应,那刀竟又飞了回去,落到少年手里。 前一刻还在笑的人,现在怔怔站着,眼神瞳孔扩散,而后那喉颈间,就见一条细如发,狭如丝的红痕慢慢浮露,接着,红痕一张,血雾喷薄。 许是刀太快,汉子的眼珠子还在转动,惊恐万分,可身体却已跟不上意识,立在原地,瞧着少年提刀一步步走来,越过了他,朝着身后的人走去。 “招呼!” 剩下的三个人瞳孔一缩,脸色一变,纷纷拔刀出鞘,少年脚下步伐陡疾,耸肩伏身,冲了过去。 他的刀就像是在手中飞,三人出刀已算快,可他的快却不同于寻常,手腕一拧,五指一转,刀光似繁花般自三人眼前亮起,后发先至,削的是那三人握刀的手。 噌噌噌~ 布帛碎裂,筋肉断裂,剜肉断筋,剔骨剥皮,一气呵成。 三人举到空中的刀忽然劈不下来了,筋肉已无,脉络已损,试问只剩骨头的手又能如何动呢?他们活的像鬼不代表真的就是鬼。 太快了,快的匪夷所思,忘乎所以,以至于三人望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右手,有那么一刻是处在茫然还有不解之中,而后,神情扭曲,惊骇欲绝。 后知后觉的痛楚,钻心般如潮水涌来,发出了凄厉的嘶喊,歇斯底里。 少年面无表情,眼底幽森如旧。 他提着刀,身形一转,脚下一赶,刀光再亮,三人背后,一道刀痕已自脑后沿着脊骨笔直而下,衣裳与背后的皮肉无声分开。 这是以刀剥皮的手法,是不少穷凶极恶的刀客惯用的伎俩,据说,高明的人,刀势可在皮肉间行走如水,将皮肤与肌肉分离,等剥下来,人还是活的。 脊骨形如大龙,乃肉身根本,似被挑断了筋管脉络,三人俱是趴在地上,难以动弹。 少年见状就要上前。 可空气中忽然响起三声锐疾无比的破空声,他眼神微变,侧身一避,遂见三颗石子,噗噗噗,打在了三个刀客的太阳穴上,三人当场毙命。 “叮铃铃~” 铃声响起,少年的脸色一僵。 他扭头顺着石子飞来的方向望去,就见河床边沿的陡壁上,四五十步外,一个披散着乱发的男人,正居高临下的望着他,神情透着股子漫不经心的疏懒,柔和的眸子里,是说不出的平静。 苏青。 脚上的洒鞋,都快被磨破了。 四目相对,刁不遇蓦然一笑。 “大哥,你怎么来了?” 乍闻大哥二字,苏青眼皮不觉轻颤,似有愕然,又有沉默,他又瞧了瞧地上的四具尸首,目光闪动,轻声道:“回去吧,秀秀差不多也要做饭了!” “好,那我现在就回去!” 刁不遇眼底的幽森像是又不见了,没了狡猾与残忍,挠着头,笑着翻身上马,往客栈赶去。 只剩苏青看着地上的尸体,走到近前扫了眼四个人的伤势,嘴里兀自念道:“十七刀!” 顿了顿,他又道: “两息!” 只用两息便砍了十七刀,这得有多快啊。 不光快,还准,更狠。 自打刁不遇入了客栈,平日里做事很是勤快,从未出过纰漏,灶房里剁肉的活计都被他给揽了,这小子日以继夜的没少习练刀功,与苏青干脆利落的杀人手段不同,他练的乃是剑走偏锋的阴诡路子。 追求的就是个快,但又与单纯的快不同,分筋剥肉,专挑破绽。 他每天出刀,也不知道劈、砍、挑了多少次,当一个人肯沉下心把单一的东西,每日习练数百次、数千次、乃至上万次,日复一日的从不间断,那只要他能熬下去,熬到所谓的招数能潜移默化,成为身体的本能,他的刀法就算成了。 可惜,练法终究是练法,这小子如今以人试刀,想必是在与兵器磨合,死肉和活人到底是有区别的。 日头渐升。 他默然的看看地上的尸体,正准备蹲身将其掩埋,却忽的抬头瞧向河床的上游,“咦”了声。 “有人?” 有人来了,而且人马还不少,他不是看见的,他是听见的,沙砾震颤,有大波人马赶来。 深吸了口气,只将腕间铃铛用布贴肉一裹,苏青已似猿猴跃涧,手足齐用,疾步转身攀向山壁,脚下健步如飞,快过奔马,立在高处,朝远方眺望过去,但见尘烟如浪,最先入眼的是一面旗,旗上是个大大的“曹”字,而后又是四面竖起的黑旗。 “神官监!” “司设监!” “戊字库!” “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 他眼神微变,视线一扫,约莫得有三千骑,后面像是还有军卒未至。 “差点忘了这档子事!” 来的赫然是东厂番子。 就见苏青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056 开始 夕阳西下。 天边的红日渐落。 火烧似的余晖自木窗的缝隙间钻入,照亮了客栈里的情形,冷清、惨淡。 冷清极了。 搁在别人,做生意做到这份上,门可罗雀,三四天一个客人都没有,老板只怕早就卷铺盖走人了, 风韵十足,骄横泼辣的老板娘坐在最中间的桌子旁,搭着腿,托着有些圆润的脸颊,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漠,嘴里唉声叹气的发着咒骂:“唉,真是造了孽了,前两天不还有伙捞食的来喝酒么?这都几天了,连他妈个鬼影都没了,也不知道死哪去了,再这样下去,都他妈得去喝西北风!” “姓苏的,你昨儿个回来不是说这两天就有生意了么? 她骂完了,却没听到店里的伙计搭腔,俏脸一抬,就朝着一旁的青年踹了一脚。 “你聋了?” 刚说完,一直埋头捣鼓东西的青年忽转过头来,手里端着个喇叭,对着女人就冷不丁的吹了一声。 “叭~” 突如其来的动静吓的几个打瞌睡的人全是一个激灵,柜台上的黑子索性一个狗趴溜地上去了。 连老板娘也陡然哆嗦了一下,身子一抖,差点没跳起来,她俏脸一白,就要开骂,可眼神一变,有些好奇的望着面前的东西。 “唢呐?” 可不就是唢呐么。 “你这生意太惨淡了,闲得慌,打发一下!” 他擦了擦有些褪色的杆子,这还是前些天从一个马匪身上摸出来的,苏青替他掩了尸首,就把唢呐拿走了,日子实在是太闲了,还有四个年头,这可怎么过啊,总得消磨一下,趁着空闲,修修补补,总算能吹出声了,当初唱戏的时候,这喇叭匠没少配曲,起初听的难受,可久了也就习惯了。 “你这地儿风水不好,背东朝西的,一入此门,有来无回,一路归西!” 他自顾自的说着,金镶玉脸色却越来越黑。 “放你娘的屁,胡说八道,我看你就是嫌我唱的曲儿难听,这是要和我对着干!” 苏青瞥了她一下,眯着丹凤眸子,笑的肆无忌惮。 “嘿,你还真就说对了,往后你一唱曲儿,我就吹这个,你不让我清净,那咱大伙就都别清净了,兴许啥时候你们还得让我送呢,我气死你!” “嗒嗒嗒叭叭嗒嗒~” 说着,他已含着哨,吹了几口。 就听一阵破锣似的声音,断断续续,忽高忽低,从喇叭口传了出来,听的人鸡皮疙瘩乱冒,一阵牙酸,是浑身的不自在。 “好啊,我看你是皮痒了,今个姑奶奶非得把你这喇叭口折了!” 金镶玉柳眉一竖,骂着就伸手来抓。 苏青哪能随她意,脚下一挪,深深提着一口气,避过的同时含着哨就吹了一口。 “嗒~” 遂听一声高亢到穿破云霄的声儿炸响,震得的人耳膜发晕,太阳穴都跟着一跳一跳的,剩下的三个人,坐在一旁,捂着耳朵,望着屋里你追我赶的两人,消磨着无聊的光景。 只说一个追,一个赶,时不时还冒出两声唢呐,这下算是不冷清了。 追着追着,却见门外进来了一拨人。 苏青不跑了,金镶玉也不追了,唢呐也不响了。 见来了客人,所有人都来了精神。 黑子殷勤的招呼道:“诸位是要住店还是要吃饭啊?” “要三间上房,再上点饭菜!” 说话的,是为首那人,头戴竹笠,一身黑底白边的袍子,手握长剑,墨眉白肤,笠沿下的眼珠黑白分明,眉宇间透着一股勃勃英气,与道上捞食的不同,多的是江湖气,而非匪气。 至于后面的四个也各有不同,其中三个步伐稳健,眼底散着警惕和煞气,各自压着竹笠,最后那个瞧着木讷老实,一言不发,背后背着个竹篓。 “秀秀,三间上房,照顾着!” 早被唢呐声折磨够呛的兄妹两个见势赶忙一个往灶房跑去,一个往楼上走,生怕苏青又来那么一段。 金镶玉瞧着那伙人背着的竹篓,眼神一亮,已迫不及待的过去探底细了,她顺手接过端来的酒,笑道:“八方风雨,比不上我们龙门山的雨!” 竹笠一摘,当中一个光头黄面的大汉奇道:“老板娘说笑了,这大晴天的,哪来的风雨啊!” 金镶玉擦了擦汗,对方没对上黑话,她心里有了些底,笑脸迎客,招呼道:“看来几位一定是远道而来的吧!” “不知道从哪来啊?” “从南边来!” “到哪去啊?” “去北边!” 见没套出东西,她又朝苏青凑了过来,可就瞧身旁的男人眼神仍旧落在那英气勃发的身影上,俏脸不由一冷,似笑非笑的低声道: “那是个女的!” 苏青点头。 “我知道!” “知道你还盯着人家不放!” 金镶玉语气一变,又在那女扮男装的身子上扫了两眼,讥笑道:“你们这些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个个都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苏青收回视线,瞧着她,温言笑道:“话可不能乱说,我只看过,可没吃过!” “咯咯!好啊,那你今晚来我屋里,看看你的蜡烛亮不亮啊!”金镶玉眼波妩媚,好似藏着春水,瞄了苏青一眼,作势就要往他身子上搭。 “算了,光看着就没兴趣了!” 苏青闪身一避,不咸不淡的应了句。 金镶玉脸上的笑立马就僵住了,俏脸不知气还是恼的,发红发烫,也不顾客人在场,火辣脾性立马爆发,叉着腰就骂:“姓苏的,瞎了你的狗眼,你个王八蛋,老娘这姿色,方圆三十里的哪个不是垂涎三尺,偏偏到你嘴里咋就一文不值了!” 黑子无奈道:“您二位消停一下吧,这方圆三十里都快没人了!” 金镶玉这叫一个气啊。 等她回头去看,苏青已转身上了楼,只气的是咬碎了银牙,转身全撒黑子身上了。 好一会,楼下才静下来。 窗外天色已暗,大漠风沙骤起,呼啸之声如哭似嗥。 昏暗的屋子里。 苏青走到床边,就着烛台上微弱似豆粒般大小的烛火,自床铺下取出一刀一剑,放在手里打量了一下,然后慢条斯理的坐下,从床底搬过一块磨刀石,嘴里哼着曲儿,手里磨着制式特异的西北刀子。 如此,一直到子时的时候。 外面天色忽变,电闪雷鸣,骤雨将至。 远方又起了马蹄声,奔腾驰骋之声越来越近。 “砰砰砰~” 听着楼下骤急的敲门声,苏青终于停了动作,撩着水,洗着刃,试着刃口,他轻声喃喃道:“唉,也不知道,这回挡不挡的住!” 楼下又响起了金镶玉的叫骂。 “敲敲敲,敲你妈个头,别开门,让雨淋死这帮孙子,姓苏的,你死哪去了,还不下来招呼客人!” 苏青叹了口气,只将刀剑一裹,朗声道: “来了,这就下来招呼他们!” 言罢,提着刀剑就往楼下走。 057 暗杀 “砰砰砰~” “开门,开门,开门呐!” 听着外面的吆喝和催命似的高喊,金镶玉一裹衣裳,翻过护栏,立马就不耐烦的开骂了:“哪个狗娘养的,敲敲敲,敲你妈个丧门星,刚关上就叫开,不给开,短命鬼这么等不及要进鬼门关,有今天没明天的,赶明就死在大漠里!” 她说着又喊了声。 “姓苏的,你死哪去了?” “来了!” 苏青沉着口气,人已赶了下来,把刀剑往身后一绑,可还没等下楼。 “哗!” 门栓豁然从中折断,木门一开,门外头,大雨沫子顺风直往里面飘,好似倾盆而下,地面立马被涂抹的一片黯淡。 就着门外凄白的闪电,只见影影绰绰,十数条身影皆是头戴雨笠,身披蓑衣,好似鬼影似的,当先一人脸色阴鸷,不怒自威,眉心生痣,已率先挤了进来,冷冷道:“你们都聋了,不做生意了?敲那么久也不开门!” 账本哗哗乱飞,金镶玉骂了一声,人已翻了下去。“黑子你个王八蛋,老早就说让你把门钉结实了,还不赶紧把门关上,账本全湿了!” 黑子唉声叹气,忙去堵着门。 “老板娘!” 这伙蓑衣客全挤了进来,本来还算清闲的客栈立马变得有些拥堵,为首的是个长者,一头苍发,脸上挂笑,瞧着慈眉善目,可他双手五指关节粗壮有力,指甲修剪的一丝不苟,血肉下青筋外露,练的必然是手上功夫,而且定是练出了气候。 为首者有三,分别是这个老者,还有那个不怒自威,眉心生痣的人,以及最后一个目光阴冷的白面汉子。 这三人,便是督公曹少卿麾下凶名赫赫的东厂三大档头,长者乃是贾廷,生痣的那个名叫曹添,白面汉子叫路小川,皆为曹少卿心腹爪牙,依仗其威名迫害忠良,杀人如麻,抄家灭族都没少做。 而且,皆非寻常,身手都不弱。 其后十数条身影或高或矮,或胖或瘦,形貌虽异,然无一例外,俱是煞气外露,恐怕就是恶名昭彰的黑骑箭队了。 “跟你说话呢!” 曹添冷哼一声。 “没看见姑奶奶在忙么?” 金镶玉见账本被打湿了,气就不打一处来,这上面可是留了不少道上生意人的联络方式。 贾廷道:“老板娘,有上房么?” 金镶玉可不管这些,睁着眼睛说瞎话,哪有什么好脸色。 “没有了,都住满了!” 都是精明的人,那还不知道她说的话是真是假,曹添怒道:“这么冷清,你骗谁呢!” “地方是我的,房子也是我的,姑奶奶做事就求个痛快,我要心情好,就一千个一万个乐意,我要是心情不好,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在外面给我淋着!” 金镶玉一梗脖子,叉着腰泼辣无比 “反了你!” 路小川作势就欲上前。 金镶玉立马一瞪眼,娇声朝角落里一招呼。 “当家的!” “在呢!” 这不轻不重的声音一起,东厂众人心头莫名一寒,只觉得脊背一凉,汗毛倒竖,就好像阴暗处陡然睁开了双眼睛,像是只择人而噬的恶虎,阴厉残酷的目光瞧的人毛骨悚然。 就似被那寒冬腊月的白毛风刮了一下! 可等寻声看去,那道目光来的突然,去的更突然,宛若错觉,看见的只有个双手揣袖,唇红齿白,笑脸相迎的俊俏青年,顶着团鸡窝似的散发。 金镶玉笑的更开心了,等不及他走过来,伸手已揽过他的臂膀,千娇百媚道:“当家的,你说该咋办?” 身子都贴上去了。 这下所有人的眼神全落他身上了。 苏青不以为意,笑了笑,轻声道:“一码归一码呗,先把打坏的东西赔了再说!” 贾廷瞧着慈眉善目,并未立即说话,伸手已从怀里取出锭金子。“那不知道老板娘的心情,现在好不好呢?” 金镶玉见钱眼开,脸色说变就变,语气一改,撩了撩脖颈间的头发,缓和着气氛:“唉,这雨也太大了,既然远来是客,那就还有几间上房咯!” “劳烦请带路!” 对着苏青眨了眨眼,金镶玉殷勤的领着东厂的人上了楼。“我这就带诸位上去瞧瞧地方,不是我说,方圆三十里地儿,就属我这龙门客栈最好,风水也好,背东朝西的,保管诸位住一晚上,明儿个利利落落的上路!” 这是拐着弯的骂人呢。 “屁话!” 曹添冷哼一声,。 等人都上去了。 黑子摇摇头:“又不安宁了,恐怕是和之前那一拨人有关!” 这大半个月都没进账,今天突然来这么多人,但凡是谁都能翘出端倪。 苏青看着桌上的金子,随手拿起,淡淡道:“小心点,这伙是官差,脚底下穿着官靴呢,东厂的,见机行事!” 他说着,手里的金锭子就似泥巴一样随着五指的揉捏,来回变着形状,把黑子都看傻眼了。 “那咱们怎么办?东厂的人可是六亲不认的,杀人如麻,到时候打起来,咱们帮谁?保不齐把咱们也做了!” 苏青轻描淡写的接过话,把金子搁桌上一按。“那就先做了他们,正经生意做多了你是不是忘了咱们是黑店了,去让刁不遇搁饭菜里下点料,今晚上,先下手为强,免得麻烦!” 他右手一撤,手心的金坨子赫然被压成了金饼,笑道:“老板娘不说了么,让他们利利落落的上路,来了鬼门关,还想活着出去?” “哪另外那拨人呢?” 黑子看着金饼苦着脸。“刚才你不在的时候,还来了个骑骆驼的,好像和他们是一伙的!” 苏青沉吟片刻,听着外面的惊雷急雨,眸光微定,道:“不管他们,既然都是走江湖的,权当拉他们一把,是生是死,看他们造化!你光去下药就行了,剩下的事我来料理!” 黑子一点头。 “好,我这就去准备!” 夜深人静,苏青看了看楼上安静无声的屋子,又瞧了瞧褪出袖子的双手,那双手很白,十指很长,也很细,微光下,像是泛着莹莹玉色,以往他都是明面上交手杀人,这暗地里可还没做过。 思量间,轻轻一笑,脚下一滑,人已无声无息的匿在了黑暗中。 不一会,客栈里人影闪动。 楼上。 金镶玉急步赶下来。 “黑子?姓苏的呢?” 厨房里,黑子探出半个脑袋,悄声道:“阿青招呼去了!” “没想到那木头比我还心急,这是开窍了么,你可把钱箱看好了!” “那你要小心啊!” 黑子接了句话就没人了。 “这年头可真乱,贼都要防贼,操他妈的!” 说话间,她晃身往暗处一躲,就见黑暗中整个客栈到处都是人影,屏息一避,等人不见了,这才转身,可马上她又回来了。“他娘的,我金子哪去了?这哪个王八蛋干的?真是吃饱了撑的!” 取过巴掌大小的金饼,金镶玉低声咒骂了几句,这才没了影子。 大雨倾盆,杀机骤起。 不过几息。 黑暗中,就听“砰砰”。 两道重物坠地的声音悄然而起。 阴影中,一双幽幽的眸子一闪而逝。 地上,两具提刀的身子正倒在雨泊中,喉骨尽碎,血沫外流。 058 勾魂 雨还在下着,下的好大。 风卷雨飞。 客房里,东厂众人围坐一起,大档头贾廷脸上的慈眉善目早已经不翼而飞,他皱眉疑道:“绍兴和周彪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 “不清楚,没动静啊!” 三档头路小川也沉着脸。 “这客栈地处偏远,能在这鬼门关讨活的手底下都有些东西,叮嘱他们一下,小心点!” “是!” “那用不用出去找他们?” 正说着话。 “嗒嗒嗒~”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谁?” 几人闻声皆按刀低喝,脸色沉凝。 “客官,咱是楼下的伙计,送点酒水过来!” “不用了!” 路小川隔着门冷冷道。 “好嘞!” 门外动静又起,脚步声渐远似是下了楼。 “不找了,这雨这么大,咱们走不了,周淮安他们也走不了,咱们以逸待劳,只要拖住他们,等督公亲至,到时候把客栈里的人一网打尽,真是天公作美,啊,哈哈!” 几人相视一笑,神情尽是阴冷。 可还没笑完。 “嗒嗒嗒~” 门外又有响声。 “谁?” 曹添冷喝道。 奈何门外半天没有动静,启出一条门缝,外面空空如也,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 可门刚关上,没等片刻。 “嗒嗒嗒~” 这外面又有敲门的。 “他妈的,有完没完!” 二档头曹添性子爆裂,怒骂一声,阴沉着脸一个闪身掠到门后,门推开,还是没人,望着空旷死寂的过道,他气的脸颊肌肉一绷,真是咬牙切齿了。 只似门神般杵在门后,等了一会,见再没动静,才怒气未消的又把门关上。 可刚转身没几步,身后又有声响。 “嗒嗒嗒~” “你他妈的!” 曹添脸色铁青,再无迟疑,回身足尖一勾,腰间一柄长剑嗖的一声出鞘,他顺手一摘,人已提剑扑出屋子,而后眼神阴森,杀机毕露,这回他终于瞧到人了,一条黑影正自楼上利落的翻下去。 “非得活剐了你!” 被几番戏耍,曹添难克心头杀意,当下跟着黑影便追了上去。 贾廷不知为何心觉不安,对着身旁就近的几个人吩咐道:“以防万一,你们暗中跟着下去,千万别打草惊蛇!” “是!” 立见楼上人影绰绰,客房里的人去了一半。 只说曹添几个奔跳急跃,那眼前的人看似相差不远,可手足灵活似猿,一溜烟,只把窗户一推,像是泥鳅般滑出了客栈,风急雨密,眼见这厮要逃的没影,曹添心头不甘,哪还有什么顾忌,丹田提起一口气,发足一扑紧随其后。 可这刚出去,半截身子刚露,曹添已脸色狂变。 窗沿外,眼角余光就见身后有一条黑影,似蜘蛛倒挂,如壁虎游墙,竟然紧贴着土墙,一双阴厉淡漠的眸子居高临下,瞧的他心头一寒。 “遭了,中计了!” 这是激将法啊,要不要退? 曹添眼神同样狠厉,心中思绪变幻飞快,电光火石间已做出决定,不退,对方不过一人罢了,何况他身后援手将至,今儿个非得宰了这个不要命的。 也就在这电光火石间,那人双手攥爪,已瞅准时机朝他背心搜抓过来,五指内扣,以上攻下,他半截身子在外面,半截身子还在里面,瞳孔一缩,忙回身便是一剑,剑身一抖,剑尖急颤,如毒蛇吐信,剑风嗖嗖嗖直飚。 出剑的同时,他身子已飞快往窗户外钻去,否则双腿受制,久战必然落了下风。 可他转身,那伏在墙上的人也在转身,如今大雨倾盆,雨水浸湿这土墙,外皮由硬化软,那人五指如勾,只往下一压,指端便牢牢钳入其中,当真似壁虎般,贴墙而爬。 曹添出剑极快,可架不住动行受制,这可真就是像极了引蛇出洞,露出了脖子,等着猎人擒杀。 他剑势刚起,回身削刺之际,对方右手一稳,紧抓墙面,横着的身子就像是秋千一样挂在墙上打了个摆子,腰身一扭,右脚角度角度刁钻,踢在了他的右肘关节处,手臂一麻,曹添手中长剑脱手而飞,落入雨泊。 憋屈到家了。 可他来不及喘息,眼前已见扑面腿影袭来,劲风只把周遭雨滴碾碎如沫,激在他脸上,宛如针扎般刺痛。 “他奶奶的!” 千钧一发,曹添双手直迎,抵肘挥拳,只欲挡下这疾风骤雨般的攻击。 可他先前右肘受伤,手中兵器再丢,无异是胜算甚微。 “砰砰砰~” 短暂的交手,双臂上已多了数个脚印,筋断骨折,血水外溢。 打不过。 这时他才想要退,扑出的身子,下半截足尖只在里面一勾,便想借力缩回客栈,同时他也听到了身后援手的脚步声,张嘴就要呼救。 可一道锐风袭来,一条笔直如枪的腿,绷直了脚尖,狠狠破开了他苦苦支撑、血肉模糊的双臂,点在了他的咽喉。 血水登时逆涌而出。 一股剧痛随之袭来,意识尚存之际,曹添就见那黑影转身凌空倒挂,双手已扣住他的双肩,将他拽了出来,最后瞧见的,是张清寒如霜的俊美面容,脸上犹带笑容。 “二档头,没事吧?” 身后赶来的黑旗箭队,就见自家的二档头,半截身子在里头,半截身子在外面,问了声,却没等到回答,曹添的身子便已出了窗户。 别看过程繁复,其实也就是刹那间的惊心动魄,厮杀起的快急,结束的更快,快到后面的人,刚追上来。 见没听到回应,屋里的几人还以为曹添遇到了对手,相视一眼,便往窗户外扑。 他们可没曹添的身手与警觉,刚露头,没等转身,一只手便已自头顶悄无声息的钳扣向他们的后颈,话都不用说,身子就跟脱节的长虫般软了下来。 被提了出去。 雨大,风大,雷声更大。 后面的还以为前面人的全跳出去了,一个跟着一个。 跟着来的有四个,一直到最后一个汉子,他眼见前面三人出去了,半天却没动静,心头不由一颤,有些生疑,朝外低声喊道:“李玉,外面咋样?” 正小心翼翼的警惕着,忽见窗口上猛然坠下来半截身子,那人就似蝙蝠一样挂着。 脸色登时大变,就要开口。 可一只手已迅雷不及掩耳的伸了进来,扣其咽喉,惨叫声都来不及出口,“嘎巴”一声,人已步了自己兄弟伙的后尘,被拽了出去。 夜静无声。 客房里。 “贾公,二档头去了这么久会不会出事啊?” 东厂众人围坐一圈,路小川阴着脸,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雨声,心中不知为何有些发慌。 他又看看带来的人手。 就才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人已经少了小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全没动静。 贾廷也有些惊疑。 凑到门后启开一条缝一瞧,整个客栈死寂无声,像是就剩他们了一样。 他深吸了口气,又退了回去,凝重道: “曹添八成是出事了!” “那怎么办?” 正说着。 门外就听。 “嗒嗒嗒~” 059 尽诛 …… “嗒嗒嗒~” 微弱而富有节奏的声音,此时此刻听来,显得格外清晰、诡谲。 更让人脊背发寒。 屋里的人下意识竟全都不由自主的屏住了气息。 几人相顾一望。 “谁啊?” 门外响起了柔和的嗓音。 “客栈的伙计,先前有位大爷叫了三斤肉,还有一坛酒,让我送过来!” 三档头路小川正欲喝退,不料贾廷眼珠一转,一挥手,几步走到门后,推开条门缝,外面就见个眉目含笑、唇红齿白的青年端着酒肉,一副伙计的打扮,正静静地侯在外面。 “客官您要吃么?” 正是苏青。 “端进来吧!” 贾廷让开门,等苏青进来,这才又朝外搭眼瞧了瞧,小心翼翼的关上了门,然后扭头盯着苏青阴沉道:“谁让你送酒肉过来的?” “这小的也不知道啊,听到门外招呼了声,就只管做了!”苏青局促的笑着,有些腼腆,只似处世未深,他放下东西,有些财迷似的搓了搓手心。“东西都做了,您看?” 贾廷那张老脸立马一变,由阴转晴,揽着苏青的肩膀,亲和的笑道:“小兄弟,向你打听个事,这两天除了我们有没有陌生人来投宿啊!” 他边说边掏出一锭银子,塞在苏青手里。 眼神一亮,苏青忙不迭的点点头,道:“有啊,今儿个你们来之前,就有一拨生人,好像是要出关往北去的!” “是不是带着两孩子?” “孩子倒没瞧见,不过他们倒是背了两竹篓子!” 苏青笑眯眯的收着银子,一脸的欢喜,然后忽又似想起什么,恍然道:“刚才我还瞧见他们偷偷下去呢,我还寻思他们是不是伙狗强盗呢!” “什么?他们刚才下去了?” 两大档头同时一惊,心中皆是暗道不好,恐怕曹添真的是凶多吉少了。 这正惊疑呢,耳边兀的听到句不轻不重的话。 “不知督公何时能到?” “快则明天,迟则后、” 贾廷正想着对策,分心他顾,一听此话,下意识就就应了,可等反应过来,他勃然变色,其他人也是大抵如此,纷纷朝问话的人瞧去。 居然是这个送酒肉的小厮。 “你是什么人?” “要你们命的人!” 搭话间,他们就骇然发现,离苏青最近的两个人已没了气息,人虽站着,可眼神死灰黯淡,生气快速流逝,已然毙命,等倒下去,口鼻间都是血沫。 死的无声无息。 “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大档头贾廷眸中乍现凶光,欺身而进,用的是手上功夫,五指一摊,似掌似擒,路小川同样拔刀逼来,其他人更是紧随其后。 “啪!” 苏青避也不避,右手一提,已与那老太监当空对了一掌,二人衣袖顷刻间无不鼓涨起来,脆响炸起,各自一触即分,苏青脚下一撤,腰身一拧,那劈砍来的数柄刀子俱是落到了他的背上。 刀刃加身,衣裳绽裂,却不见血水飞溅。 盖因那割破的豁口中,捆缚着一对兵器。 气息一提,苏青反手一握一拔,屋内的灯火下,乍见两道一青一白的虹芒被拔了出来。 雪亮的刀身,青寒的剑身,他右手手腕一转,长剑反身以苏秦背剑之招拆挡着又劈来的刀,左手刀子一转双腿一曲,刀光已现,只在地上一翻,照着敌手脚腕削去。 寂静的客栈里,终于响起了惨叫。 几人脚下一软,哀嚎痛呼中已瘫坐在地,或是左脚,或是右脚,无不齐腕而断,脚还在地上,人却已跌坐到远处,断口血水狂飙,惨叫刚起,苏青长剑又已刺来,剑身如影一削,惨叫戛然而止。 几人喉头,已多出个婴儿小嘴似的豁口。 “姓苏的,咋这么大动静啊?是不是出事了?” 门外又多了个声音,语气急切,是金镶玉的。 “遇到两个硬茬子,小事!” 苏青一剑刺死一人,直起身子,望向剩下的贾廷和路小川,嘴里仍不忘叮嘱道:“你别进来,守在外面,别让人滑了!” 望着转眼死了一地的手下贾廷脸色难看,摆着架势,沉声厉喝道:“贼有贼路,官有官路,你们竟敢和我们东厂作对?” 苏青的声音很轻,他神情平淡,嘴角带着抹浅显难觉的笑,道:“江湖路,一旦踏上了,哪还管得着什么官和贼,谁也不能置身事外!” “何况你们东厂臭名昭著,杀了,也算替天行道了,有何不敢?” 路小川听的暴怒,阴沉寒声道:“等督公大军一到,我看你们怎么个死法!” “看?等你活得到那个时候再说!” 苏青话落人已提刀握剑扑上。 没有人能形容他的刀法和剑法,他的剑法快疾,凌厉,而且狠辣,刀法也快,势大力沉,却又兼之灵巧,刀刃过处势如流水,分肉拨筋,割皮断骨,这要是单一一种,搁在谁的身上,都不足为奇,天下人千千万万,奇人无数,能人辈出,总是不乏高手。 可奇的是,他一个人,两只手,两只手不但握着截然不同的兵器,还使出了截然不同的招数,他左手挥刀劈向贾廷,右手握剑刺向路小川。 以一敌二,更是分心二用,此乃武夫大忌,最忌三心二意,可他不但做了,更加挡下了,若非亲眼所见,真就让人难以置信,他的剑很快,已挡下了路小川的刀,他的刀虽不如剑快,甚至有一丝生疏,可也确确实实,挡下了贾廷的掌法。 恍惚间,就让人觉得不是以一敌二,而是以二敌二。 苏青眼眶里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珠子已转的飞快,留意着二人的动作,他初习此法时日尚短,如今首试,唯有凭借着应变弥补着那一丝滞阻,生疏。 “小川,前后攻他!” 贾廷越打越心惊,他人老奸滑,自是瞧见苏青这刀剑同施的最大缺陷,一前一后,总不能前后皆防吧。 路小川止步一撤,神色阴恻,右手五指一抖,袖子已滑出十数枚细针,被他捻在指间,甩手一抖,破空声起,寒星似的飞针,已朝苏青背门打去。 背后乍觉危机,苏青一刀逼退贾廷,回身刀剑齐运,只舞出一片繁花似的光影,空气中立闻“叮叮叮”清脆碰撞,激射而来的飞针如散花而飞,被拨向四面八方,没入木柱,钉入墙壁,飞入血肉。 路小川瞳孔一紧,只见一根飞针直迎而回,当面扎来,他擅长暗器,何尝猜到如此变化,避之不及,飞针直入眼眶,惨叫再起。 捂着瞎掉的左眼,路小川痛苦失声,指缝中血水外溢,可他更骇的是面前一柄剑已刺了过来,慌忙间提刀抵挡,可又有一把刀子削来,刀剑齐出,只在其腕间一挑,血花已现,手筋已断。 “去吧!” 苏青沉声一喝,脚下发力,似金鸡独立,上身后仰,刀剑回削,右腿则是如锥如枪,戳在了路小川的心窝子。 他削的是逼来的贾廷。 “小川!” 眼见路小川心脉断裂,气绝而亡。 贾廷不由惊呼一声,面前刀剑齐现,刀光嚯嚯,剑风嗖嗖,相斗不过十余招,他双手已被刀子削去大片血肉,被长剑贯心而死。 “督公,一定会为我们报仇的~” 苏青恍若未闻,长剑一抽。 门外,金镶玉听见动静没了,忙赶了进来,头一回没去先找钱财,而是在苏青身上紧张的打量着,蓦然。“你受伤了?” 就见他手臂上,一点血珠外冒,中了一颗飞针。 苏青道:“赶紧收拾一下吧,曹少卿快来了!” “多谢当家的援手相救!” 门外忽见多出几条身影。 当先一人正是那天前来做生意的汉子,此人非是别人,正是兵部尚书杨宇轩麾下爱将,八十万禁军教头,周淮安。 先前杨宇轩虽被抄家灭族,可东厂还留了他的一对儿女,为了引出周淮安,这才有今日之变,至于他身旁男扮女装的女子,乃是其红颜知己,邱莫言,受周淮安之托,数日前就在东厂的埋伏下,浴血奋战,救出了杨公的一对子女,逃至龙门客栈,欲要出关。 那日苏青于戈壁边缘的河床,瞧见的,便是东厂布下的埋伏。 如今东厂追来的番子被苏青一人收拾干净了,倒也免除了一些麻烦。 金镶玉的脸色很不好看,没了妩媚,没了泼辣,只有不岔,冷着脸。“你们这群缩头乌龟,只顾着自己,有没有想过别人,要不是你们,我们指不定多自在呢,现在倒好,全都得死!” 周淮安没说话,他身后的光头汉子道:“你不也开的是家黑店,有什么资格讲道义!” 金镶玉凤眸含煞,骂道:“放你娘的屁,你们这些人谁不是这片沙漠上的过客,都是为了达到目的罢了,无情无义,现在是生是死,就全凭天意吧!” “逃得了就活,逃不了,就埋在这!” “算了!” 苏青叹了口气,望着这个女人,顿了顿。 “这回怕是要挡不住了,早做布置吧,我能给你争取的时间就这么多了。” 金镶玉神情一怔,而后沉默了好一会,才道: “先去我房里,我帮你把针取出来!” 060 卸妆 夜深人静。 屋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风却依旧。 不远处的房里传来了幽幽笛声,曹少卿大军将至,这像是最后的一丝温存。 而这边。 “老娘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谁像你这么蠢过!”金镶玉盯着苏青手臂上的血孔,小心翼翼的取着飞针,嘴里还不依不饶的骂着。 她妩媚一笑,笑的有些玩味,盯着火光下那张令人见之失神,观之动魄的脸,瞧了又瞧,脸上犹有未干的血滴,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哪个倒霉鬼的。 “姓苏的,你该不会真的瞧上姑奶奶了吧?” 苏青望向她,四目相对,默然了一会,道:“我只是不想欠下你什么,你救过我的命,我没什么能还你的,索性护你周全!” 见他说的直接,再无掩藏,金镶玉适才的妩媚妖娆全不见了,她忽然冷笑起来,笑的有些讥讽,有些凄冷,笑声也有些发尖,发哑。 “呵呵,你终于肯说出来了。所以,你才把这三十里大漠上的马贼流寇杀了个干净?” 苏青眼波一晃。 “不是我杀的!” “当然不是你杀的,你玩的这手便是黑子那读过书的酸秀才都没看出来,可你骗不过我,杀人的虽是刁不遇,但真正让他杀人的却是你!” 金镶玉紧紧的盯着他,盯着她面前这个几近一年都未曾正眼瞧过她的男人。 男人脸颊颤了颤,薄唇轻启,却没有说出话来。 原来这女人什么都知道,她确实该知道。 “你救了刁不遇,我还以为你是怜他,没想到,到头来,那小子却成了替你扫清大漠的刀子。” “为什么呢?” 苏青的声音很轻。 金镶玉笑了。 “因为你真正想要的,是他的刀法,你心知他绝不会教给你,所以,你只能通过他杀人下刀的走势,去瞧去看,我猜他那庖丁解牛的绝技已被你暗中偷去了!” “想来,等这片沙漠再也没有马贼流寇的时候,就是他的死期吧。” 她的话就像是刀子一样,率先撕开了那层疤。 苏青望着她,蓦然展颜一笑,笑的柔和如水,笑的有些漫不经心,他道:“不会的,只要他不出这片大漠,他会活的很自在!” “呵呵……哈哈……” 金镶玉也笑了,似是笑出了眼泪。 “他以人练刀就是为了报仇,早已入歧路,刀势难收,杀性难收,何况他还是个鞑子,恨透了汉人,等那些人都杀光了,恐怕他刀法成了最先要杀的就是咱们,你以为那小子很傻么?他都明白,所以,他肯定不会放过咱们这些知道他过去的人,在他眼里,或许咱们每个人都和杀他全家的刀客没什么两样,你觉得他能自在吗?” 苏青阖上双眼,一言不发。 “都说这世上刀剑最利,可现在我才发现,原来人心才是最厉害也最狠辣的刀子,你摸透了别人的心,不用动手就能杀人。” 金镶玉的声音仍然在他耳畔萦绕,灯火阑珊,似是他闭着眼仍能瞧见她满是讥讽、不屑、冷笑的那张脸。 苏青的脸色出奇的有些苍白,他说:“你错了,仇恨才是最锋利的刀子,我不过是推了他一把,何况,那些人就像你说的,不是该死之人,就是该杀之人,其实我不怎么喜欢杀人!” “所以就让刁不遇去杀,免了麻烦,还能得了刀法,你可真是冷血,就和这片沙漠一样!” 金镶玉还是那副冷笑的语气。 苏青叹了口气,他正要说话,唇齿一启,却已说不出话,一双眼睛错愕的睁开来,只见金镶玉那张脸已近在咫尺,红唇相对。 这女人怕不是疯了? 她就似个猫儿一样,伏在他耳际梦呓般说道:“没事的,活在这个世道上,谁不是为了自己千方百计的算计着,人不就是这样么,只要自己能活下去,那其他的同类乃至异类死光了死绝了,都无所谓!” 金镶玉忽然又撤开了,她言辞冷漠,眼瞳发红,非是流泪,而是漫出一条条细密的血丝,她轻声道:“其实我知道,你是不是以为杀光了这些马贼流寇,我就能安安稳稳,踏踏实实的过日子?就不用权衡着出卖身子去找靠山?” “你以为你这样我就会感激你?你以为我会像浪子回头的那些桥段里说的一样,离开这里?不用再做这些道上的活计,刀头舔血!” “其实你和那些所有来到这里的人没什么区别,都是过客罢了,为了达成目的,要完了就走,不,你比他们更虚伪。” 她又开始冷笑了,这可真是个善变的女人。 “说到底,你只是在可怜我,呵呵,我猜你一定在某个女人身上欠下了还不清的东西,所以才想在女人身上弥补回来,可这种施舍的东西,姑奶奶不稀罕!” 金镶玉瞧着苏青手腕间用灰布裹起的铃铛,似笑非笑,随即她又幽幽一叹。“唉,可你又真的替我挡下了这龙门山的风雨!” “都说我金镶玉生来玲珑心窍,我看透了那么多颗人心,怎么到了你这却不灵了,看不透你!” 她慢悠悠的取下飞针,道:“我出来混的第一天,就立下过毒誓,此生绝不受情丝所累,万事不过利益权衡,那些个男人,还不如钱来的靠谱!” “可没想到,这辈子最赚的一笔生意,居然是路边捡来的,偏偏在我差点动心的时候,你却说只是为了报恩,成了一笔交易!” 她展了展曼妙腰身,又似恢复了以往的泼辣。 “操他娘的,自打我被师傅撵下山,遇到的男人都想要我的身子,却没人想过我为什么会这样,你这随手捡回来的,却肯心甘情愿挡在我面前,哪怕不是真心的,都无所谓了!” 尔后她一拢发丝,道:“龙门关出关要道如今只怕都有重兵把守,是生是死,往后咱们两不相欠,你走你路,我行我道,恩仇两消,老娘我就是找个驼子、矮子、叫花子委了身子,也与你没有半点关系,你给姑奶奶我有多远滚多远,最好天高地远,别再让我看到!” 她拔了针,包好了伤,瞧着苏青的眼神就似看着个往日里来的那些客人,冷漠、平淡。 “好!” 苏青眼皮轻颤,点点头,起身出了屋。 等人不见了,金镶玉仍旧坐着,怔怔的瞧着面前豆粒似的摇曳火苗,那光仿佛透进了她的眸子里,泛着一层水汽,如露欲滴,像是将要从眼角滑落。 半晌。 她伸手从怀里取出枚白玉扳指,柳眉一竖,放声大骂道:“操你娘的,都给姑奶奶滚!” 扳指已被她狠狠丢了出去。 可离手的刹那她便似后悔了,嘴里发出一声呜咽不甘的呻吟,脚下一动,身子凌空一翻,伸手便抓朝扳指抓去,奈何扳指去势极快,金镶玉眼神一黯,眼睁睁的看着扳指摔在墙上,连身形变化都忘了,“啪”的摔在地上。 仿佛丝毫没察觉到痛楚,等小心翼翼的拾起扳指,见扳指并没有损坏,金镶玉这才长处一口气,痴痴的望着,自言自语道:“你以为我不想离开这条道?可天下之大,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我一个女人又能退到哪去?” 正这时。 客栈外响起了马嘶声,她脸色一变,忙自窗户外翻出去,未及赶上,苏青已纵马而去,黑子正埋着尸首,眼见这般,不由哀叹道:“完了,大难临头各自飞,连阿青也跑了,掌柜的,要不咱们也赶紧撤吧!” 金镶玉却似听到没听到,只是疯了般朝着苏离开的方向飞快赶了一段距离,边跑边放声骂道:“姓苏的,我操你祖宗十八代,你个无情无义的王八蛋!” 等人看不见了,马蹄声听不到了,她才死心般缓缓停了下来。 眼角泪珠滚落,金镶玉语气一低,紧紧拿捏着扳指,半晌,看着天边失神的喃喃道:“你不是想让我离开这条道么?我随了你的意还不成么,可你倒是带上我啊!” 红衣飞扬,发丝如雾,向来以泼辣彪悍示人的女人,此刻孤身立在呼啸的夜风中,身子显得格外单薄,脸上褪了一层血色,与往日不同的是,耳边再无那熟悉柔和的应诺。 她只是静静地眺望着天地尽头的黄沙。 也不知过了多久。 垂下黯淡的眸子,女人心灰意冷的转身回走,嘴里依稀起着呢喃。 算了! 算了! 061 来了 天将明,远方红日初升,像是挂起一团难息难灭的熊火,天光耀射四极,炙烤八方,驱散了黑夜仅存不多的晦暗。 晨光喷薄,朝霞吐露。 亿万颗沙砾立时铺上了一层金色。 便在那山势陡峭处,忽传来声声起伏不定的悠悠腔调,时而高亢,时而婉转。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可唱到最后,这声音却一顿,似在想着什么,唱词犹豫,宛若思量。“坐、坐——吃罢了饭来炕上坐,我的小呀哥哥呀——呸——” “不对,不对,这要是被师傅听见了,非得打死我。” 嶙峋山石上,一道身影懒散的坐在那,他像是已在那坐了有些时辰了,发丝间俱是尘沙,背后背着包裹,身畔靠着一刀一剑,不同的是,他腿上还横放着一柄五尺来长的刀子,长柄朴刀。 他那从未谋面的师父,李存义传下的刀法心得里,用的就是这种刀子,介乎于大刀和单刀之间,双手持拿,可破甲斩马,非同一般。 搭着条腿,苏青手里拿着水囊似是喝酒般小酌慢饮的消磨着时间,嘴里哼着曲儿,可唱着唱着全莫名其妙拐到了别的地方,然后低低的自言自语着。 最后摇头苦笑一声。 “都怪那婆娘天天在耳边唱,这下倒好,我也魔怔了!” 掸了掸身上的风尘,他索性扯着嗓子怪声怪气的长了起来。 “吃罢了饭来炕上坐,大漠里地妹子爱哥壮,我的小呀哥哥呀,爱哥壮……喝碗酒来撒泡尿,大漠里的汉子爱妹娇,我的小呀金莲呀,爱妹娇...…” 确实有些时辰了。 离了那客栈,里面的人,未来生死如何,已非他能改变,何况他本就不能掌控什么,人力终有穷尽,洪流大势岂能由他左右。至于周淮安、邱莫言他们的生死,也与他没什么关系,这江湖又非是就他们几人,顺手杀了那东厂三大档头,已是仁至义尽,少了东厂番子的拖延,倘若他们早做准备还无生机,那就只能道一句:“逃不过天命!” 龙门客栈里的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江湖。 金镶玉如此,刁不遇如此,黑子如此,他苏青,亦如此。 从一开始,其实很多东西瞧着与他无关,可临了到跟前,都避不过,走上这条道儿,你不杀别人能行么?都是刀口上舔血的,你能饶了别人,别人难道就能罢手言和,相信你不会背后捅刀子?再安全,能比死人来的安全么? 宁与尸首同床,不与活人为友,谁知道你那副笑脸迎人的皮囊下,藏的是人,还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鬼。 江湖险恶,恩怨难清,避不过。 有了怨,就得杀。 分的是生死,千万别妄想用嘴去论个道理,说个明白,还是那句话,到最后,不过一横一竖而已。 至于杀了那些东厂番子,说实话,这回真是为了保全龙门客栈,替金镶玉挡挡风雨,替她争取点逃命的时间。否则,东厂大军压境,如他们这些江湖匪寇,洪流之下,不过蝼蚁罢了,谁会在乎他们的生死,指不定一轮箭雨过来,这黄沙下又多了几缕孤魂。 不杀能行么? 有了恩,就得还。 江湖,顾名思义,鱼龙虾蟹,尽在其中,他杀了那么多小鱼、小虾,现在总得去瞧瞧高山是个什么风景,那横行无忌的狂龙,又是个什么说法。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这回,是他苏青的江湖。 他苏青,欲见高山。 “曹少钦!” 龙门关地势陡峭多变,大军一时难行,出关要道恐怕都已被封锁,这片沙漠上的人,无疑是成了瓮中老鳖一般,到时候黑骑箭队横行无忌,任凭身手再好,武功再高,千弩攒射之下,也免不了万箭穿心的下场,客栈里的那几个,又有几人能敌啊。 所以,他在这等。 他可不是做什么以卵击石的事情,他只是想一点点消磨掉来敌的主力,为客栈里那伙人争取一点胜算。 曹少卿一心想要除去周淮安,自然不会为他这个陌生人兴师动众,充其量,是分出黑骑箭队围杀他罢了,等这些爪牙一根根拔掉,到时候才是重头戏。 摩挲着腕上的银铃,听着叮叮当当声响,苏青慢慢眯上了眼,似是在小憩,又像是在养精蓄锐。 身后的马儿在风尘中来来回回不安的跺着蹄子,打着鼻响。闭着眼,苏青头也不回,腿上横放的朴刀被他右臂单手拿起,只回手一戳,唰的一下,刀尖已似点墨般点在了马儿的套绳上。 绳索无声而断,束缚已去,枣红色的马匹慢悠悠的转身,拐过几座山石便没了影子。 他开始敛着气息,调整着筋骨,舒缓着血液,像是渐渐变成了沙漠里的一颗石头,受烈日暴晒不语,受风尘扑面不动,静默如石,他在等。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 直到夜幕降临。 呼啸的风中,像是送来了奔腾的马蹄声,还有车轮的滚动声。 闭着的眼睛,慢慢睁开了。 苏青一仰头,将水囊里的水全灌进了肚子,然后将刀剑绑在了背后,手里杵着朴刀,不急不缓的站了起来。 腕间的铃铛在风中叮叮叮直响,落入他的耳中,也送到了那些人的耳中。 黑夜间的大漠上,零星的月光透过风尘,照出了一条条身形的轮廓,他们举着火把,火焰在风中疯了似的扭曲着,苏青看见了对方。 几近三百驾精骑,俱是黑衣黑帽,黑布遮面,腰间配弩,手中握刀,像是勾魂的鬼,眼中泛着光。 他们众星拱月似的围着一辆马车。 马车里,亮着光,坐着个人。 “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一个阴柔的嗓音自里头飘了出来,清晰入耳。 苏青只是轻轻笑了笑。 “呵呵,阉贼!” 他晃了晃手里的铃铛,转身已发足狂奔起来。 车里的人语气不变, “不是周淮安,去一队人马,把那人的头颅带回来见我!” “是,督公!” “驾!” 五十名精骑应诺一声,已扬鞭勒缰,调转方向,朝苏青追去。 大漠无沿。 一望无际的月色中,陡然响起了声声高远的狂笑,夹带着银铃的脆响,飞扬的风沙里,一道挺拔身影倒提长刀,双腿飞奔急跃,竟快过奔马。 身后马蹄声起,奔腾如浪。 血战在即。 062 血战 风大, 沙大。 黑乎乎的天上,挂着轮朦朦胧胧的毛月亮。 晦暗的映着身下粗狂无言,孤默了千百年的荒漠。 漫天黄沙飞舞,尘嚣掠动,广袤无边的沙海上,却听远处猝然传来声声狂笑,融在风里似是化作苍凉的吼啸,又似是向着这片无情无义的地方发出了不认命的呐喊。 只惊的群山悚然,骇的沙海静寂。 人,焉能敌得过天地? “哈哈~” 那声音来的极快,快若奔雷。 却是个人,面遮灰布,一头乱发尽被奔走之势拂到耳后,一双腿大步狂奔,脚下一纵一跃,便如山魈野猿,快到已难见双腿,身下只有不停交错迈出的虚影。 太快了,快到那裤子都被爆发下绷起鼓起的筋肉撑开了一条条缝隙,布帛撕裂,奔跑间,一绷一紧的双腿,就似垒起来的磐石,像是箭矢在拉弦与离弦间变化,松紧有序。 宛如荒漠上奔逃的羚羊,快的超出了常人的认知,这是人身肉体的极限。 可是,羚羊往往是在逃的时候才会在生死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那他呢。 他忽然不跑了,他本就不是在逃,不可能把自己的体力全部耗费在这急走快奔间。 身后,马蹄声近。 脑后嗖嗖嗖尽是箭矢离弦破开的声音。 他忽然不笑了,脚下笔直之势陡转,转出一个弯弧,身子倾斜一倒,就似贴着沙漠狂奔,转身变势,沙尘四起,人已躲开了那些箭矢,这得多快啊。 他就像是快要倒下去,可偏偏身下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撑着,撑着他倾斜欲倒的身子,在沙面上转出一个弯弧,调转方向,朝着身后的骑兵冲了过去。 “呼!” 灰布下,似是有沉重喘息响起。 这一转,黑夜中亮起了双明眸,也亮起了抹狭长无比的刃口,像是轮弧月,刀身森黑,刀刃雪亮,刀尖似是浸在沙砾中,带出一条转瞬即合的浅痕。 终于,他倒下去了。 将倒未到,半倾半斜的身子终于倒在了黄沙中,翻滚而过,沙砾立时飞起,尽管袖口、裤脚扎的再紧,绑的再牢,可这一滚,仍是有不知多少颗沙砾顺着他衣裳间粗糙的针脚钻了进来。 他奔走之势本就快疾,对方追势更急,两两相对交锋,不过瞬息便已相遇,只似洪流前的一颗拦路之石,却不知是洪流被冲散,还是巨石被碾碎。 翻滚的身子一停,苏青蹲跪在沙海上,一稳身形,左手已扣向右手中提着的刀柄,眼瞳一颤。 “给咱倒!” 霹雳似的爆喝,手中朴刀已被他横斩向当先一匹快马的前肢。 一声悲鸣,两只马蹄立断,马血飞洒,马身豁然扑倒,前冲之势未绝,折颈翻身,马背上的人翻滚在地,未及站起,便被翻过来的马身当场砸死。 人和马,都死了。 可一骑之后仍有数十只马蹄朝苏青践踏冲来,一马前冲之势,势若千钧,哪怕他武功再高也不敢与之正面相抗,落入其中,免不了被乱蹄践踏而死,撞一下,都是筋断骨折。 一骑翻到倒,身后又有几匹快马来不及收势撞在一起,一时间人仰马翻,洪流四散,骑兵纷纷散开,分成五拨,欲要包围成圈。 混乱中,苏青眼神一紧,就见一人纵马人立而起,扬起双蹄朝他踏来。 “找死!” “噌!” 苏青一刀斩过,双腿上的筋肉乍然紧绷如弦,脚下借力一蹬,筋肉一颤,跃起的同时双手拧腕提刀,自下而上一撩,豁尽全力一刀,夜色中,就见抹雪亮刀光刹那芳华。 而他面前人立而起的马,猝然止了马嘶,连同马背上的人也不动了,下一刻,一道血痕乍现,血雾如井喷,在激荡飞扬的黄沙中四散冲血,一人一马,当中被立分两半,化作两扇肉片,坠向两旁。 可苏青尚来不及落刀,便见又有一匹马直直撞了过来,撞在他胸口,整个人立时倒飞出去,贴着沙海,滑出一段距离。 闷响一声。 “唔……哇……” 一口逆血将面巾染出一团墨色。 他来不及喘息,盖因又有十数支弩箭射来,足下一蹬,整个人又贴着沙面滑出去一截,避开弩箭的同时,翻身跃起,刀尖杵地,借力一个筋斗,人又朝那些翻倒的骑兵扑去。 可就听四面八方“嗖嗖嗖”破空声气不绝。 心道“不好”,苏青顾不得杀人,先是藏身。 原来那分开的人马已包围成圈,也不知是灭了人性怎的,乱箭攒射而来,不光是他,连同他们的同袍,竟然全都罩在了箭雨中。 惨叫之下,四个人刚翻上马背便被自己人射的浑身窟窿,死的不能再死了,连那马身上都插了不少箭矢,六亲不认这词,苏青今儿个算是见识了。 他心里暗骂,真是群没了人性的畜生,自个则是赶忙缩身在几匹马的马腹下,宛如察觉到他的意图,那外面的箭矢破空声真可谓是无穷无尽,想必是要把这马也射死。 “嗖嗖——” 四匹马转眼在悲鸣中连连倒地,相继毙命,苏青小心翼翼的匿着身子,慢慢闭了气息,想着装死来让对方接近。 可算盘落空,这些人不但精明无比,更狡猾如狐,仍旧朝着几具尸体不停的射箭,不停的变着方向,直射的几匹马像是刺猬一样,肠穿肚烂,惨不忍睹。 苏青浑身发冷,贴在血泊里,藏在尸首间,身上的那具尸体早就破烂的不成样子,嘴边分不清是马血还是人血,腥咸的厉害,这要是一个不留神,恐怕别说救人了,就是他自己都得留在这,饶是如此,他浑身也被流矢乱箭带出一条条伤口血痕。 好在箭矢终究有用完的时候。 疾风骤雨般的弩箭,箭势终于缓了下来,不再那么密,那么急。 形势既已千钧一发,苏青瞅准时机,右手按着的包裹豁然一抖,黑夜中,“嗡鸣”再起,血滴子齿刃外露,如一扇刀轮,却不是摘人首级,而是飞旋着,在那围成圈的马匹上割出一道道伤痕。 马儿受惊,阵脚则乱。 “嗖嗖嗖~” 他刚一露身子,又是一拨箭雨射至。 军阵冲杀,终究不是江湖武夫所能抵挡。 苏青赶忙翻身避过,收回血滴子同时,趁着对方阵脚散乱之际,用刀将身畔一具破破烂烂的尸体拨到空中,夜色晦暗,那些人只以为是苏青,唰唰唰箭矢疯了般便朝尸体射去,他自已便在这时趁机扑了出去。 弩箭乃是连弩,黑骑箭队虽被尸体吸引,可他前脚一出,后脚就有弩箭追至。 “你他妈的!” 骂了一声,苏青左手把快刀自背后一抽,刀身如飞,连拨带挑,提刀几步赶出,大步流星的朝着一个正安抚着座下马匹的骑兵冲去,临到近前,翻身一落,整个人已跃在马背上,一脚戳在那人门面,红的白的已分不清了。 “快,快放箭!” 见他如此凶悍,有人忙惊惶开口。 苏青冷眸一扫,左手长刀霎时被他掷了出去,刀身横空而过,破入那人心胸,带下马背,气绝身亡。 也在同时,他朴刀刀锋一横、一拖,脚下健步如飞,只在那围成圈的马背上,连跨八匹马。 身后,八颗大好头颅几在同时哗的齐齐弹到了空中,八具无头尸体腔喉中是血如泉涌,喷的老高。 063 追敌 头颅抛空之声未毕,夜色下,有条身影稳稳的落在了一匹马的马背上,手中朴刀倒提,血珠带出丝丝滚动的稀碎声响,划过刃口,汇于刀尖,滴答落下。 “叮叮当当~” 还有清脆悦耳的银铃声。 苏青右手提刀,蹲坐在马臀的上方,缩身塌腰,弯背曲腿,姿势古怪的像极了只提着刀的山魈精怪、野猿老猴。 马背上的人,脸色未见,被黑布挡着,可瞳孔却在骤缩,因为他感受到了身后,那若有若无却又有些粗重的喘息,一缕缕滚烫热浪直袭后颈,令他汗毛倒竖,浑身都在冒鸡皮疙瘩,嘴里不由自主的发出嘶哑的喝叫,右手一挥,扭身斩向背后。 可他的身子还没完全扭过去,便已悬空抛起,眼中视野豁然偏移,他就见一匹马的马背上,中腰处骑着个人,骑的是下半身,上半身自胸腹往上,不翼而飞,而在贴近马臀的位置,一条瘦削的身影正提着柄长刀,横空斩过。 旋即再无意识。 苏青一横刀背,将那半具尸体拨了下去,身子一滑,自己已骑在马背上。 一手握刀柄,一手抓缰绳,苏青杀性大起,绝不能让这些人再让结成阵势,否则箭阵再成,那他可就麻烦大了。 “杀!” “噌噌噌——” 那些黑骑箭队如今似也被激发了凶性,纷纷拔刀出鞘,调转马头,朝他冲杀过来,放弃了结阵,想来是箭矢将尽,射完了。 一时间,四面八方俱是亮起森寒刀光。 抿了抿了发干发烫的唇,苏青神情沉凝,见没了箭矢,他嘴里嘿嘿怪笑一声,长刀一横,刀身顺势在马臀上拍了一下,马儿立时奔走起来。 他解下脸上面巾,只将右手连同刀柄紧紧一缠,刀尖直指冲杀过来的众多骑兵,而后纵马迎上,如两军冲锋,孤身陷阵之勇将悍卒。 “来!” 一声沉喝。 数十骑扬刀纵马冲来,转眼已到面前。 苏青横刀握起,沉息屏气,双臂上的筋肉立时肉眼可见的轮廓分明起来,筋骨毕露,紧绷如弦,伴随口中的一声低喝。 “嘿!” 朴刀已被他横斩出去。 一时间,惨叫声、马嘶声、兵器断裂声、布帛撕裂声、尸体落地声、血水喷溅声,太多太多的的声音在这一刻悉数爆发了出来,碾碎了这天地间的寂静,也打破了这片黄沙上的寂寞。 依稀的月光下,只见一人单骑,纵马横刀,直在一拨骑兵洪流冲杀不止,双手端举,刀尖直指,狠狠凿穿而过。 哪怕陷入其中,苏青仍是不见惊慌,刀势一改凌厉狠辣,双手紧握,刚猛霸裂,势大力沉,刀锋过处,当先几人连人带刀,无不拦腰而断,被腰斩当场。 惊起的尘嚣中,血水飞溅,火星四射。 喊杀遍地,双方短兵相接,一错而过,等各自调转马匹,稳固阵脚,转身看去。 地上,是一具具残破不堪的尸首,有的被斩成两截,有的被乱蹄踩踏成泥,死的惨不忍睹,无主的健马漫无目的的四散逃开。 苏青浑身染血,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衣衫褴褛,依稀可见条条细密血口,刀柄上裹着的布,早就被血水染透了,朴刀刃口上,竟然多了七八个大小不一的豁口,他颤了颤眼皮,左手已从背后抽出柄剑来。 清寒剑光陡现,苏青微眯的双眼赫然圆睁,杀机四起,这一次,他长剑向后一抹,在马臀上割出道血口,座下健马受痛长嘶,立时发足狂奔起来。 去势更疾。 “受死!” “驾!” 双方再次直迎而上。 苏青喉间慢慢吞引着气息,顾不得吸进来的尘沙,一直等骑兵临到近前,这口气才被他吞完,他右手长刀猝然一立,却是刀尖点地一戳,整个人借力翻离了马背。黑骑箭队剩下的十几二十人没料到会是如此变化,刀刃纷纷落空,就见苏青跃过他们的头顶,翻身而过间,手中朴刀已在空中斩出一条弯月似的刀光。 “噗噗噗——” 惨叫声中,四五人纷纷坠下马去,喉间血口绽裂。 剩下的人虽是大惊,手中的刀却不含糊,纷纷招呼过来。 苏青借着一斩之势,长刀再次杵地一戳,身体下坠之势立止,凌空再翻,众人眼前又见一泓秋水似的剑光乍亮。 刀光、剑光。 两种光华碰撞不停,就见似有一条青蛇在众多白芒间穿梭游走,奇诡狠辣。 又见血水飘洒。 短暂的交锋,起的突兀,落的莫名。 苏青刹那间已落回了自己的马背上,一扯缰绳,搭眼朝着身后的黑旗箭队望去,长刀在手,刀尖杵地,随着马蹄的踱步,刀尖划过沙子,生出依稀的摩挲声。 一匹匹在良马原地不安的踱着步子。 背上驮着的主人,有的捂着冒血的咽喉,发着咯咯怪响,难以出声,脖筋暴起,脸色涨红,挣扎间,已翻身坠地,也有的早已气绝,眼中一个窟窿,心口一个窟窿,或是,空荡荡肩颈上,已空空如也,项上头颅不翼而飞。 都死了。 不,不是都死了,还有两个。 这是最后的两个人。 苏青气息粗重,眼神平淡,习惯性的抖了抖剑身上的血水,他归剑入鞘,然后方才低头,腕间的铃铛溅满了血水,蹙了蹙眉,伸手将铃铛搁衣角上擦了擦。 “驾!” 而那两个人,惊骇莫名,竟是没了战心,转身就走,他们要逃,要跑。 可刚跑出不过七八步的长短,就在二人变化着方位的一瞬,身后猝见一柄朴刀“唰”的如离弦之箭,被一只沉稳有力的右手狠狠地抛了出来,自后向前,飞出二十来米,不但将后面那人贯飞起来,更是余势不减,连前面那人也被穿胸而过,二人只似糖葫芦一样,坠倒在沙漠中,再无动静。 “唔~呼~” 缓着气息,喘着浊气。 等气息慢慢平缓,身上的伤口渐渐止了出血,苏青这才吐出一口浑浊的唾沫。 他赶着马,逐一将血滴子连同自己的刀子重新收起,然后,才骑马走到那被长刀贯穿的两个可怜虫跟前,抬手一握刀柄,拔刀而出,刀身自空中划过,掠起一声震荡似的嗡鸣,带出一股热腾腾的血液。 扫视了眼一地的狼藉,满地的尸骸断骨,苏青眼神晃动,满是尘沙的干唇跟着微微翕动了一下,他把长刀往肩上一扛,嘴里陡然放出一声高亢尖利的长啸,像是在发泄着什么。 “啊!” 只是还没结束呢。 “驾!” 抬眼望向西方,苏青拍马再赶,慢慢消失了在了夜色中。 沙漠上,又恢复了寂静,马匹四散而去,留下的,只有一地残缺不堪的尸首,风尘渐大,不管是人是鬼,看来,都将被黄沙掩去。 064 散去 月色渐黯,天色却将明。 夜将尽,大地上掠过缕缕尘风。 龙门客栈的屋顶,金镶玉静静地坐着,眸光似是泛着水汽,眺望着那个男人之前离开的方向,望穿了秋水,没了往日的泼辣娇蛮,像极了失了明艳的花儿,有些黯淡。 “掌柜的,别等了,都一天一夜了,要回来早就回来了!”黑子在下面急声催促着,提着包裹,牵着骆驼。“那些人都走了,咱们也赶紧出去躲躲,等东厂的番子走了再回来不就行了!” 客栈里冷清极了,周淮安他们都已离去,方圆三十里就这么一家客栈,不必多想,东厂番子必然首攻此地,迟恐生变,一个个退的退,走的走,不敢久留。 “算了。” 大漠千里狂沙,望着眼前无边无际的萧索,金镶玉终于起身,眼波颤动,蓦然低声道: “黑子,去把酒搬出来!” 她转身从冷清的客栈里搬出几坛子酒,面露讥讽,冷冷一笑。“去你妈的,老娘一把火烧了你这无情无义的地方,这辈子都不回来了!” 目中似有泪光,狠狠地把酒坛摔在了客栈的各处,坛子碎裂,酒液飞溅,浓郁的酒气弥散开来。 随着火把的抛落,龙门客栈立起滚滚黑烟。 金镶玉翻上骆驼。 淡淡看了眼不远处骑着马的刁不遇兄妹两个,一言不发,只吆喝了句。 “走!” 却是头也没回,赶着骆驼,黑子紧随其后,二人渐渐消失在天边。 “哥哥,咱们也走吧!” 眼睁睁的望着他们离去,刁秀秀仰着小黑脸看向一旁的刁不遇。 大火熊熊,火光渐起,照亮了将明未明,欲暗未暗的天色,也映透了刁不遇那双深邃幽森的眸子,他只是紧了紧腰间的剁骨刀,道: “走!” 朝着另一头离去。 这些人,虽是萍水相逢,可因缘际会之下,或因时势,或因恩仇,或因诸般因果方才聚在了这里,只是,如今又都作鸟兽散去。 说起来,正是应了“过客”那两字。 都走了。 只剩下被大火烧黑的墙皮,还有渐成灰烬的焦木,染着滚滚浓烟,像是成了这片沙漠上唯一的色彩。 “嘎吱!” 爬满焰苗的旗杆,伴随着不堪重负的呻吟,终于也倒了下去,酒旗落入了火中。 …… 也不知多久,天边慢慢露出鱼肚白。 “驾!” 驰骋之声逼来,黑旗箭队已到。 他们瞧见的,却只有渐黯渐灭的火势,龙门客栈,已是焦黑如碳,一地飞灰,俱为乌有。 “去看看!” 马车里,阴柔的声音让人听不出喜怒。 “是!” 一骑应声当先驾马而去,绕着龙门客栈转了一圈。 “没人!” “火势未尽,看来是刚烧完不久,应该逃了没多远,你们分成五路人马,沿着五个方向前去追击,若是发现周淮安的踪迹,即刻发信号通知我!” “是!” “驾!” 剩下的黑骑箭队纷纷星散开来,五拨人马俱是五十骑,各自寻着一个方向追击过去,只留下了寥寥数个骑兵,还有一驾马车。 没人说话,没人敢说话,仿佛车里的那人不开口,他们便不能开口,因为他们只是车里人扫清障碍的工具,既然是工具,就不该说话。 许久。 远处多了个不起眼的黑点。 等那个黑点由远及近,这才瞧见真面目,一个人,骑着马,披着发,扛着刀,宛如荒漠上独行的孤狼般先警惕的环伺着转了一圈,见真的只有这么几个人,才又近了些。 “呦,曹督公,您这是在等谁啊?” 那人浑身血污,嘴里却肆无忌惮的嬉笑着,慢悠悠的拍马赶到近前,浑身沾染的血水都已在冷冽风尘中凝结,乌红如泥。“难道是在等我?” 他的唇已干裂,身上的衣裳褴褛成片,面上布满尘土,一头散乱的头发像是拧成股的棉絮,比叫花子都不如,唯独腕间的铃铛十分的干净,似是擦拭过许多次。 不对,还有牙,灰头土脸的面上,露齿一笑,那是两排皓齿。 他又瞧瞧满是焦灰的客栈,笑眯着眼。 “这火,是你们点的?” “大难不死竟还敢追上来,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马车里的阴柔声音再起,珠帘一撩,里面的人翻身飞出,骑在一匹马上,冷淡的瞧着他。 “我可不像他们,我不怎么喜欢逃,万事总得试试才知道结果!”苏青脸上虽在笑,眼里却暗自警惕,嘴上淡淡的嘲弄道:“再说了,别说五十骑,你就是再给我来五百骑,五千骑,我照样能杀个干净!” 对面马背上的那人,面上似是抹了层墙灰,白的吓人,两腮涂着脂粉,浑身上下都泛着股子阴寒的气息。 这便是当今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号令百官,令人闻风丧胆的东厂督公,曹少钦。 “不自量力!” 话一落,他身后几匹精骑已纷纷拔刀欲上。 “哎,等会!” 苏青猛的嚷道。 “素闻你剑法极高,乃当世一等一的好手,可光让手下上是怎么个说法?要不,亲自下场和我过两招耍耍?” 曹少钦面无表情,眸光冷漠,闻言一抬手,竟真的示意手下退开。“想要拖延时间?如今龙门关各处关隘要道皆已被封锁,他们就是逃又能逃到哪去,既然你自己挑了这条黄泉路,我就成全你!” 苏青笑了笑,挂起朴刀,一把扯下身上褴褛的衣裳,解下了背后的刀剑,对着曹少卿勾了勾手指,骑马朝另一处奔去。 “你们在这侯着!” 阴柔淡漠的嗓音留下一句话,曹少钦一把取过马腹上挂着的长剑,那剑长的惊人,约莫四尺,精致华丽,剑鞘上金线游走,隐成龙纹,可见其野心之大。 “驾!” 快马飞驰,两骑一前一后,争相竞逐,在渐亮的天光下激起两股烟尘。 “我看你能给他们拖延到几时!” 苏青拎着刀剑,精赤着上身,直到离开龙门客栈有段距离,他剑尖一勾,马身上挂着的朴刀已嗖的朝曹少钦飞去。 “雕虫小技!” 曹少钦未出剑,他以残缺之躯,走到今天这般地步,一朝得势,自比天,心高气傲到了极点,何况还练就了如此一身武功。 他出的是手,不紧不慢,左手一抬,竟在分寸毫厘间屈指在朴刀的刀身上弹了一下。 “叮!” 早已布满豁口的朴刀应声而碎,寸寸折断,而后一挥袖,朴刀残片唰的尽朝苏青背后打去,破空之势比金镶玉的相思柳叶镖还来的骇人。 “拖延?还真够自信的,你先活下来再说吧!” 苏青右手一挽,剑花一起,空气立生“叮叮叮”连连脆响,灵巧快疾的剑影已把残片悉数挑下,身子更在同时离了马背朝曹少钦扑去。 人在空中,刀剑便已使出。 “叱!” 长剑出鞘,曹少钦一按马背,腾空跃起,眼中厉芒乍现,与苏青拼杀在一起。 霎时间,刀剑交击,火星迸溅,铺天盖地的尘沙卷荡开来,已罩住了二人的身形,像是掩去了所有。 065 惨烈 “叮叮叮——” 急促的碰撞下,一阵风起,两条身影冲出了掠起的黄沙中。 苏青在眯眼,可不是杀机流露时,为了掩饰眼底沁寒目光的眯眼,而是不得不眯,风尘扑面,似无孔不入,顺着七窍直往里头钻,迫的人迎风流泪不止。 他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细缝,不光是他,曹少钦也在眯眼,二人便似无根落叶、无系之舟,在呼呼的风沙中交锋对峙,风大的,仿佛下一刻就能他们吹走。 面前的这人。 这个权倾朝野,武功绝顶的太监,苏青以往只是听闻,素昧平生,可如今一见,便是生死相搏。 这世上有很多人,不是仇人,却又免不了厮杀,不是爱人,却又断不了痴缠,不是兄弟,却比手足更像手足,比亲兄弟还要亲。相反,有的兄弟却手足相残,兵戈相见,有的爱人,爱到想要杀了对方,而有的仇人,却能尽泯恩仇,海阔天空。 江湖,就是有太多的可能,可能到把不可能也变成可能。 二人俱是在风尘中飞快奔走,却又不停地变化着位置,警惕的盯着对方。 武夫厮杀,胜负的结局,有时候并不一定是全部仰仗武功的,如今风势泼天,又多了个天时,还有地利,沙海滚浪,动行受制。 所谓的快意恩仇,都在这刀剑之中。 风太大了,大的二人乱了攻势,乱了剑势,一边既要抵挡化解对方的招式,一边还得分出心力去挡风,挡沙,眯眼。 他们已说不了话,嘴一张,便是数不尽的黄沙,直往喉咙里钻,所以,只有厮杀。 “叮~” 一声碰撞,二人齐齐翻滚在地,然后又飞快稳住身形,苏青连滚带爬的站起,端着剑,举着刀,眯着眼,对着视野中有些模糊的那个身影劈出了手里的刀。一脚踩下,直没脚踝,一脚抬起,带起黄沙,像是陷入了泥沼,比平时耗费的气力更大,也更多。 曹少钦也如此,他的剑很长,四尺长的剑,招式变化多以削、刺、挑、拨为主,剑尖一抖,但凡挨上,不是少一坨肉,就是多一个窟窿。 耳畔惊闻出刀声,曹少钦边侧身避过风口,寻声刺剑,刀剑相遇,他以长攻短,变守为攻,剑尖飞快挑拨开劈砍来的快刀,更是直冲握刀的手挑去。 可苏青还有剑,他的剑既稳又快,听着刀脊上剑刃的游走声,手中剑已嗖的迎了上去,将之拨挑开来,刀剑一夹,长剑一抖,二人又滚了出去。 他们眼角流泪,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都苦不堪言,连流出的泪都是黄汤,浸着沙子。 如今拂晓将至,加之昨夜月光晦暗,正是起大风的时候。 放眼望去,四面八方昏天黑地,尽是苍茫难见,铺天卷地的黄沙简直如逆上苍穹的涛浪,无边无际,那还分得清什么东南西北。 苏青翻滚间口鼻里又钻了不少沙子。 “呸!” 趁着背风的时候忙吐了出来。 见曹少钦没什么反应,他极为破天荒的夸赞道:“你可真能忍的!” 他吃了沙子,他可不认为对方能幸免,这般境况,想要置身事外,除非他是神仙,你武功再高又能如何,剑法再好终究难脱凡人之躯,不还得在这和他一起饮风吞沙么。 只一转身,就见曹少钦脸色阴沉,嘴里也轻轻的吐了一口。 “原来你是想在这——” 没说完,他忽然住嘴,风又来了。 二人颇显狼狈的爬起,等在此背过风。 “拖住我!” 两人警惕相对,眼睛被眯的流泪不止,却都不敢去擦,这敢擦么,谁都在等着对方分心,等着对方倒下去,等着时机。 指不定你眼睛是痛快了,下一刻脑袋却飞了。 风势越来越大,连沙丘都能吹平,二人脚下愈发费力,每一步踏下都似深陷泥沼,拔足而进,速度也缓了下来,越陷越深。 “受死!” 眼见彼此身形受限,不约而同,俱是杀机乍起。 长剑一立,曹少钦运剑发力,但见剑刃过处分风破沙,速度陡增,剑风嗖嗖激荡,直朝苏青斩去,欲要将他从中劈开,刹那间的变化。 大敌当面,苏青眼神陡凝,这是要分生死了。 他脚下一动,抬足之势微不可见,一滑一拨,似趟泥而走,身子在这沙海中虽说仍受局限,却已有没了先前那般难以动行的束缚,眼见长剑直立斩来,刀剑交叠一横,格挡在了对方的剑刃前。 可刚一挡住,一只左掌,不偏不倚直直盖在了他的胸膛上。 “咳咳~” 气血一乱,伴随着一声咳嗽,苏青口鼻间飙出血来。 “不自量力,看来,你不仅拖不住我,连自己的命都要丢了,天大地大,我最大,受死吧!” 曹少钦语气冰冷,左手一掌甫落,忽又捏指成爪,抓向苏青咽喉。 “你死了,我都不会死!” 苏青压下喉中逆血,左手刀势忽变,变得惊心动魄,变得人亡魂皆跳,快快快,快的只见刀影,不见刀身,快的人忘生忘死,刀光翻飞,刀刃急转,已贴着曹少钦右手筋肉间的纹理落了下去。 太快了,出刀间,他还不忘出剑,右手剑在掌心下忽的一转,刺向曹少钦左臂腋下。 突如其来的变化,藏巧于拙间的杀机,一朝宣泄的爆发,惊鸿一刀,令曹少钦勃然变色,对方本是大开大合的刀势倏然变得这般奇诡,他心觉不妙,右手已在须臾间一震剑身。 剑身一震,立见一捧黄沙被惊起,如飞针暗器,似加持了莫名力道,悉数打在了苏青胸口,刹那间宛如被捅了一剑,血水飞洒,苏青痛哼一声已倒飞出去,翻滚在地。 可那曹少钦却没有得手后的喜悦,右手长剑坠地,他失声惊呼。 “啊!” “我的手!” 就见他的右臂,血肉模糊,没了皮肉,只剩下一条条蚯蚓似的血管脉络攀附在血淋淋的臂骨上,一鼓一跳的,看的人毛骨悚然。 果然,苏青果然暗中得到了刁不遇的刀法。 可事实上,这已不能算是原本的刀法了,他得到的只是练法,每个刀客的刀都是独一无二的,同样的练法并不意味着练出来的就是同样的刀法。 苏青吐着血,翻滚一转,弃刀一摘背后的血滴子,朝曹少卿的脑袋罩去。 “我要你死!” 尖利的厉啸下,曹少钦一举骨爪,自下而上,探进了血滴子的刃口中,数柄快刀弹出,骨臂应声而断,血水飞洒,曹少钦怒极,不等苏青收回血滴子,大吼一声,满头黑白相间发丝霎时冲散开来,状似疯魔,左手狠狠将血滴子一扣,精铁铸成的杀人暗器,竟然在他手中被压扁拍碎。 “给我过来!” 他一拉锁链,另一端,苏青松手不及,身子被一股大力硬生生的拖拽了过去,贴沙而滑,去势极快。 曹少钦狞笑一声,右脚一勾长剑,剑身已横在面前,只等苏青自己撞上来,身首异处。 眼看就要命丧当场。 那血滴子上的链锁竟在这一刻从中崩断。 “嘿!” 沙面上的苏青更是豁然翻身跃起,剑尖点地,避过了那横在二人间的长剑,飞身直刺曹少钦咽喉。 “嘿嘿!” 却见曹少钦右手自腕而断的骨臂,居然又被他抬了起来,与剑尖相抵,挡下了这一剑,而他另一只手,则是抓向了苏青的头颅。 千钧一发之际,苏青当机立断,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弃剑。 他松开了手里的剑,嘴里发出一声怪叫,丹田气息猝然一提,腰身起伏如鱼跃,凌空的身子,竟又生生被他拔起一截。 翻身落在曹少钦的肩上。 黄沙扑面,风尘眯眼,苏青眼中泪流不止,难以睁开,脸上却是狞色毕露,蹲坐其肩,双手勾叼,对着两膝间那颗头颅的双眼狠狠抹了一下,同时腰部发力,双膝一扭。 不想一脚当胸踢来。 苏青立时倒飞出去,咳血连连。 “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不远处,传来声声惨叫。 曹少钦双眼血红一片,里面的眼珠子,已不翼而飞。 到了苏青的手里。 苏青还未喘息几口,脖颈一紧,一条锁链竟寻着他吐血的声音缠了过来。 曹少钦如今断臂毁目,形似厉鬼,竟还有再战之力,他嘶吼着一拽锁链,苏青立时就跟风筝般飞了过去,一截骨茬当胸直迎,苏青脸色苍白,拼着余力稍稍一移身子,避开要害,骨茬已自他肩头洞穿而过,被高高挑起。 感受着肩头的痛楚,苏青像是也打出了戾气,闷声一哼,眼角却见黄沙中半掩的照胆,挣扎着双脚一夹,剑刃噗嗤斩过曹少钦的脖颈。 嘶吼声戛然而止。 苏青吐着血,望着曹少钦的那两个冒血的窟窿眼,沉着声有气无力的轻声道:“你要是还不死,我就服了你,去你妈的!” 一颗头颅,当空飞起。 曹少钦直直倒下。 骨茬拔落,带出血花,苏青痛呼一声,眯眼望了望地上破碎的血滴子,默然不语,而后,亦是仰面栽倒。 066 孤行 又是一层尘沙。 沙砾随风而动,现出圈圈有形的涟漪,像是波纹般被推送着,然后被高高卷起。 黄沙被拨开,底下掩埋的东西这才慢慢露出冰山一角,嶙峋的山石,山石间,还有艰难求存的野草,发黄的草梗躲在石缝间,随风摇摆,瑟瑟发抖。 还有一只手,一只攥着剑的手,手腕上还系着铃铛,像是挣脱了束缚,重见天日的一瞬,已叮叮叮的响了起来。 一个人,仰着面,紧闭口目,浑身大部分已被黄沙覆盖,就在铃铛凄厉的鸣动间,他似是从窒息中蓦然惊醒,抖了个激灵,又仿佛做了个可怕的噩梦,双眼豁然一睁,已没了血色,沾满尘沙的唇也张开了,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呻吟,就好像被扼住喉,掐住脖,贪婪的吸了口气空气。 “呃——” 但很快就被打断了。 意识恢复的刹那,浑身便传来了撕心裂肺的痛楚,骨头像是散了架,五脏似是移了位,然后他挣扎坐起,跪倒在地,疯狂的咳嗽了起来,被沙子呛了,咳得几乎吐肝吐肺,还有血,一口口淤血带着吞吸进去的沙砾,被他吐了出来。 吐的肝肠寸断,眼泪直流,最后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他又倒下去了,准确的说是躺下去,风小了很多,天地高远,万里无云,望着湛蓝青天,苏青躺在发烫的沙海上,忽然笑了起来,眼角泪痕转瞬已被风干。 他发狂似的笑着。 “哈哈……哈哈……” 笑声由轻变重,由小变大,放声大笑,直笑的那苍鹰也惊慌的发出一声尖锐的厉鸣,然后逃也似的俯冲向远方。 到底,活下来的是他啊。 差点连他自己都以为要倒在这了,那可真是个厉害的对手,简直是生平未遇之敌,若不是——苏青眨眨眼,忽然笑的很开心。 算了,赢的是他,就足够了。 脑海中思绪一扫。 他踉跄而起。 环顾四周,昨日的一切,如今都没了踪影,漫漫黄沙,除了他,其他的都已被掩去,看来不光是人,原来这片沙漠也喜欢忘记,忘记前一刻的所有,掩去过往的龌龊。 血滴子也毁了。 苏青揉了揉眼,缓着气,提着力,提剑走向西方。 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等他拖着虚弱重伤的身子赶到已焦黑一片的“龙门客栈”时,那里早已没了东厂的番子,没了马车,渺无人踪。 倒是有马,那夜他放走的那匹马,如今居然自己回来了,安静的在后院喝着水槽里的水,见苏青灰头土脸的回来,打了个鼻响,转身走进了圈里,顺便拉了坨马粪。 “你倒好,活的没心没肺的!” 苏青笑骂了一句,他走到水井旁,从里面提出来一桶泛黄浑浊的水来,当头便浇了下去,一连浇了数桶,这才提剑朝客栈里走去。 泥墙俱是焦黑一片,塌的塌,裂的裂,倒的倒,他走到一个狼藉残破的房间里,自焦灰中找到一张床,床板下,是个窟窿,这是龙门客栈的密道,狡兔三窟,在这鬼门关捞食,金镶玉自然留了后手,还是他和黑子两个挖的。 密道里别有洞天,里面空间虽说不大,却也不小,存放着不少食物和水以及药物,以备不时之需。 目光在一个唢呐上停留了片刻,苏青拍开一坛酒的泥封,对着伤口就淋了下去,火辣辣的刺痛登时从浑身各处传来,这一战委实太惨烈了,身上的刀伤没有三十处也有十几二十处,还有箭矢留下的血痕,以及曹少卿的剑伤、掌伤、和肩头被洞穿的窟窿,腹部被挑开的口子。 火光中,像是没一处完好。 他边清理着伤口,边取过金疮药,涂抹着药灰,调整着气息,恢复着体力,一刻都不敢耽搁。等调息完,处理好一切,重新出来,日渐西沉,红日如火。 苏青换了身衣裳,牵出了那匹马,带着几囊水,又出去了。 他先是向北走。 沿途过处,荒漠戈壁,尽是不毛之地,荒芜贫瘠的厉害,一口气赶出大半个时辰,才终于缓下了速度,就见黄沙中半掩半埋着不少尸体,箭矢倒立,似是前不久经历过一场激斗,死的大部分都是东厂的人,伤口乃是剑伤,一剑毙命,专攻死穴。 其中,有两个光头汉子,身中十数箭而死,脸上都插满了箭,这是周淮安他们一行人中的两个。 然后苏青又向南走。 这次却不如之前那么好运,一直走了一个时辰多都毫无所获,最后才转向西,就在天色快要黑的时候,苏青又再次停了下来,又有尸体。就见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倚靠着具早已冰凉的尸首,亦是浑身中箭,不光是箭,还有刀伤,浑身上下血口遍布,右臂齐肘而断,瞎了左眼,死不瞑目,血肉都已发白发灰。 这是,黑子。 周遭还倒着许多东厂的人,身上插满了柳叶镖。 苏青深吸了口气,赶着马从他身边走过,径直往西追去。 这一路上他眼神变幻,几乎都没停过,沿途时有尸体被他翻出来,好在都是中的柳叶镖而死,一直到夜风大起,苏青这才迫不得已的退去,回去的时候,把黑子也捞了回去。 在客栈的密道中凑合着过了一晚,苏青第二天又朝西去了,从朝阳初升到黄昏日暮,这一次,一晚上的时间,连先前的那些尸体都没了,留下了不少稀碎的骨头渣子,估摸着是填了那些野兽的肚子,来来回回走了三四遍,苏青终于回去了。 这片地方,还真的是无情无义啊,人死的连骨头都不剩。 埋了黑子,苏青叹了口气,拾起焦灰里的半张酒旗,搁手里擦了擦,又看了看被付之一炬的客栈,牵马走了进去。 许是一月,又或是三月。 大漠深处响起了一声声高亢的唢呐,穿破云霄,隐隐间似乎还有曲儿声,那华丽的嗓音像是绸缎般在这沙漠上回旋。 …… 天边,悬着一颗金灿灿的火球。 大漠狂沙,苍凉孤寂。 不知什么时候。 呼啸的风声里,传来了骤急的马蹄声,踏碎了这天地间的寂寞,带起滚滚尘烟,从远方来到近处。 那是伙江湖人,横刀背剑,个个热的大汗淋漓,纵马而来,他们望着那荒漠中孤零零的客栈,眼中露出了欣喜。 半截酒旗飘扬猎猎激荡,布衣青年坐在楼梯上打着瞌睡,腕间的银铃叮叮叮随风作响,身旁放着一个唢呐。 “大白天的睡觉,不做生意了?去,好酒好肉端上来!” 一锭银子骨碌碌滚到脚下。 青年睁开眼,抬起脸,拾起银子,望着几个正定定瞧着他失神怔愣的汉子,一抿嘴,只露个惊心动魄的笑,转身已去收拾。 不多时,风尘中响起一声笑言。 “客官,酒来了!” 随风而散。 067 三年 这天, 下了场急雨。 门外起了风沙。 门内,夜雨飘灯,柜台上点着一绺小指长短的焰苗,昏黄黯淡,在溜进来的夜风中嗤嗤摇曳着。 灯盏旁倚着个人,素袍挽发,漫不经心的发髻上,摇摇欲坠的别着根细长的乌木簪子,斜插在墨发间,隐隐泛着幽光。 这个人的身材颀长挺拔,可不知道是不是穿的单薄,此时此刻瞧着反倒有些清瘦,挽着袖子,一双白皙的手臂露在外面,出奇的白,白的像是冰,带着一种奇异的剔透感,灯火下,仿佛能瞧见皮肉里的细小脉络,宛如血管与筋络都能瞧个一清二楚。 这可不像是沙漠里的汉子。 他是低着头的,腰间别着个唢呐,似在忙着什么,纤长饱满的十指轻轻翻动着一沓朝廷颁布的悬赏令,若非掌心关节处生着老茧,恐怕这双玉手一拿出来,天底下怕是不知道多少女人要黯然失色。 掌心轻动,腕间的一串银制铃铛便叮叮当当的晃了晃,算是给这冷清的地儿添了几许生气。 外面的雨势不大,甚至还能听见屋檐下的雨落,大的是风。 仿佛觉得灯火有些暗,男人挑了挑灯盏里的灯芯,本来只是小指长短的火苗,立马又涨了一寸,屋里又敞亮了些。 他忽然抬起了头。 他一抬起头,刚刚亮起的光,似是又暗了,黯淡无光。 一张轮廓清晰,肤色白皙的脸也跟着抬了起来。 刹那,屋里真的像是暗了,仿佛所有的光被吸扯了过去。 这是个青年,一个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清寒的青年,尽管是在这大风大沙的沙漠中,可瞧见他那张脸,刹那间,所有的尘灰飞沙都像是消失了一样,干净,明眸皓齿,干净到像是不沾半点尘俗。 他的眼睛很朦胧,宛如罩着层水雾,眼尾有些狭长且弯弧上翘,眼头倾斜而下,光洁白净的额前散乱着几绺发丝,半遮半掩着两条细长且坚韧的墨眉,还有那颗眼角下泛红的痣。 他有一双薄唇,薄的像是两柄剑,冷冽清寒正是由此而来,一抿嘴,竟能带出杀气。 好在他会笑,笑的潇洒,以至于眉宇间又有种恣意人生的疏狂,连带着那双勾魂摄魄的眸子都明净了一些。 人生不就该如此么,怎么活,怎么生,怎么死,都应该由自己决定,尽情尽兴,岂不快哉? 他很漂亮,漂亮这个词用来形容一个男人或许不是很合适,可事实就是如此,过去的十几年他已生的令人惊心动魄,如今这张脸愈发的漂亮了,漂亮的都有些近乎妖邪,笔墨难表,天人化生。 他是苏青,三年后的苏青。 而他之所以抬头,是因为听到了外面赶来的马蹄声。 眼皮一颤,苏青这才放下悬赏令,慢吞吞的起身,收拾着客人们吃剩下的残酒,还有没啃净的骨头。 收拾到一半。 店外便起了拍打。 “砰砰砰~” 自曹少钦莫名消失之后,东厂如日中天之势暂缓,这片大漠上又来了不少的新鲜面孔,走走停停,来来去去,客栈后头他都不记得自己敛了多少具尸身了。 人生如戏,没想到有一天,他也会坐这敛尸的活计。 “开门呐你倒是!” 外面的人已等的不耐,索性放声吆喝了起来。 苏青拉开门拴,木门“哗啦”被人推开,一个慌里慌张的青年脚下踉跄的跌撞了进来,看来苏青再不开门他都打算撞了。 那人身穿素白长衫,剑眉朗目,背着行囊,头戴布帽,系着面巾,身后还有一匹骆驼,像是个落第的秀才,慌慌张张的,有些呆里呆气。 “我说风里刀,你就那么点本事,大晚上的也敢在这大漠里闯荡,就不怕喂了狼崽子!”苏青擦了擦手,饶有兴致的打趣道。 大概是龙门客栈重开不久,差不多是半年的时间,这小子便孤身一人来了这大漠里头,在路边都快渴死了,被苏青捡了回来,救活后,只说是来找他爹的,问他有没有看见个买卖消息的中年男人,留着短须,肤色黝黑,像是个教书先生。 苏青说没见过。 结果这小子硬是在大漠上混了下来,也不在客栈里待着,一边倒卖消息赖以活口,一边找着他老子,一来一去,时间过得很快,就和苏青熟络了。 风里刀把骆驼牵到后院,揣着手,缩着身子,手里也不知道从哪拿出把花生来,倚着墙慢条斯理的吃着,然后才反讥道:“我?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一大男人长这么漂亮,小心遭人惦记!” 武功不怎么样,嘴上倒是不吃亏。 “我都劝你了多少回了,让你找几个伙计,这道上捞食的,势单力薄可不行,谁都想要来咬上一口,防这防哪的,你也不嫌麻烦!” 苏青又坐回了柜台后,想了想,确实如此,他倒不怕事,就是觉得事多了也烦,而且日子一长,客栈里清闲的厉害。“唔,你知道的,有的人我信不过,信错了人也是件麻烦事!” 风里刀一下子湊了过来,唾沫星子乱飞。 “你早说啊,我就认识几个,都挺靠谱的,这事我替你包圆了!” 苏青一抬眼角睨了他一下。 “是不是又是什么犯了事的,想来这大漠避避啊?你收了人家多少两银子?” 风里刀嘿嘿笑了笑,被戳穿了心思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做他这一行的,首先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脸。 “五个人,一人三百两,听说是被当地乡绅逼的活不下去了,这才闹了人命!” “你倒是会做生意,让你打听的事如何了?” 苏青一摘墙角的剑,取出一块白帕,慢慢擦拭了起来。 “没消息啊,方圆几十里地的道上朋友我都打听遍了,也没人知道什么叫金镶玉的,会不会早就已经死了啊?”风里刀忽的一止声,然后又忙转话题。“也说不定是改名换姓了呢。” “最近江湖上有没有什么新鲜事?” 苏青不为所动,坐在火光前,一遍又一遍反复擦拭着照胆,剑身仿佛一片莹莹玉色,泛着青光。 风里刀忙点头。 “有啊,听说最近江湖上出现了几位高手,专门暗中刺杀东厂提督,厉害得很,叫什么赵怀安的,还有就是又成立了个西厂,想不到大明江山,如今竟被一群宦官把持,真是可笑!” “赵怀安?”见他这么殷勤,苏青笑道:“行了,除了那五个人,你是不是还有事求我?” “嘿嘿,啥事都瞒不过你,那五个人上了通缉令,道上的人都想去领赏呢,我想请你去帮忙护持一下,大不了分你两成银子,明天就动身,我帮你看店。” 风里刀凑的更近了,像是要瞧瞧眼前这张脸是不是真的。 苏青扬扬眉,似笑非笑。 “算了,那两成银子还是留给你自己吧,至于那五个人,你可是做了保的,要是人不行,我先割了你这油嘴滑舌的舌头,再宰了他们!” 他望着剑身,轻声道: “另外,真要是没消息就算了!” 风里刀应承着。 “我说你一人为什么会呆在这鸟不拉屎的破地哪也不愿去,敢情是在等人啊!” 苏青擦着剑,语气平静道:“我可不会等谁,我谁也不会等!” 风里刀一撇嘴。 “那就说定了,明儿个出去走走,我是怕你一个人闷在这出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苏青收起剑。 “行了,歇息吧,明天再说!” …… 自曹少钦埋骨大漠,东厂如日中天之势虽缓,却未止,而今更是设立东厂和西厂两大势力。东厂,本名东辑事厂,在朝廷各大衙门均有派人驻守,兼掌侦缉、调查之权责,其中譬如曹少卿那般已可掌握百官生死予夺之权。 西厂,便是西缉事厂,亦是大内密探,在天下广布侦缉网,罗织罪名,屡行大狱。京城内外,百官无不闻风丧胆,论及凶名比之东厂犹若虎狼之别,西厂掌印督主雨化田更是万贵妃之心腹,不到半年,便已位高权重,得尽恩宠。 转眼,已是三年。 068 龙门 翌日。 “嗒嗒嗒叭叭~” 迎着朝阳,大漠上响起声声嘹亮的唢呐声。 泥屋顶上,黄泥下似是还能瞧见那场大火的余烬,黑黄相间,斑驳难看,像是烧伤后的疤痕,任凭风雨消磨,却是怎么也冲刷不净。 喇叭声响,高亢冲霄,像是吸引着沙海中迷了路的人。 苏青坐在上面,晨曦洒落,令他半张脸都变得剔透红润起来。 一把大火倒是烧的干净,苦了他花了足足数月才用黄泥拌着草灰,混着石沙,将之重新塑了起来。烧起来是简单,可要重塑真是费了他天大的功夫,泥瓦匠的手艺他又不懂,起初是遇风便倒,遇雨就化。 烧的可真干净,烧的好,苏青就怕她烧不干净。 尘沙飞掠,与以前不同的是,客栈后头,有很多坟,很多老坟,还有一些新坟,坟头低矮,有的都快被风雨打磨平了,高低各异,此起彼伏,沟隙间还压着不少纸钱。 都是些死在客栈里的无名氏,可惜,苏青收敛了这么多尸首,也没看见谁来祭拜过,往日听曲的也是这群孤魂野鬼。 风里刀手忙脚乱的穿起衣裳,捂着耳朵,骂骂咧咧的冲出来嚷道:“我说你大清早的别吹这玩意行么?这也太不吉利了,怪不得你这生意不好,谁开客栈会把坟包立后面的,你每吹一次就是给死人听的,店里可就我一个!” 苏青打了个哈欠,瞄了他一眼,随手拍了拍衣裳,不经意的道:“慌什么,我又不是吹给你听的,今儿个不是要出去么,有的人得送送,再说了,混这条道的,有今天没明天的,兴许我是送我自己也说不定,免得走的孤零,说不定到时候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风里刀一时语塞,嘴里忙吐道:“呸呸呸,晦气!” 苏青不等他说完,脚下一赶,翻跳了下来。 “去把马牵出来吧!” 一提这事,风里刀立马来了兴致,全然忘了先前,叮嘱道:“我和他们商量好了在龙门驿站汇合,你可别弄差了!” 他拽马出圈,又装了两囊袋的水还有几块肉干。 “磨磨唧唧!” 苏青抱着剑,骑着马,吹着唢呐慢悠悠的赶向东方。 “你倒是快点啊!” 等到风里刀气急败坏的远远吆喝着,才见苏青的身形消失在天边。 待到人不见了。 风里刀刚准备回去,忽见有个身影从一个沙丘后面绕了过来,他脸色微变,似是相识,下意识扭头瞧瞧天边,急声道:“怎么来这么早,要是被他发现了,咱们两个就得躺着听唢呐了!” “怕什么,瞧他那模样就不像刀口上舔血的那类人,长那模样,唱的曲儿倒是好听。要是真按你猜的,他守在这是为了那沙底下的东西,恐怕迟早都得交手,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马背上的是个女人,细眉朗目,言语肆无忌惮,脾性直接,面巾一摘,露出一张轮廓刚硬生棱的脸来,带着四分英气,四分匪气,还有两份冷傲。 “而且你不是说了么,你爹也是为了那些东西来的,结果有去无回,兴许就是死在那人手中,说不得以后得报仇雪恨,拼个你死我活!” 风里刀怀揣双手,瞥了眼客栈后头的乱葬岗,不知为何缩了缩脖子,他跟在女人后面道:“我在这和他混了两年多都没见他出过手,不过他老是擦他那柄剑,双手生茧,肯定藏着东西。我还联络了另外两拨人合着伙做这桩买卖,一伙鞑靼人,还有一拨是平顶山的弟兄,再加上你我,就是他有天大的本事,估计也够呛,实在不行,大不了算他一个!” “还有,他老是让我打听一个女人,就是客栈曾经的那个老板娘,听说东厂黑骑以前扫荡大漠,死了不少道上的人,客栈里的人全都滑了,走之前一把火烧了客栈,你说他会不会是以前的伙计?” 女人冷哼道:“管他是谁呢,谁敢挡咱们财路全给他咔嚓了,六十年一次,错过了,可就得等下辈子!” 风里刀一听还是觉得有些不妥。 “不行,我觉得还得再探探,你想啊,能孤身一人在这鬼门关打理客栈,他能普通么?总觉得心里有些没底,我以前可是提了好几次让他招伙计,死活不松口,现在却干脆利落极了,我觉得有些古怪!” 两人交谈间。 “驾~驾~” 远处又来了拨人马,非是汉人,肤色黝黑,脸上各自画着奇异古怪的的图腾,穿着皮甲,手中俱是拿捏着刀斧式样的兵器,凶神恶煞,非是善类。 风里刀瞧见这伙鞑靼人,更觉无奈。“你们怎么也来了,这时候还没到呢,沙底下的东西又跑不了!” 为首的鞑靼女人一伏身子,笑了笑。 “这不是为了以防万一么,免得到时候出了岔子,索性就提前来了,在这侯着。” 风里刀摆摆手。 “算了,先进去吧,就当住店了,等老柴他们被接回来咱们再好好商议一下,现在刚好趁机会去摸摸底下的密道,看看是不是藏了东西!” …… 远处的荒丘上,苏青骑着马,眯了眯眼,眺望着一个个鱼贯走入客栈的人影,轻轻笑了笑,裹上头巾,遮上脸,戴上竹笠。“呵呵,生意还真不错,看来,黑子生了个好儿子啊,比我还能装!” 他抚了抚马颈,笑道:“走喽,刚好今天有人替咱们看店,带你出去遛遛!” “驾!” 一骑绝尘。 龙门驿站,乃是距龙门客栈五十里远的唯一一处歇脚的地方,西去便是玉门关,哪里驻扎着不少戍兵。这大漠天象难测,时风时雨,过往商队,路人大多都会选择在此落脚歇息,不说住什么上房,但胜在安全,一席之地就能凑合着睡一晚,当然,你得了兵爷的庇护,自然也得意思意思,得交钱。 而“龙门”的由来,是因两块石碑得名,据传这一带“黑水城”的遗迹中,曾被大风吹露出来两面石碑,碑上有字,乃是以西夏文刻写,只因其上受风沙长年侵蚀,首尾只余“龙门”两字,故而由此得名。 傍晚时分。 天色就已阴沉的厉害,云层堆叠如浪,早上的太阳早就不知道躲哪去了,黑压压的像是悬着一片绵延高山,压的几快让人喘不过气来。 乍闻呼喝。 “闲杂人等退开!” “退开!” “退开!” 却见官道上,大军前行,自东而来,旗幡高举,最上面落着“钦差”二字,而后。 “西缉事厂掌印督主!” 沿途商旅马队纷纷大惊失色,唯恐避之不及,惧如虎狼,动作稍慢的,便有一条马鞭狠狠抽下,霎时皮开肉绽,哀嚎着滚到一旁。 “雨化田?” “啧啧啧,好大的威风啊,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过过这权倾天下的瘾,唔,不急,会有机会的!” 路边的人群里,马背上就听冷不丁响起声啧啧称奇的低语,身边挨得近的一个个吓的面无人色,一个激灵,差点没软到在地,然后哆哆嗦嗦的和其拉开距离。 这年头,有时候一句话兴许就得家破人亡。 等他们回头去瞧的时候,只瞧见一个骑马的背影慢悠悠的朝另一头赶去,嘴里哼着小曲儿。 069 故人 “轰隆”雷声惊起,黑云滚滚,狂风大作,凄白的闪电随之乍亮,如神剑斩下,破开了厚重的黑云,不但照透了竹笠下的半张脸,也照亮了驿站的一角。 驿站各处如今皆是遍布西厂番子,角落里,苏青牵着马,面前站着四个人,他淡淡道:“你们就是风里刀口中的那几个人?不是五个么?还有一个呢?” 领头的黑衣老汉戴顶帽子,拿捏着根铜烟杆,拱拱手,很客气。“您就是客栈当家的吧?我叫梁材,您称呼我老柴就行了,那个在路上折了,就剩下我们四个,他们是黄岗、二财、辛平!” 老汉上唇留着两撇短须,一一引荐着,另外三人露着笑脸便算是见过了。 苏青听完只随意的打量了四人一眼,一个个面黄肌瘦,肤色黝黑的,这样的人不是匪就是民,但凡有些家底的可不是这模样,又瞧了瞧天色,他也不多说,轻声道:“这雨一时半会还落不下来,收拾下,现在就赶回去,这里人多眼杂,而且还有西厂的人,留下来恐怕不太好!” 他们全都是牵着骆驼,闻言忙点头。 “好,咱这就走!” 天色尚未暗下,五人从进驿站的马队中分了出来。 “知道西厂的人为什么会来这么?” 苏青瞧了瞧西厂的军卒,个个提刀配弩,严阵以待,装备很是精良。 “不清楚,不过听道上的弟兄说是为了抓一个从宫里滑出来的女人,沿途大肆搜寻,看这情形,八成是溜到了龙门一带准备出关吧!” 老柴搭着话。 苏青遮着脸,斗笠下就露着一双眼睛,他笑了笑。“这可不一定,一个女人可不值得这群人如此大动干戈,不过,都与咱们没关系。” 老柴点点头,大为赞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几人身份本就不黑不白的,很容易惹麻烦。 “对了,前段时间道上突然冒出来一号人物,听说叫什么苏青,使得一手快剑,不是就在洛水边上救了个女人么,你们说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苏青刚走了没几步,听到身后这句随口而出的话,脚下忽又停住,他疑声道: “苏青?” 说话的是另外一个黑汉。 “对啊,通缉令都出了!” 黑汉从怀里取出张皱巴巴的悬赏令。 待看清上面的画像,瞅见上面的名字,苏青眸光一闪,默然了会。 “先往回赶吧!” 却说几人出了驿站。 奔出没多远,前脚刚出去,后脚老柴脸色就变了,这后头竟然有人了跟了过来。“遭了,西厂的探子,八成是咱们顶风出来让这群狼崽子误会了!” “有误会说清楚不就行了!” 苏青听着背后的马蹄声,饶有兴致的扭头望去,还真就是一拨西厂人马追了上来。 “当家的有所不知啊,咱们几个都是在官府面前露过面的,背着案子,遇见了这群不讲理的哪还说的清楚,到时候一顿严刑拷打下来,还不是人家说啥就是啥!” 听老柴这么一说,苏青倒是忘了这档子事。那伙追兵来的快急,也不知道是不是早就布置在外面的,为首那人背负双剑,头戴乌纱,白眼铁面,隔着段距离就喝道:“站住!” 苏青不慌不忙的摩挲了下手心,对身旁几人摆摆手。“你们先自个往西去客栈吧。” 末了他又叮嘱了一句。 “把斗笠摘了!” 老柴他们听的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一摘斗笠,赶着骆驼飞快离去。 倒是苏青没什么反应,一拽缰绳,似对那人的叱喝无动于衷,朝另一头策马远去。 “不管那四个,去追那个蒙了面怀中抱剑的!” “是!” 西厂众人应诺一声,居然都朝苏青追了过去 看数量,差不多十数骑,听着后面紧追不舍的马蹄声,苏青笑道:“我说,诸位认错人了!” “哼!” “晚了!” 一声冷哼,陡见“铮铮”两声颤鸣,已见两柄剑猝然出鞘,白眼铁面男人跃空而起,跃离了马背,双剑已凌空飞刺而来。 “嗖嗖嗖~” 更有数枚箭矢从侧面射来。 不闪不避,苏青头也不回,将剑鞘反手一挽,而后一倾一抬,剑未出鞘,剑鞘已将箭矢挑飞,“叮叮叮”脆响稍纵即逝,反倒是那些射箭的几人,惨呼一声,坠下马去。 这箭矢竟被原路挑了回去,血花四溅,倒地哀嚎。 但还有两柄剑正刺向苏青,削向他的门面,劈向他的脑袋。 “双手剑?” “呛啷!” 苏青手中长剑同时出鞘,青芒幻起,他上身往后猝然倾倒,青寒冷冽的剑光一颤,剑尖刹那抖出十七八朵惊艳无比的剑花,出剑一瞬,他双脚离了马蹬,整个人宛若倒悬,双腿朝对方门面扫踢过去。 二人俱是跃到了空中,剑尖寒芒如三条长蛇纠缠,雷霆霹雳间。 倏然“砰”的一响,两人齐齐分开。苏青凌空一稳重心,拧腰缩身,脊柱一曲一直,人又重新回到了马背上。 另一个却没有这么好运,双剑剑身竟被巨力砸的曲折,还留着一个凹痕,从空中翻滚落地,踉跄褪了五六步,看着手里被一脚踢变形的剑身,那人沉声道: “本座乃西厂大档头马进良,你是何人?” 此人独目,一目正常,一目多为眼白占据,眼瞳小如芝麻,看样子早就瞎了,脸上还戴着一张兽纹铁面,掩嘴遮颊。 苏青瞄了瞄成掎角之势把他围住的西厂番子,一抖剑身,轻声道: “苏青!” “嗯?” 马进良一听这个名字。 “就是你救走了素慧容?” 苏青道:“是与不是,关你屁事!” “大胆!” 一声叱喝,马进良提剑欲上。 不想场外陡听一个声音提醒道:“快退,别恋战,西厂大军在此,别被缠住了,否则恐难脱身!” 话还没落,风尘里似多出数十点寒星,一枚枚形似柳叶般的飞镖,猝然袭至,如漫天花雨般朝西厂番子罩去。 一时间惨叫骤起。 马进良也不得不连连急退。 望见这些飞镖,苏青眸光已隐晦的落向不远处的一块山石,眼神几番变幻,面巾下的薄唇微微翕动了几下,没说什么,一扬马鞭,驱马离开。 剩下的人见势欲追,却被马进良拦住,他也是望了望那块山石,走到近前一瞧,后面空空如也。“算了,那人身手极高,何况还有帮手在暗处,你们去也是枉送性命,现在当务之急是抓到赵怀安,先回去向督主禀报此事!” 等这些人都退去。 却见沙地上冷不丁爬起个人,若无其事的拍了拍身上的沙土,望着苏青离去的地方眼神深邃,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一个东西,一个用红绳穿起来的扳指,被其贴身而藏。 不远处又见个女人顶着风沙小跑了来。 “你不是想见他么?怎么遇到了又不现身?” 那人瞥了她一眼,平淡道:“你以为我和他之间隔得只是距离么?” 女人还想说话,却被那人打断。 “你要是晚上不想在这吞沙子,就赶紧赶路!” “那我那现在去哪啊?” 女人背着包裹。 那人牵着匹骆驼。 “龙门客栈!” “有的事情,都该了结了!” 070 宝藏 天地昏沉。 风沙很大,黑云交旋如龙卷,时而响起阵阵雷鸣,天空上,一只离了队,脱了群的飞鸟迷失在黄沙中,仓惶无比,坠落在地。 通体乌黑的身子在沙地上翻滚着,发出刺耳凄厉的怪叫。 就在这时。 一只手伸进黄沙里捡起了它。 男人披着斗篷,牵着马,顶着风沙,头上的斗笠早已被大风掀到了背后,望着手里紧紧抓住自己手指的乌鸦,黑色的面巾下赫然响起声轻笑。 “可怜的小东西!” 天已经亮了,又过了一夜,昨夜他没走的太远,一直瞧着两只骆驼西去,这才动身跟着回来。 黄沙铺天卷地,风太大了,大的人睁不开眼,连他身后的马也得低着头,顶风走,艰难而缓慢。 好在不远处有间客栈,还有人饮酒说笑的声音,像是还有争吵喝骂,不用想就知道里面又起了纷争。 “可千万别打碎我的东西啊!” 男人喟叹一声,因为那是他的客栈,确实是他的,他一点点重新塑起来的,很不容易。 “走了!” 将那摔得迷糊的鸟儿往怀里的衣襟一塞,男人继续牵马前行,他先是到了后院,将马放回马圈里,里面凑着几匹骆驼还有几只羊,顺便他也把那只乌鸦放了进去,尽管风还是有些大,可至少那塑起的土墙很结实,挡的住,鸟儿“呱呱”叫了几声,歇在马槽上,啄着里面的东西。 “唉,你这嗓子可真是难听极了!” 他撩开了挡沙的竹帘子,走了进去。 苏青这一回来,自是引来了不少的目光,可当他把面巾摘下,剩下的目光,也过来了。 客栈里,剑拔弩张,两波人马对峙,拔刀相向,似一言不合就要拼个你死我活。 “掌柜的您回来了!” “昨晚风沙大,在外面凑合了一宿!” 老柴他们回来有些时候了,虽说他一路疾驰,可在这沙漠上,马还是比不过骆驼持久,几人熟练的干着伙计的差事,殷勤的端上来一盆水。 “赶紧洗洗风尘吧!” 苏青洗着手,擦着脸,目光随意的瞧了瞧两拨人马,轻声道:“怎么了这是?” 一拨是那伙鞑靼人,为首的女人叫常小文,常年出没在西北边关一带,外号“夺命无常”,也是道上捞食的,他在这龙门开了三年客栈,倒是时听过往商队说起。 另一拨。 风里刀忽然凑近了小声道:“乔装的官差,说是找一个女人,西厂发的追杀令,要找一个宫里滑出来的女人!” 苏青不以为意的笑笑,擦了擦手,一丢手帕,淡淡道:“快要起风沙了,避个风怎么也能这么多事,要想打出了门再打,我这人喜欢清净,不喜欢喊打喊杀的客人,别弄脏我的地方!” “对对对,诸位爷都是行走江湖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都不容易,就几句话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老柴做着和事佬。 “你就是掌柜的?这些天就不要再收客人了,整间客栈我们包了!” 另外一拨人马里忽见一人走出,粉面唇红,左眼下生着颗黑痣,可眼神却十分的阴沉,少笑冷面,抛下了一锭银子。 “这可不行,我这店可不光是用来做生意的,也算是给沙漠里迷了的留个活路,何况如今要起大风沙了!” 有人冷喝道:“你一开黑店的装什么规矩?你只需要照做就行了,哪来那么多废话!” 苏青却是懒得再搭理他们,径直往楼上走去,瞄了眼楼下的几拨人。 “地方是我的,客栈也是我的,能住就住,不能住就走人,你们自己看着办吧,也不用问我了,问风里刀吧!” 风里刀听的一愣,正想说话,忽见苏青似笑非笑的瞧着他,心里不由一突,就好像藏着的东西全漏出来了一样,翕动着嘴,却没说出话来。 自打他爹给他留下了这个消息,他可是费劲心思,好不容易才等到今天,可沙子里埋的那些东西绝不能让这些西厂的人知道了,不然西厂大军杀到,哪还有他们的份,能活着都是问题,只一咬牙,真就替苏青接了下来。 “行走江湖在外,求的就是个和气生财,诸位住店就行了!” 没想到他这么一说,那群官差彼此相视一眼,就跟变了脸一样,毕恭毕敬,笑道:“阁下说的对,那是我们唐突了,这些银子就当赔罪好了,如若不够,今夜客房相侯!” 说完也不理会其他人的反应,纷纷转身上了楼。 只留下了那伙鞑靼人和老柴他们,以及风里刀。 几人视线相交,眼神古怪。 风里刀惊道:“看样子掌柜的十有八九是瞧破了咱们这桩买卖,平日里深藏不露,没想到还真不是普通人,咱们可都要小心了,别着了道!” “老柴,你去通知大家,咱们重新制定一下计策,这掌柜的深藏不露,不黑不白的,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好,我这就去!” 敢情这些人全是一伙的。 苏青上了楼,眼里既无意外,亦无慌张,很冷静,也很平静,他只是坐着,轻轻擦着剑,无声无息。 掀开的床板下,就听密道深处隐隐约约传来几个声音,窃窃私语。 …… “龙门这一代,在三百年前,是大白上国的定都之地,当时蒙古人曾发兵将黑水城包围了一年,整座孤城,只剩下一百零八个战士,他们临死前把孩子、女人和黄金全部封死在了皇宫里,黑水城在一夜之间被风沙淹没!” “那两块石碑上的字应该倒过来念,来甲飞旋龙,沙海陷神门,来甲,就是六十年一甲子,飞旋龙就是黑沙暴,神门,就是大白上国皇宫的大门,每六十年大漠黑沙暴会把大漠吹开,埋在地下的皇宫就会破沙而出,到时候我们就能找到里面的宝藏!” 说话的是个女声,可声音到此忽又一变,是风里刀。 “以前龙门客栈窝着的那伙人也是为了宝藏,他们当家的也是女的,只可惜中途生变,为了个男人把客栈烧了,从此生死不明,江湖上都管她叫金镶玉,她本名叫凌雁秋!” “不过,现在这个当家的更不好对付,他似乎一直都在找那个女人,而且当年东厂精骑在这片大漠上死伤惨重,连掌印督公曹少钦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八成已经是死了,我猜肯定是死在了他手里,他双手生茧,可见不光惯用右手,真要打起来,左手一定要更加小心!” 正在擦剑的男人闻言露了个莫名的笑。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不去找麻烦,自会有麻烦找上来。 天下人追求的,无非名利二字,这片沙漠下埋藏着一代朝国的遗宝,任谁知道,恐怕都无法以平常心待之,当年金镶玉便是为了那些东西来的,苏青又何尝不知道。 “至于那群狗官,之前客栈外头来了两只骆驼,但是没看见人,十有八九就是他们要找的!” “这里的密道都探寻清楚了么?” “没有,石隙错综复杂,机关重重,密道里还有密道,一时半会也摸不清楚!” “那就小心点,说不定那两个人就躲在这里面!” 苏青擦剑的动作忽然一缓。 那是因为那些声音突然都不见了,继而。 “叮叮叮~” 暗器激射的声音。 苏青提起一口气,人已提剑跳进了隧道里。 他身形急掠如猿似猴,只在山壁上左右来回急攀借力,灵巧劲急,健步如飞,如履平地,只奔出三四十步,便见道一条熟悉身影被数人围攻,连连避退,二人这一瞧,便瞧了个正面。 女人平淡神情忽而一柔,背后却是“嗖嗖嗖”破空声不绝,暗器飞镖激射如雨。 苏青眼神稍变,就见女人奔跃间,脖颈上忽然露出来一条红绳,红绳上系着枚扳指,不知为何,见到女人身上染血,他一眯眼睛,瞄向后面追来的几人。 “你他妈的!” 071 再见 杀机。 沁骨入髓的杀机,只似陡然从三伏天变作腊九寒冬,一盆冷水当头淋下。 后面紧追直逼的几人无不汗毛直竖,他们分别是“朔阳怪”梁材,平顶山的黄岗、二财、辛平,以及一个女人。 这五个人,手中暗器连连激射,一抖腕,一摊手,便见袖中不停滑出飞镖,自手心一转,如星雨般从四面八方罩来,宛如铺下一层箭雨,脚下灵巧,身法多变。 苏青大步赶上,左手一伸将面前女人往回一揽,右手一拧,剑身一颤,抖的笔直,颤鸣轻吟如珍珠落玉盘,清脆激耳。 “退到我身后!” 低语一响。 霎时间,众人眼前陡见一片迷蒙清影,剑身竟似变成一朵绽开百十片的玉花。 只见昏暗的密道里火星四溅,叮叮叮一阵急响,苏青寸步未退,单薄清瘦的身子宛如变得不可动摇,他不仅没退,脚尖一掂一点,人更是迎了上去,左手五指一翻以指背连连拨弹,暗器遇上,犹若金铁碰撞,无不被扫开。 几人刚看见那女人身后多了条黑影,这还没留神呢,剑光已来,再见暗器竟被这人徒手挡下不少,更是大惊失色。 “你们忘了这是谁的地方,不知死活!” 苏青冷着脸,寒着眼,薄唇一抿,萧杀立起。 他脚下蹿跳如飞,双腿发力,那老柴翻转腾空掠来,还没落地,便觉耳畔可怕劲风袭来,像是一条响鞭炸起,“啪”的一声,只慌忙间用手一挡,整个人便瞬间被一条鞭腿扫飞出去,贴在墙上,犹如挂画,慢慢滑下,浑身骨头只似散了架,半天没爬起来。 另一人这边就见老柴倒飞飞了出去,嘴里急道一声。“老、” 然后就没下文了,一只左手已快如闪电袭来,纤长指尖竟锋利如刀,自他手臂上沿着纹理一过,留下一条笔直血痕。尔后破开了他的双手,如鹰爪擒兔扣向他脖颈,劲风锐急,一举一动竟带出呼呼风响,骇的他眼皮急颤把没说完的话都吞咽了回去。 喉头一鼓,正想咽口吐沫,可还没滑下去,便被卡住了,被人擒在手里,提了起来。 一口吐沫硬是卡在喉头死活咽不下去,卡的他双眼翻白,几快窒息。 “别杀他们!” 就听忽有嗓音响起,那卡主他喉头的三指倒是松了,“咕嘟”一声,总算把吐沫咽了下去,可他也飞了出去,离手之际,那可怕身影一抖手,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劲力硬是裹着他翻了出去,僵直难动,和另一人撞在一起,摔了个狗趴,痛的哎呦连天。 啪啪啪几声响,追过来的五人已被放倒三个。 后面紧跟过来的鞑靼人和风里刀瞧的俱是心头一沉,他们只以为这当家的必是身怀不俗身手,可却没想到会这么高,高的让人头皮发麻。 然后。 “别动!” 密道里这个声音一起,他们这些人便都停了下来。 苏青也停了身形变化,他淡淡瞄了身前的人,那是个女人,带着匪气的女人,双手握着暗器作势欲丢,可一柄剑却抵在她下颔。 “顾少棠?” “走江湖有走江湖的规矩,上山拜佛,入庙烧香,你们入了我这庙,没烧香也就罢了,还想掀我桌子?嗯?” 这顾少棠身份不俗,此人乃江湖横行一方的匪首,鹰帮帮主,亦是此次探宝的主事者,结党四方,聚众探宝。 “等等,当家的,手下留情!” 风里刀慌忙的跑过来。 “误会,都是误会啊!” 苏青没好气的踹了他一脚。 “误会个屁,我把你捡回来,你小子却天天心里打着小算盘,你以为我不知道,看在你爹的份上才懒得和你计较,你现在还敢找人在我的地盘伤人!” 风里刀被踹的一个踉跄,可还是嬉笑着厚着脸皮想要压下苏青手里的剑。 “算了!” 耳畔忽然响起声音,一只手压下了苏青的剑。 “我们无意沙底下的东西,所以,没必要结下仇怨!” 风里刀见事有缓和的余地,忙安抚着众人。 “对,都别动,都别动!” “操他娘的,要杀就杀!” 顾少棠恨恨的瞪着苏青。 风里刀一听这话气急败坏的朝她吼道:“你他娘给老子闭嘴,还想不想活了?” “呸,臭男人,天底下最不靠谱的就是你们男人!”顾少棠却狠狠地剜向风里刀。 风里刀一呆。 “管我什么事?咱们当初分手的时候是不是说过约法三章,只做买卖,不谈感情!” 苏青深吸了一口气,竟真的收起了剑。 他扭头看向身旁的人。 “唉,何苦来哉!” 那人巧笑嫣然,眼中泛着水光,脸上虽有风尘,只是面容依旧如初,就是清减的厉害,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伤的原因,脸色微白。 “这三年我去了好多地方,以前总向往江湖,可当我离开了这里才发现,江湖真的好大,大的无边无际,大的想找个人都如同大海捞针!” “我突然好羡慕你欠下的那个人!” 她望向苏青腕间被裹着的铃铛。 却说这女人是谁啊?非是旁人,正是金镶玉。 三年,宛如磨去了她的泼辣与娇蛮,如今目中含泪,说的凄婉。 “可当我走了一个大圈,却又发现,原来你一直在这里,现在,我终于可以把从你这拿的东西亲手还给你!” 她取下那枚扳指。 可这话刚说完,身子便一软。 苏青眼疾手快,忙把她扶住,又呆呆看了看手里的扳指,眼波晃颤,替她捋了捋耳际的青丝,轻声道:“唉,人活一世,多有相欠,随波逐流如我,心如无根浮木,身如不系之舟,最怕的就是面对生离死别,也最怕欠下什么!” 他摇头苦叹,天下万般,唯“情”之一字最难。 金镶玉身子轻颤,脸色更白了。 “他妈的,天底下的男人,全都这么自私!” 顾少棠与风里刀本是青梅竹马,可如今二人亦是断了情愫,眼见这一幕,不由心中苦楚至极,只似感同身受,怒从中来。 “啪!” 反手对着风里刀就是一巴掌。 “呸,臭男人!” 卜仓舟正出神看着,不像突如其来挨了这么一下,疼的龇牙咧嘴,一捂脸,茫然怒道:“你打我干什么?我招你惹你了?” 没去理他们,迎着金镶玉凄迷的眼神,苏青沉默稍顷,又道:“相见不如怀念,相濡以沫,何不相忘于江湖!” 金镶玉听到这话心绪大起大落,加之受伤,竟然晕了过去。 “你让她苦等了三年,浪费了一个女人一生中最好的光景!” 一个声音愤愤然的开口。 又是个女人,那人气质柔弱,相貌不俗,乌发雪肤,此刻正盯着苏青。 苏青并未瞧她,只是小心翼翼的把金镶玉放在地上。“找到又能如何,再回到这片无情无义的地方?生命不易,为什么不好好活呢?” “这世道,你觉得谁能好好活?你不光自私而且还虚伪!”那女人言辞激烈,语带机锋。“你说的这些都是给你自己找的借口,好掩饰你心中的亏欠!” “你就是素慧容?” 苏青终于看向她,那女人眼神躲闪,身子一颤。 他也没反驳,更是沉吟道:“也许吧,可惜,我现在手段不够,如果有机会,若再遇这天道不彰,善恶不明的世道,那我索性就为恶,穷凶极恶,我要让所有人都得按照我的规矩来!” 苏青说的随意,又瞧了瞧金镶玉发白的脸,起身朝外面走去。 “说远了,帮我照顾她,我上去拿药!” “顺便,把那群西厂番子解决掉,他们太吵了!” 072 杀至 夜深了,月已上中天。 苏青倚着窗,望着月。 今晚的月色可真暗呐。 聊胜于无。 时值云收大地,夜空中黑云交织的愈发沉厚,像是一片绵亘不坠,高悬苍穹的黑山,孕育着迟迟未到的黑沙暴。 从这里望去,看见的不过是一片若隐若现的月影,依稀间还能听到几声鹰鸣。 他坐的很随意,很漫不经心,一条腿曲着,一条腿搭着,边晃着那条搭着的腿,边摩挲着手里的那个扳指,眼中似有几分惘然、惜然。 月华虽暗,月亮却很圆。 看见圆月,他便想到更多,想到一些人,一些久别却不知道还能否重逢的人,他只能想到人,想不出别的。 不对,还有情、爱。 情,他是个重情的人,一个重情的人,在这鱼龙混杂的江湖无疑是很危险的,重了情,便意味着你结识的兄弟,看中的朋友,相信的知己,说不定某一天会在你背后捅上一刀,背叛你,出卖你,乃至杀你。 但江湖就是如此,充满了未知的变数,没有情,没有交情,没有朋友,哪还有什么意思,岂非太寂寞了些,正因为江湖上有太多的尔虞我诈,所以真正的情才显得弥足珍贵。 如他这般,就更需要交朋友,因为谁也不知道,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何时会停下,所以,尽管见过许多无情无义,但在没停下之前,他还是想在这刀光剑影的江湖里,遇到能共饮一壶温酒,聊几句往事的人,交到朋友,无需太多,知交即可。 爱,他不太喜欢这个字。 因为爱比情更危险,情分很多种,可爱只有一种,爱一个人,意味着你要付出很多,甚至是无条件的付出,然后就会欠下什么,不论是别人还是自己,欠下东西终归是不好的,因为终有一天都得还回去。 而爱一个人,会耗去你的心力,耗费你的时间,会收了你的锐气,磨掉你的斗志。苏青是个很自制的人,无论是唱曲儿,还是练功,日以继夜,都未曾懈怠,所以,他也许会纵情恣意的傲笑江湖,却绝不会纵爱,至少不会轻易爱上一个人。 爱是一种可怕的病,英雄只怕病来磨,如他这种无根浮木又重情的人,倘若真要爱上了,迟早得病入膏肓,病的还是两个人,折磨了自己,也痛苦了别人。 所以,若“生不能相守,死不能相倚”,那他情愿不爱,不能爱,也不敢爱。 “还有一年,快了,快了。” 苏青收回视线,把扳指重新戴上。 上面的“魁”字,此时此刻,似在泛着金光。 这时, “砰!” 床板上的密道忽然被打开了,金镶玉恢复了几分气色,但脸上苍白依旧未曾褪尽。 “醒了?” 苏青瞧着她。 四目相对,彼此静静注视了会,一个坦然,一个复杂,女人走了过来,随意且自然的贴着他坐下,也看着那云中半遮半掩的月亮,坐了会,说的第一句话是:“真他娘的后悔把你捡了回来,早知道就该让你死路边,再补上几镖!” 语气恶狠,仿佛先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嘴里低声咒骂着,宛如又变回了当初那个泼辣的老板娘,直接把苏青的手臂往怀里一揽,头一歪。“行了,也别躲了,让我枕会,这三年真的走的是太累了,老娘当年就想这么做了,权当留个念想吧,你也别怕我赖上你,不是我的东西,我不稀罕!” 金镶玉说的干脆洒脱,像是变了一个人。 苏青侧头看了看身边的女人,确实瘦了,脸颊上的肉都少了些,沉默了会,他道:“变化的可真大啊!” “你这木头,姑奶奶变成这样,还不是因为你!”金镶玉这下更泼辣了,迎着风,拢了拢发丝,平淡道:“我想了很久,确实,相见不如怀念,你既然懂我,我也应该懂你的,彼此成全!” 苏青眨眨眼,笑道: “真的?” 他笑的坦然。 “不然还能怎样?” 金镶玉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薄怨笑骂道:“操他老天爷的,这世道,真不公平,爷们生的比女人还好看,给了你这张脸,也不知道将来会便宜了哪个丫头?” 望着月亮。 唏嘘了会,目光有些出神,语气有些喟息,好一会,她才轻声道: “我突然想我师傅了,已经很多年没回去看看了!” “你师傅?” 金镶玉缄默良久,终于撕开了她心里的疤,道出了自己的一段秘密。 “是啊,我师傅,我师傅是个道姑,我也是被她捡回去的。小时候家里穷,我爹为了活命,逼着我娘去卖身子,还说等我大了把我也卖了。有一年大雪寒冬,我娘没挨过去,病的奄奄一息,连看病的钱都被那男人抢走了,你知道最后她怎么死的么,光着半截淤青发肿的身子,躺在床上,我就躲在一旁看着个老东西骂骂咧咧的提着裤子走了出去!” 她若无其事的说着,娓娓道来,说的很平静,苏青却不笑了,有些沉默,蹙了蹙眉,这却是他没想到的。 “我现在还记得那个男人一边卑躬屈膝,一边像是条狗一样趴地下拾着别人丢下的铜子!” “你知道他又是怎么死的么?在我九岁那年,有一天他提回来一吊肉,笑的很开心,说是有个屠户瞧上我了,让我过去,十五两银子。可惜,他晚上就死了,我在汤锅里放了一包砒霜,毒的他肠穿肚烂,口鼻溢血,哈哈,你都不知道,他趴地上那模样有多可笑,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杀的是我爹!” 原来这就是她心里藏着的疤,果然不能别人撕开,她眼中泛泪,脸上挂笑,笑的人心惊肉跳,为之动容,苏青也是为之苦涩,他见过苦的,也过惨的,但如此悲的却是第一次。 “我在山里躲躲藏藏过了小半年,活的不人不鬼的,也是那个时候遇到我师傅的,她传了我武功,我学了八年,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那个镇子,杀人,都是在我娘身上躺过的,足足二十三个,一个都没放过!”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爱钱,因为我觉得钱比男人可靠,我恨天底下的臭男人,我师父把我撵下了山,我在江湖上闯荡了两年,我发誓这辈子绝不受情丝所累,逢场作戏,你以为我没人要,会看上你?” 她忽然看向苏青,眸子似是望进了对方的眼泊里。 “这辈子,没人替我挡过,你是第一个,恐怕也是最后一个。” 苏青听的是深吸了一口气啊。 女人的声音又弱了下来,低的弱不可闻。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替我挡,在我身上割上一刀来的更痛快!” “偷偷告诉你,其实我有想过卖十香肉的,能赚钱,一本万利的买卖为什么不做,可不知道为什么,你一问我,我突然又不想做了,亏了就亏了!” 她笑的狡黠,眸子一眯,像是条成了精的小狐狸。 “我这辈子,最赚的买卖是你,可惜,最亏的也是你!” 苏青忽然轻轻的搭了一句。 “人,得学会自己成全自己!” 月华已经暗了下来。 夜风越来越大了,女人也没再说话了,很静,像是没人想要打破现在这份僵局 直到远处的风声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传来了驼铃声,两匹骆驼飞快的赶了过来,背上驮着两个人。 那二人一路疾驰,直等赶到客栈近前,瞧着窗户边上的苏青他们,蓦然一抬斗笠,露出两张满是风尘的脸来。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男的潇洒,女的英气。 这两个人他都认识,周淮安与邱莫言,近些年东厂提督掌印先后被人刺杀,苏青虽说知道那行刺的赵怀安便是周淮安,但没想到连邱莫言也活了下来。 “点蜡烛的,别来无恙啊!” 邱莫言一笑,朝金镶玉招呼道。 金镶玉松开了苏青的手臂,道:“怎么是你们?” “这不是见你救了个姑娘,被西厂一路追杀么,我们两个就想着来帮帮忙,免得某人又说这大漠上都是些无情无义的!” 邱莫言也是感叹良多。 江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一旦走上,生死两茫茫,世道难行,又有几个能活着重逢再见的。 周淮安对苏青拱拱手。 “多谢当家的当日援手,江湖又相逢,今日我夫妻两个无牵无挂,索性咱们就会会这西厂的番子!” 苏青看着邱莫言手臂上包扎的伤。 “你们和雨化田交过手了?” “不错,之前曾和他试了几招,武功深不可测!”周淮安一脸的凝重。 多年未见,他们容貌未变,仍是如旧,不过少了些江湖气,多了些风尘意,黑了点。 “雨化田武功奇高,再加上轻骑箭阵,吃了点亏。” 苏青微微颔首,思量了一番,道:“我本来打算先解决客栈里的,当初差点栽在箭阵里,这些年地底下被我挖了不少密道,到时候引他们进去,且看谁能技高一筹!” 他瞥了眼窗外的月亮,现在黑云更浓,月光几近于无。 “大胆,谁敢直呼督主的名讳?” 就说四人正在交谈,客栈里忽的奔出几个人来,他们先是看看苏青,又瞧瞧周淮安,最后又看看金镶玉,眼神是变了又变,脸色是白了又白。 苏青洒脱一笑,他看向周淮安。 “敢不敢,比比谁的剑更快!” 周淮安闻言一笑。 “好,那就痛快些,躲躲藏藏的日子我也不是很喜欢!” “是你?赵怀安!” 那西厂番子大喝狂吼一声,右手一抄,腰后已取出一架弩弓。 箭矢嗖嗖逼向周淮安。 “呵呵!” 苏青轻笑一声,人已起身,提着剑出了门,似是因吼声的缘故,客房里的西厂番子纷纷推门出来,正好与他打了个照面。 不由分说,剑花一挽,两人当场捂着喉咙跪倒在地,脖颈血水嗤嗤飚射。 “杀!” 此番乔装的西厂主事人,名叫谭鲁子,是西厂二档头,眉眼阴沉,眼下生痣,见苏青杀人,他大喝一声,一把摘过手下递来的兵器,那是一柄剑,剑光晃动,剑风急响,还有剑穗,一片银光,竟是铁制的剑穗。 一劈一挑,剑穗就哗哗生响,饶人心神。 “不知死活!” 谭鲁子冷冷瞧着苏青,同时对身后的人吩咐道: “去,你们去抓赵怀安,可别让他跑了!” “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轻飘飘的话音方落,乍见苏青左手袖中径自滑出一截明晃晃的刀身,似在某种劲力的催动下发出急颤般的鸣动,亮起了惊艳的刀光。 原来,他左袖中一直藏着刀,一柄短刀。 “给我倒下吧你!” 苏青刀剑齐出,刀走偏锋,剑走奇诡,一刀一剑随他双手拨转驱驭而动,身形变动刹那,剑成繁花,刀成刀网,顷刻间,已有一人断了手,也有一人没了命。 两个身影一个翻下了楼,一个断口处鲜血迸溅,哀嚎着也摔了下去,不堪重负的护栏“嘎巴”一声从中折断。 涌出的西厂番子,连同苏青都齐齐跳了下去。 “呔。” 谭鲁子一声厉喝,剑光一出,雪亮剑身在夜灯下耀起一片刺眼白光,弹指间已与苏青互攻五记剑招,剑柄上的剑穗宛如一簇荆棘倒刺,竟然能困人兵刃,他跃上了满是刀劈剑砍过的桌子,然后又跃了下来,剑穗便已将苏青的剑绞住。 “撒手!” 剑尖一压,剑身豁然一拱,形似拱月,已挑向苏青右手手腕。 与此同时,还有三柄刀劈砍了过来,退不得,进不得。 苏青没退也没进,他先动的是左手,头没回,身没动,刀子被他反手一个大旋,刀尖已划出一轮难以想象的弧光。 “咻咻咻~” 忽听楼上传来激响,数枚柳叶飞镖被一只手打了出来。 乌光一闪。 围攻他的几人,身上立马多出来几个窟窿,惨叫倒地。 手腕上亦是多出一条血痕。 这是苏青的刀。 然后他又动了右手,剑柄一压,剑尖一抬,往上一戳,剑刃与剑穗摩擦出刺耳声响,两柄剑只似龙蛇相盘,顷刻绞在了一起。 “旁门左道!” 苏青脚下一赶,左手中的刀子豁然又缩回了袖子里,他欺身而上,白玉般的左手刹那竟变得软绵绵的,仿佛没了骨头,臂如软鞭,轻轻敲了出去。谭鲁子眼神一凛,右脚飞踢直迎,可就在碰到那只手的同时,他脚背居然不可思议的炸开一个血洞,痛呼一声气息一乱,苏青趁机扣着他脚腕,倒提在手,但听惨叫未尽,一只脚已戳在谭鲁子的心口。 一盏茶后。 瞧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 周淮安提醒道:“要提前早做准备,恐怕破晓时分雨化田就会过来,这方圆五十里,能歇脚的除了驿站就是这了,他肯定不会放过。” “没事,那就等吧,大漠上要起风沙了!” 苏青看了看天色,黑云汇聚,越来越恐怖,这等异象真是见所未见,这些年,为了这一天他可是没少做准备,下面密道四通八达,这客栈也被不断加固,就是为了应对黑沙暴。 风里刀和鞑靼那伙人跑了出来。 见到一地的尸体啧啧有声。 “这就死完了!” 可看见他的长相,周淮安与邱莫言彼此眼神一变。 “你知不知道你很像一个人?” 风里刀一怔。 “嗯?刚才在下面那个女人也怕我,说我像一个人,像谁?” 邱莫言道:“像西厂督公,雨化田!” 苏青收回视线,转身朝后院走去。“不说了,把骆驼和马还有羊全赶进客栈里,准备迎接黑沙暴吧!” 天地昏沉的吓人,一夜的时间,那不断汇聚的黑云竟然在交旋中,逐渐化作一个恐怖的漩涡,形如漏斗,风根慢慢朝大漠上垂落。 亿万颗沙砾,随着旋风慢慢浮起,将天地染的一片昏黄,大漠上,刮起了鬼哭神嚎似的风声,像是把那些孤魂野鬼也吹了出来。 众人封住了客栈的门窗,匿在密道中,透过石缝间的孔洞,被这末日般的场面所震慑,传言黑沙暴一起,方圆百里,俱是难逃黄沙覆盖的下场,人畜无生,愁云惨淡。 直到黑暗中亮起一点曙光,天亮了。 狂沙千里,卷天覆地,那漏斗状的巨大龙卷慢慢成型,黑云中电闪雷鸣。 就在所有人养精蓄锐的时候,风里刀忽的急呼道:“来了!” 谁来了?西厂的人来了。 大漠尽头,一条黑线朝这边冲来,像是潮水般,那是西厂的轻骑,看了一眼,所有人心头皆沉,有些悚然,竟然这么多。 “怕是不下两千骑!” 就连苏青也跟着变色。 战阵冲杀之威,他已是见过,仅仅五十骑都差点要了他的命,这两千骑岂不横行无忌了,别说两千骑,就是一千骑,恐怕一个来回,他们这些人都得被踩成泥。 “怎么这么多?至于这么兴师动众么!” 风里刀的脸一下子失了血色,绝对的力量面前,阴谋诡计不过是张纸罢了,一捅就破。 苏青沉声道:“也不是没有胜算,如今风沙将起,咱们只要躲着不被发现,自会有天收他们,到时候,咱们再杀他个措手不及!” “诶,等会,咱们是你们四个人,可不包括我们!”顾少棠忽然插话,指着苏青他们四个人,冷冷道:“这些人可都是奔着你们来的!” 她似是对先前输了有些不甘心。 苏青眼波一转,像是一池静水起了波澜,道:“你说如果让雨化田知道了那些宝藏,他会甘心让你们分一杯羹么?而且客栈里死的那些人,他会相信和你们无关么?” 其他的人脸色也都阴晴不定起来,最后彼此视线一交,拍板道:“好,那就合力先做了西厂的,咱们再各取所需,相安无事,平分宝藏,如何?” “就这么定了!” 苏青点点头,视线慢慢偏转,看向金镶玉身旁的素慧容,眼神晦涩,似在思量着什么,他蓦然开口:“听说你怀孕了?” “是!” 被他眼神一扫,素慧容畏畏缩缩的一抖身子,应了句,当真楚楚可怜,惹人心疼。 苏青叹道:“唉,真不容易,我帮你看看吧,奔波了这么久,倒是苦了肚子里的孩子,把手腕给我!” 看似轻描淡写的询问,实则已不由分说的扣向这个女人的腕间,几人各自眼神有变,不明所以有之,出手欲拦者有之。 风里刀嚷道:“当家的亏你也是大老爷们,怎么也欺负人家身怀六甲的女人。” 可他马上一瞪眼睛,素慧容柔柔弱弱的模样一变,往后一缩,身法灵巧如狐竟然避过了这一抓,她不仅避开了苏青这一抓,更是避开了顾少棠与常小文的手,还有可怕的事,她本来空无一物的两只手陡然往两端一拽,指间已多出一条细细丝线便朝苏青脖颈缠来。 身子向后一仰,苏青抬腿朝上便是一脚。 “砰!” 短暂的交手,素慧容已挡下这一招,缩身一窜,窜出去六七丈远,趴在不远处的石壁上,嘴里还道:“你是怎么怀疑到我身上的?” 苏青脸色平静,眼神平淡,慢慢伸回了抓空的右手。“你觉得用两千骑对付我们这些人不觉得太多了么?我倒是觉得他们是来搬宝藏的,可惜西厂的番子已死,这些人里头,就你身份不清不楚,传闻西厂以飞鹰传讯,还用我说下去么?” “哼,督公一至,你们必死无疑!” 素慧容深深瞧了眼金镶玉,双手一紧腰间,身子一翻一滚,人已翻跳着消失不见。 其他人见势遇追,苏青却冷然道:“别追了,让她去,她不出去怎么引雨化田进来,这密道重重,我到要看看,他那两千骑能活下来多少。” “那些西厂番子不是留了很多弩箭么?咱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射死他们!” “小心她走过的地方!” 常小文猛的瞳孔一缩,侧着脑袋再一瞧,就见素慧容离去的密道中,一条条晶莹细丝若隐若现,闪着寒光。 她手下哈刚童嘎道:“布噜嘟,那是西域金蚕丝,很锋利!” “往后退!” 客栈外。 众骑包围着龙门客栈,只是里面已人去楼空,落满了黄沙,就剩下半截酒旗在风里发了狂一般卷动着,密道四通八达,出口无数,素慧容自一片沙地上钻出,掠到一匹马前。 马上那人身系黑色披风,身着素衣,面遮纱罩,不见五官。 素慧容急道:“督主,客栈下另有密道,他们就躲在里面,黑沙暴马上就要来了,咱们也赶紧进去吧!” 这人,便是西厂掌印督主,雨化田。 纤指一抬,这人摘去面罩,一张阴柔俊美,冷酷平静的面容立时露了出来,凤眸细眉,朱唇琼鼻,眼神一凝,淡漠道:“一群老鼠,进良你带五十个弓弩手跟我进去!” “其他的,先守在外面,要是有人出来,乱箭射死,格杀勿论!” “遵命!” “下马!” 密道里,所有人提着弓弩,一个个藏在暗处,心中俱是凝重到了极点。 “这一次,看来真的得生死由命了!” 苏青看了看身旁拿着剑提着弩的金镶玉,犹豫了一下,脚下一移,挡在了她面前,头也不回的轻笑道:“待会要是真挡不住了,就自己跑,跑远点,能活下去的话,别回这里了,都他妈是沙子,全是骨头,一点都不好,我这辈子都不想再来这种破地方了!” 金镶玉看着面前的背影,气息一颤,眼神几番变幻,而后毅然道:“我们肯定都能活着离开这片大漠!” “我也不想再来了!”风里刀也骂道:“等有了钱,我就金盆洗手,买一处大宅子,雇些下人丫鬟,天天伺候我,顿顿大鱼大肉,锦衣玉食,我要所有人都看我的脸色!” “啪!” 他说完还没等缓缓,一巴掌当头抽下。 风里刀捂着脸有些茫然。 “为什么又打我?” 常小文冷着脸,顾少棠也冷着脸。“就你还想别人伺候,做你的春秋大梦,是不是还想娶两房小妾?敢这样做我先阉了你!” 风里刀气的就要反驳,却听。 “别吵,进来了!” 周淮安沉声道。 众人立马噤若寒蝉,平息屏气,果真就听到有脚步声响起,密集如雨,稀稀疏疏的,人肯定不在少数。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苏青慢慢拉紧了弓弦,他不怎么会射箭,可力气却不小,指间夹着三支箭,也不知道有没有准头。 直到一条条身影小心翼翼的举着弩自拐角处转了过来。 苏青眼睛一眯,悄然道:“放!” 刹那间。 “嘣嘣~” 弓弦震动,弩箭机簧弹射,箭矢嗖嗖破空,还有暗器飞镖。 一时间,密道里是哀嚎惨叫震天,对面也发现了他们,也是放箭开弓,苏青就听耳边头顶劲风不绝,听的人汗毛直竖,心头警觉大作。 “啊!” 鞑靼那边,有人最先受伤,一根羽箭来势汹汹,竟然直接将那人眼睛洞穿,破脑而入。 苏青瞳孔一紧,他适才瞧清楚了,那箭是被人掷出来的,不但用手接了,还送了回来。 那个与风里刀近乎一般的阴柔男人。 “雨化田?” 正自打量,苏青眼中就见一点寒星已直直朝他门面逼来,左手刀光一亮。 “叮!” 火星四溅,箭簇已被劈下。 不由分说,他灵活收刀的同时,已弯弓搭箭,弓弦咯吱一颤,弓身几乎被拉成满月,一松指,三支箭便已嗖的飞了出去。 雨化田冷然瞧着,面上风轻云淡,右手抬空一摘,五指如折花般径自从空中取下一支箭来,箭身一扫,又拨下几支,可他却豁然皱眉,手中羽箭从中而断,食指一翘,面前霹雳似的一箭,竟被拨弹了出去,与另外两支箭撞在一起,三箭射在墙壁上,留下一窜火星。 “这么厉害?” “黑沙暴来了!” 不知道谁吆喝了一声。 风沙之大,哪怕密道里,依旧有风涌进来。 厮杀还在继续,箭来箭往,留下一具具支离破碎的尸体。 西厂番子几乎不要命的往前冲,箭矢如雨,擦出一朵朵火星。 “啊!” 又是一声惨叫。 平顶山的一位腾挪撤退间被射中了脚踝,身法一断,立被乱箭射死。 外面风沙愈大,恐怕人和马都想钻进来。 惨叫声在这蜿蜒曲折的密道中回旋着,苏青带着所有人往后撤,他忽的做了个大胆的决定。“退,咱们退出去,退到客栈里,把他们封死在里面。” “不行啊,黑沙暴会把房子掀了的!” 金镶玉提醒着。 “不会,我当年重塑的时候,在地基里埋了很多暗桩,应该可以扛过去,现在只能拼一把了!” 他似早有准备,面色沉凝。 “那还等什么,快出去!” 风里刀屁股上被流矢射了一箭,疼的脸色都发青了,火急火燎的。 一行人来到苏青卧房的密道口,这里被碎石挡住,很难发现,他一脚踹开。 “都快上去!” 所有人立马往上赶。 推开床板,苏青脸色一变,原来客栈里也涌进来了人马,怕是没挤进密道,他脚下一窜,贴着门缝往下一瞧,就见有人有马有羊,原来客栈的门窗早就被桌椅堵住了,但还是七八个人从泥窗口慌张的钻了进来。 “你们在这守着。” 苏青说完,已提刀举剑,扑了下去。 刀光剑影一亮,这七八人本就惊魂未定,此刻哪还有招架之力,解决了他们,所有人全守在卧室里的密道前,严阵以待,如临大敌,手里都提着刀剑,就等人露面。 外面风起沙卷,如神鬼咆哮,人畜落进去只似泥牛入海,转眼就没影了。 屋内一角,风里刀趴那,露着腚,哈刚童嘎正给他拔箭,疼的哎呦连天。 这一进一出,死的死,残的残,多多少少都挂了伤。 “有人!” 一个西厂番子正小心翼翼的探出头,可刚伸出脑袋,刀剑什么的全招呼了下去,哼都没哼一声,便坠了下去。 忽然。 客房的门陡然炸开,一道身影,不,三道身影扑了进来。 雨化田,马进良,素慧容。 “就你们这些小心思也敢和我斗!” 073 缘生缘灭(本卷结) 面前这三人可真是有些狼狈啊,灰头土脸,满身黄沙,恐怕是从外面的密道里冲出来顶着沙暴进来的。 此时此刻,哪还需多说什么,苏青双手一挽,腕间铃声急颤,刀剑交鸣一碰,打过再说。 “早就知道不会这么轻易,你们守好密道出口!” 他们能出来,可不意味着密道里的精兵能出来。 “挡我?你们挡的了么?” 雨化田披头散发,冷着脸,寒着容,视线偏转,就看见一旁撅着腚正提裤子的风里刀,他的脸更寒了,像是成了冰。 “先把密道夺过来!” “哪有这么轻易。” 苏青低喝一声,人已径直挑了那个使双剑的,西厂大档头马进良,周淮安则是朝与雨化田战在了一起,素慧容与邱莫言斗在了一起。 密道里,也有精兵不停的往外爬,其他人纷纷如临大敌,惨叫声,呼喝声,马嘶羊叫,乱成了一锅粥。 外面天色大变,天地似是被那巨大的漏斗状龙卷风连为一体,黄沙倒卷,如长河飞泻,飞沙走石,像是化作真的汪洋大海,正片沙海都沸腾了起来,日月黯淡,天愁地惨。 这等情景,哪怕雨化田也不免动容失色,倘若被绞进去,真就和断了线的风筝似的,冲天随风而起,任你武功多高,摔下来,也免不了粉身碎骨的凄惨下场。 不想雨化田这一动手,屋里已倒了一人,不是与他交手的周淮安,而是一个鞑靼汉子,他手中剑用的乃是奇兵,剑身上雕着华丽的镂空花纹,剑脊两侧,有两条狭长的凹槽,内嵌两支一尺来长的飞刃短剑,剑身一颤,飞刃便飞出取命,随他剑势而动。 这算个什么名堂,磁石? 苏青瞧的奇异,自己这边攻势已生,眼角忽觉人影一闪,便有双剑陡至身前,他衣袂一荡,足下一点,人已轻飘飘的向后滑出四五步,避过那凌厉的双剑,同时也已攻出。 只要周淮安纠缠住,他们先把另外两个宰了,到时候雨化田再厉害,还能以一敌三不成,敌他们所有人不成,人力终有穷尽,他武功再高又能扛住几息。 心神一收,苏青避过对方的剑招,脚下已踩着趟泥步贴了过去,八卦掌取于刀法,当初尚云祥给他的刀谱上,有不少是以掌化刀的心得,还有这步伐。 “退!” 苏青低声道。 他可不是让别人退,而是让马进良退,客房算不上小,可如今这些人一凑着,就显得有些拥挤了,再加上六人腾挪相斗,苏青刀剑翻飞如电,不为杀人,只想把马进良逼出门外。 马进良果然退了,他不退不行,他的双剑已是很快,可是苏青刀剑更快,刀更快,剑更急,只为杀人的刀和剑,晃的人胆寒,逼得他使尽浑身解数来挡,一直从屋里退到了门外的过道上。 “受死!” 一声大喝,马进良双剑斜劈横削,见苏青攻势一缓,终于有了反击的时机,剑光暴起。 苏青冷笑置之。 喉间陡然发出一声长吸,他身法一变,足下连动,施展的剑法竟似跳舞般如梦似幻,刀剑合击,腰身一拧,双臂运足了气力,当空旋飞起了身形,杀机骤起,苏青一头黑发豁然冲散,飞扬激荡,眼中厉色乍现。 “我先让你死!” 他人携刀剑,就似客栈外那惊心动魄的龙卷风,惊艳极了。 叮叮叮~ “哗!” 只在苏青疾风骤雨般的刀光剑影下,马进良脚下木板豁然碎裂,身形陡沉,避过那可怕攻击,从二楼沉到了楼下,双腿一搭木柱,卡在半空,自下而上,隔着木板朝苏青双脚刺去,连连急追。 “噌,噌!” 双剑剑尖外冒,刺了又刺,身上多处血口不停渗着血。 可就在这时,一柄青色长剑陡然自上破开了木板刺了下来,马进良一剑格开,一剑再刺,不想背后破开的窟窿里,一人已翻了下来,凌空便是一脚窝向他后心。 那人披头散发,正是苏青。 马进良一惊,忙抽剑反刺回去,眼看为时已晚,脚下发力,身子一横,双剑交叉回斩,剑风瑟瑟直逼苏青胸口,剑还没到,衣裳先破了,气机逼人。 苏青左手刀光乍亮,一边避退双剑,踢出的一脚却未收,交手的同时脚尖一勾,一提,就似金鸡独立般曲腿一蹬,已落了个结实,在马进良背心啄了一下。 “哇!” 就这一下,似被巨锤砸中,一口浓稠的鲜红逆血当场自铁面下喷出,马进良剑势戛然而止,双腿一软撑着的身子立马朝下落去,等刚一落地,便捂着心口惨叫起来,刚想挣扎起身,一记膝撞已落在他背后,立时没了气息。 屋内战况胶着,素慧容与邱莫言二人相斗,一个使剑,一个乃是西域金蚕丝,她双腕间有一对银镯,里头缠的便是这金蚕丝,坚韧无比,且纤细如刃口,一切一划,便是条血痕,加上她轻奇的身法,再添暗器之利,竟是与邱莫言斗的难分难解。 “快挡不住了!” 密道里,数柄长刀劈砍往上,把床都快掀了,雨化田不停逼退众人,想要放西厂精兵进来,只是又被众人拼死挡回去。 两支飞刃短剑,嗡鸣着,在屋内四壁碰撞弹射,一声惨叫,又倒下一人。 只说素慧容正与邱莫言斗的正酣,背后却陡觉一股骇人杀机,心头一震。 “小心!” 雨化田开口提醒,剑随腕动,剑身一运、再一抖,一支飞刃便旋转寒芒,也朝她身后打去。 邱莫言此时也有变化,剑身一转,便将金蚕丝缠住,素慧容一时难以抽身,松开一手不由分说便是一把飞镖朝后撒出。 就在这心惊肉间,背后一阵金铁交击的碰撞,她便惨呼一声。 却说她背后是什么,那是一记凌厉手刀,当空笔直戳下,自后向前,从她背后贯入,从前胸穿出,真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 出手的,正是返回的苏青。 一抽而回。 苏青手中长剑一抬转着剑身挡下飞刃,身旁,素慧容才扑通落地。 “咳咳、” 这生的楚楚可怜的女人,如今呛着血,雪肤染血,凄艳无比,只似雪地上落了梅花,可她最后瞧的不是雨化田,而是密道旁的金镶玉,挣扎了两下,便不动弹了,水一般的眸子也渐渐黯淡了下来。 莫怪苏青狠辣,如今生死关头,倘若西厂精兵出了密道,那焉有他们这些人的活路。 低头一看半入手臂的飞镖,苏青蹙眉一抖手,筋肉一颤,这暗器已被挤了出来。金镶玉眼神亦是怅然,手中长剑却未迟疑,不停刺向要爬出来的西厂番子,然后赶到苏青身旁。 “没事吧?” “放心,不碍事!” 苏青看向雨化田。“可惜你机关算尽,到头来,却要葬在这茫茫荒漠之中,功名利禄都成过眼云烟,不过你放心,念你也是鼓动风云之辈,我送你!” 周淮安与邱莫言连同苏青,三人互成犄角,将雨化田围在中间。 “你大势已去,受死吧!” 周淮安一声叱喝。 齐齐出手。 雨化田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唯有眼中略显阴沉,难进难退。 眼看三人攻来,他剑势再运,两支飞刃同起,当真是狂傲到了极点,竟打算以一敌三,而且他不仅这么做了,更是真的挡下了,不想那两支飞刃在这窄狭的空间里被他使得出神入化,弹射不停,难以预测,三人竟然一时制不住他。 其他人也受波及,猝不及防便已殒命。 苏青微微动容,手中已翻出刀来。 “死来!” 刀刃上翻,趁着四剑拼斗之际,已悄无声息的贴向了雨化田的手腕。 只是刃口一转,雨化田终于变了脸色,他骤然舍弃了其他两人,飞刃一转,径直扑向苏青。 “小心!” 惊呼连连。 可陡见雨化田腕口浮出一圈红线,而后喷出血来,剑势由此而断,结局终定。 长剑一停,两支飞刃受吸引自发而回,却是打在了雨化田自己的身上,望着身中数剑倒地毙亡的雨化田,所有人全都松了口气,他给所有人留下的阴影太深了。 一屋子的人,死的死,残的残,凄惨无比。 眼见外面厮杀停了,密道里的人也纷纷退回去,留下了一地的尸体,众人搬着东西,这才把密道重新堵上。 黑沙暴越来越大了,黄沙卷荡,客栈也是摇摇欲坠,像要被连根拔起似的,外面一些来不及奔逃的羊马就跟飘叶一样被卷了上去。 所有人俱是畏惧且恐惧的望着这一幕,心有戚戚。 战战兢兢中,在客栈里,都有些忐忑的熬着,风里刀吓的眼睛都闭住了,苏青坐在墙角,平复着气息,身旁,金镶玉望着素慧容的尸体,呆呆瞧了许久,才轻声道:“我突然想回山上去了!” 她合上了素慧容的眼睛,靠着苏青笑了笑,不知为何,竟笑的令人揪心,苏青嗓子有些发涩,他看了看右手上未干的血迹。 “累了的话,就出了这江湖吧!” 金镶玉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合上眼睛,靠着苏青身子。 苏青也合上了眼睛,这几夜未眠未休,又经连连大战,任谁都觉得累。 身后的土墙就好似被一双大手推着,左摇右晃,有的已生出了裂缝,岌岌可危,随时都会坍塌,好在里面的木桩都卡住了,让人心惊肉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快,沙暴停了!” 一声惊呼。 苏青蓦然回醒。 外面,龙卷风已远去,烈日当空。 顾少棠他们纷纷赶马出了客栈,可他却发现,身旁的金镶玉居然不见了,而一旁的地上,留着几个字。 “缘深缘浅,走了!” 走了? 苏青茫然而起,几步赶出客栈,环顾四望,只见沙海更迭,哪还有人踪。 肩头,一片湿痕。 大漠千里狂沙,远望而去,他仿佛瞧见一条清减的红衣,茕茕孑立,孤寞无依,扬着发,牵着骆驼,消失在滚滚风尘中。 “金镶玉?” 嘶声狂吼的声音鬼使神差的从苏青嘴里喊了出来,只是已无人应他。 “你既无心留她,何不任她去!” 身旁响起话语。 说话的是邱莫言,她与周淮安二人牵着骆驼,似是准备离开。 苏青恍然一怔,涩声道:“不错,你说的对!” 他看向二人。 “你们要走了么?不去看看那宝藏?” 周淮安一摇头。 “不去了,哪里埋葬了太多迷恋权利的尸骸,带出来多少,就会有多少纷争,厮杀,这个江湖的厮杀已经够多了,能少还是少点吧!” “江湖路远,有缘再见!” 拱了拱手,二人骑着骆驼朝东边赶去。 只剩下苏青一人立在客栈前,望着这些过客一个个离去。 又剩他一个人了。 “唉!” 风中传来呢喃轻叹,汉子眺望了一眼远方,转身把吹倒的木杆又扶了起来,扫着灰尘,擦着桌子,赶着羊。 风中又起了唢呐声。 两天后。 风里刀和苏青趴在一个沙丘后面,看着从密道里惊慌逃出的西厂番子,一个个赶着马,消失在远处。 “这就放他们离开了?” 风里刀有些不甘心。 “雨化田已死,这些人树倒猢狲散,已经无关紧要了,放他们离开也没什么!” 苏青安抚着身旁的马,说的淡然。 “我也差不多快要走了,走之前,想去瞧瞧这个江湖!” 风里刀怪笑着。 “你不会是去找金镶玉吧?” 苏青摇摇头,见那些人都跑光了,他们这才起身。 傍晚的时候。 常小文骑马赶到了客栈。 “风里刀,找了你两天,出了皇宫的大门就不认人了?是不是真想去包几房小妾?我看你是皮痒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都还没决定呢?” 风里刀四下躲着,最后被人扛着出去的。 “反正我不管,我和顾少棠,你选哪个?不给个结果,还想躲,你们这些臭男人,全都不是好东西,我要是得不到,就先阉了你,别人也休想得到!” “啊,掌柜的,救我啊~” 那女人来的快,去的急,就剩苏青摇头失笑,望着二人争吵咒骂的背影,怅然若失。 他揉了揉眼睛,转身进了客栈。 直到某一天。 大漠上来了个青年,纵马而来,背着把快刀,黝黑的血肉泛着一层汗光,编着黑发,耳上配着银环,袒露的身上画满了一块块怪异的图腾,还有数不清的伤疤,有新伤,有旧伤,有刀剑劈砍的伤势,还有野兽抓咬过的痕迹。 矫健挺拔的体魄绝不臃肿,筋肉分明,像是头豹子,可等看见他那双眼睛,那双森寒阴沉,仿佛泛着绿光,如要择人而噬的眸子后,他就像是一头孤行在大漠上,环伺着这片土地上猎物的恶狼。 酒旗猎猎,宛若感受了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机。 打着酣睡的男人睁开了眼,伸展着腰,像是早知他会来,早在等他一样,提着身边的剑,慢慢走了出去。 这头狼,当年走了,如今终于又回来了,他走的时候,只是头张牙舞爪的狼崽子,而如今,他已成长,他的刀法横行关外,罕逢敌手,他已杀人无数,刀法早已臻至到一个匪夷所思的境界,刀刃饱饮血液,千锤百炼的刀法。 这是苏青亲手喂养出来的狼,也是他所遇之人里,最可怕也最恐怖的敌人,也许比雨化田还要可怕,比得过那五十精骑,说不定,熬过了黑沙暴的他,今日便要倒在这里。 “秀秀呢?” 他提着刀,看着那像是一块石头似的青年,一双眼睛好似能杀人。 “死了!” 青年僵硬的回着,腔调刺耳,很古怪。 “哦!” 苏青眼中闪过一丝可惜,那个姑娘心很善良。 他又看向青年。 “看来,你又忘了如何说汉话,刁不遇!” 这青年,赫然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 听着这句话,刁不遇咧嘴一笑,笑的森然。 “你忘了,我不是汉人!” 苏青点点头,若有所思。 刁不遇翻身下马,背后寒刀一抽,竟是两把弯弧如月的弯刀,寒刃泛着冷光,让人毛骨悚然,也不知饮了多少血水,血槽仍有斑斑血迹,仿佛岁月点点的泪痕,怎么擦都擦不掉。 “你来的可真慢,我还以为等不到了!” 还没动手,只看见那双刀,苏青双臂汗毛一立,毛孔一紧,一股寒意直从尾椎透到天灵,瞳孔骤缩。 毕生未逢之大敌。 “让我看看,苏大哥,你把我的刀法练到何种地步了!” 终于,这头狼,露出了獠牙。 苏青右手提着剑,左手滑出了刀。 这头狼是他自己喂出来的,也该他亲手宰掉,亦或者,他自己被啃死咬死。 天边火球高悬,风吹,掠着尘,扬着沙,两道身影,相隔七步对峙而立,没人说话,没人动,既然二人都是快刀,那一刹那足以分出生死,所以,没人敢轻易动,因为都害怕露出破绽,没人敢先动手,因为都没有把握。 一刹那间的生命,却不知道是何等的骇人,惊人。 日头渐升,从斜挂,到中天。 哪怕苏青能封闭毛孔,可如今亦不免汗液流淌,浑浊的汗淌下,头顶的苍鹰在盘旋,远方的黄羊在跳动,大漠的风声在呼啸。 苏青的气息渐渐没了,他就像是死了一般,可胸膛里的那颗心却越来越蓬勃,跳的越来越快,他血液像是在喷张,筋络就像是蚯蚓一样,不停的从血肉间浮出,又隐去。 直到苏青腕间的银铃,那系住的红绳忽然无声无息的断了,坠了下去。 “叮叮叮~” 刹那间,二人眼中俱是暴起精光,他们全都动了。 “嘶嘶嘶~” 刁不遇脚下沙砾随着身法变化发出了刺耳急促的摩挲,他像是在飞,双刀就似两颗獠牙。 “嘿!” 一声沉喝,一刀正握,一刀反握,耀眼冰寒的刀光自苏青脸上一晃而过,晃的人刺痛,瞬间已带他面前,这一刻他看见了,不是一刀,也不是两刀,而是十刀、百刀、千刀,刀光,可怕至极的刀光令人仿佛置身在一片刀山之中。 苏青也动了,二人身形竟是格外相似,只是一个在飞,一个却一伏身,在地上,刀刃、剑锋划过地面留下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细痕,像是一张网,地网。 苏青悚然动容,他从未像今天这般心惊肉跳过,也从未见过这么令人心惊肉跳的刀法,他竟比不过,比不过对方的刀快。 三年多的时间,也不知道对方杀了多少人,方才练就这般惊世骇俗的技艺。 但他,又岂会寻常,一双柔若无骨的手臂,仿佛化作两条软鞭,超越了世俗所能认知的极限,也超越了刁不遇所认知的招数。 那双手臂仿佛没了关节的钳制,在刀光中如灵蛇似的窜动,如此,要害便不再是要害,死穴也不再是死穴。 更可怕的是,那两条手臂宛如不是一体的,像是两个人的两只手,懂的合击,懂的分散。 尘沙掠起,血水飞洒。 很快,就在铃铛坠地,响动的开始到结束。 这场厮杀,也已结束。 两道身形一错而过。 像是位置替换了一样,只是背对着背。 静了,风静了,沙也静了。 陡然间。 苏青浑身仿佛裂开了一样,比当初那五十骑带给他的伤口还要来的多,来的密,皮开肉绽。 “啊!” 一声惨呼,手中刀剑脱手,苏青身形一颤,浑身上下竟在惨叫的一刻喷薄出数十道血雾,血水似是决堤一般,浑身染血,跪倒在地。 仿佛被凌迟过一样,痛的撕心裂肺,疼的他舌头都差点咬断了。 他像是一只弓着的虾,翻倒在地,然后发出了呻吟,也不知是呻出了畅快,还是吟出了痛苦。 有惨叫总归是好的,因为感觉到疼,说明你还活着,等你不疼了,说明你已经死了。 身后的刁不遇就不疼了。 一圈血痕,自他脖颈泌出,紧随苏青之后,血雾如花四散,刁不遇也跪了下来,跪倒在地,刀还在手中,身子未倒,头颅却已落地。 他砍了苏青数十刀,而他只中了一刀,一刀便要了他的命。 望着那跪倒的无头身子,苏青有气无力的喃喃道: “都结束了!” 许久,缓着气息,他才拖着重伤淌血的身子,拾起地上的铃铛,一寸一寸,艰难的挪到了客栈里。 确实,都结束了。 许久。 赶路歇脚的商旅忽然发现,龙门客栈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是变成一片火海,大火熊熊,焰苗攀爬着木杆,将那最后半截酒旗也烧了个干净,所有的刀与剑,血与火都化作乌有,随黄沙而去,只留下一座座新坟。 远方。 红日西坠。 广袤中透着千百年寂寞的大漠上,一道带着竹笠的瘦削身影骑着马,裹着剑,遮着脸,一言不发的赶向东方。 黄沙、孤日、男人,像是也成了这寂寞的一部分。 又不知什么时候,飞扬卷荡的风尘里,蓦然传来了不一样的声音。 又有人来了。 …… …… …… 杏花微雨,初春的长安。 一个男人遮着面,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满身风尘,眼中似是含笑,柔和如水,只似踏春观景的人,好奇的东张西望着。 二月二,龙抬头。 长街热闹,锣鼓喧天,百姓祈愿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舞龙的,舞狮的,走高跷的,男女老少,大大小小,都凑着热闹,小贩卖力的吆喝着。 “糖葫芦嘞!冰糖葫芦!” 一条巷口前,苍发灰袄的老汉扯着喉咙喊着,身边围了一群流鼻涕的娃娃。 “老丈,来一串吧!” 男人背着手过去。 “好嘞!” 他这一接过来,那些孩子瞪着的眼睛也跟着过来了,有些失笑。 “想不想吃?” 那些个娃娃立马小鸡啄米似的,鼻涕都快流到嘴里去了。 “我都买了!” 捏过一角银子,男人递了过去,他又瞧瞧围过来的孩子。 “一人一串可不准抢啊!” “是!” 所有人又点着小脑袋。 “我要一串冰糖葫芦!” 正一个个分发着,忽听面前多了个女声,男人抬眼望去,笑容却是一滞,愣在当场,但见面前是个细眉琼鼻,朱唇雪肤的女冠,一身灰袍,背着道剑,拿着一柄拂尘。 老汉有些为难。 “不好意思啊,这位大爷全买去了!” “金镶玉?” 男人惊声唤道。 那女冠朝他望来,睁着眼睛,四目相对,眨了眨,疑道:“金镶玉是谁?” “居士怕是认错人了,小道无忧!” 女冠打了稽首。 男人不知为何沉默了,眼波一颤,半晌才道:“那应该是我认错人了,我有个朋友和你长得很像!” “无忧,还不快跟上!” 远处一个中年模样的女冠朝这边招呼了一声。 “这便来!” 眼前这与金镶玉一模一样的女冠转身欲走。 “且慢!” 男人蓦然开口。 女冠头也不回的问道: “居士还有何事?” “你想吃糖葫芦?我这还有一串,未经我口,请你吃吧!”男人温言笑道,笑的坦然、淡然,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释然。 “那就谢过居士了!” 女冠眉眼沉静,回身细细瞧了他一眼,温和一笑,取过糖葫芦已扭身走入茫茫人海,转眼不见。 呆呆望着眼前这偌大的江湖,男人呻吟般笑了笑,眼中似有一层雾气。 “罢了,罢了,不如归去!” 074 秦淮烟雨(求推荐) 我愿化身石桥,经受五百年的风吹,五百年的日晒,五百年的雨打,只求她从桥上走过。 ——《石桥禅》 八百年前,天竺人罗摩,东渡中原传法,他自愿净身,进梁武帝宫中说法三年。后,罗摩渡江而去,于九华山面壁十九年,练成了绝世武功,圆寂之后,被葬在熊耳山。 数年后,其遗体被人从棺中盗出,被分成上下两部,江湖传说,谁拿到遗体,谁就能练成绝世武功,称霸武林。 江湖上,因此而腥风血雨。 …… 一场微雨将落。 街上行人纷动。 只说那一角亭荫下,忽听声声小曲儿凄凄哀哀的唱念着,杏花初放,虽是初春,可这暮冬的余寒未尽,连雨也跟着发凉。 冷的人直缩脖子。 配曲的是个老叟,顶着稀疏的苍发,佝偻着身子,饭都吃不起了,却硬是死守着一把胡琴,和着那人的调子,悠悠扬扬的拉着弦,身旁四岁大点的孙女抱着他半瘸的腿,好奇的打量着唱曲儿的人。 这人唱的曲儿是昆调,只是这词却无人听过。 可这身段,嗓子,啧,倒是让人惊艳的咋舌,风姿绰约,可比那些个优伶们好多了,惹得河畔两岸,不少的清倌名妓都好奇张望,美目翘盼,心道又来个抢食的。 水袖拂扬,脂粉绘脸,瞧着好似随意简单的几笔勾勒,却是恰到好处,凤眸朱唇,贝齿一启,便是珠圆玉润的歌喉。 唱的是:“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有谁人,孤凄似我?似这等,削发缘何?恨只恨,说谎的僧和俗,哪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哪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哪里有八千四万弥陀佛……” 词曲艰深,颇为新鲜,倒是惹得不少踏春游玩的文人小姐驻足观望,听的入神了,自去那茶亭里煮着茶,要几份点心,静下心凑着外面的微雨,细细听着。 待曲罢,亭外细雨犹深,河上舟船横渡,秦淮幽水一朝春,听客们意犹未尽的掏出茶钱,心情好的,还会抛下几角稀碎的赏钱,吆喝着明天还来,好好唱。 “我滴个老天爷,就开了四次腔,次次座无虚席,听客满堂,这爷孙俩倒是走运跟着沾了光!”收拾着茶汤的伙计望着那唱曲人的身段,魂不守舍极了,结果一不留神打碎了茶杯瓷碗,听着掌柜的说扣他工钱,立马唉声叹气起来。 “先生,喝口茶歇歇吧!” 体态浑圆的掌柜心情大好,赚了钱他心情能不好么,亲自端了几盘点心,这可是颗摇钱树啊,要是天天唱上几首,那他这日子不得越过越好。 见他眼神老往赏钱上偷瞄。 唱曲儿的人收了戏衣,规规整整的叠好又包好,这才坐下来喝了口茶,洗洗手,把脸上的妆卸了,完事才有些好笑的看着一旁贪财的掌柜,道:“行了,想拿就拿吧,之前说好的,也别不好意思,陈老汉你也拿两成过去,琴拉的不错,往后唱曲儿的话就喊你!” 瞟了眼这秦淮烟雨,苏青收了出神的心思,见老汉身边的娃娃盯着桌上吃的,他温和的笑了笑。“带几份回去吧!” “对,陈老汉你赶明常来,吃食都免了!” 一碗茶一份点心能值几个钱啊,这光分的赏钱都能抵他一两天的生意了,掌柜的为了讨好苏青,顺着他的话故作大方。 他捧着那些散碎银子,拿着一个小算盘嗒嗒嗒拨了一阵,然后又分了三份,他抽三成,苏青得五,老汉本来只是求个活路,一成就够了,但之前这不说了个两成么,嘴里嚷道:“老陈你这可是遇到大善人了!” 精打细算到了极点。 末了也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的叮嘱着:“这九两多点,你可别忘了去钱庄存上,用多少取多少,小心遭人惦记!” “老汉明白!” 望着老人戴笠披蓑,牵着孙女一瘸一拐的消失远去,苏青这才起身,晃了晃腕间的银铃,撑着伞拾着戏衣的包裹往住处走去。 雨珠顺着伞沿落下,在苏青脚边歪歪扭扭拼成几行字迹。 姓名:苏青 世界:剑雨 身份:黑石杀手 任务:以下伐上。(掌握黑石大权,夺得罗摩遗体。) 进程:无 字迹稍聚即散。 “多了个身份?” 苏青眼泊微动,宛若化作这江南烟雨。 “还真是人生如戏啊,这回得扮个杀手么?” 黑石,乃朝廷黑暗之基石,亦是整个江湖上最神秘的杀手组织,连天下官员的任命都得由黑石同意,如有不从,便会遭到暗杀,小到江湖,大到庙堂皆由黑石一手把控,独掌黑白两道,凶名赫赫,令人闻风丧胆。 他的住处离秦淮河不远,百十步的距离,那是一条宽巷,贯穿南北,名为“宣德巷”。 里头住着的,多是市井底层,两边摊贩林立成行,卖鸡鸭的、杀狗的、卖茶的、卖馄饨的、卖面的,可别小看了这些人,兴许白天和你有说有笑的汉子,晚上皮一换,就是个要命的杀手,黑石网罗天下,眼线耳目遍布江湖,最多的,就是这些隐于市井之流。 这不,现在连他都是其中的一个。 不知道是不是在那片大漠上待久了,苏青似是没了洁身的癖好,从狗肉摊上要了一罐煮的翻滚的狗肉,又提着一坛竹叶青,提拎着慢悠悠的穿行在这条巷子里。 雨势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密。 街上小贩慌乱的收着摊子,四下冒雨奔逃,苏青穿着身淡青色的衣裳,撑伞独行,慢慢穿过人群。 等回到家门口的时候。 那里已站着个人,像是侯了许久。 收了伞,苏青笑道: “蔡婆,有事么?” 面前的是个老妪,两鬓斑斑,面上苍老,落着一块块黑褐色的斑点,脸上带着笑,和善热心的道:“阿青啊,我见你刚搬过来不久,屋里空荡,问问你,用不用置办点东西啊,那些地面墙砖很多都破了,都该修修补补的,还有屋顶的瓦也得换,不然得漏雨!” 抖了抖伞上的雨,苏青开着锁,温言随意道:“那行,您看着张罗吧,明天让他们过来就行!” “不用,我这就去喊他们,等雨停了就能过来!” “嘎吱!” 木门推开,苏青想也没想。 “那也行,你待会带他们过来吧!” “那就这么定了!” 蔡婆应了声,一拍手,显得有些欢喜,转身就走远了。 小院空荡,冷冷清清,东边坐着柴房,黄泥地上,几块石板铺成的小路一直从门口延伸到正厅的卧房,苏青抱着戏衣提着狗肉和酒,也懒得撑伞了,小跑着进了屋。 就这间院子,一个月,租金三两,代租的是蔡婆。 别看院子空荡,屋里更空荡,就一张床,连个桌椅板凳都没有,上面的被褥还是蔡婆凑合着给他的。 拍了拍身上的雨沫,苏青索性就蹲坐在门槛上,一揭罐子,嗅着里面冒着热气异香的狗肉,只觉食指大动,胃口大开。 瞥了眼门外的雨氛,苏青平静的目光略有晃动,然后夹了一口狗肉,倚着门扇,闭目细嚼着,嘴里喃喃道:“嘿,真他娘的香!” 这里,是京城。 075 黑石初现(求推荐) 雨已浅。 细雨和风,灰蒙蒙的雨氛罩住了天地,庭外积了三两寸的水洼,冒过了将将出头的绿芽。 屋内,一人举剑平端,像是跳舞一样,扭转着腰身,抬腕挥剑,他足下慢移,剑也舞的慢,似是与气息相合,慢到了极点。 “呼!” 一声绵长平缓的吐息缓缓自唇齿间冲出。 这口气息委实太长了,气段悠长,如窗外无休无止的风声,又像是一个油尽灯枯的老人,吐尽了自己一生的蹉跎与无奈,直到他踏出了十步,气息方才渐弱,似是到了尽头,然后,又是一声悠长的纳气声,又是十步。 他的气息慢慢的从有声化作无声,脚下迈步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手中端的剑,剑势也在变化,变得凌厉,快疾,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陡然,剑身激出声颤鸣,因为敞开的门扇外,飘进来了雨沫。 雨丝细密如发。 可在舞剑人的眼中,此时此刻,寂静的屋里有了风声,它们本不属于这里,它们是冲进来的外敌,宛如绝世剑客,刹那间刺出了千百剑,朝着他扑面攻来。 舞剑人眼神骤凝,大袖一飘,淡青色的衣裳似成了风筝,豁然扬起,连同衣裳里的人,也飘了起来,披散的墨发下,一双如水似的眸子绽出了精光,像是两朵沁寒的寒火。 豁然, 剑鸣回响,如飞泉激荡。 “嗡!” 他提剑画出一圆,剑势裹着飞进来的风雨,将其与身后的天地断开,而后三尺青虹霎时化作一圈如莲绽开的剑影,雨有多密,他的剑刺的便有多密,剑影之下,那一团雨沫已然溃成一片随风而散的雾。 可门外又有风雨涌进。 他低喝一声不退反进,腾起的身子一挺,一个鹞子翻身已笔直如离弦之箭飞出了屋子,如白虹贯日,掠过了门槛,将风雨劈作两半,回身似飞燕横空,提臂剑身一横一挑,青瓦灰檐下滴落的雨帘,霎时离了原本的轨迹,逆流而上,与落下的雨水冲击在一起。 “哗!” 漫天水雾。 正欲再动。 “咣咣咣~” 门外忽起敲门声,苏青酝酿的剑势戛然而止,稍一迟疑,风雨似是瞅准时机,连同漫天雨珠,当头淋下。 这时候,腕间的银铃才仿佛自那极快与极慢的变化中反应过来,叮铃铃响了几声。 “谁啊?” 望着被打湿的衣裳,苏青颇觉无奈。 “是我,蔡婆!” 听到声音,他藏好了剑,掸着袖子,忙匆匆的去开门。 门外蔡婆正笑吟吟的站着,身后还立着几个人,拉着一辆小车。“这入春了,雨可就多了,我先喊了他们来把屋顶给你补补,免得刮风漏雨的,还有地砖也得换了,灶台也得修修!” “那进来吧,麻烦诸位了!” 苏青让过身子。 都是些市井讨活的邻里,何曾见过苏青这般模样的,一个个局促的紧,听到他说话,更是张口结舌,最后不清不楚的“嗯”了两声,便进来埋着头收拾了。 “哎呦,你这屋子里可真空荡!” 蔡婆也跟着进来了,转了一会,四下打量了一眼,不由叹口气,只是眼睛却猝然一亮,却是瞧见了苏青随手丢在床上的那些银子。 苏青立在石阶上出着神,摩挲着扳指,瞧着自檐上如珠帘般挂到眼前的雨线,漫不经心的应道:“是啊,等放晴了就置办上!” “对了,阿青你是做什么的呀?” 蔡婆笑眯眯的问道。 “唱曲儿的!” “听你口音你是北方人么?” “对!” 屋里的泥瓦匠换着青瓦,铺着地砖。 蔡婆侧过头,仔细的打量着苏青,笑道:“我起初瞧见你还以为是看见仙家了呢,你不知道,这几天街坊里可都在说你呢!” “说我?说我什么?” 像是牵动了愁怀,苏青伸手接着檐下的雨水,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都说你好看,蔡婆问你个事,你成家了没?” “在等!” “那哪能等,一个家里缺了女人可不成,平日里终归要打点打点,吃食、衣裳的缝缝补补,可都离不开女人,冬天冷了还能暖暖被子!” 苏青终于回过神来。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怎么听着越来越不对劲。 果不其然, 蔡婆接着道:“这两天可是有人老向我提起你呢!” 他这下算是听明白了。 蔡婆还是那副热心肠的模样。“要不我帮你张罗张罗,你去瞧瞧也好啊,兴许就有瞧上眼的!” “蔡婆,这些事真不用你操心了!” 苏青叹口气,恰好屋里的活都忙完了,他赶忙转身进屋,瞧了瞧换好的屋顶,还有铺好的地砖,付了钱。 蔡婆却絮絮叨叨的跟在他身后。“阿青,你是不是害怕我给你介绍的都不好看啊?放心吧,我还认识几位大户的小姐,还未成亲呢!” “您老就歇歇吧,您觉得大户人家能瞧的上我这一个唱曲儿的?”苏青听的哭笑不得,又把几位泥瓦匠领到灶房。 蔡婆又跟了出来。 “说不定呢?看看呀,看看又吃不了亏!” 苏青实在经不住这耳边的唠叨。“那行吧,找时间去看看,我可说好了啊,就只是看看!” “好嘞,我这就去张罗着!” 蔡婆这才兴冲冲的出了院子。 “您别理她,她那人就这样,做事看着热心,可老帮倒忙,总想着赚人情,也不管别人愿不愿意,今天饭还没吃就……”修灶台的一个汉子冷不丁搭了句腔,还没说完身旁另一个年长的便敲了他一下。 苏青则是解脱般幽幽叹了口气。 糊灶台的时间用的多了些,小半个时辰,几个人走之前叮嘱过不了两三天就能用。 等人都走完了,天色也暗了大半,苏青转身回屋。 也没了练剑的心思,只是一人坐窗边擦拭着剑,还有刀,听着窗外暮风吹过,静坐无声。 直到夜色渐浓,几近亥时的时辰。 苏青擦剑的动作一停,忽见暗青色的剑身上,有一抹火光一闪而过,这时候,他才歪着脑袋,瞧向窗外。但见清冷的夜空里,那稀稀疏疏的雨丝中,一点烟火,如一颗升空的火红流星,拖着淡淡的焰尾,从城西的方向升起,最后悬在黑夜中,像是点缀上去的星辰,明灭不定,持续了数息,这才彻底黯淡。 “黑石信号?这是要有大动作了?” 苏青慢条斯理的取过一盒脂粉,画了个旦角的脸谱,又瞧了瞧迷蒙雨氛,自床底下取出三颗黑石,撑着伞,提剑出了门,朝城西赶去。 076 罗摩遗体(求推荐) 秦淮河面,碧水幽幽,楼船画舫间,一艘乌溜溜的小船,载着客人,自两岸浮华的灯火中,随波而流,朝西驶去。 “公子,便在舟上吃么?” 摇桨的汉子坐在舟尾,披蓑戴笠,一条腿一缩一伸的划着水面,手里还握着一支桨,小心翼翼的稳着方向,不然这要是和那些个画舫磕着碰着,估摸着就得挨骂,说不定还得挨打,他身旁还搁着鱼篓,里面装着刚捞上来的鱼虾。 “好!” 声音是从乌蓬下传来的,只见顶上挂着一盏昏黄暗淡的灯,一个青袍的身影坐在船腰处,小半截身子露在雨氛里,正好奇的瞧着面前八九岁的渔家小姑娘收拾着那些鱼虾。 富人有富人的活法,穷人有穷人的活法,这些渔家依水而生,活法自然也是离不开水的。 就见挂着长命锁的小姑娘,挽着袖子,一副早当家的模样,手脚利索的把那些个鲤鱼三两下取了内脏,又用备好的净水清洗干净,拿出一尺来长的小刀片成薄片,至于虾蟹就更简单了,取钳摘脚,一会就摆成一盘。 接着,切好了香葱,又倒了一小碟自家酿得酱油。 “这是鱼脍?” 苏青迫不及待的搓着手,那姑娘见他这副急不可耐的模样不由咯咯一笑,然后递过一双筷子。 “公子是唱曲儿的么?怎得妆都没卸?” 小姑娘一点也不惧生,说话间便要替他把乌蓬往前遮遮,原来这是可以前后变动的。 “忘了,忘了!” 苏青边吃着鱼肉,蘸着酱油,直呼一个“鲜”。 河上细雨深,纷纷扬扬,河畔不时传来莺莺燕燕的笑声,绿窗红烛,一个个这还没暖起来呢,手里已多了把团扇,朝着河上游玩的公子招呼着。曲声靡靡,也不知道哪家的姑娘唱着哀怨的曲儿,估摸着是身心错负,听的人满腹愁怀。 “公子怎得也有铃铛?你也是在船上出生的么?” 小姑娘抱着膝,缩身坐在乌蓬里,忽瞥见苏青腕间的铃铛,有些好奇,说着,她也晃了晃自己腕间的铃铛。 “这个难不成有什么说法?” 苏青吃着鱼,看了看自己的铃铛。 “老人说我们生在水上的,命都薄,就像水里无根的草一样,守不住,所以才给我戴了长命锁,还有铃铛,说是能带来福气,能安定下来!”女孩晃了晃铃铛,天真烂漫,仿佛不知道无根浮萍的意思。“这可是我们渔家姑娘才有的说法,我这个是九颗,我九岁了,你那是几颗呀?” 她眼睛一转似在数苏青的铃铛。 “二十一颗!” 这时候,摇桨的汉子招呼道: “公子,到了!” 苏青柔和的笑了笑,望了眼河边,然后放下筷子,搁下几角银子。 “鱼很好吃,我就在河边唱曲儿,下次还来!” 小姑娘这才止了话,把乌蓬往后推了推,瞧着苏青撑伞上了岸,见人远去,她扭头道:“爹,盘里还剩着不少呢,你还没吃饭呢,银子也给多了!” 汉子从外面坐了进来,一解蓑衣,瞧着懂事的闺女,笑道:“那是客人赏的,下次再遇上,多捞点!” “哦,爹,你吃!” “你也吃!” …… 驶过了秦淮的浮华,离了那莺莺燕燕的歌声,突然间天地像是安静了下来,雨声淅淅沥沥,苏青走上了一条灰黯无灯的老街,斑驳的街道,被雨水冲刷的很是干净。 不对,有灯的,一盏灯。 就在老街的街心。 还有人。 两排的屋顶、檐角、亦或是那些窄巷的阴暗处,一条条黑影慢慢现出身形,不露面目,从四面八方聚来,看身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而且装扮千奇百怪,有的带着罗刹面具,有的蒙着面巾,还有的索性把自己捂了个严实,更有的蓬头垢面,脸都瞧不见,活脱脱一个乞丐。 黑石杀手。 眼线耳目在于一个“藏”字,所以这些人如今虽是黑石杀手,可明面上、人前,都不认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份,都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只是看到那点烟火而来。 除了几个人,这几个人,便是黑石中最顶尖的杀手,凶名赫赫,武功最高,高到他们已不需要遮掩自己的真实面目。 准确的说是三个人,黑石三大杀手,他们分别是“辟水剑”细雨,“神针”雷彬,还有“彩戏师”连绳。 灯在街心,在一个人手上提着。 那人整个身子都藏在一件黑袍里,套着兜帽,戴着面具,唯露着一双眼睛,一手提灯,一手提剑,他比所有人藏的更深。 面前,搁着三颗鹅卵大小的黑色石头。 就像是黑暗中的一点火光,引着他们这些飞蛾。 这便是凌驾于三大杀手之上,独一无二,至尊至威,且一手握着天下百官的生杀予夺,令黑白两道为之胆寒的人——“转轮王”。 苏青一来,有人便自然而然的看向他。 因为,他来的有些慢了。 但他还不是最慢的,有人比他还慢。 这个男人穿着身洗得发白的葛布长衫,挽着袖,小臂筋管贲张,脚上蹬着一双沾着泥点的布鞋,露着脚踝,嘴唇边缘长着参差不齐的短髭,貌有三十,面颊生棱,束起的头发有些散乱,颇为邋遢,就像是路边摊卖面的汉子,身上竟还沾着面粉,漫不经心的走了来。 顺便还看看不远处画着脸谱的苏青笑话道: “这模样是要去唱戏么?” 这便是雷彬。 他环抱双臂,蹲在一个屋檐下,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苏青。“唱两句来听听!” “我的戏,晚上得躺着听!” 苏青温言一笑,撑伞站着,右手长剑横在背后。 “够了!” 一道沙哑低沉的嗓音磨碎了雨落声。 刺耳极了,就像刀片挂过石壁一样。 转轮王开口了。 “唔!” “既然人都来了,那就说事!” “彩戏师传回来消息,罗摩遗体有一半落在了首辅张海瑞的手里,替我拿回来,无论用什么方法,如果他能自己交出来,那就最好不过,不然,鸡犬不留!” 雷彬像是个闲汉般蹲在那,笑道:“我听说他儿子张人凤身手不错呀,一对参差剑可是名震江湖!” 转轮王沉声道:“我已让细雨暗中警告,另外,你们要盯着张府的一举一动,以防张人凤带着罗摩遗体外逃,就三天,三天后,倘若张海瑞没交出罗摩遗体,你们便去张府取,遗体交由细雨带回!” “不得有失!” “领命!” 短暂的碰面,几句话的功夫,这些人又都散去,来的快,去的急,就连“转轮王”也提着灯,转身离去。 苏青看着地上的三颗黑石,眼神平静,幽深。 他的身份乃是黑石从死牢中李代桃僵放出来的死囚,被招揽入黑石,这些黑石杀手,也大都如此,有的都已是死了的人,如今改头换面,成了见不得人的杀手,隐于市井,再无前尘,只为黑石而活。 “嗖!” 一根飞针陡然自一处屋檐下洞穿了绵密的雨幕,直朝苏青射来。 苏青没回头,他只是回剑,背后被他横拿的剑,此刻随着皓腕纤手的轻抬,剑鞘已将这一针接下。 “雷彬!” 他嘴里轻笑了一声,撑伞,扭头回望过去。 “你刚才说,你想要听戏?” “呵呵!” 雷彬环臂笑着走出屋檐,像是瞧见了什么新鲜,仔仔细细又瞧了苏青一眼,随意的摆摆手。“行了,走了!” 望着离开的背影,苏青神情平静。 说话的同时,他看也不看,一抖剑,“叮”的一声,剑鞘上的针已被震飞出去,没入一旁的木柱上。 等再瞧去,街上空荡,一道撑伞的身影早已缓步走入灰黯的雨氛。 077 名扬秦淮 白云茶亭,有三层。 这里卖的茶可不是路边那种为了解渴,一文钱一碗,牛饮入喉,喝完了还不知其味的茶汤,而是静心烘焙过的,精茶、细茶。 赚的是秦淮河上那些富家公子,或是王公大臣,亦或是文人雅士的钱,再配上几份精致的点心,价钱都比的上一桌酒菜了。 老板姓李,俗人一个,脑袋倒也灵光,从江南江北收了不少上等茶叶,甘苦醇香,各种味道的都有,心里想的是赚个“雅”字,弄些噱头,那些读书人多爱附庸风雅,为些个花魁名妓肯一掷千金,自己这茶肯定能赚钱。 又从一些书法名家手里求了些字画,张挂在茶亭里,起初生意倒也不错,引来了不少文人士子,可日子一长,那些画舫红楼里的老鸨们却瞧的眼红,皮肉钱陪一晚才赚几个子啊,怎么你一杯茶七八口的份量就能收个几两银子。 结果没多久,这秦淮河两岸,全都把他茶亭里的茶添了个遍,而且一个个起的名字还各有各的新奇,就譬如这“碧螺春”,又名“吓煞人香”,结果他这叫“碧螺春”,人家叫“红袖添香”,光听这名就引人遐想,再加上还能听曲,美人作伴,没几天,客人全跑光了,留不住。 生意越来越惨淡,亏得李掌柜差点吐血,入不敷出,最后只能卖些散茶赖以活口。 可哪想这会,才短短几天。 茶亭里的生意竟是日渐红火,而且还是大红大火,比他开张那会都要赚的多,就因为亭子里多了个唱曲儿的。 一场春雨落罢,莺啼烟柳,燕剪碧波,秦淮河两岸,红楼瓦屋里的姑娘,一个个推窗探头,朝茶亭瞥去,而后倚着丰腴的身子,摇着团扇,听着曲声,时不时两两凑到一块,偷瞄似的瞥一眼茶亭,低低私语几句,然后脸颊腾起两抹娇艳绯红,眸子似含春水般望向亭荫下开嗓的人。 不光是她们。 那红绿成行的桃柳间,不少人掂足抬眼,恨不得眼神能飞进去,生意太好了,听客盈门,坐都坐不下了,结果只能挤到外面,连河上那些乘船游玩的公子小姐一个个也坐在船头,看着那人。 就连“迎春阁”的老鸨起初也还骂着,说什么这年头连男人也要和她们抢生意,老天爷真是瞎了眼,结果骂着骂着,也偷偷摸摸的凑到茶亭里去了,为了抢位置还和别人吵的脸红脖子粗的,然后心甘情愿的丢出赏钱。 掌柜的挺着圆滚滚的肚皮,这一天笑开的嘴都没合住。 说实话这些是来听曲儿的么? 秦淮河上,不少清倌人卖艺不卖身,那些个花魁更是身怀绝技,精通歌舞琴曲之道,有的更是被奉为“大家”,单凭技艺,各有长短。 真要论,看的还是那张脸。 加上苏青露了一手舞剑的技艺,这才几天,便已技冠群芳,名动秦淮,大有扬名京华之势,也不知多少姑娘因之而魂不守舍,天天盼着能瞧上一眼。 听客们一个个瞧的出神,瞧的是那张雌雄莫辨的脸,等胡琴声停,青衣转身,所有人这才恍然若醒,抿了抿发干的唇,把那几两银子一杯的茶一股脑的灌进嘴里,意犹未尽,迟迟不肯离座。 “先生,我是城东刘府的管事,今日特来请您入府唱一曲,有重谢~” 有人扯着嗓子喊道。 他不说还好,一说,其他人也都反应过来,楼下瞬间像是炸了锅,一个个报着名头开着价钱,等到掌柜的上楼问了下意思,才擦着汗笑道:“苏先生说,曲终人散,诸位该走了!” 苏青在三楼。 临窗而坐,窗下柳梢迎风尽展,桃花飘散。 这是个雅间,掌柜的为了讨好他,把此间留作他休息的地方,站在这里,可俯望大半京华,将这秦淮春水尽收眼底,但见河如玉带,塔楼倒影尽在其中,向西而去。 极目处,恍惚间,他似是看见那晴空下有一角飞檐傲立,雕梁画栋,气象雄浑。 那就是皇城么? 转轮王便藏在那里。 要杀他么? 当然,时机未到,他可不会露出马脚,否则引得黑石杀手群起而攻之,只怕步步杀机,遍地凶险,日夜都得提防。 他坐在一张精致的朱红木椅上,手肘抵在扶手上,左手撑着左腮,半斜着身子,望着面前茶水出神,右手漫不经心的点着食指,发出声声轻响。 “嗒嗒嗒——” 他在回想着前天夜里瞧见的那些黑石杀手,动手之前,势必还得把那些人的数目和身份弄个明白,这些人都是藏在京中的黑石杀手,他得一个个从暗中揪出来,要了如指掌,乃至为他所用。 自古以来,成大事着,又有几人是单凭一己之力做成了的。 势单力薄,仅凭武功,便想杀一个人就能夺了大权,岂非痴心妄想。就算他杀了转轮王,人心未聚,谈何夺权,指不定拼死拼活到头来为他人做了嫁衣,下一刻就会惹来追杀。 所以,若要彻底掌握黑石大权,京城中的这些黑石杀手,不说全部,但至少有一大半要为他所用,这事急不得,得慢慢来。 伙计端来了清水,苏青在楼上卸了妆,等下去的时候,掌柜已经笑呵呵的把银子分好了。 “苏先生,这是今天的,两百三十七两,老陈,你的是九十五两,待会可别忘了去存上!” 陈老汉一辈子像是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双手颤颤巍巍的发着抖,背着胡琴,嘴里也不知道说着什么,紧紧抱着钱袋子领着孙女出了门。 掂量着自己的那份,苏青提着戏衣,转身来到河畔。 一艘乌篷船上,小姑娘见他下来,立马眼睛一亮,提着竹篓就小跑了过来。 “公子,这是今天的!” 伸手接过,正要拿钱,小姑娘已转身跑的飞快,等上了船,才嬉笑着挥挥手,嚷道:“阿爹说送你的,不要钱!” 苏青哑然失笑。 等蓬船顺水流去,他这才提着鱼篓朝“宣德巷”赶。 可这刚一到巷口。 就有个人一直朝这边张望,见他回来,立马兴冲冲的凑了过来。 除了蔡婆又能是谁。 “阿青!” “我听他们说秦淮河今天很热闹,有人唱曲儿,是不是你呀?” “蔡婆,你今天不出摊么?” 苏青笑着转着话,往回走。 蔡婆跟在他身后,又开始了絮叨。“还不是为了你的事耽搁了,你可得好好谢谢我,刚才去茶亭找你,结果坐满了人,我挤都挤不进,赶明你可得给我留个位置啊!” 她笑的和善。 “我的事?我能有什么事?” 苏青搭着话。 蔡婆笑道:“还能有啥事,待会可得收拾收拾,有户大家小姐要见你,约在秦淮河上的画舫里!” 苏青蹙了蹙眉,侧过头瞧瞧她。 “画舫?蔡婆,你认识人家么?” 蔡婆不以为意的道:“这倒是不知道,不过我看人家穿的挺端庄的,而且出手阔绰,肯定不会差!” 苏青淡淡道:“既然你都不认识,那我就不去了!” 蔡婆一愣,然后神情发慌。 “不行啊,人家给了银子,你不去,我可就有麻烦了!” “是不是你刚才去亭子里的时候接的?那就把银子还回去!”苏青边说边走,脚步声轻,说话的声音也轻。 “银子我已经存进钱庄里了!” 听到蔡婆的话,苏青叹了口气。 “待会再说吧!” 蔡婆跟在他后面。 “那你可一定要去啊!” 078 围困张府(求推荐) 暮色渐深,秦淮河面,一艘精致奢华的画舫上,红烛微明,灯火阑珊,两岸夜色撩人,时不时传来女子的嬉闹声,吴侬软语,听的人心神荡漾。 可此时此刻,苏青却没有半点欣赏的心思,反而有点心慌。 “这就是你说的大户小姐?” 他僵着脖子,扭头低声问向蔡婆。 老人坐在一旁,一边好奇的东张西望着,一边嘴里不停的吃着点心,嘴里含混道:“听说她爹可是京城的富商,保准没错!” 苏青又僵着脖子扭头转了过去,面前的,是个膀大腰圆,满脸麻子,两腮涂着胭脂的庞然大物,她正在一张椅子上稳着屁股,听着那“咯吱咯吱”不堪重负的呻吟声,苏青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啊。 端庄倒是没瞧出来,不过大户人家的饭量他是看出来了,没点家底,这谁能养得活。 “奴家见过公子!” 一声浑厚嗓音落地,听的苏青浑身一激灵,可偏偏对方还是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当真好一副雌雄莫辨的体魄。 还不止一个,左边那位,病恹恹的都瘦脱相了。皮包骨的身子,一边咳着,一边断断续续的道:“奴家见过公子!” 右边还有一位,这位倒是不说话,只望着苏青嘿嘿傻笑,从上船到现在,嘿嘿个不停,两条浓眉连成一片,可一双眼睛却小的可怜,白净的脸上坑坑洼洼,满是豆粒大小的印子。 这都是一群什么奇形怪状? 其实长相倒没关系,关键是瞧他的眼神,就好像泛着光。 “咕嘟!” 鬼使神差的,历经几番生死厮杀都没半点惧色的苏青,现在偷偷咽了口唾沫。 他瞟向身旁的蔡婆,有那么一刹那,他曾怀疑这老婆子难不成是个对他意图不轨的杀手,竟如此坑害自己。 “说好的只是看看,我该走了!” 苏青坐不下去了,如坐针毡,看着面前的人,听着那笑声,谁能坐得下去。 蔡婆吃着矮几上的精致点心,忙吃忙咽,嘴里还沾着残渣,见苏青要走,忙道:“再等等,怎么刚坐下就要走,还有几位没来呢?” 还有几位? 苏青眼角抽搐,那就更不能坐了,赶紧走,立马就走。 “你收了她们多少钱?” 他忽然偏过头。 老人定定瞧着苏青,说话也支支吾吾的,见苏青盯着自己,她忙道:“不多,连那个小姐算上只收了七家,一人五十两!” 苏青长叹一声,趁着画舫还靠在岸边,也没再理会蔡婆,飞也似的奔下画舫。 “公子!” 听着背后肝肠寸断,幽怨至极的浑厚嗓音,苏青跑的更快了。 等回到家,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耽搁了他小半天的功夫,饭还没吃,把带回来的鱼虾收拾了一下,煮了锅鱼汤,将就着填了填肚子。 屋里不似之前那般空荡,趁着天晴,家里置办了一些东西,桌凳书柜一摆上,瞧着总算有些人气了。 然后,蔡婆又来了。 她忙冲冲的进屋坐下,见她喘的厉害,苏青倒了壶茶水,蔡婆端起就大饮了一口,只觉苦涩入喉,一张脸古怪极了,吐又不好意思吐,苦着脸咽了下去,然后抱怨道:“阿青,这是什么茶啊?也太苦了,比我煮的艾茶都苦!” 苏青自己小口抿着,道:“这茶是要细品的,浅尝慢饮,一两茶四十两银子,还是茶亭的掌柜送的!” “啊?四十两,也太贵了!” 说着贵,她又自己倒了一杯,小心翼翼的抿了一口,也不知道品出什么味儿了,欢喜道:“好喝!” 苏青头也没抬的轻声应道:“好喝的话,带回去点吧!” 蔡婆呵呵一笑,顺手取过桌上巴掌高低的精致茶罐,放在手里瞧了又瞧。“阿青你这名头越来越大了,用的东西都不一般啊!” “蔡婆,还有别的事么?” 苏青擦了擦手,见她捧着个茶罐子没有放下的意思,不由失笑。 “先前怎么刚坐下就走啊?你至少再看看啊?” 蔡婆凑近了笑道:“不中意?要不赶明你给我在茶亭留个位置,我帮里留意留意那些听曲儿的小姐姑娘,指不定就有合适的呢?那地方我还没上去过呢,刚好也去见见世面。” 苏青道:“那你不摆摊了么?” 蔡婆摆摆手。“不碍事,这不是帮你么!” 苏青随意瞟了她一眼。 “蔡婆,我真不需要你帮什么,有些人的银子是不能随便收的,你都不认识别人,就替我做主,兴许到时候还回去的可就不是钱了!” 老妇一怔,似是不明白话里的意思。 “哪是什么?” 苏青却不经意的转过话,温言道:“可就这一回啊,下次别随便收人家的钱了!” 蔡婆在一旁继续笑道:“这也没什么啊,看看又吃不了亏,再看看,兴许就有瞧上眼的呢!” 苏青淡淡道:“看看是吃不了亏,这没什么,可您不该收人家的钱,更不该收陌生人的钱,那几百两银子够花就行了!” 老人眼睛一瞪,像是做好事却受了委屈一样,忙辩道:“可不是我想要的,昨天我去茶亭找你,结果进不去,我就和伙计说认识你,他们听了去,就把银子给我了,我就替你收下了!” “那些银子我怕弄丢了,都被我存成了庄票,要三个月后才能取出来,你放心,到时候取出来我肯定还给你!”老人期期艾艾的说着,嗓音都有些低。 苏青揉了揉眉心,笑了笑,柔和道:“不用,银子您留着花吧,这些天还得多亏您忙里忙外的,也就一场曲儿的钱,三五百两的,不过咱们可说好了,我的事,以后您别操心了!” 蔡婆“哎”了一声,又恢复了笑,转身拿着茶罐欢喜的离开。 苏青摇摇头:“唉,贪小便宜倒没事,无伤大雅,可千万不要是贪大便宜啊,要丢命的!” 夜色已深。 一拂袖,不远处的灯盏无声熄灭。 翌日。 这天清晨,苏青带着伞出了门,他转过了桃柳,路过了长亭,又走过一架弯弯的白石桥,然后坐到了路边的豆浆摊前。 晨风微凉,天色灰蒙,怕又是一场微雨将至。 “一碗豆浆,再上点吃的!” 他要着东西,目光则是飘向不远处的那座大宅,瞧了眼那紧紧关着的两扇朱红色大门,门首上,落着“张府”二字。 府邸气象恢弘,壮丽不凡,门前石阶两侧摆着两只巨大威武的石狮子,这便是当朝首辅“张海瑞”的家,按理来说,以他的身份,门前本该达官显贵往来,车如流水马如龙,可如今,却是门可罗雀,一地积叶。 像是已多日无人打扫,又仿佛里面已人去楼空。 苏青喝着豆浆,他当然不是来抢罗摩遗体的,何况现在也不是动手的时候,他只是来看看。 捧着腕,喝着热腾腾的豆浆,苏青的眼神漫不经意的落在离张府不远的一个墙角,那里躺着个乞丐,还有倒夜香的黑汉挑着粪水晃晃悠悠的路过,一摇一晃,桶沿上就有粪水洒出,惹得卖豆浆的贩子撸胳膊挽袖子,破口大骂。 不远处桥头上还有打瞌睡的渔夫,以及旁边客栈里吆喝的伙计,谁能想到,这些市井中不起眼的角色里,有人一转身,便是杀人如麻,凶名赫赫的黑石杀手,他得看看,也许用不了多久,他得掌握这些人,或是杀了这些人。 连同那三大杀手在内,都得做好敌对的准备。 “嘎吱!” 微弱的开门的声突兀的在这清冷的石街上响起,紧闭的朱红大门被人拉开了一条窄缝,一个小厮,背着包裹,偷偷摸摸的挤了出来,探头探脑的左右看了看,然后合上门,往出来走。 可还没等到走下那几级台阶。 “嗖!” 一缕几寸长的乌光陡然一闪而逝,没入小厮的耳根后头。 “扑通!” 命毙倒地。 一辆拉着干草的驴车慢悠悠的恰好从一条巷子里转过来,车夫戴顶破破烂烂的草帽,走张府门前一过,地上的死人已不翼而飞。 这一切发生的极快,一低头一抬头的功夫。 怪不得没人,估摸着这些天除了府里头的,但凡能出来的,怕是都死光了。 苏青慢悠悠的喝着浓稠的豆浆,这时,那门忽又开了。 一条身影兔起鹘落几步飞掠而出,那人手持一长一短,两柄剑,直扑墙角乞丐,厉目怒睁。 本来似是睡着的乞丐,此刻已忽然不睡了,嘴里“呀”的怪叫一声,身下破破烂烂的被褥里,竟被他提着一对峨眉刺。 “噌!” 金铁摩擦一过。 “噗嗤!” 血肉破开的声音悄然而起,乞丐软倒回去,又趴下了,这下估计再也醒不来了。 那人一招得手便要远遁,可他就迈了一步,瞳孔便已骤缩,飞退而回,也在这时,四面八方,那一个个肉眼看不到的地方,像有十几位暗器好手同时出招,嗖嗖嗖,乌光、飞镖,至少有七八种暗器朝他打去。 火星四溅。 那人退的很快,像是条泥鳅,又退回了宅子里。 看来,这是没冲出去。 苏青深深吸了口凉气。 079 鸡犬不留(求推荐) 又下雨了。 雨不大,但却很细、很密,似极了京城里手艺最精湛的绣娘亲手缝出来的针脚,绵亘哀愁,笼罩着偌大京华。 烟雨如丝,宛如人心底乱成团的愁绪,扯不烂,剪不断,愁煞人也。 令长街凭添了几分清寒,寂寥。 冷的那喝豆浆的青衣人不得不蹲到屋檐下,一手撑着伞,一手捧着碗豆浆,他时不时心血来潮般转转纸伞,甩飞着伞沿的雨滴,时不时埋头喝几口豆浆。 很诡异。 因为这样的雨里,竟然有人在街上做着生意。 冒雨做生意并不稀罕,稀罕的是,一条空旷的长街不到三两个呼吸的功夫,居然多出来个不大不小的市集,一个个摊贩像是从四面八方骤然挤到了里,然后在雨中摆卖着,叫卖着。 他们撑着各式各样的伞。 苏青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害怕,以至于他不得不退到屋檐下,贴着墙壁,因为他实在有些担心,担心某个时候,那些铺天盖地的暗器是朝他打来的。 贴着墙,必要的时候,兴许他还能躲。 都是这条街上多出来的人。 三天前他没数清,可如今再见,他却心头暗震,除了他,去了那死去的乞丐,在这条街上,他已看见三十九人,这些人里,有的是磨刀匠,有的是卖豆腐的,有人是卖糖葫芦的,还有卖枣的,他们也许是小贩,也许是路过的,也许是买菜卖菜的。 都是杀手? 苏青只觉得一阵头大,明面上已这么多人,暗中不知道是否还藏着人。 所以他有些惊,也有些怕,许是做贼心虚,害怕将来这群人对付的是他,不,肯定有对上的时候,一定有对上的时候。 苏青突然发现自己有些小觑了这个杀手组织了。 一个称霸江湖,可对黑白两道生杀予夺的势力,又岂会只有明面上的那点零星轮廓,何况杀的还是当朝首辅,恐怕连朝廷里头都不知藏着了多少黑石的人,暗中监视着百官的一举一动。 不过不要紧,因为今天京城里这些暗处的明处的杀手都会出来,为了罗摩遗体,“转轮王”势必倾力,而且,这张府里好像也不简单,否则,这些人又怎会只敢围在外面,不敢攻杀进去,里面不是有高手,就是有埋伏,要么两者皆有。 所以,这些人为的是拖住、守住,然后等着黑石中的硬手前来解决掉那个高手。 看来,三大杀手,都要露面了。 一场恶战啊。 苏青心里盘算着,视线又自市集上扫了一眼,这眨眼的功夫,又多了一人,多了个身穿布袄舔着糖葫芦的黝黑少年。 正望着,他视线却被一个人挡住了,那是卖豆浆的小贩,一双粗糙无比的手局促的搓了搓不好意思的道:“这位客官,真不好意思,雨下大了,我要收摊了!” 苏青望着他笑笑,一口喝完了剩下的半碗豆浆,摸出几枚铜板,把碗递了回去,而后撑伞起身,掸了掸衣裳,往回走。 今天的曲儿还没唱呢,而且他可不喜欢在这雨中等那三个人,他从来只喜欢让人等,不喜欢去等人。 何况,过了今天,恐怕三大杀手就要少一个了,到时候,他也用不着藏了,亦或者,静待时机,暗中收拢势力,等他们两败俱伤,再一网打尽。 苏青抿嘴笑了笑,撑伞踏上石桥,没入这京华烟雨中。 这场雨落的仿佛比以往要久一些,落得寂寞、单调从清晨到傍晚,再到夜晚,细雨未停,淅淅沥沥,击的河上涟漪层层,而张府门前那个多出来的市集,竟然还在,墙角里的乞丐不见了,连他身底下的那床脏的发臭发酸的被褥也不见了。 他们很多都是本就已死的人,所以,活着没人在意,死了也没人在意。 大晚上的。 等到长街一头走来个身披五彩斗篷,戴帽子的人,这些摊贩忽然变了模样,神情变得冷冽,目光变得阴厉,他们蒙着面,藏着脸,然后静静地立在雨里。 不止来了一个,还有个女人,披着黑色披风,提着一柄细且薄的剑,连剑鞘似是都比寻常的要薄上一些,剑柄时有银光闪烁,比寒芒还要刺眼。 她带着雨笠,笠沿压的很低,可只是半张脸,也能感受到她身上的那股生人勿近的气息,阴沉的就好似一块冰疙瘩。 最后,是雷彬。 黑石三大杀手,连绳、细雨、雷彬,齐至。 不对,还有一个人。 这人一身素白色的袍子,撑了把伞,提着柄剑,从石桥上缓步走了来,腕间铃铛被夜风一带,叮当直响,随意的束着头发,干净的好像冬日里初降的雪。 等走近了,伞下露出一张脸来,一张画着戏妆的脸,还有一双明净充满笑意的眼睛。 “看来,时间刚刚好啊!” 雷彬蹙眉。 “唱戏的,你又来晚了!” 苏青有些懒闲的随口道:“过程可不重要,达到结果不就行了!” “不要浪费时间了,动手!” 那从未开过口的细雨豁然说话,语气阴沉,冰冷,像是根无情无欲的木头,听的人有些不舒服。 披着五彩斗篷的彩戏师似有似无的多看了苏青几眼,黑石之中,敢这么和雷彬说话的可没几个。 “那就,杀吧!” “杀!” 阴森森,冷沉沉的声音陡起,似一声令下,立见纷纷扬扬的雨幕里,数十条黑影似鬼魅般散开,或急走快奔,或纵跳奔跃,或攀或爬,或飞身掠起,话起话落的顷刻,所有人已翻上了大宅的高墙,掠到了“张府”之中。 “鸡犬不留,格杀勿论!” 又是一声令下。 数十条黑影,便已朝张府各个方向扑去,足履下水花扬起。 可先发惨叫的人却是黑石杀手。 他们前脚刚扑出没多远,后脚,黑暗中忽起弓弦振动声响。 “嘣!” “嘣!” …… 一簇簇乌寒的箭矢,分风破雨,朝他们这群不速之客罩来,惨叫声中,雨夜中连连炸开十数朵凄艳的血花。 “杀!” 再闻“铮铮铮”连连异响,夜雨中又接连亮起了数十柄明晃晃的刀身,骤急的脚步声从各处涌来,比雨还要快急。 看来,张海瑞果然是早有准备。 “都还等什么?杀!” “哈哈!” 一声厉笑,彩戏师双手自斗篷里一探,手握双刀,刀身上竟冒出火来,他一抖一抛,火焰凌空腾动,但凡沾上,无不焚身而死,冷雨难熄。 雷彬绰号“神针”,他发的是飞针,手中的兵器也是针,一对两尺长短的细长钢刺,宛如两根夺命的针,杀人取命,一招毙敌。 至于细雨,则是率先破敌,已无踪影。 瞥着地上尸体胸前的一点剑伤,苏青不禁咋舌。“一个个都这么厉害,我都有些不好意思献丑了!” “嗖!” 面前又是破空声,一支箭矢射来。 苏青幽幽叹了口气,微微一侧脑袋,避过箭矢,脚下步伐不停,提剑一横,夜雨中但见一抹剑光,好似一泓冷寒秋水自鞘里拔出一半,飞也似的掠过那射箭人的脖颈。 “噌!” 剑光只出了一半,又回去了,剑鞘都未脱。 苏青撑伞提剑越过那人,慢悠悠的朝张府深处走去。 “扑通!” 等离了五六步远,背后才传来尸体倒地的声音。 080 出手杀张(求推荐) “唔!” 一声幽幽的喘息,似有若无,从伞下落到了雨里,溅到了地上,像极了他平时说话的声音,很轻、很淡。 他不是个喜欢大声说话的人,因为声大了,会显得吵,而且会让人觉得锋芒毕露,会伤人,也会逼人,何况说话的声音再大,声音也只是声音,办不了实事,改变不了什么,就像是一只狗,哪怕能发出狼的叫声,可吠的声音再大,不还是要吃屎么。 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就从不大声说话,因为他们不需要用言语去摄敌,也不需要用言语去讲道理,他们只会做,权力就是道理,天底下又有多少人敢对有权有势的大声说话。 所以,人还是轻声点好,既能敛了锋芒,藏了自己,也能清净安宁些,等他不需要藏的时候,到那个时候,说话的声音大不大,已无关紧要。 但现在,这一路从前院走来,苏青已叹了很多口气。 雨仍下着。 下的绵密。 正厅微黯的火光中,映出的是一地尸体,苏青倒是希望雨再大一些,能挡了视线,遮了血色,掩了杀机。 到处都是兵器的碰撞声,四面八方的雨氛里,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哀嚎、惨叫、痛呼,当真是惨绝人寰,像是入了幽冥地府。 一个翠衣丫鬟慌乱的从旁边的花圃中跑了出来,身上的环佩玎珰清响,十四五岁的年纪,长相秀丽清甜,可如今满眼恐惧,嘴里发着惊叫,只一声,便跪倒在地,芳魂寸断,一条黑影扬着刀光,自她身前晃过,而那黑影,也被一支箭矢射穿了喉咙。 一箭横喉而过,那人还未立即毙命,他看着幽影处正撑伞慢行过来的人,嘴里狂涌着鲜血,嘶吼着踉跄赶了过去,非是杀人,而是挣扎吼道:“救~我~” 喉间的逆血连同那支箭,喊得他声嘶力竭,这是个黑石杀手,他不该转身的,因为背后嗖嗖箭矢破空,已钉在他的背上。 “哇!” 惨呼一声,他扑倒在地,望着已近在咫尺的人,吃力的伸手抓去,像是在抓救命稻草一样。 死了。 背上中了四五箭能不死么。 一双眼睛瞪的老大,死不瞑目,瞪向了伞下那双柔和、平淡乃至平静的清透眸子。 苏青淡淡的收回了垂落的视线,将自己的左腿从那人沾满鲜血的手中退了回来,刚换洗的袍子上,这就多了个乌红的印子。 张府很大,一个首辅的宅子哪能小的了,四面八方厮杀不停,而不远处的正厅里,亮着灯火,也是这片夜雨中唯一的光亮,看来,张海瑞应该就在里面吧,罗摩遗体也应该在里面,还有张人凤。 他收回腿的时候已松了伞,杏黄色的纸伞溜溜一转,在风雨中旋飞着,似是迎风起舞一般,然后轻飘飘的落地。 又有箭矢射来。 苏青脚下步伐快了些,左手抬指拨弹一扫,乌寒的箭簇叮叮清响,竟被打偏了方向,有的更是又飞了回去,黑夜中响起一声惨叫,然后归于寂静。 紧接着,箭雨更多了。 看来这些人是要龟缩不出,死守了,一支箭,两支箭苏青还能徒手接接,可当十支,十数支,数十支箭朝他招呼过来,苏青也不免心惊,在这箭矢下吃的亏他可是记忆犹新。 不光是他,其他妄想接近正厅的黑石杀手,无不是面对着这些箭,就似梨花飞散,箭矢不停的射向四面八方。 竟然藏了这么多弓弩手。 这还不是单纯的只会射箭,苏青闪身避过,脚后这箭就好似连珠一样,一支接着一支,没完没了,落在地面,训练有素,精于配合,这是精兵啊。 雨丝沁凉,似是避的有些烦,苏青眼皮一颤,稠密的睫毛上,汇聚的水珠豁然崩碎成水雾,抖手一震,“呛啷”一声,剑鞘豁然震脱,如离弦之箭笔直飞出,直打在正厅外一个不停射箭的弓弩手的胸膛上,凭空炸开,木屑四散,棱角断口在劲力宣泄的刹那只似刀片割过,留下一道道血口,身旁两人也受波及,惨叫着倒退。 却说苏青一边出手的同时,忽瞧见彩戏师提着流火双刀从另一头走来,眼见正厅被护的水泄不通,他嘿嘿一笑从身上摘下个包裹,里面是条绳索,粗如面杖的麻绳。 “起!” 苏青见他一开口,那根麻绳竟倏的窜了起来,朝天而去,似直抵云霄,笔直如立,而后没入夜色,又几声阴恻恻的笑,连绳已飞快攀上神仙索,几个纵跳,没人了。 “哗!” 绳索似是没了玄妙,从空坠落,如一条死蛇卷在一起。 就这片刻的功夫,正厅里的那些弓弩手忽然乱了阵脚。 “啊!” “哈哈~” 惨叫中,夹带着连绳那独特且沙哑的怪笑,前一刻还在近前,下一刻他居然已越过了那些护卫,窜到了正厅里。 “这就是神仙索?” 苏青瞧的大为惊奇,恐怕轻功都没有这般快。 “来人助我!” 正这时,里头又传来了连绳的声音,不是笑,而是急呼,多半是遇到了硬茬子。 他刚进去,这就又退了出来,退的很快,白天看见的那位使长短双剑的青年,如今正在和他交手,恐怕这就是张人凤了。周围护卫奋起扑杀,任连绳手段如何精奇,此时也难免节节后退,双拳难敌四手,看来有时候跑得快也不是件好事。 “呵呵,真有意思,能蹦到人堆里去!” 苏青离得最近,右腿绷的笔直,一脚扫出,面前的一具尸体“啪”的横飞出去,撞向正厅,裹挟着沛然大力,将风雨碾碎成沫,风啸震耳,彩戏师手持流火双刀正与张人凤拼的难分难解,忽闻脑后风声呼啸,又听一句轻飘飘的“闪开”,当即一卷斗篷闪到了一旁。 就见刀光剑影中,那尸体看似血肉之躯,可那些护卫但凡被撞上,无不筋断骨折,像是被石头砸中一样,翻滚了一地,直到张人凤挥剑一斩,尸体拦腰而断,两截尸体方才落地,毛孔里渗出血沫,似成了一堆烂肉。 敌势一滞,连绳不由松了口气。 “叮~叮~” 两声清响,两颗飞针冲出雨幕,射死了两人,雷彬这才姗姗来迟般出手,提着两根细长钢刺,现出了身形。 至于细雨,进来之后,便没瞧见她。 “你们出手的也太慢了!” 连绳有些不悦。 “这不是有人么!” 雷彬随意懒闲的指了指苏青。 大宅各处的厮杀多已结束了,众多黑石杀手纷纷从四面八方围来。 连绳环顾一望。 “细雨呢?” 雷彬耸耸肩。 “我也没看见,估计进去了吧!” 他们说话可没藏着掖着,那些如临大敌,严阵以待的侍卫一听纷纷一变脸色。 “快去保护大人!” 就在他们分心之际,雷彬双手连连推出,袖中飞针已接连打出,惨叫中,又有四五人倒地,趁此机会,黑石杀手早已配合默契,无不急袭扑上。 “不管了,先联手宰了张人凤!” 见黑石杀手里,一人手持参差剑,出入无挡似虎入羊群,彩戏师流火双刀再亮。 雷彬没有说话,他已出手,发出两枚飞针阻了张人凤的攻势,欺身而上。 他快,有人更快,一道青虹乍亮,笔直如泻,已直逼张人凤。 081 细雨遁逃(求推荐) 好一道剑光。 这是一道澈寒入骨,沁人心肺的青光,碧幽如水,仿佛是一场未完的梦,清清淡淡,如梦似幻。 这剑光亮起时还在院内,落下时,已到了八九步外张人凤的面前。 快、急,如离弦之箭,笔直刺出,太快了,剑已至,那用剑的人还会远么,不远,剑光后头还缀着一条飘忽的白影,身形斜飞,似那壁画上作飞天之势的天人,缥缈出尘,袍袖翻飞,一剑,宛如将周遭光明悉数收敛了过来。 一起过来的,还有所有人的目光。 剑太快,快到风雨似是都来不及合拢,无数雨点溃散如沫,被剑尖挑开。 雷彬双眼藏着精光,隐隐闪烁。 这个接了他一针的人果然不是庸手,他适才一直暗中瞧着对方撑伞提剑,在这张府中闲庭信步似的游走,从头到尾,居然只出了一剑,还是被动还招,自然而然的便上了心思,他不出剑,莫非是不忍?还是不愿? 前者。 一个杀手不忍杀人,这已经是件很危险的事情,危险到对方随时会背叛黑石,也许还会对他们下手。 后者。 更危险了,转轮王已有“格杀勿论”的命令,他却不愿杀人,这说明他的心已经背叛了。 所以,任由彩戏师落入敌阵,他也没有出手,他就是要看看,苏青要如何应对,倘若还是不出手,一副无动于衷,旁观静看的模样,自然是留不得。 好在苏青到底还是动手了,而且直奔张人凤,莫非,这是很骄傲的人,只对强者感兴趣?雷彬如是想到,似乎只有如此,才能合理的解释对方先前的一切。 黑石杀手很多,尽管他作为最顶尖的那一拨,可除了“转轮王”,其他人只有听令的份,谁又会有心思去从无数藏头蒙面的杀手里找出一个画着脸谱的人。 何况每隔几天便有人死,又有新人补进来,他就更懒得去认了,反正,都是蒙着脸的,有什么区别。 但这个,他记住了。 当日接了他一针,还有如今这刺向张人凤的一剑。 看来,黑石又多了个硬手,这是个很骄傲的剑客。 雷彬心中的疑虑已消散一空。 彩戏师也是看的凝神,江湖上的快剑高手倒是不少,可这人的快仿佛已要离了章法,瞧不出路数,但这就是简单一刺,竟也能快到如此地步,恍惚似是打出的暗器。 剩下的黑石杀手亦瞧的分明。 而苏青就是给他们看的,看的越清楚越明白才好。 来这张府走一遭,他可不觉得没有人留意到自己,别人都是拼生拼死的,他不露点东西能成么,不然,指不定自己就得和这张家人陪葬了,能出得了张府才怪。 而且,他也没打算藏,差不多露点真东西,不但能打消别人的疑虑,也能适当的提拔提拔地位,否则三天两头的被使唤着去杀人,他可受不了。 而张人凤的眼里,剑已到面前,人也已到面前。 他的脸略黑,像是这些年行走江湖时风霜留下的印记,他的眼睛很大也很亮,闪着寒光,亮着恨意,浓眉大眼,穿着身蓝襟白底的衣裳,双手各执着一长一短,两柄剑,长剑通体雪亮,短剑乌墨漆黑,一剑平端,一剑横举。 瞧着一点都不像是个首辅的儿子,有些憨实。 终于。 剑到了。 青虹如电袭至,剑光森寒,剑风瑟瑟。 唰唰唰~ 一点青光陡然如漫天繁花翻飞,化作数十道虚影,凌厉的快剑,在这一刻毫无保留,苏青只出了剑,腾空翻跃的身体此刻如一条兴风作浪的狂龙,风雨纷乱,剑随身动。 张人凤对着身旁的护卫们低喝道: “退开!” 他已出剑。 出的是端着的长剑。 参差剑,长剑善于变,短剑精于巧,想要杀他,不但得赢了长剑,还得破了短剑。 他出长剑的时候,短剑已在左手掌心翻转,轻巧灵活,直刺苏青肋下腰腹,脚下却在往后退,衣袂翻飞,苏青从空坠落,足尖一点再次迎上,二人一追一退,已在空中互拼、互杀起来。 听着那骤雨般清脆的碰撞声,黑石杀手才连连回过神来。 太快了。 二人已到厅内。 “你们去把剩下的杀干净了,其他的交给我们!” 连绳嘿嘿一笑,一卷斗篷,人已跃到场中,持流火双刀与苏青左右夹击张人凤。 以一敌二,张人凤终于感到了吃力,可让他有些奇怪的是,那使快剑的人,剑路游走,看着凌厉,可真正等碰上,总觉得有种旗鼓相当的错觉,他快,对方也快,他慢,对方也慢,二人斗了四五十招,看着惊心动魄,可实际上彼此一点皮都没破,偏偏对方还表现出一副颇为尽力或是吃力的模样。 不过,他已来不及细想,杀机就在眼前,背后一痛,一条血口划破了他的衣裳,传出一阵焦糊味,张人凤就地一滚,几在同时,耳畔就听叮叮清响,飞针袭来,雷彬也已杀至。 雨势越来越小,怕是快要停了。 就在厮杀进行中的同时。 “张人凤,你看看这是谁!” 在三人的围杀下,左右支拙,苦苦支撑的张人凤闻声望去,只见一个神情惶恐的妇人被黑石杀手刀架着脖子,推了出来。 心头一颤,张人凤急道: “母亲!” 可接着他已瞧见了令人目眦尽裂的一幕,一个蒙面的黑石杀手一刀落下,妇人已重重倒在血泊中。 “报,细雨已得到罗摩遗体,张海瑞也已身死!” 有人禀报道。 “好!” 听到这个消息,张人凤浑身剧震,更受打击。 “你们……” 他双目赤红,嘶喊着转身。 可就在这时,一截剑尖兀的扎入他心口。 “看你这么可怜,我勉为其难,送你一程吧!” 柔和的声音,有些轻,若有似无。 说话的,正是苏青。 抽剑一拔,张人凤已扑倒在地。 “遗体既已倒手,撤吧!” 雷彬望了眼正在抖剑的苏青,收了一对钢刺,有些懒闲的环抱双臂,往出走去,仿佛这般杀人满门的事已是家常便饭。 其他人也在撤离,同时带走了那些死去的黑石杀手尸体。 雨,停了。 厮杀也停了。 所有人出了大宅,径直远离,直到回到那夜的长街,“转轮王”仍是那副模样,浑身罩在黑袍里,他的气息忽然重了,视线在众人间来回一扫,沙哑着喉嘶声道:“细雨呢?” “细雨,去哪了?” “唔!” 他的喘息更重,怒火中烧。 细雨不见了,带着罗摩遗体不见了。 谁也不能违背他的命令,特别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细雨,这是唯一一次,就这一次,细雨便背叛了他。 没人说话,良久。 转轮王忽然长长出了口气,沉沉道:“发出追杀令,但凡谁要是能找到细雨,五万两黄金,另外,她身上还有八十万两银票,把这些消息,全散出去,我要天下再无她容身之处,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把罗摩遗体给我找回来!” “是!” 众人应道。 “还有你!” 转轮王忽然看向苏青,兜帽下的一双眼睛,此刻亮的渗人,定定的看着他。 沙哑的声音响起。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黑石第四大杀手,若非大事,可不用参与刺杀,他们都不认识你,说个名字吧!” 苏青摩挲着扳指,抱着剑,提着伞,轻声笑道:“就叫我戏魁吧!” “好!” “散!” 转轮王转身离开,其他人纷纷四散,连雷彬,彩戏师也先后离开。 只剩下苏青,他没回去,而是哼着小曲儿转身往张府那边走去,他利落非常的脱下了身上的白袍,底下竟然还有一件,一件漆黑的衣裳,背后,交叉叠绑着两把三尺长,两寸宽的刀子,又自怀间扯出一块黑布,蒙住了脸。 转眼没入清寒的夜色中。 082 交手细雨(求推荐) 丑时, 雨已停,月上中天。 张府大宅中,清寒的微风拂来了桃花的香,也吹来了一股异样且刺鼻的腥,血腥。 连先前那阵急雨都未冲散。 微湿、微黯的地上,一条条横七竖八,或堆或叠的身形轮廓,若隐若现,身下渗出的血迹,乌红的似是浓墨。 都是死人。 很静,静的还能听到微风拂叶的声响,簌簌摇曳。 黑石杀手已然退去。 然而,就在那匍匐了一地的尸体中,忽然有一双眼睛悄然睁开,眼睛睁开的一瞬,眼睛的主人已动若脱兔般,习惯且自然的从月光下匿到了墙下的阴影里,连那双刚刚亮起的眼睛似也刹那黯下。 这个人,身形纤瘦且高挑,弯腰俯身已从花圃里取出个包袱,回头望了眼一地的死人,终于,她像是低低的呼了口气,微不可闻,宛如在叹息,眼底闪过一丝厌倦。 然后翻出了围墙。 出了张府。 夜很凉。 月华如霜。 普照京华。 更凉了。 这个人终于又走进了月光里,露出了本来面目,这是个女人,一个很好看的女人,可惜像是不会笑,严肃的绷着脸,把眼睛绷成了刀,把嘴巴绷成了剑,阴沉且寡言。 这是细雨。 竟是已经逃遁离开的细雨。 谁能想到,恐怕转轮王也没料到,她居然胆敢装死藏在尸堆里,瞒天过海。 这可真是有些让人意外啊。 怪不得无人发觉,原来她压根就没出院子。 但有人想到了。 “啪啪啪~” 当细雨出了张府,走过了长街,走到那条白石桥上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一阵鼓掌的声音,这声音不大,却很清,很脆。 更何况,还是在这个时候。 “不得不说,你真的很聪明。看来你不光剑法了得,心思竟也这般精细!” 桥上有个人。 一个黑衣人,黑的像是只露了一双阴厉幽森的眸子,头上带着一顶斗笠,笠沿垂到额眉,双肩上各自斜斜露出一截刀柄,正侧身孤坐,静静地坐在石桥的另一端,斜眼睨向她,仿佛等了有些时候了。 那人的声音低沉,微哑,就好像喉咙里吞了口沙子,一说话,沙砾便不停摩擦,听的很是刺耳。 而且,他的脚边还有一个人,满身血污,手中还紧紧捏着对一长一短的剑,心口剑伤溢血,了无气息,唇目紧闭,像是已经死了。 居然是张人凤。 “你是谁?” 细雨面上不动声色,右手却已握住剑柄。 “把你手里的东西搁下!” 黑衣人环抱双臂,站直了身子,他有些随意的向着细雨手里的东西翘了翘下巴,他说的时候,已缓缓向前迈出。 胸前环着的双手,还在轻轻的叩动着十指,尔后慢慢垂到了身侧。 因为细雨已把包裹背到了身上,她要拔剑。 “铮!” 黑衣人似是低低笑了一声,亦是反手拔刀,两柄长刀自他背后抽出,雪亮刀身已露光寒。 “叮~” 清脆声响紧随其后,但见细雨手里的避水剑已出鞘,剑身如三尺绕指柔般微微颤晃,软脊薄身,这是一柄软剑。 谁也不能小觑的软剑。 “你既有心要退出这修罗场,何必把东西带走!” 黑衣人脚下未停,望着辟水剑,笠沿下的那双眼睛似有光华晃了晃。 “就算我不带走,也不会给你!” 细雨冷冷道。 黑衣人像是在思量她这句话里的意思,缄默着等又走出一步,才沙哑的笑道:“呵呵,有趣啊,想不到剑下亡魂无数的细雨,竟然也有颗普渡众生的心,你以为杀人的是罗摩遗体么?说到底不过是人心罢了。” 仿佛恼怒于自己的心思被人窥破,细雨眼中寒芒一露,她已没说话,一步踏出,右手软剑横削向对方脖颈,黑衣人左手扬刀一挡,不想辟水剑剑身陡然一弯,剑尖已从右弯曲成弧,刺他脖颈左侧,剑刃更是如软鞭般缠了上去。 像早有准备,不慌不忙,黑衣人再起一刀,回劈出去,将剑尖挡下,辟水剑发出一声清脆颤鸣,立朝外弯曲。细雨出手快疾狠辣,见一招被挡,右手握剑,顺着弯曲之势凌空拧身,剑势一变,剑光立在月华下划出一轮寒影,剑尖已如灵蛇昂首般左右变幻,回刺出去,飘忽难测,刺出的角度亦是有些,刁钻古怪。 足下一滑,黑衣人侧身提刀欲挡,可面前的剑却似真就像活了一样,不但从他双刀间的缝隙滑出,剑尖一弯,像是长了眼睛,朝他心口刺来。 “呼!” 那剑尖眼看已破开了衣裳,刺入血肉,可陡然黑衣人气息一松,胸膛,连同身子都仿佛塌下去一截,便是这一截,凌厉剑势已到尽头,剑尖竭力而回。 就在这刹那,黑衣人已然反击。 他步履一踏欺身而上,夹着辟水剑的双刀沿着剑身刺啦往下一滑,一刀已削向细雨脖颈,另一刀,则是反肘往后,挡住了曲身刺向他后背的剑尖。 “叮!” 颤鸣再起,还有布帛撕裂之声,两人已在短暂的交手中又分了开来,各自退开。 而在他们之间,一具包袱当空抛起,灰布扬开,半具干瘪发黑的尸首落了下来。 不约而同,二人眼神同时生变,身形一动,一人提剑跺脚凌空跃起一丈高,朝那罗摩遗体抓去,另一人却是缩身塌腰翻身在地上如猿猴一滚,而后站起的同时双脚借力一蹬,双刀已斩出数十道璀璨刀光,朝细雨罩去。 辟水剑之所以出剑难测,乃是因为其剑身可于刚柔之间变化,能曲能伸,不可以常理待之。 可如今细雨浑身冰凉,盖因对方的双刀不但快,而且出招的角度亦是刁钻古怪,那两条手臂仿佛没了骨头,亦是能曲能直,先前一直藏而不漏,而今乍然一现,竟是先朝她攻来,令人措手不及,眼看就要吃亏。 “唉!” 却听一声轻叹自场外突起。 紧接着,桥下陡见十数道乌光劈头盖脸的朝黑衣人打去,破空声锐急,听的人汗毛一竖。 遂见, 桥上,那漫天翻飞的刀光竟然分出来一道,一刀攻向细雨,一道挡向打来的乌光。 电光火石间。 “砰砰砰——” 顷刻,刀身上连连激起十数声激烈爆响,一颗颗乌红的珠子随之散落,或是被劈开,或是被拨开。 竟是念珠。 又有人来,细雨不得已舍了取回罗摩遗体的念头,避开刀光,翻身后撤,警惕无比。 而黑衣人,则是右臂一揽,那半截干尸已到他肋下。 可他落地的同时,身形一晃,踉跄后退了数步,等站稳,方才哑声低笑道: “好手段!” 语气竟有几分虚弱。 桥下,是个带发修行的和尚,眉目干净分明,顶着一头寸许长的短发,穿着件灰色僧衣,双手合十,一副安然之相。 “她有此悔悟之心已是不易,施主何苦咄咄逼人!” 和尚打量着黑衣人,又看看他身旁的张人凤,不由叹道:“还是来晚了一步!” “想不到,江湖上真是藏龙卧虎,竟有人能使出分心二用的刀法,让小僧好不佩服!” 黑衣人却没说话,深深看了眼和尚,喉头微鼓似压制着什么东西,一手抓起张人凤,夹着罗摩遗体转身便走,大步狂奔,没入了夜色的阴影中。 细雨作势欲追,可那和尚忽然拦她去路。 “小僧陆竹。” “滚开!” 夜凉如水,二人已在桥上纠缠了起来。 083 孤舟寒影(求推荐) 湖水漠漠。 夜已五更。 一艘孤船泊在湖心,一轮明月高悬,映的湖面都在泛光,皎若霜雪,波光如镜,落着月影,映着船影,还有人影。 乌蓬小船的船头,还挂着一盏摇摇曳曳,昏黄暗淡的灯盏,比岸边那微弱的灯火还要不堪,孤寞凄寒。 五更,这个时间段很微妙。 微妙在于,有人觉得很晚了,有人已觉得不早了,有人还在睡,有人却已哆嗦着身子拋甩着补了又补的渔网,对他们来说这已算是今天的清晨。 莫愁,这个湖就叫莫愁,谁能不愁? 岸边传来的笛声,呜呜咽咽,透着凄婉,怕又是哪家姑娘为情所累,念叨着思君如明月的话,对月神伤,以曲相诉。 孤舟寒影。 乌蓬里,月华的照映下,隐隐可见一个满身血污的人躺在里面,动也不动,像是死了一样。 可突然,男人沉寂多时的气息忽然再现,胸膛宛如抽动的风箱,起伏不定,睁眼的同时大口不停的呼吸着,急促的好似做了个噩梦。 确实是噩梦,如果一个人差点死了还不算噩梦,那恐怕天底下的梦都只能算作美梦了。 胸口处的刺痛阵阵如潮水袭来,男人贪婪的喘息着,许是呼吸的太过急促,被喉头的逆血一呛,他便不得不咳嗽起来。 剧烈的咳嗽。 咳得他双眼通红,嘴里淌着鲜血。 然后失声痛哭起来。 毕竟,任谁遭逢家族被屠戮一空的惨剧,只怕都得大哭一场。 他是张人凤。 可只哭了一声,张人凤便猝然抬头,朝船头看去。 昏黄发黯的灯盏下,有个人正坐在那里,一身黑衣,头带斗笠,背着双刀,背上的衣衫还绽裂出一条细长的豁口,连带着里头的血肉也是如此,伤口细长如发,像是被如刀的细雨刮过,看上去就好像一条血丝。 这是剑伤,辟水剑法?他本就是用剑好手,自然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东西,当今江湖,唯有细雨的辟水剑能斩出这般细长的剑伤。 “你是谁?” 他问。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 那人的嗓音低沉且沙哑,不答反问。 张人凤很虚弱,捂着胸口,挣扎着一点点坐起,他的心脏与常人有异,那一剑虽说贯入胸口,却只损及了血肉,以至于剧痛之下昏厥了过去,对脏腑的伤害却并不足以致命。 “我是张人凤!” 黑衣人侧身坐着,看不见脸,摩挲着手里的刀子,轻描淡写道:“你可不光是张人凤,你还是张海端的儿子! 一听到自己父亲的名字,张人凤的眼睛里,陡然迸发出一种仇恨的光,眼仁里满布着一条条细密扭曲的血丝。 “黑石杀了我爹,灭我全家,我一定要报仇——咳咳——”他说的咬牙切齿,浑身颤抖,好似这一句话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以至于又咳嗽了起来。 “就凭你一人么?”一盆冷水浇下,黑衣人语带讥诮,发出了无情的嘲弄。“就凭你现在的这番模样,谁都能轻而易举的要了你的命,你又能做些什么?” 张人凤被他的话语一激,张嘴想反驳,可又似想到什么,脸上惨然一笑,就像泄了气一样,连带着那双仇恨的眸子也黯淡了下去。 “你说得对,我确实什么都做不了,那你又何必救我,让我死了,岂不一了百了!” 黑衣人淡淡瞥了他一眼。 “你不已经死了么,现在所有人都以为张人凤已经死了,天底下应该再也没有张人凤这个人了,救与不救,已无区别!” “你什么意思?” 张人凤的脸色很白,像是没有半点血色。 黑衣人仍是以那种不惊不急的语气道:“张人凤是死了,可这世上不还多了个你么,有的事情,明里做不到,那就由明化暗,暗地里做。” “所有人都知道你死了,所以这也是你的优势,谁能想到,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居然还活在这个世上,意外之举,总能有所收获的!” 张人凤闻言蹙眉,他似在思虑话里的意思,最后有些迟疑乃至怀疑道:“你的意思是想让我换个身份?你究竟是谁?为什么救我?又为什么帮我对付黑石?你想利用我?” “你的问题可真多啊,其实我也想对付黑石,这个答案足够么?” 黑衣人见他一副警惕的模样,不由笑了笑,他已取过船头的桨摇了起来,木桨的摇曳声,比他的声音还要沙哑,咯吱咯吱,仿佛一个行将朽木的老人发出的唏嘘,又像是门轴的转动声。 张人凤还想追问,黑衣人却已轻飘飘的打断他的话。“行了,时间可不多,天快要亮了,先出京城吧,等你换个身份后,再来找我,可要记住这个地方,每个月十五我会在湖上泊一晚,到时候再说!” 乌蓬小船已缓缓顺着流水向下游赶去。 湖面已起晨风。 天边夜色渐淡,月光也在淡。 “吧嗒!” 进了水势,木桨忽的落下,船头的黑衣人已无踪影。 张人凤捂着胸口的剑伤,感受着掌心下的刺痛,又看了看身旁的参差剑,眼神复杂晦涩。 等蓬船远去。 不远处的岸边, 柳枝晃动,一条身影从空翻下。 望着舟船顺水飘去,他这才摘下斗笠连同面巾,随手抛入湖中。 “咳咳——” 低低的轻咳响起。 连着好几声,才平复下来。 那和尚的念珠打中了他胸口的一处要穴,乱了他的气息,连肺部似乎都留有点暗伤,看来要修养几天了。 好个厉害的和尚。 张口一吐,一团殷红的淤血已溅到了湖里,苏青用袖子擦了擦嘴角。 他脸上已卸了妆,剔透白皙的血肉落在月华之下,像是一尊玉像活过来了似的。 “这就是内力么?” 苏青的眼睛有些发亮,抬头瞥了眼月亮,明眸更亮,这一夜对他来说,可当真有些漫长啊,沿着岸边走出没多远,在一颗苍劲挺拔的老槐树下,他攀枝而上,再下来的时候,手里已多了个白色的包裹,还有一柄剑。 “看来,从明天开始,得先把京城里的这些杀手解决干净了!” 如今细雨已离了黑石,张人凤也已诈死而逃,转轮王势必要追查细雨的下落,几大高手皆分心他顾,如此时机,谁又会留意到他,当然是先把京城里的杀手一个个挖出来,找出来,不管是掌控还是除掉,都得去解决。 他可不喜欢寄希望于别人,求神拜佛不如求己,自己掌控的东西才算实力。 “有意思了!” 苏青转身离开。 皓月西沉,天边开始冒出一抹鱼肚白。 这一夜总算过去了。 084 黑白聚首(求推荐) 转眼到了清明前后,连着落了半个月的雨霏,阴雨绵绵,桃柳凄哀,那几天格外的凉,等挨过去,天气便渐渐暖和了,春江水暖,秦淮愈发的热闹。 两岸画舫楼船连带着那些个青楼楚馆,勾栏瓦肆日日夜夜都醉酒笙歌,繁荣喜闹,这是京城里最大的销金窟,男人眼中的欢乐窝,女人眼中的金银洞,三更方毕,五更又开,火树银花不夜天。 月前,当朝首辅张海端,满门尽遭黑石暗杀,消息一传出,立时闹得满城风雨,一直到这春末的几天,才慢慢淡下去。 朝廷虽说放言大肆搜查黑石中人,可那说话的朝廷命官,头一天说完,第二天,这脑袋就搬家了。 百官俱是噤若寒蝉,只装模作样的贴了几份告示,便从大牢里抓了几个死囚,当成黑石的替罪羊,当街问斩,方才平息了百姓的恐慌。 春风拂面,碧水之上,落着云影,波光潋滟,像是还能瞧见水里的鱼儿。 天气暖了,楼子里的姑娘们衣裳也越穿越单薄了,有的散着云鬓,敞露着肩颈,雪肤凝脂,幽艳动人,倚着红窗,摇扇颦笑,让人只觉如流云春梦一般,群芳斗艳,有的斗的是容颜,有的比的技艺,有的是才情,有的是气质。 特别是那一角晴空下的茶亭,方圆周遭,更是格外的热闹,每日河边船楼画舫早早泊在岸边,任她们如何争,如何斗,但凡亭里那位一亮相,全都不过是黯然失色的下场。 一个个艳冠京华的主,到头来,居然比不过一个男人。 说来也奇,这起初也有些个有权有势的人,对那张脸起了觊觎贪图之心,天底下的穷人多是求得温饱安定,可富人却不同,钱多了自然得想着法的去花销,有权有势的更是变着法的寻新鲜。曲儿唱的再好,不还是个下九流么,市井底层的人,但凡被一些有权有势的人看上,还不是任其揉捏,威逼利诱,这些年多少头牌花魁不都是这般下场么。 他是男人又能如何? 可让人意外的是,这么些天以来,但凡敢威逼的,多已生死不知,再没出现。 这一天,曲已唱罢。 一角飞檐下,苏青微倚着窗户,半阖着眼,受着拂面的和风,像是在小憩,他今天穿了件雪白雪白的袍子,其上镶以金银织锦,绣着流云飞花,皓腕纤手全都被拢在袖子里。 掌柜的犹犹豫豫、吞吞吐吐的局促不安道:“先生,要不这银子您再多拿点?” “怎么?” 苏青没睁眼,只是疑惑道。 “就是我见好多楼子里的老鸨过来重金请您,这不是怕您、嘿嘿、”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这是怕人跑了。 苏青睁开眼,有些好笑道:“放心,既然是借你这地成的名,我做事向来有始有终,当初说好的事咱也不是言而无信的人!” 像是吃下了定心丸,体态浑圆的掌柜这才放心似的松口气,送上了银子,又退了下去。 暖风柔和,听着河畔的袅袅琴声,苏青正打算再睡会,可他眼皮还没全部合住,却又豁然睁开了,因为门外走进来个灰衣汉子,一副闲汉的模样,有些邋遢,脸上带笑。 “你这地方风光倒不错,闲的无事还能瞧瞧这些姑娘!”他探头朝窗外张望了一下,赞了几句,身上还有面粉。 “有事就说事!” 苏青慢条斯理的端起茶喝了口,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雷彬。 雷彬笑呵呵的顺手自桌上取过一份糕点,倚着桌子,边吃边随意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肥油陈发了悬赏令,这些天黑白两道不少高手都来了,乡下人没见过什么世面,一个个无法无天的,转轮王让你去镇镇场子,露个面!” “唔,在哪?” “今夜,通合钱庄。” 雷彬说完便没有久留的意思,起身朝外走,仿佛只是为了捎这几句话,嘴里还笑道:“这点心味道不错,我带几块回去尝尝!” “哎,你是谁呀?什么时候上来的?” 伙计正要进来,二人打了个照面,不由嚷了几句,伸手就要去拦。 苏青不经意的道:“没事,让他走!” 闻言,伙计这才作罢,等雷彬出去了,领进来个扎辫子的小姑娘。 “先生!” “让我看看今天都捉了些什么?” 苏青呵呵一笑,接过鱼篓,一揭开,里面全是一只只大螃蟹,鲜活乱爬。 “哎呦,这怕是费了不少功夫吧?” “可不是,我手都被夹破了,我爹说这都一个多月了,你不可能天天都吃鱼的,再喜欢吃都会腻的,我就给你换换新鲜,天还没亮我就去捉了!” 小姑娘一点也不怕生,脆生生的应着,她名字叫银铃,声音也像银铃,清脆动听,笑起来像是莺啼,悦耳极了,大眼明眸,睫毛弯弯,鹅蛋似的小脸透着江南女子特有的白皙娇柔,扎着一条长长的辫子,脖颈上还有个长命锁。 苏青闻言朝她双手望去,果真就见有几条小小的血口。 他有些失笑,道:“这么卖力的讨好我,说说吧,想干什么?” 小姑娘有种被窥破心思的窘迫,本来活泼的小脸忽然一红,下巴一埋,双手局促不安的揉着衣角,嘴里期期艾艾的道:“先生可以教我唱曲儿么?” 仿佛这个问题在她看来很无礼,很唐突。 苏青有些好奇。 “你怎么会突然有这个念头?” 银铃见他没生气,也没拒绝,小心翼翼的似受惊的兔子般才又抬起头,神情微黯,幽咽道:“前些天河里捞出来一具浮尸!” 苏青问:“你认识?” 小姑娘点点头。“我们一起长大的,比我大三岁,她爹也是河上摆船的,半年前把她许了人家,听说比她爹的岁数还要大,结果那个男人欠了赌坊的银子,就想把她卖到窑子里去还债,最后是被人活活打死的,身子都是光的!” 她似乎看见过那凄惨的死状,小脸发白。 “所以,我觉得要是和先生学会唱曲儿,日子会不会就能好些,我看好多人都来听呢!” 不料苏青沉默了会,摇摇头。 银铃的脸色更白了,眼睛也黯了,精气神也没了,她低声道:“螃蟹送到了,那我就回去了!” 说完就要转身。 “我还没说呢,你这是明白了什么呀?” 苏青叹了口气,蓦然开口,小姑娘这才又下意识转过身来,黯然的小脸又似活了过来,他温言道:“你以为我成名是靠唱曲儿么?要是我这张脸毁了,唱的再好听,也得饿死!” “你要真想活的好些,先要学的可不是唱曲儿!” 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苏青眨眨眼。 银铃抹了把泪。 “那我要学什么?” 苏青一抿嘴,定定瞧了她会,眼神变幻不定,像是在考虑着什么,然后轻声道:“想不想学戏法啊?” 小姑娘一仰脑袋,有些茫然。“就是街边那些个杂耍么?” 苏青眸光闪烁。“你学的可不同,你要学的叫神仙索,玄妙无穷,很厉害的,比唱曲儿可厉害多了。” “是跟先生学么?” “不是,跟另一个人,不过他应该不收徒弟!” 银铃只觉得自己的心绪简直是大起大落,起伏跌宕。 见她神情又要黯然下来,苏青哈哈一笑,大觉有趣,只是笑容很快一敛,淡淡道:“不收徒弟,不代表他不会教你,放心,我会让他心甘情愿的把一身所学,全交给你!” “那我还能跟先生学唱曲儿么?” 银铃忽然问,模样殷切。 苏青轻声道:“等你学会了神仙索再说吧,不过这件事你得保密,就连你爹也不能说,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嗯!” 小姑娘眼睛明亮,重重的点头。 等瞧着银铃欢快雀跃的下了楼,苏青这才收回视线,瞥了眼外面的风光,施施然起身,提着鱼篓往回走。 …… 夜已深。 繁星浩瀚,只似京城里未黯未熄的万家灯火,高楼之间,灯影挂悬,有人睡了,有人还没睡。 街上传来三更的梆响。 通合钱庄里,就有人没睡,大堂中摆满了桌凳,更声初响,一条条身影便陆陆续续自门外涌入,手中皆是持拿着五花八门的兵刃。 这些人里,不乏纵横一方的高手,亦有凶名赫赫的匪寇,还有臭名昭彰的江洋大盗,通缉在外的恶徒,皆非善类。 楼上,主事的是一个身形富态,穿着锦衣的男人,不管身子是圆的,就连脸也是圆的,脸颊坠着肉,貌有四十。 这便是黑石里的另一号人物,绰号肥油陈,处理着黑石的账目,以及江湖各方传来的消息,只听命于“转轮王”,与三大杀手平起平坐。 众人陆陆续续到齐了,见肥油陈还没说话,已有人不耐烦的一拍桌子。“究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有话赶紧说,我们可都是大老远的赶过来的,没功夫在这里浪费时间!” 肥油陈淡淡的应了句。 “等不了就走吧!” 那人脸色羞恼涨红。 “他妈的,黑石莫不是消遣我们?” “消遣你又如何?” 一声不咸不淡的嗓音忽自门外响起。 085 初露峥嵘(求推荐) 门外嗓音起的突兀。 那汉子骑虎难下,又不敢与黑石发难,此刻一听有人接话,立似找到了泄火的地儿,腾然起身,目中凶光毕露,厉声喝道:“他娘的,谁活的不耐烦了?” 朝门口瞧去。 但见那门首隐隐幽幽的暗红灯晕下,一条挺拔瘦削的如雪身影正自长街的黑暗中一步步现出身形,落到了众人的眼泊里,刹那间,所有人忽觉自己像是置身在黑夜中,而那人则是成了白天。 雪袍华衣,男人背后绑着发,双手负在身后,颇有闲情的挽转着一柄墨绿色的长剑,腕间银铃轻颤,叮铃铃直响。 男人在笑,黑白分明的丹凤眸子似罩了层雾气,盈盈灯火下,就好似两汪深不见底的湖泊,藏着一个个似幻似真的梦,难以触及。 “就是你这不男不女的货色挑衅本大爷?” 陡然,汉子冷冷道,声若闷雷。 他身形魁梧,穿着身灰底蓝边的袍子,头发蓬乱如戟,根根竖起,浓眉虬髯,一副赛张飞的模样,听话里的腔调,好像是陕地关中人士。 “我来为诸位介绍一下,这位,是我黑石的第四大杀手!” 肥油陈忽然开口。 所有人立时哗然,议论纷纷。 苏青稍稍侧过脑袋,像是没听清楚那黑汉的话,他作倾听状,微微前倾着身子,背后的右手伸了回来,掏了掏耳朵,像是要听清楚,听明白。 嘴里轻声道:“你刚才,说我什么?” 四目相对,黑汉却已像是被掐住了喉咙,半天说不出话来,如鲠在喉,一张黑脸涨得发红,与他一桌的另外六个汉子此刻相视一眼,纷纷按桌而起,抱拳拱手道:“今日这事,是我五弟做差了,还请包涵见谅。” 苏青眯眼一笑。 “见谅?当然见谅,自断一指,这事就揭了!” 他边说边自顾的走到一张太师椅前,上面铺着一张酥软的厚毯,懒洋洋的坐到了上面,苏青横剑于膝,漫不经心的斜撑着脑袋,似笑非笑的瞟向黑汉。 如今细雨叛离,黑石名声受损,今日一行,转轮王十有八九是抱着立威江湖,震慑黑白两道的意思,顺便也是为他扬名,何况这些人多是求财害命之辈,苏青更是求之不得,哪还有平时的温吞脾性,锋芒尽露。 既然要扬名,哪管什么善名恶名,他只要大名,要做就彻底点,大丈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万个人里只有一百个人认识你,那算是名么?他可不喜欢这种今天知道,明天就忘掉的名。唱戏,他是魁首,扬名自然也要名动天下的名,他才不要那种不生不死,卑微如尘的名,既然有一万人,那就让这一万人闻名色变,有十万人,便让十万人闻名色变。 这才叫“名”。 “阁下莫要逼人太甚!” 那七个人有人使短枪,有人使鬼头大刀,有人使钢叉,兵器五花八门,没有一样是相同的。 “欺你?我还想杀你呢,打人是恩怨,辱人是死仇,你这位兄弟口无遮拦,难道不知道祸从口出?”苏青半转着身子,朝主事的肥油陈望去,笑问道:“肥油陈,你觉得呢?” 肥油陈也在细细打量着苏青,闻言笑了笑,复又朗声道:“此事不涉及黑石,乃双方私人恩怨,如何解决,是你们的事,生死由命!” 这话一出,那黑汉的脸色又变了,像是把喉咙里卡的梗吞咽了下去,眼中厉芒浮露,七人相视看了一眼。 苏青淡淡道:“虚伪,你们几个也别再那畏畏缩缩的,姓陈的都说了,这事与黑石无关,还不放开胆赶紧动手,兴许,我这命就是你们的!” 江湖人争的是口气,拼的是胆量,何况这些无法无天的主,众目睽睽之下,这七人既不想断指丢了名声,又不想得罪黑石,正自两难,听到只是彼此似怨,自然选了前者。 不断指,那就只有打了。 其他人有的冷笑,有的面无表情,有的看着热闹,还有的跃跃欲试,杀一个黑石的顶尖杀手,这种名头可大了去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有了名,还怕没银子么,身份地位水涨船高,得到的自然也就多了。 “凭你也配和细雨他们齐名?” 黑汉已露狞笑,想那细雨的辟水剑下也不知斩了多少亡魂,威名可都是一条条人命堆上去的,如今突然冒出来一个人,说是与之齐名,这些人横行无忌惯了,想要压他们一头,自然不愿。 苏青一仰头。 “肥油陈,那我可就杀了,尸体你自儿个处理!” “你先给自己准备棺材吧!” 黑汉已无犹豫,兄弟七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大喝一声,已围了上来。 “吹牛!” 苏青抿了抿薄唇,左手一压,抵着剑柄,剑尖登时坠地,插在地上,他竟是剑也未拿,眼中精光陡现,一按木椅扶手,自太师椅上跨出,大步赶上,不退反进,对着那豹头环眼的黑汉如一只狂奔的熊罴,势如奔雷般撞了上去,脚下石板,但凡踩过无不崩裂,宛如被巨石砸中的冰面,咔咔碎响。 黑汉的脸又变了,变得惨白,骇然,面无人色,瞳孔骤缩,他虽是先动,可苏青来势极汹,一步跨出几快两丈,闪身间的功夫,已到面前。 他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犹如置身冰窟,尖声“啊”的大吼了一声,已提着手里的九环大刀以腰斩之势横抡出去。 情急之下出手,周围的其他人无不破口大骂,忙闪身躲避,生怕被波及,就觉得头顶凉风嗖嗖。 另外六个人,未曾直面苏青,尚未察觉到那股骇人心神的杀机,只来得及瞧见一道急影从太师椅上翻起,动若脱兔,一个起落,已蹦到黑汉面前。 哪料苏青临近黑汉有一步的时候,如离弦之箭般的冲势忽止,身子直挺挺一立,双脚像是生了根,动也不动,唯有白衣猎猎激向,如被大风吹起,极快与极静间的变化,几乎让黑汉吐血,因为苏青这乍然一停,他的刀落空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停下的苏青仿佛一个铁砣般下身不动,上身微微前倾,侧身推手抵肘,看着速度不快,甚至有些慢,可时机恰到好处,似靠似推般,撞在黑汉未及撤回的刀身上。 就听。 “啪!” 众人耳畔炸起一声脆响,清脆刚劲,震荡耳膜,震的烛火嗤嗤摇曳。 而后,就见黑汉连刀带人,如破布般倒飞出去,手中寸许厚的大刀已折弯出一个夸张的弧度,胸口更是塌陷下去一片。 “噗!” 尚在空中,黑汉喷出一口血雾,七窍冲血,夹杂着些碎散的乌红肉糜,飞过了半个大堂,撞在墙上,整个人竟然半嵌了进去,身下血水狂流。 惨叫都没有,头一歪,没气了。 正要援手的其他六人,看到这可怕一幕,已是魂飞胆丧,怔愣的瞬间,脚下一软,“扑通”跪了下来,有个挡下更是尿了出来,生死当面,什么兄弟情义,早就抛诸脑后了,情义再重,还能比得过自己的命? “饶……饶命!” 满堂众人更是无不息声,死一般寂静,落针可闻。 “呵呵,好啊,那就饶你们一命,还记得我刚才说过的话么?” 苏青的声音很轻。 但却犹如千斤般压的几人喘不过气来。 “记得!” 六人二话不说,眼神一狠,纷纷折了自己的小指,惨叫着翻滚在地。 苏青没再瞧他们,一扫众人,摩挲着扳指,随意且淡然的问:“诸位,谁还有兴趣上来玩两手啊?觉得咱名不副实的也可以上来论论,来者不拒!” “砰!” 这时候,那嵌入墙中的尸体才像是块肉饼般倒了下来,听的人心头一颤,墙上还有个人形的血印子。 见无人应话,肥油陈才继续道: “既然私怨已了,那本次悬赏就开始了!” 086 折返而回(求推荐) …… “今日召集诸位前来,多有怠慢!” “据可靠消息,细雨自长安一路南下,已到蹄子口,预计不日便会到达徽州!” “在座的诸位,只要谁能把细雨的人头带到洛阳大名府的通合钱庄,黑石愿意奉上黄金五万两,另外,她身上还有八十万两银票,也将尽数归他!” 肥油陈捧着个茶慢悠悠的抿了一口,方才有一句没一句的开口。 财帛动人心,如此巨额赏金,或许对黑石来说只是九牛一毛,但对这些刀头上舔血的亡命之徒却是一笔天大的巨富,足够他们挥霍无度一番。 数目一出,不少人惊呼出口,眼睛都红了,但他们又不敢太大声,很古怪的一副场面,因为他们都忌惮非常的时不时偷瞧大堂一角的那张太师椅,椅上那人倚剑静坐,像是睡着了般没有异样。 地上的尸体已经没了,关中七寇一死六残,跑的跑,散的散。 黑石掌握百官生杀予夺,震慑黑白两道,其中靠的多是那三位顶尖杀手,而且杀的都是江湖上的硬手,凶名赫赫,本以为细雨叛离黑石会名声大减,如今看来,真是大错特错了。 “银子倒还好说,可细雨身上的罗摩遗体归谁?” 一人嘿声冷笑。 “江湖传闻罗摩神功谁人得之便可称霸武林,你黑石灭了张海端满门,不就是为了罗摩遗体么,如今被细雨拿走,又花重金悬赏,是不是想拿我们当刀使?好坐收渔翁之利?” 肥油陈那张富态圆润的肉脸好似瞧不见什么表情,从始至终都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模样,闻言也不恼,走下楼,道:“你若不想做大可不接,一百多万两啊,这可是你们拼生斗死半辈子都赚不来的,足够你们富甲一方,锦衣玉食,余生无忧。” “至于罗摩遗体~” 有人打断了他的话。 “哼,别跟我们玩虚的,那就按江湖规矩来,谁先得到遗体,那遗体就是谁的,呵呵,你黑石势力就算再大,我们也不怕。” 开口的乃是嵩阳五剑的老大,阔背宽肩,黑袍黑冠,白面虬髯,他这一说话,算是把在场黑白两道都带进去了,一个个也都打眼瞧向那坐着的人。 苏青怀揣着手,揽着剑,闻言淡淡道:“行啊,你们要是能拿的住,给你们也无妨!” 对方能不能拿住他不知道,但他肯定知道细雨手里的遗体是假的,真的还在他床底的地砖下头压着呢。 这话说的模棱两可。 肥油陈也笑道:“此番悬赏,黑石只供赏金,至于罗摩遗体,能者得之!” “那就这么定了!” 他们要的就是这句话,哪怕斗不过黑石,可江湖之大又岂能尽为黑石所控,大不了夺了罗摩遗体远遁关外,藏个几年,待神功修成,回来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指不定更能称霸江湖,风光无限。 “好!” 肥油陈挥手示意,已有黑石杀手将细雨的画像送了上来。 立见众人离座而起,蜂蛹争夺着画像。 苏青大觉无趣,他还想着瞧瞧这个江湖上有多少厉害的高手呢,可这些人里厉害的,气息最为悠长的人,当属那使铁爪钢钩的兄妹两个,一个绰号飞天夜叉,一个名叫冷面罗刹,勉强有些看头,至于其他的,半斤八两。 一个个武功不行,口气却大的吓人,就这还想去杀细雨,何况消息传来,有个和尚与细雨沿途纠缠未断,时有交手,八成就是陆竹了,这去了,有去无回那是肯定的。 不多时,大堂里又是空空荡荡。 苏青起身正要离开,一旁的肥油陈忽然捧上来一踏银票,放到苏青的面前。“这是十万两银票,可以在全国各号钱庄兑换成现银,转轮王对你今天的表现很满意,要是让连绳他们来,这些人恐怕得死大半,有时候杀人杀惯了,事也不会做,呵呵!” 他在笑,可嘴里发着笑,脸上却没表情,僵硬的诡谲。 苏青一挑眉,伸手接过,边往外走边不经意的摆手道: “那就多谢了!” …… 夜深人静, 钱庄的一间内室里,烛影摇曳,焰苗飘忽,两人一坐一立。 立着的是肥油陈,他恭敬无比的站在一人身旁,低声道:“按您的吩咐,楼下的事都已经办妥了!” 坐着的是转轮王。 桌案旁,转轮王撩下兜帽,露出一张脸来,那是一张形貌苍老的脸,黑发银丝参半,约是花甲之年,眼睑下垂,脸皮白净细腻,倒是精于保养,上唇还留有两撇浅须。 “唔!” 他的气息很重,带着一种异样的鼻音,令嗓音听着愈发的沙哑,低沉,浑厚。 他问:“你对苏青有何看法?” 肥油陈忙道:“此人脸上看着并无狂态,温和近人,可观他言行举止,实则心中自视甚高,暗藏锋芒,颇有城府!” 转轮王翻看着桌案上的消息、密信,头也不抬的道:“这没什么,但凡武功高的人,难免心高气傲,我问的是,他能否为我所用?张人凤是他杀的?” 肥油陈点头。 “对,一剑穿心!” 转轮王思忖了片刻,又问。 “雷彬那边呢?” 肥油陈答:“他平时还在西街卖面!” 转轮王不知是讥是嘲,语气古怪道:“呵呵,真是可笑,杀了一辈子,练就了一身的武功,现在一个个居然想过普通人的生活!” “连绳呢?” “他还是老样子,到处给人表演戏法,独来独往!” 转轮王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账目,抬起了,他一抬头,额上便多出几道褶子,面上不见喜怒:“唔,这么多年,他还不肯把“神仙索”传下来?看来是在提防着我啊,暗中派去接近他的人如何了?” 肥油陈道:“都死了!” 转轮王深呼出一口气,提起身旁的剑,他的剑略长,剑锷处嵌着一扇小小的转轮,不知是不是受到内力的催动,还是感受到杀气,那转轮已飞快旋转,轰隆作响。 他皮笑肉不笑的道:“呵呵,连我一手扶植出来的细雨都能背叛我,看来,他们有此心思,也不足为奇,你要尽快着手寻着代替细雨的人,还有另外半具罗摩遗体的下落!” “是!” 肥油陈的头更低了,低的只能看见自己的脚尖。 “另外,派去监视苏青的人先收回来,现在正值用人之际,凡事不用太过,否则适得其反!” “明白!” 言谈至此,再无下文。 良久,直到转轮剑的轰隆颤鸣消失,肥油陈才慢慢抬起头来,屋子里很静,他如释重负的呼了口气,然后走下楼,见转轮王都已离开,这才朝长街两端探头张望了一眼,最后小心翼翼的合上门。 “唉,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 自言自语着往回走着。 可就在肥油陈进屋的一瞬,他脸色勃然大变,就见关着的窗户不知道何时开了,先前转轮王坐着的椅子上,一条身影正悄无声息的瞧着他。 087 以下犯上 那人是这样坐着的。 他双臂半搭在太师椅的扶手上,身子疏懒的向后仰靠着椅背,一手撑着脸颊,一手随意的拿捏着肥油陈适才未及收拾的密信,眸子微垂,浑浊孤寒的灯火下,手上晶莹剔透的血肉似闪烁着不可名状的光泽。 细长的影子被斜斜的投在了地上,随着拂进来的夜风不停摇晃。 像是瞧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他淡笑道:“我说呢,敢情这些全是各地官员做下的见不得人的勾当,被拿捏住了把柄,好赌的、好嫖的、还有贪收贿赂的,连别人娶了一房小妾都记录在册!” 肥油陈阴沉着脸,哪还有先前的和气,厉喝道:“苏青,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那人忽然坐直了身子,自阴影中露出脸来,不是苏青又是何人。 他只是随意一动,肥油陈却猛然一哆嗦,浑身肥肉抖颤,如临大敌,如见大恐,几乎跳了起来,就好似弹起的圆球,一个箭步忙将墙边的长剑抄入手中,才松了口气。 先前那人的惨烈死状可还历历在目,他就怕苏青突如其来给他这么一下。 “你声音太吵了!”苏青一抬眼,可马上又垂了下去,缓缓道:“我可没走,房顶风光不错,刚才坐了会,不凑巧,听到了你和转轮王的话!” 这是不凑巧么? 肥油陈眼神阴晴不定,就好像会变脸一样,青了又白,白了又青。 窗外夜色撩人,群星浩瀚,依稀还能瞧见远处秦淮河那些红楼画舫上挂着的灯盏,街巷间还有声声犬吠。 肥油陈一点点的拔出剑,剑身在出鞘的时候,带起阵阵轻吟,他冷着脸,寒着声,道:“苏青,我告诫你,把手里的密信放下,否则,别怪我不讲情面,有的东西不是你能看的!” 苏青见他用剑指着自己,只抿了抿薄如剑的唇,若无其事的笑了笑。“你刚才不是说日子越来越难了么?要不跟我混吧!你看看他,自己的手下还要彼此防备忌惮,你说他会不会心里也对你有所怀疑?活的可真累啊,日夜提防,如履薄冰。” 肥油陈脸色更难看了,他叱喝道:“住口,你想要背叛黑石?” “背叛?你这话可就言重了,我顶多只是想坐上转轮王的位置而已,或者杀了他,取而代之!”苏青说话的声音很轻,慢条斯理,漫不经心,有些从容淡定,有些遇事不惊。“你说,这能算是背叛黑石吗?呵呵,充其量我只是想背叛转轮王罢了。” 说的直截了当。 肥油陈凝目惊道:“你敢以下犯上?”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多余了,做都已经做了,说都已经说了,问敢不敢的还有什么意思。 他心中同时暗自警惕,苏青既然已这般开门见山,绝对不会允许他活着走出这扇门。 “哼,不要以为杀了几个软柿子,就敢在我面前狂妄,我替黑石卖命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 既已撕破脸皮,肥油陈也没什么好说的,他也实在有些心惊于苏青的胆大。 见苏青正要放下密信,肥油陈眼底阴狠一闪而逝,抬腕递剑,手中长剑已趁机锵然刺出,他可不会等到苏青拔剑,或是离开这张椅子,既然是你死我活的局面,当然要抢占先机。 “好歹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这也太不讲究了。” 苏青一压扶手,脚下一蹬,椅子立时向后滑去,吱呀着发出一阵短暂急促的摩擦,在木板上留下几道浅淡的痕迹。 “亏你还是杀手,谁跟你讲规矩!” 肥油陈嗤笑一声,见苏青向后避开,一剑直刺到底,紧追不落,剑尖离苏青胸口只有六七寸的距离。 “咣当!” 木椅忽停,盖因已滑到窗边,贴住了墙壁,到了尽头。 “受死!” 肥油陈眼睛一亮,刺剑之势更疾更快,宛若一道白虹似的掣电。 可眼看就要将苏青一剑刺死在椅子上,一根带着扳指的手指,赫然自一侧翘了起来,然后轻描淡写的在剑身上弹了一下。 笔直的剑锋伴随着一声清脆颤鸣,已被突如其来的力道带到一旁。 “那就陪你耍耍,不见棺材不落泪!” 冷淡的话语甫落,苏青已在剑身偏转的同时,轰然暴起,温和懒散的眸光陡然如若电闪,双手立掌如刀,身下木椅哗啦碎散一地,欺身而上。 他离椅而起的同时,双臂如鹤翼展开,一记可怕的手刀斜劈而下,划出一道骇人匹练。 肥油陈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凌厉劲风当下心头一惊,一剑被打偏,他边退,边横刃回削过去。 等停下,胸口上火辣辣的痛楚莫名,低头一看,锦袍上,竟然多出来一条长长的豁口,胸口皮肉绽裂,外渗着血液,真就像被劈了一刀似的。 以掌代刀,竟有这般可怕威能。 正自震撼,耳畔忽听轻笑逼来。 “看你能接我几招!” 这笑声从头顶而来,肥油陈眼前乍觉灯火一黯,凌厉劲风已到面前,激的他脸面刺痛不已,犹如被针扎一样。 定睛一瞧,那是一只拳头,右手攥拳打出,大袖飘飘,鼓荡飞扬,好似袖中有风云激荡,龙蛇游走。 “啪!” 空气中就像是炸起一声炮仗,刚猛霸道,骇的肥油陈脸色狂变,瞳孔一缩的同时,头皮一炸,整个人忙缩身避到一旁,但见这一拳之势有进无退,径直落在他身后的窗棂上,霎时木条震飞,木屑扬洒。 见对方一拳落空,肥油陈神情陡生厉色,挽剑一转,剑光再起,斜撩直刺,点向苏青肋下。 “嘿!” 他刚刺出一剑,耳边冷不丁听到一声笑,面前的苏青右脚陡然一提,似蝎子倒钩,脚跟正好踢在了肥油陈的手腕上。 “砰!” 右臂一麻,肥油陈吃痛不已,连连倒退,手里的剑霎时脱手而飞,“夺”的一声,斜着钉在屋顶,震颤不止。 不待他喘口气,苏青再次暴起,还是一拳,大开大合,简单直接,腰身一拧如拉弓蓄力,然后朝着肥油陈当胸砸下。 他剑已脱手,电光火石间,忙交叠双臂去挡。 “砰!” 声响沉闷,双臂衣袖登时崩裂开来,自袖口裂开,化作缕缕布条,两条裸露在空气中的手臂上,青筋血管自皮肉下纷纷浮出,露于表面,看的人不寒而栗。 硬扛了一拳,肥油陈踉跄后退,呛咳连连,双臂耷拉发颤,张开的嘴里,一缕鲜红沿着嘴角淌下,望着苏青的眼神已不知是骇还是恐,面无人色。 “你、” 正要开口,耳畔再闻刺耳风啸,一条匹练腿影凌空扫踢过来,快如闪电,劲风呜咽,吓的肥油陈忙把嘴里的话全咽了回去,赶忙提气屏息,向后一翻,翻倒墙角,浑圆的身子借力一撑,他已在墙上连连借力蹬了三步,灵活无比,将自己的剑摘了下来,俯身一坠。 从上攻下,长剑直插苏青天灵。 苏青哈哈一笑,脚下陡然后撤半步,避开这一剑的瞬间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擒向肥油陈的右腕,右手以托举状扣住对方的天灵。 长剑再次脱手落地,肥油陈竟然是被苏青高高倒举在空中,不敢挣扎半分。 “现在,说说你的答案!” 苏青低声道。 “你想要我如何?” 肥油陈天灵被扣,命脉被擒,战战兢兢,那还敢说半个不字。 “不如何,我只是想知道转轮王该知道的!” 苏青一松手,肥油陈立马从空中翻落,扑通瘫坐在地,他理了理袖子,淡淡道:“另外,我在你身上留了一些东西,你先不要想着去找转轮王告密,等个三五天,到时候你慢慢说,我时间还是挺多的!” “东西?什么东西?” 肥油陈悚然一惊。 苏青笑了笑。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肥油陈还要追问,苏青已拾起剑,跳出了窗户。 耳边铃铛未觉,他身子一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夜风沁凉,这一吹,他才惊觉自己浑身冷汗。 088 可怜的人 这是个飘着微雨的薄暮,溪清水浅,点点桃花争艳,时值暮色初现,灰墙瓦屋上空隐有袅袅炊烟冒起,细雨纷扬,已不似暮冬初春那般沁凉,桃杏余香,清爽宜人,铺出个京华烟雨。 却说在一条斑驳古旧的青石小路尽头,长着颗粗壮苍劲的老槐,约莫种下的有些年头了,老干虬枝,树冠如盖,洁白如玉的槐花串串似玉饰般挂满枝头,沾着点点雨露,散着淡雅清香,随风摇摇。 几个穿着粗布灰衣的孩童凑在树底下,仰着脑袋,吸溜着鼻涕,有人手里还举着一截细长的竹竿,另几个捧着簸箕嚷着话,接着敲下的槐花。 日子起起伏伏,有温饱自然也有清苦的时候,富人吃肉,穷人喝粥,富人有富人的活法,穷人自然也有穷人的过法,那些个点心吃食,对这些一年到头连衣裳都买不起一件的孩童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只能闻着味,吞着唾沫。 不过,日子总得想着法的去过,这春时的槐花摘回去,家里的大人总能变着法的做出花样来,什么槐花粥、槐花饼、槐花饭,拌点面糊,搁蒸屉上一蒸,淋上点酱油,那也是一道菜,一家人也能吃的开心知足。 春雨稠密,雨势虽小,可也将周遭的灰墙青瓦涂抹的灰黯,倒是树冠下留着一块干白的地方。 小路一端是处市集,往前走不了多远就是夫子庙。一端是条清溪,上面横着一座石桥,桥下还泊着几艘乌蓬小船。 路两边则是高低错落的民宅,破败古旧,漏风漏雨,不少都崩坏坍塌了,时不时还能瞧见一只胆大的老鼠在泥洞里蹿跳,住在这里的,都是市井底层摸爬滚打的人。 至于这些孩子,穿着缝缝补补的夹衣,头发脏乱,有的挽着裤子、光着脚,肤色黝黑,一看就是河上渔家人的孩子,自幼深识水性,摸鱼赶鱼,精瘦无比。 可那摇竹敲花的却是个十余岁的小姑娘,她这一摇,腕间银铃就叮铃直响,瞅见一群流鼻涕的娃娃追在她身后跑,乐的不行,不时发出声声银铃似的笑。 眼见谁没接稳,立马又嗔恼道:“小虎,你倒是接稳点啊,你看,都掉地上了,快捡起来,一年就这么点,你可别糟蹋了!” 孩群里,一个虎头虎脑,有些憨楞的男孩忙嚷道:“好的,我知道了银铃!” 顺便吸溜了一下,这鼻孔里时不时探出头的两条青龙立马就缩了回去,然后慢慢又淌了下来,将落未落,欲断未断,就在那孩子嘴唇上耷拉着,就差咽下去了。 另外几个也都跟着吸溜个不停。 小姑娘没好气的道:“你们几个,昨晚上是不是又下河赶鱼了?赶紧把鼻涕擦擦,脏死了!” 嬉闹间,等一个个接了半簸箕的槐花,银铃这才气喘吁吁的放下竹竿,然后挨个指着。“可都说好了啊,我帮你们打槐花,待会饼子好了,你们一人都得分我两块,谁要是说话不算数,哼哼,我以后可就不带他玩了。” “嗯!” “放心吧,等我娘做好了,我就先给你拿两块!” 一个个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然后又风风火火的钻进了一条条胡同,不一会,树底下,就剩小姑娘一人站在满地的槐花间,搭眼张望着外面的雨霏,显得有些孤零,低落。 望着雨氛中一家家错落的屋子,哪管什么破败低矮,银铃眼中流露着说不出的羡慕,自她懂事起就是在船上长大的,当初为了给她娘治病,家但凡能换钱的东西全都抵当了,可这人还是没留住,最后就剩下一条没人要的船,父女两个靠着摆渡捞鱼,硬是活了下来。 蹲在树下,女孩漫不经心的拨弄着地上的花瓣,偶尔抬头嗅着迎风飘来的槐香,那是蒸过后才有的味道,像是暖风一样,柔和无比。 等了些许时候,云色渐浓,雨势渐大,溅在地上激起淡淡的烟尘。 天地更寂静了。 大雨刷刷。 好似有些冷,她缩了缩身子,又往后挪了挪,望向自家的船,像是想回去,可雨势愈大,加上惦记着那些饼子,便息了心思。 只说雨正急,市集那头,忽然赶来了一个脚步,步伐起落听着平常,可等女孩抬眼去看的时候,就见一个披着五彩斗篷的人已钻入槐树下,穿着身天青色的衣裳,带着黑帽。 那人年逾花甲,背着包袱,手里还拿着半块烧饼,咬了一口,方才低低的感叹道:“这雨可真大啊!” 他瞧不也不瞧树下的小姑娘,几口把烧饼吃完,自顾的坐在大树脚下,趋避着风雨,许是觉得太过无趣,眼见这雨约莫还要再下一会,便解下了包裹,伸手一拿,取出件器物慢悠悠的耍玩着。 “叮叮叮~” 清脆声响。 树下的小姑娘被声音吸引着偷瞄了过来,只见老汉手里的东西是一排翠绿色的玉环,一共有九环,彼此相连相贯,中间还套着一个如意状的木柄。 那玉环看似彼此牢牢锁住,相互钳制,可在老汉手里随意几转几拨,已不停变换着形状,花样繁多,时而套成个绣球,时而变成花灯,解了又变,变了又解,小姑娘瞪大眼睛,仿佛瞧的出神,又下意识凑近了些。 这是九连环啊。 她倒是见过不少,夫子庙前,可有不少玩戏法的手艺人,有人玩的就是这个,但像眼前这人如此灵活多变,九个环真就像是变出了花一样的,这可是头一遭。 她越凑越近,忽听。 “你会解么?” 老汉也不抬头,自顾的耍玩着九连环,开口问。 银铃愣了楞,四下里一瞧。 “你是在跟我说话么?” “废话,这树底下就咱们两个,不是和你说,难道是和鬼说!”老汉语气淡然。 闻言,银铃摇摇头。 “不会,不过我瞧你玩的好像比夫子庙前那些手艺人还要厉害,你也是变戏法的么?” “手艺人?呵呵!”老汉还是低头玩着,嘴里不冷不热的笑道:“算是吧,不过,我的戏法和他们的可不同,现在的年轻人,学到点皮毛,一个个就敢自称手艺人!” 他手一停,那九连环就似一串灯笼般挂在木柄上,再一变,又像是朵花。 “这么大的雨,老伯你是不是也没地方去啊?” 老汉正自玩的起兴,听到这句话,不知为何动作莫名一顿,瞄了眼说话的人,他语气有些冷:“真是扫兴!” 银铃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小脸发白,慌乱间退了几步,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老汉很快又收回了目光,自顾自的变着九连环。 小姑娘也没再凑前。 倏然,她低落的神情一扫而空,嗅了嗅鼻子。 只见一条巷口,憨头憨脑的男孩冒雨小跑了出来,怀里裹着东西,一溜烟的跑到小姑娘身边。“银铃,快吃吧,我拿了三块呢,可香了!” 他拿出三块腕口大小的槐饼,烙的两面焦黄,像是刚出锅一样,焦香四溢,然后又摆摆手,飞快跑了回去,见他呆头呆脑的模样,银铃噗嗤一笑,这才低下头小口小口的吃着。 “这饼好吃么?” 忽然,树下的老汉开口了。 银铃抬眼望去,就见老汉眸子微闪,眼底似有光亮亮起,望着那饼。 “好吃!” 老汉道:“能给我一个么?” 银铃哼了一声。“不给!” “那我买!” “不卖!” 老汉闻言沉默了一会,他摇了摇手里的九连环。 “那用这个换吧,你先前不是很喜欢这个么?” 他看向银铃。 银铃有些不解。 “你可真奇怪,这种饼子也就我们这些穷苦家的孩子才爱吃,恐怕还没你先前那个烧饼值钱,你却愿意用这个东西来换?” 老人摇摇头。“我已经很久没安安心心吃过饭了!” “啊?”银铃讶异道:“那你可真可怜!” 老人默然,确实可怜,如果一个人不但害了病,还有人藏在暗处随时可能要害他命,那相信无论是谁,都不敢随便吃东西,自打细雨叛离,他已经有些时候没吃饱过了。 “那我请你吃吧!” 银铃想了想。 老汉没说什么,接过一张饼,把九连环搁下,没入渐弱的雨势里,朝着桥上走去,好似只是路过。 良久,就在老汉走了没多久。 雨中一顶翠伞慢慢自市集靠来。 银铃眼睛一亮,脆声道: “先生,我做的怎么样?” 望着女孩手里的九连环,伞下有一角白衣飘起,还有一道温和嗓音。 “你做的很好!” 089 可悲的人 走错了路,可以回头,那人生能否回头? 连绳现在就想回头,非是什么良心发现,也不是什么弃恶扬善、想要退隐江湖,而是痛、很痛,胸口的烂疮就像是皮肉上被按下了一块烧红的碳火,不仅痛,而且痒,痒的钻心,痛的刺骨,淌出的脓水似极了那些患着痨病之人吐出的血痰,发黄发红,而且泛着一股淡淡的腐臭。 可他又不敢抓,不敢挠,所以只能忍。 这便是令他沉疴多年,饱受折磨的病害。 他此时半躺半坐在一间破败的民居里,残垣颓瓦,荒草丛生,忍的浑身颤抖,额角凸起两条青筋,不时鼓跳,目眦尽裂,苍老的面目有些狰狞可怖。 在这半死不活,不生不死的时候,连绳想到了很多。 譬如,他是如何学戏法的。 他自幼家贫,为了温饱,也为了出人头地,十岁就开始学戏法了,没人教他就自己琢磨,琢磨不明白就去偷瞧那些手艺人的绝活,好几次被人打个半死,扬言要挖了他的眼,母亲是跪地求了又求,那些人才放了他,所以,他发誓自己一定要成为最厉害的手艺人,学会天下间最神秘也最高超的戏法。 十五岁离家闯荡,走南闯北,一走就是八年,等他学艺有成,回到家的时候,看见的却只有两座荒坟,双亲已故去多年,死于饥荒。 至此再无牵挂,闯荡江湖数载,只因有人觊觎贪图他的“神仙索”奇技,故而厮杀不断,杀了不少的人,与黑石里的很多杀手都一样,他也是“转轮王”从死牢里救出来的。 自入黑石开始,到如今已快四十年了。 很多事情他都记得很清楚,唯独不清楚的,是胸口上这个烂疮是何时长出来的,近些日子,他还发觉一件可怕的事,背后似也隐隐传来了痛痒,面上时有浮肿,他的病害越来越严重了。 报应么? 他杀过很多人,好人、坏人,该杀的、不该杀的,他都杀了。 还能回头么? 倘若自己没做杀手,只是安安分分变戏法,做个手艺人,会不会就不是这般下场? 连绳取着配好的膏药,贴在了烂疮上,眼神阴鸷,疼的咬牙切齿,闷声哼着。 不,不回头,他不想回头,做杀手有什么不好,一句话,一个眼神就有人害怕恐惧,而不是像那些街边卖艺摆摊的手艺人一样,看着别人的脸色,点头哈腰的求着施舍、讨着可怜。 那样的人,才是真的可怜。 人不都是这样么,但凡你只要做了一件错事,那多半就会一错再错下去,说了一个谎,就要用十个百个谎言去圆,杀了一个好人,那就要杀七八个人灭口,只要坏了开始,那,就得一直坏下去,不能回头,也已回不了头。 何况,转轮王肯定是不允许,也不准他回头的,兴许回头的时候,就是他的死期。 他才不要死,不仅不要死,更想好好的活。 可自打这烂疮长出来,他才发现,原来好好活也是件很困难的事,他不能吃发物,不能喝酒,也不能吃肉,但凡吃错了,那就是生不如死的折磨,烂疮流脓,体内病害加重,夜夜哀嚎。 他又不是和尚,天天素面馒头,清汤烧饼,任谁吃个几十年,就算不吃吐了,也都吃腻了,吃烦了,而且转轮王明里暗里一直想要他把“神仙索”传下来,他真怕自己吃的东西里会被下了药,所以,能吃的东西,就更少了。 他赚了很多钱,可偏偏活的比一个和尚还要不如,满是暗疾内伤,生不如死,有钱了,没法花,没命花,这才是最可悲的。 而且,他已经翻过六十岁了,还没碰过女人,没成家立业,自己这一生又剩下多少年,所以,他还是想活下去。 感受着胸膛上渐渐压下去的痛痒,连绳忽然如是想到:“也许,自己该把“神仙索”传下去,这是他自己最骄傲也最拿手的绝活,倘若那天自己死的突然,这身绝技,岂非后继无人?” 鬼使神差的,他脑海中莫名想到傍晚时遇见的那个小姑娘,还有那块饼。“那块饼可真好吃啊,比那些馒头烧饼好吃多了!” 想着想着,他倏而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古怪,尖利,他在笑他自己,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到头来,居然想的不是银子,不是女人,而是一块饼,这是何等的可笑和可悲。 不过,自己还是有机会的,只要得到罗摩遗体,练成上面的武功,说不定,自己这一身折磨人的伤病就能不药而愈。 “唉!” 所有的念头倏然都化作一声幽幽的叹息,叹尽了他这半生的唏嘘和无奈。 槐饼么?当年,自己小的时候,母亲好像也做过。 连绳倚着墙壁,合着眼睛,想着事情。 外面风雨犹存,雨水滴答。 可他眼睛刚闭住没多久,又突然间睁开了。 因为有一声若有若无的脚步,在破居外停了下来,有人来了,而且对方是不加掩饰,直截了当。 连绳眼神一沉,不由分说,双手已将流火双刀抽出,背着包裹,朝外走去。 黑漆漆的雨中,一道身影带着雨笠,正立在雨幕中,寂静无声。 “你是谁?” 连绳阴恻恻的一笑,双刀一碰,刀身“哗”的已蹿起火来,而后被他随手一甩,两团火球已划破了风雨朝那黑影飞去。 “铮!” 清脆的颤鸣声陡起,两条刀光,自黑影背后拔起,在身前斩出,风雨都淋不熄的火球立时在空中消散,化作一团火星。 对方竟然也是双刀。 而且快如闪电。 连绳瞳孔忽然一紧,就见一轮刀光如陀螺般旋飞而来,劈开了风,剁碎了雨,带着骇人冷芒从荒草丛生的院里飞到了他的面前。 他狞笑一声,刚要动手,胸口却隐隐传来痛楚,脸色不由难看起来,对方挑的可真是时候,竟然是在他病害发作的现在。 “你到底是谁?” 他厉喝道。 可与他交手的神秘人却根本不曾理会他,手中双刀翻飞如影,一刀接着一刀劈下,刀刀夺命,招招杀机毕露,骇人劲风,卷风激雨,刀势下竟裹进来一团细雨,打在脸上犹如针扎。 “哼,不知死活!” 眼见对方装聋作哑,连绳亦是杀意陡起,他自持甚高,尽管身受病害,可也未曾把雷彬、细雨他们放在眼里,就是转轮王,真要动起手来,胜负也是未知。 他的刀与对方的快刀不同,刀刃一转,刀身上两条火势极汹的火蛇已“嗖”的冲了出去,令人猝不及防,可转眼那火蛇又被双刀斩成七八截,无声湮灭,刀锋一转,再劈而至。 连绳瞧的暗自心惊,气息一提正欲与之拼斗,可胸口烂疮似又迸裂了,疼的他皱眉,当下又恐四下有所埋伏,已无心纠缠,背后包袱一解。 “神仙索,起!” 一条绳索,登时直窜往上,笔直如立。 “敢不敢跟上来?” 连绳冷笑一声,已飞快攀爬上去。 黑影凝目静望却没跟上,而是挥刀劈在了绳索上,可这干脆利落的一刀劈下,绳索上莫说有没有印痕,就是晃都未晃,坚韧的出奇。 “你、” 连绳冷笑着还想再说,两道刀光已自下方破空飞射而来,他忙闪身避过,慌张中也不知割到哪了,惨叫一声忙一蹿跳,人已没了影子。 只剩绳索坠地。 “跑的还真够快的!” 这时候,雨笠下才终于响起声音,而后拾起地上的刀,转身离开。 090 结局已定 一夜细雨未歇。 雨下了一夜,连绳东躲西藏奔逃了一夜,停都不敢停,那人刀势极快,倘若自己病害尚未发作才可与之为敌,可如今胸口烂疮痛的他生不如死,真要遇上了,只怕挨不了几刀,倒下的就是他,何况,对方要不止一个人呢? 他这些年行走江湖,尔虞我诈见多了,杀人也杀多了,心中自是疑神疑鬼的,生怕身边的不是仇人就是想要贪图他“神仙索”的人,都是想要害他命的人,何况他本就是个杀手。 京城里又何时多出了这么一个使快刀的高手?仇家么? 匿在一个石桥的桥拱里,连绳疼的浑身发抖,满脸冷汗,整个人狼狈落魄的就似个讨饭多年的乞丐,胸口浓汁流淌,腿上还有一条包扎过的血口,凄惨可怜。 这里也快躲不下去了,溪水渐深,水位渐长,熬不了多久,就要被淹了,他又要开始躲了。 烟雨激散,如发雨霏落下,溪水上似起了淡淡的水雾,远处传来鸡鸣,还有狗叫,云色稠浓,今日这雨怕是停不下了。 “叮叮叮——” 正缓着气息,闭目调神,他却骤听溪面的蓬船上响起声声环佩般的轻鸣脆响,好似珠玉滚动,又似玉环碰撞敲击,听的人心弦一颤。 连绳一惊抬头瞥去,就见这溪畔的一条小船船头,一个渔家小姑娘坐在乌蓬船头,双脚垂入溪中,滑动着脚丫,发着脆如莺啼的笑,手里耍玩着九连环。 居然回到了这里。 连绳有些沉默。 人心终究是肉长的,不是石头,再狠再毒再无情,剥开来,也都有软弱的地方,特别是在自己最悲哀,也最无依无靠的时候,就好像你置身冰天雪地,尽管已经适应寒冷,乃至不足为惧,可但凡有一丝丝的温暖光明,你也总会不受控制的去接近,这是人无法抗拒的本欲。 一块饼。 那块饼他吃的很安心,不用担心谁人下了毒,尽管吃的不太饱,但却觉得出奇的暖和,一个在生与死之间煎熬的人,攀过了高山,行过了低谷,见过了繁花,也历经了龌龊,其实最后再去看,真正想要的,也就是安宁平淡。 雷彬如此,细雨如此,连他亦如此。 求的只是个归宿。 而且他还是个老人,无儿无女,无家可归的老人,这么一块普普通通的槐饼,不就是最平淡也最令人心安的东西么。 身下一阵沁凉袭来,连绳这才回过神来,溪水已漫了上来,忙钻出桥拱,他想走,可等他置身在漫天风雨中时,听着那溪面上的女孩笑声,还有那些个鸡鸣犬吠,双脚却似定住般,竟蓦然的顿生出一种茫然,不知所措的茫然。 他这六十多年得到过什么?神仙索?还是这一身的伤病,孤独无依的落寞?到头来,竟然落得这般田地,天地之大,只似没了容身之处,委实令人绝望。 “怎么又是你啊?这么大的雨你也不去躲躲?” 扭头瞧去,溪畔的小姑娘好似瞧见了他,坐在船上,睁着明眸,眨巴着眼皮。 “你是不是后悔和我换饼了?” 她有些娇蛮的把九连环搁手里提捏起来,就见九环像是朵花一样。 “你瞧,我也会了,其实也不太难!” 小姑娘仿佛在炫耀。 一夜的时间,连绳就见这女娃娃竟能依照着昨天他的解法和变法,不停的尝试着变化九连环。 他眼神变了变,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警惕的瞟向他:“怎得?想要把九连环要回去?” 连绳不说话了,默然的摇头,走到了那颗槐树底下,趋避风雨。 见他不说话,小姑娘却有些耐不住活泼性子,下了船小心翼翼的凑了过来,她扭扭捏捏的迟疑着:“要不,我再给你几块饼,你别后悔了成不?” 语气嗫嚅。 像是爱极了手里的九连环。 连绳坐在地上,见小姑娘忐忑的模样,他沉默了会,问:“你会解了么?” 小姑娘一呆,然后忙点头,脆声道:“会了,昨天见你解过,就自己琢磨了一阵,你看我还会变个花出来!” 说着,坐在树下,自顾自的变着九连环。 连绳没说什么,只是在旁静静地看着,就见小姑娘解了又解,一连变出几个花样,都是他昨天变过的,然后他问:“你以前解过么?” “没有,就在夫子庙前看过,哪有闲钱买这个!”小姑娘低着头,自顾自的耍玩着,玉环连连碰撞,清脆悦耳。 二人就似和昨天颠倒过来一样,连绳凑在一旁瞧着恰如昨天小姑娘看他那般。 “你看,我又会变一个了!” 偶有欢喜的惊呼,小姑娘欢喜的摇晃着花灯似的玉环,开心极了。 连绳那张僵硬木讷的脸,竟然鬼使神差的也跟着牵动了一下,像是也在笑。 他又问。 “你喜欢变戏法么?” 小姑娘答: “喜欢啊!” 连绳道:“为什么呢?” 小女孩抬起头,有些不明白。 “什么为什么?” “你喜欢一个东西总得要理由吧,总不可能平白无故的喜欢不是!” “唔,让人开心算么?变戏法不就是让人瞧的开心么?” 听到这个回答,连绳不知为何眼神微颤,幽幽一叹。 不过说到这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的腼腆道:“要是既能让人开心,我还能再赚钱,日子过得好点,那就更好了,不过那些个手艺人老说什么传男不传女,我也学不了!” 她有些低落。 连绳呵呵一笑,脸皮却一绷。 “那是他们放屁,都是误人子弟,这天底下的多少戏法就是因为这些破规矩失传了,越传越少,一个个天天捧着小把戏坑蒙拐骗!” “我当年学的时候,也有很多人这么说,最后全被我——”说到这连绳突然住口。 小姑娘睁着眼睛,好奇的问:“最后怎么了?” 连绳摇摇头。 “不说了!” 他双手忽然搁斗篷下面一摸,再拿出来,手里已多了个物件,那是个木具,四四方方,巴掌大小,表面纹理纵横。 “认识这个么?” 小姑娘摇摇头。 连绳道:“这叫鲁班锁,不过这和寻常鲁班锁有些不一样,这是我自己做的,平时磨炼手指灵活,你看看能不能把它拆开,再装回去!” 小姑娘应了声,仔仔细细的瞧了瞧,只觉得这木锁似浑然一体,竟无从下手,就好像一块方方正正的木头,被磨得光滑无比。 连绳没提点,只是看着。 小姑娘毫无头绪,可瞧着瞧着她眼中闪过光亮狡黠,用指肚子摩挲着每一面,这鲁班锁六面看着都一样,但表面好像因为常年的耍玩有些微凹的痕迹,只在几个微凹的地方轻轻一压,木锁里立马有一截长木被推了出来,原本严丝合缝的木锁霎时似没了支撑,散落一地。 连绳看出了她的小心机,不仅没怒,反倒笑道:“你很聪明,那你试试把它拼回去!” 正这时,溪畔边上的蓬船里,传来一个喊声: “银铃,该出船了!” 小姑娘在树下应了声,而后又将地上那些长短各异的木块一一拾起。 “老伯,你等等我啊!” 她跑出了槐树,没入雨中,可很快又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三张饼,便抬着袖子遮挡着雨,便把饼搁到连绳手里,然后又匆匆忙忙的折返回去。 溪水流淌,烟雨朦胧,待瞧着乌蓬船朝上游划去,消失不见,连绳这才垂下眼睛,默然的瞧着饼,半晌喃喃道:“原来变戏法是让人开心的?” 他咬了口饼。 …… 小船沿溪而上,银铃坐在乌蓬里,捧着微雨,半露着娇小身子,晃着一对光洁的小脚,对着船尾那正在摇桨,划船的橹工弯眼笑道:“先生您可真聪明,那位老伯真的对我能解开九连环很惊讶呢,还给了我一个鲁班锁!” “您说他会传我神仙索么?” 船尾,披蓑戴笠的汉子一抬头,露出一张但凡谁瞧见都绝难忘记的脸,明眸含笑,贝齿微露,轻声道:“会的,他现在想传你的,可不光是神仙索,就是这些东西让人解的麻烦!” “结局已定!” 风雨弥天,溪上一望无际,碧水如玉,涟漪间水雾激起,映着两岸塔楼倒影,孤船晃晃悠悠的没入烟雨深处,伴随着小姑娘渐远渐淡的银铃笑声,不见踪影。 091 心中隐忧 南街。 “咳咳——” 陈记油坊里,响起了声声咳嗽。 活在这世上,混迹江湖,但凡谁大都喜欢藏着点,留一手,藏武功,那是为了藏拙,藏住底气,藏住实力,必要时可出其不意,一击必杀,藏名字,多是为了趋避仇家,改名换姓,改头换脸,亦或是为了对付仇家。 还有人喜欢藏身份,肥油陈就是这种人。 他的真名已无人知晓,估摸着是开了这间油坊,所以才会有肥油陈这个绰号,又或许他暗地里掌管着全国各地通合钱庄的账目,以及百官各方的孝敬钱,富得流油,所以,才叫这个名字。 他现在的情况有些不好,他在咳嗽,咳得很剧烈,弯了腰,弓了背,咳得面无人色,不但咳出了痰,还咳出了血,看着手帕上的点点梅花似的血迹,肥油陈的脸更白了。 他虽然有些胖,可身体向来很好,何况他一直养尊处优,精于调养,怎么可能会害病,而且还是这般呕血急咳的重病。 连“回春堂”的老大夫都查不出来病因,可偏偏这咳嗽日渐剧烈,头天还只是轻咳,第二天便是剧烈的呛咳,第三天浓痰卡喉,第四天,痰中带血,然后,刚才他发现自己的尿里也有血。 仅仅只是五天,他整个人就好似病了几十年,病入了膏肓,病到了骨子里一样,然而最诡异的是,他自己却没什么感觉,浑身不痛不痒,没有一点不适,这可真是见了鬼了。 好似随时要无声无息的死去一般,他吓得都不敢合眼睛了,生怕闭住了,就再也睁不开来。 所以他有理由相信,自己之所以变成这样,是那个人,一定是那个人,肯定是他。 肥油陈红着眼,望着鸟笼子里叽叽喳喳的鸟,嘴里低低的嘶哑道: “苏青。” 青色的石街上落着绵密微雨,淅淅沥沥,清冷孤寒,可就在他念出这个名字后,那雨下一朵朵翠黄红蓝交织的伞流里,就见一把油桐伞停在了门口。 “呵呵,几天不见,这就想我了?” 来人笑的随意,立在滴雨的屋檐下,笑的漫不经心,收着伞,手里提着油坛,一袭雪白的袍子,走了进来。 “苏青!” 肥油陈双眼瞪圆,血丝满布。 “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他近乎有些崩溃抓狂的低声咆哮道。 其实有时候死了反倒一了百了,死的快点,连痛都没有,可这样不死不活的,却又担心自己随时会死的压抑,委实太过折磨人了些。 “我要半斗油!” 苏青把坛子搁在柜台上,像是没听到肥油陈的话,惬意的逗弄着笼子里的那只鸟。 瞧着对方那张笑脸,肥油陈心头莫名有些发寒,他语气弱了点。 “是你做的手脚对不对?” 苏青自顾的走到油缸旁盛着油,轻声道:“我记得先前我说过我想要的,你的诚意呢?” 肥油陈的脸色阴沉不定,有些难看,有些僵硬,只是见苏青瞧都不瞧他,当下一咬牙,自柜台后面的一个暗格里取出一沓东西。 “这是京城里的七十二位黑石杀手的身份资料!” 苏青闻言这才扭头看去,顺手拿过,可肥油陈却没有松手的意思,他死死的盯着苏青,眼睛眨也不眨,好像怕眼前人突然跑了一样,哑声道:“你得先把我体内的古怪去掉!” 苏青笑笑。 “只是些小把戏,我在你体内留了一道劲力,不过无根之木罢了,损及一些血管,要不了几天就会散去,多吃点好的补补,就回来了!” 肥油陈的那张圆脸忽的一僵,然后扭曲,接着古怪,最后又是难看,精彩极了,而后咬牙切齿的恨恨道:“你好阴险!” 苏青拿过那些杀手的资料,温言道:“别这样说,毕竟我势单力薄的,不想点法子,对上黑石岂不自寻死路!” “如今你已无路可退,以转轮王的性子,但凡知道你泄露了这些人的身份,只怕下场好不到哪去,但愿你是个聪明人!” 肥油陈一屁股瘫坐了回去。 “细雨那边有什么消息传回来了么?有什么新鲜事么?”苏青把资料放入怀里。 “能有什么新鲜事,那些黑道高手全中看不中用,都死了!”肥油陈阴沉着脸,不情不愿的应着。 苏青问:“各地官员的孝敬钱,今年有多少啊?” 只以为他要打那些钱的注意,肥油陈身子莫名一紧,浑身的肉一颤,眼神发慌似的一凝,冷冷道:“你问这个干什么?你要想找死可别拉上我,不要以为你拿了我的把柄就能为所欲为,大不了鱼死网破!” “别慌啊!”苏青摆手笑道:“你放心,没有足够的把握我才不会露出马脚,至于你,什么时候跳出来自己随意,我也不逼你,咱们相安无事!” 见他不似说谎,肥油陈这才松了口气,沉声道:“百官加上各地乡绅,差不多有八百万两,另外还有漕运,以及各地钱庄分号,酒楼产业等等,收上来了约莫三千万两!” “居然这么多?” 苏青脸上终于露出了讶色。 “你以为呢!” 肥油陈没好气的冷哼一声。 点点头,苏青也不多说,打好了油,他神色如常撑伞出去,临了也没去瞧肥油陈那张脸,嚷道:“行吧,别送了!” “呸,谁他妈要送你!” 身后响起了肥油陈的骂声。 提着坛子,苏青笑吟吟的撑伞出了油坊,径直回到了宣德巷。 锁好门,这才一个个瞧着那些杀手的资料,花了点时间,等把每个人的形貌五官,连同身份全记住后,天光已然黯淡,夜色渐起,他揉着眉心叹了口气,将那些资料尽数燃成灰烬。 发黄发亮的火光中,映着苏青有些沉默深邃的眼,他望着火势下飞快黯淡的余烬,眼皮轻颤,似是在思考某件极为不解的事。 许久,方才自语道: “哪去了?” 哪去了?什么哪去了? “银子哪去了?” 黑石一年居然能得这么多孝敬钱,这些年积攒下的只怕早已非斤两可以计算,分邦裂土,富可敌国都不在话下。 苏青眼神变幻。 转轮王委身皇宫之内,这么多钱财,又岂是他一个宦官可以吞下的,他深居简出,既要掩饰身份,还要时刻在宫中往来,退一万步讲,哪怕他天天山珍海味,琼浆玉液,恐怕几辈子也都挥霍不尽。 何况,人总有厌倦的时候,当你得到十两银子便想得到百两或是千两万两,可当这些银子多到你花不完的时候,充其量不过是个数目罢了。 而且一个自幼进宫的太监,却练就了一身非凡绝俗的武功,这武功又是从何而来? 想到这些苏青又揉揉眉心,有些隐忧,不简单啊。 “看来,找时间得去探探转轮王的底,不然总觉得有些不踏实,武功厉害倒没关系,就怕这背后藏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灯盏里的焰苗摇曳不停, 苏青起身自床底取出一个包袱,放到了桌案上,右手五指一翻,袖中径自滑出一柄短刀来,被他顺势捻入指间。 “算了,当务之急,先得增加自身实力,且看看这罗摩遗体有何玄妙!” 武功练到一定境界,肉身肌体便会潜移默化的生出改变,譬如有人精于手上功夫,那他的十指乃至双臂筋骨脉络势必比常人要粗壮坚韧,以便蓄气发力,故而想要一窥罗摩内功的奥秘,还得自其皮肉下的筋络间找寻。 “苦也!” 瞧着面前皱瘪似脱水柿子般的干尸,苏青不由哀叹一声。 面上却如常,蹙了蹙眉,一手已摸索找寻着遗体上的脉络血管,一边下刀,刃口划过,只似庖丁解牛般,皮开肉绽。 “大师,得罪了!” 092 誓灭黑石 京城很大,也很繁华。 江山万里,又有何处比得过这一城烟雨,天底下也不知道多少的人渴望在这座城里功成名就,或富甲天下,或金榜题名,又有多少艳冠天下的女子,不是由此而起,风华绝代,名传天下。 京城太大了,而现在,恐怕没有人比苏青更知晓其有多大,因为他想要在这偌大的京城里找出七十二个人,且这七十二个人中不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而且身份地位各有不同,还都是隐于市井底层的存在,化身九流,就好像阴沟里的老鼠,藏的深,溜得快,来去无踪,犹如大海捞针。 这些人,无不是只听命于“转轮王”的黑石杀手,亦是其震慑江湖八方的底气,除却那最厉害的三大杀手外,这七十二个人,足以横行无忌。 他们有用刀的,用剑的,还有暗器、用毒的、杀人手段层出不穷,五花八门,防不胜防。 而苏青要做的,就是找到他们,杀了,或是为他所用。 至于怎么为他所用,他还不急,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但怎样去想,他还得看见人之后再做决定。 这日,苏青唱完曲儿后,出了茶亭,转过了亭荫,踏过了云影,来到了秦淮北畔,夫子庙。 六朝古都,无论哪朝哪代,这里都是望族聚居,商贾云集,两岸楼宇之间,河上船舫之内,文人荟萃,多见吟唱高歌之辈,引得那些个风尘女子一个个似是望穿了秋水,瞧了又瞧,只盼遇到个有情郎赎了自己的身子,娶回家去,长相厮守,恩爱不移。 人,得有念想。 穷的人想要钱,饿的人想要饭,冷的人想要衣,这些个混迹风尘的女子,见惯了虚情假意,薄情郎,负心汉,想要的,大多不过是颗真心。 云影荡漾,舟船往来。 河畔也不知哪家姑娘弹着琵琶,和着胡琴,唱着小曲儿,明快动人。 天气转暖,那些个姑娘穿的更少了,有些个胆子大点的,挨着一方小小绿窗,迎着微风,薄纱似的衣裳一扬,隐约可见衫下波峦起伏的勾人身段,旖旎风光。 这些个人,不似那些清倌人卖艺不卖身,挣的都是皮肉钱,男人嘛,喜新厌旧,喜嫩厌老,能挣钱的日子,满打满算也就个五六年的光景,日子一长,红颜易老,等到人老珠黄,皮肉松垮,也就只能给那些小姑娘们倒倒尿盆,伺候吃食。 所以趁着风韵在时,自是拼了命的捞钱,想着赎了身子,成个家,生个孩子,不然,这辈子死都得死里面。 可苏青这一来,只似黑夜出了太阳,黄狗飞上了天,那四面八方的目光,全朝他瞧了来。 “苏先生,我家姑娘愿备小小薄酒,还请苏先生上船一叙,听曲品茗可好啊?” 河上已有人尖声朝他吆喝着。 还有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眼神彼此交汇,仿佛要做那光天白日掳人的勾当。 “曲子有啥好听的,我家姑娘愿轻歌曼舞作陪,与苏先生共度良宵,享一夜鱼水之欢,如何啊?” 又有人不甘示弱的嚷着。 “哎呀,不好,苏先生要跑!” “快抓住苏先生啊!” 又是一声喊。 就见河畔的苏青正以袖遮脸,转身想走,再一听身后的尖叫,他二话不说撒开腿就跑,一溜烟的跑出了也不知道多远,等听不到身后的动静,这才长出一口气,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可尚未站定。 头顶陡然间炸起一声惊雷,轰隆滚荡,碾过天穹,吓的人一个机灵,隔壁的黄狗似也被惊到了,吠个不停,远处的孩子更是哇哇大哭,鸡飞狗跳。 好一声晴天霹雳。 整个天地立时飞快黯下,云色转浓,继而变厚,变黑,黑云滚滚,天空却诡异的变得发黄发亮,平地卷起南风。 “这贼老天,又要下雨!” 苏青在这住了这么久,倒是懂得了这辨风判雨的眼力,如今入了夏,南京时风时雨,早就不足为奇,未及喘几口气,他又忙拾起步子,朝远处的一座亭子下避去。 前脚踏入,后脚豆大的雨滴已一颗颗吧嗒吧嗒的落下,溅起一圈圈烟尘,由疏至密,天空中更是电闪雷鸣齐至,震的人间惶惶。 瞧了眼黑压压的天色,十有八九是场骤雨。 秦淮河畔的人群,立作鸟兽散去,一个个就似被大水冲了蚁穴的蚂蚁,慌不择路的东躲西藏,抱头鼠窜。 许是这亭子僻静,竟然只他一人在此,滂沱大雨,昏黄如泥,刷刷直落,空气中漫起一丝土腥味,眼中视野都被雨幕断了,难辨四方。 只淋的人心头凄冷幽惶。 却说他正侯着雨停。 这雨帘里径自冲出几个人来。 好家伙,苏青这随意一瞟,就见没几个是人样的,不禁蹙了蹙眉。 领头的,是个紫膛长脸的灰衣男子,狭眉细且长,双眼透着阴沉,脸颊右侧还有条刀疤,身旁还站着个身形娇小女子,二人穿着打扮俱是普通,浑身湿透了,那女子似也瞧见了苏青,眼波流转,咯咯一笑。 男人却阴狠的朝他瞧来,只是等看清他那张脸,不知为何眼神不可查的变了变,又撇过了头。 除了这两个,他们还带了六个孩子,六个残缺不全,断手断脚的孩子,不光断了手脚,这一张张的脸,不是感觉被烫过,就是被烧过,要么就是缺了鼻子,少了耳朵,整张脸都融了,一个比一个丑陋、恐怖。最后面那个索性两条腿都没了,趴在一个小小轮子车上,双手费力的划着,磨得血淋淋的,大雨淋下,嘴里“啊啊”出声,喉咙里,空空荡荡,竟是没有舌头。 他们的手上,身上,都有一根长长的链子,另一端在那男人手里。 就一眼,苏青心里真是有些后悔来到“夫子庙”了,以往他只听说这里聚集了不少走南闯北的手艺人,耍着把戏,可他没想到,有的人的把戏居然是这些孩子,简直后悔极了。 男人和女人凑在一块,那六个孩子哆哆嗦嗦的也凑在一块,大雨淋在身上。 “唉,老天爷可真会成全人!” 苏青叹了口气。 他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因为一个头大身小,五官都挤到一块,唇齿外翻的孩子正一小步一小步的挪到他面前,就好像被油汁淋过一样,看的人触目惊心,他穿着身不合体的破衣烂衫,捧着一个陶碗凑了上来,嘴里“啊啊”嚷了几声,又指指陶碗。 脖颈上,套着一圈皮环。 苏青眼睛都似有点发酸。 那汉子却微微变色,右手拽着一条链子,已凑到他脚边的孩子立马惨叫一声翻滚在地,张开的嘴里,舌根断茬分明是被利器切下来的。 苏青淡淡道:“他要银子我又没说不给,你这是何必呢?” 他扭头看向那个男人,还有那个女人。 “怎么?你给银子我就一定要收么?”男人冷笑着。 “咱们应该在张府见过,那我就干脆点好了!” 苏青歪了歪脑袋,浑身上下,随着他的动作竟是一阵噼里啪啦的炒豆子似的声音。 “贼公贼婆,另外七十人里面,你们还认识哪位啊?” 他一双手拢在袖子里,语气随意,说的话却让二人一变脸色。 男人厉喝道:“戏魁,你想干什么?” “算了,打了再说!” 苏青一双手已退出了袖子,他左手以虎爪扣向男人脖颈,右手以鹰爪同样扣向女人的细颈,亭外大雨滂沱,亭内三人一前二后,同时生变。 劲力涌泻,带起锐响,苏青那双如水的眼泊像是化作两团飘忽的鬼火,忽明忽灭。 男人不料苏青突然发难,沙哑怪啸一声,袖中一抖。 “嗖!” 一条黑影直冲苏青门面而来,竟是两枚飞镖,女人手心自后腰一摸,摸出来两颗黑黝黝的铁丸,亦朝苏青门面打来。 “呵!” 苏青喉中挤出一声冷笑,右手攻势不变,皓腕一晃,那两颗铁丸已被他稳稳接入手中,左手抬指拨弹,这飞镖已铛铛没入一旁的褐色亭柱中。 就在这会功夫,二人已随暗器而至,一左一右,朝苏青攻来,一人持短匕,一人持短刀,俱是挑筋割腕,阴狠手段。 苏青脚下不停,右手一挥,两颗铁丸化作两道乌光,倒飞而回,同时欺身而上,只在刀光匕影中,“砰砰”两声,刀断,匕毁,他已自二人间掠过,两人惨呼一声,身形离地而起,竟被苏青扼喉提起,右臂俱是多了数个冒血的窟窿,无力的耷拉着,兵器各自坠地。 地上的那几个孩子,惶恐不安,瑟瑟发抖,苏青心中无来由的有不是滋味,手下力道加重。 “你想要背叛黑石?” 男人挣扎着,女人已经在翻起白眼。 苏青平淡道:“京城剩下的那些杀手,你们一个个替我找出来!” 他松开了手,二人立时跪倒下去,咳个不停。 “我们认识的不多——咳咳——” 苏青居高临下的道:“认识多少,找出来多少!” 他说着话,双手已按向二人肩头。 “别动!” 二人却抖了个激灵,一阵无力传来。 “这是一种藏于血肉筋骨间的劲力,可阻人气血,伤人脉络,七天就能要人命,天下间,除我一人,别无他法可解!” “我住在宣德巷,别让我久等!” 骤雨来去极快,不过两三盏茶的功夫,已云收日出,苏青抬眼张望了一眼,留了句话转身出亭。 顺便往那孩子的陶碗里抛了一锭银子。 “带他们去吃点好的!” 听着话,看着苏青远去的背影,男人忽的打了个寒颤,裆下一湿,居然尿了出来。 …… 一路沉默着走到宣德巷,苏青心中仍旧十分的郁躁,出神久久,不知心里想着什么。 “苏先生!” 眼看就要就到家了,门口忽见个汉子提着鱼篓坐在石阶上,在等他。 见到苏青回来,他憨实的一笑。“先生,知道您爱吃螃蟹,今天赶了个老早给您捉的!” 他满身湿透了,估摸着是赶着那场大雨来的,苏青开门。 “进来坐会吧,喝口茶!” 汉子忙道:“不必麻烦了,我这有呢!” 他解下了腰间的葫芦,里面装的是酒,大饮了一口。 苏青笑道:“老徐,你这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居然舍得喝酒了?” 这老徐便是银铃的爹,被苏青点破心事笑的更加欢喜,抹了把雨水,道:“嘿嘿,不瞒先生,我闺女被一位手艺人收了徒弟,这些天变戏法赚了不少银子,这是她给我买的!” 苏青点点头。 “那确实是件好事。” 他又见汉子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模样,笑了笑。“怎么?你是不是想说这是最后一次给我送鱼了?” “先生您可真聪明,什么都瞒不过您,这不是承了您多日以来的恩惠,过来知会一声么!”老徐咧嘴一笑,有些不好意思。 苏青笑道:“这有什么的,人往高处走这是常情,有了银子总要想着换个活法,何况总在水上飘着也不是个事!” 老徐忙点头。“您说的对,昨儿个我刚盘下个铺子,收拾了大半天,就在城西,她娘走之前留下点做饼的手艺,想着不能糟蹋了,就打算开个饼铺,您想吃了,随时过来,不要钱!” 知会完,汉子寒暄了几句,又兴冲冲的离开了。 望着男人的背影,苏青这才推门进屋。 可这一进屋,他神色一凛。 只见正厅敞开的大门里,坐着个人。 雷彬。 他正漫不经心的吃着桌上的点心喝着茶水,也不知道从哪整了一碗面,吃个不停。 “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慢?” 苏青不动声色的问:“有事么?” 雷彬一抹嘴,道:“没有,连绳不是收了个徒弟么,转轮王去接她了,要让大伙认识认识,估摸着快了!” “等等吧!” 苏青轻声道:“好啊!” 这一等,硬是等到天色渐暗,才见门外两条身影一前一后掠了进来。 连绳脸色僵硬,喜怒不形于外,转轮王披着斗篷,手里还牵着个花容失色的小姑娘。 正是银铃。 像是瞧见了屋里坐着的苏青,银铃眼神微亮,然后又飞快隐去,不情不愿的跟着转轮王进了屋子。 “坐吧!” 转轮王一松手。 银铃立马躲到连绳背后,探着脑袋偷瞄着几人。 “连绳,你徒弟就是这小姑娘?” 雷彬饶有兴趣的打量着。 转轮王道:“你叫银铃?” 银铃小心翼翼的问:“你们是谁?” 转轮王沉声道:“黑石!你师父也是黑石的人,往后你也是,你师父叫连绳,他叫戏魁,他叫雷彬!” “来,吃点心!” 苏青温和笑着,把点心递了过去。 银铃瞪着眼,像是刚认出苏青似的。 “你是茶亭唱曲的先生?” “坐吧!” 连绳也道。 银铃当即畏畏缩缩的坐在椅子上,然后乖巧的拿起一块点心,小口吃着。 “探子传来消息,前去截杀细雨的人全死了,而且细雨的线索莫名其妙的也断了,恐怕是出关了,另外,她手上的罗摩遗体,是假的!” “假的?” “嗯?” 在场之人,神情皆变。 “我了解她,她生性孤傲,遗体一旦入手,绝不会轻易交出去,定会贴身携带,但那晚她确实带走了遗体,而且中途调换,歇息的地方我们也都查过,包袱从未变过,我猜,遗体还在京城,也许落到了谁的手中!” “既然她不会给出去,那就应该是有人出手夺了去,以她的实力,你们说,谁能从她手上把遗体拿过去?” 转轮王的一席话,听的苏青大为诧异,这老谋深算的太监真不是寻常人啊,这么一点线索就能想这么多东西。 “别看我,我那晚早就回家搂着老婆睡觉呢!” 雷彬见转轮王看向他,不紧不慢的撇清着关系。 “不还有个和尚么?” 苏青淡淡道。 转轮王沉吟了片刻。 “消息传来,细雨把那和尚杀了,遗体也不在他手上!”他又看向苏青,然后还有彩戏师连绳。“不急,一半遗体,难成全功,等找到另半具遗体再做定夺!” “细雨如今的替手还没找到,连绳,以后刺杀任务,由你师徒二人出手!” 连绳道:“是!” 苏青听的心中暗叹,时机未到,他没说什么,只是又给了银铃一块点心。 “谢谢先生!” 小姑娘对他眨眨眼,笑着。 “这点心可真好吃,先生,我以后能去亭子里听曲儿么?” 苏青柔声道: “好!” 转轮王却没久留,起身走了出去,一个黑石杀手蒙面进来,搁下几张格杀令。 “银铃,走吧!” 连绳起身收起格杀令,对着银铃招呼道,师徒二人一前一后也走了。 “行了,我也走了!” 雷彬紧随其后。 屋里又归寂静。 苏青望着望了眼外面的夜,良久,嘴里才以一种平静的语气,慢吞吞的道:“要不,灭了黑石?” 半晌,他眼神一凝,沉声道: “誓灭黑石!” 转身拂灭了灯。 日子亦如往常。 直到第三天傍晚,苏青的家门外有个瘸了脚的孩子敲响了门。 093 又一年春 世如浮云春梦,转眼又一年春。 傍晚。 却说一场急雨落罢,宣德巷口,银发布衣的老妪卖着艾茶,摇着小扇,面前摆着小摊,脸上挂笑,自打苏青一年前来了这巷子,她这生意也越来越好了,年前,一口气硬是置办了七八间院子,收着租金,小日子日渐红火,新衣不断。 坊市间叫卖吆喝不绝,忽听。 “是蔡大娘么?听说你要招租?” 听到面前有人说话,消磨光景的蔡婆抬眼去瞧,就见面前站着个背着包袱的素衣女子,手中拿着招租的告示,见有人要租她的房子,老人这脸立马笑开了花。 只朝着旁边的租户招呼了句,便领着人姑娘往巷尾走去,进了条胡同,打开了个院门。 “这以前是黄大夫的家,去年回乡了,然后被我买下了,每月租金三两二,你看看,觉得合适的话,租金三两就行了!” “可以的,这是三个月的租金!” 女子四下看了看,见合心意,便点点头。 见姑娘应了下来,蔡婆收了银子,又笑道:“你可算找对了,我这地方可是人杰地灵,苏先生你知道吧?他可都住在这巷子里,邻里间,在这里做生意的,都发了财,时常还能多走动走动,就在隔壁不远。” 完了还低声道:“多少姑娘可都是背地里私下找我,我都没答应!” 姑娘失笑摇头。 蔡婆问:“对了,敢问你贵姓大名啊?” 姑娘回道:“我姓曾,单名一个静字!” “曾静是吧?呵呵,那好,我明天就给你立个租契!”蔡婆念了几遍这个名字。“这房子很大,你一个人打扫可能有些不方便,待会我收了摊来帮帮你!” 瞧着蔡婆出了屋,名叫曾静的姑娘这才收回目光,坐在门槛上,微微愣神,闭目一仰,倚着门扇,口中喃喃道:“我愿化身石桥,经受五百年的风吹,五百年的日晒,五百年的雨打,只求她从桥上走过……” …… 苏先生,自然就是苏青了。 京城里,名动京华且姓苏的,也就只有一人。 苏青。 他在干什么呢? 他在杀人。 杀谁?杀黑石杀手。 天色渐暗,雨霏飘落。 他这次杀的,是个青楼里的女人,一个人老珠黄的女人,这半年来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但如今的他,做事已不需要亲自动手,所以,尽管他在家里吃着饭,但他想要做的事,也都能做到。 桌案上,摆着一方汤锅,下置碳火,汤里则是煮着片好的肉,汤汁红艳,仅是嗅着热气,也让人口舌生津,胃口大开。 桌角摆着一盏灯,焰苗嗤嗤摇曳,火光已将室内盈满。 吃了有些时候了。 就见,外面的雨霏里悄然滑出个身影来,局促不安的立在苏青身旁。 “先生,事已办妥!” 苏青没说什么,挥挥手,那人又已退了下去。 这时候。 忽听雨中响起一连串的铃铛声。 一个娇小身子猝然就似从天落下来一样,蹦跳着进了屋。 那是个小姑娘,她自顾的端起备好的碗筷,吃着桌上的菜。 “要是连绳知道你用他的神仙索来吃东西,你猜他会是什么表情!” 苏青笑着给小姑娘夹着肉。 银铃大口吞吃着肉片,嘴里含混道:“不会的,我师傅他说,让我暗中接近你,刺探你的虚实,而且,这半年京城里好像暗手死的多了些,这是转轮王的命令,他已经怀疑你了!” “唔,好吃!” 她好像很喜欢吃苏青做的东西。 “而且,我师傅去河北了,通州,听说是找到了那个什么细雨的替手,去接她了!” 苏青讶异道:“嗯?叶绽青?” “先生你怎么知道?” 小姑娘一抬头,扎着根辫子,背后还系了个五彩的斗篷,和彩戏师的那个一模一样。 瞧着她狼吞虎咽的模样,苏青又给她夹了几筷子,一个人吃饭到底是不如两个人来的有滋有味。 “慢点吃,这次去徐州,不好玩吧!” “那个太守有防备,布置了埋伏,但还是都被师傅杀了!”小姑娘点点头,又笑笑。 苏青不知为何沉默了会。 “也不知道帮你挑的这条路,是对还是错!” 银铃忽的仰起脸。 “我爹说,人活一世,都得有活下去的理由,我爹是为我娘和我活着,先生你呢?你一个人做了这么多事,有什么理由么?” 苏青听的一愣。 “我么?” 他竟一时语塞,说不出来。 好一会,才笑道:“可能我也在找吧,说不定等哪天停下的时候,就找到了,但在这之前,我还是想一直走下去,结交几个朋友,喝几壶老酒,瞧瞧这些江湖,称量天下高手!” “不过看来,这个江湖是找不到了!” 小姑娘轻皱着眉,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 苏青道:“快吃吧,天色不早了,吃完了就赶紧回去!” “哦!” 待三更梆响。 小姑娘这才吃饱喝足了,依依不舍的出了门。 苏青收拾着碗筷,夜色里,忽见条条黑影从四面八方的雨氛中掠到了门外的昏黄火光下。 “都来齐了?” 他洗了洗手。 “先生,都到了!” 三十一人。 这些人,个个黑衣蒙面,身手矫健,都是这半年来,被他找出来的黑石杀手,人都是怕死的,死过一次的人,更怕死,至于不怕死的,都已经死了。 而且,他不喜欢等,有的人喜欢静候时机,有的人却喜欢亲手创造时机,而他,喜欢占尽先机。 他已经等的够久了。 这一次,他要杀的是“转轮王”。 远方的天穹,忽在这个时候,亮起了一团星火,宛如流星拖尾似的直入苍穹。 黑石千里火。 那个女人的死,只怕被人发现了,苏青并无意外,这本就是他放出去的饵,为的就是吸引转轮王出来罢了。 何况,对方已经怀疑到他身上了,而且,他早就想动手了。 “你们先去吧!” 苏青轻声道。 “是!” 人影纷纷兔起鹘落,没入雨中,不见踪影。 苏青这才提剑,撑伞,往外面走。 094 争权夺势 雨氛绵密,雨丝很细。 就在这阴霾雨氛里,忽然亮起了一盏油灯,雨下的寂寞,灯火也亮的单调,长街古旧,一块块青石板上泛着冷寒微光,映着斜飘直飞的雨沫,置身其中,只让人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寂寥。 脚下的路有尽头,江湖路是否有尽头? 可就在灯盏亮起的时候,这雨便不再寂寞。 街上,一个名叫陈记油坊的铺子还开着一扇门户。 “踏踏踏——” 骤密的脚步声,像是比雨还急,比雨还密,刷刷掩过了风雨,惊破了寂寥,宛如刀剑拽地,闷鼓急催,寂寥的人,也不再寂寥。 一只斑斓虎皮猫不知何时自屋檐下的小巷里窜了出来,可跃起的身子未等落地,已有一颗铁蒺藜嗖声打出,猫儿身上陡然溅开一团血水,沉沉坠地,落入雨泊,再无动静。 掌灯的人,是一个身披斗篷,头戴兜帽的男人。 转轮王。 他的气息很沉,很重,脚畔搁着具尸体,那是个上了岁数的女人,布衣木簪,人老珠黄,圆圆的脸上,涂着层白的有过分的脂粉,被雨一淋,就跟面粉被冲开一样。 “第几个了?” 转轮王垂着眼问。 一旁的肥油陈忙道:“第十一个!” “半年来十一个暗手接连离奇身死,你不觉得出了什么问题么?” “仇家?” 肥油陈的语气很是恭敬谦卑。 转轮王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哑声道:“这半年,咱们防的只是别人,没防自己人,何况她浑身只有一处致命伤,我猜测,一定是她认识的人陡下杀手,她一个杀手,你觉得会认识谁?” 肥油陈身子一哆嗦,惊疑道:“帮主的意思是自己人下的手?” 转轮王道:“有人不安分了!” 脚步声停,雨氛里,一条条黑影从四面八方悄无声息聚来,隐隐幽幽,像是化作一个个鬼魅,只露着一双双眼睛。 雨滴淅淅沥沥,众人无言。 又有人来,雷彬,他还是那副懒闲的模样,还有银铃,她如今作为连绳的传人,有资格,也有身份来。 “谁还没来?” 等了良久,转轮王都不耐烦了。 “苏青,他还没来!” 肥油陈忙道。 “瞎说,我这不是来了么!” 他正说着,说曹操曹操到,长街一端,已见个白衣身影缓足慢步撑伞行来。 “你来的也太慢了!” 肥油陈叱着。 苏青轻笑一声。“没办法,谁我生了这张脸,你倒想慢,可你那张脸怕是没有姑娘喜欢,身子骨怕也不行了吧!” “你、” 肥油陈气的直瞪眼。 “他说的是实话!” 雷彬在旁不合时宜的插着话。 “够了!” 转轮王眸光只在空中划了一圈,从雷彬的身上开始,最后落到苏青的身上。 “今天召集你们,是因为黑石暗手接连殒命,你们都留意一下!” 苏青脚下不停,一直走到那尸体面前,看了两眼,不经意的道:“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江湖子弟江湖死,做咱们这一行的,谁没个仇家!” 他说的很随意,也有些敷衍。 “轰隆!” 天空陡然响起一声雷鸣,像苍白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人间,也让所有人的脸都亮了一亮, 雷声甫落,苏青却眼皮微抬,瞄了眼头顶,“噗嗤”笑出了声。 这声笑,此时此刻,笑的可有些不是时候,有些刺耳,有些肆无忌惮。 转轮王沙哑着喉,问道: “你笑什么?你觉得很好笑?” 苏青笑道:“不知道为什么,每每听到雷声,瞧见这雷雨天,我就在想,连绳要是这时候施展神仙索,会不会被劈下来,哈哈!” 这个笑话可真是一点都不好笑,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神仙索”的威名,那是用来杀人的,也不知道杀了多少人。 转轮王撩下了兜帽,露出了他那张脸,那张眼睑下垂,有些苍老的脸,他手中的转轮剑,此刻兀自响起隆隆声响,那个轮子在转,转的飞快,像是成了雷声。 所有人都看着苏青,没人说话。 等他笑完了,笑够了,才慢条斯理的迎上面前的那对目光,温和道:“呵呵,帮主您这疑心病可越来越重了,京城再大,那些个暗手总有遇上的时候,指不定谁起了心思呢,又或许,是您不满意,自己杀了他们想来试探我们呢?” “苏青,你敢这么和帮主说话?” 肥油陈猛一抬头,厉喝道。 “得罪,得罪!”苏青不以为然的笑道:“我只是在就事论事,合理的想问题,何况我这一年来,可是天天都在亭子里唱曲儿,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去整那些弯弯绕!” “也可以白天唱曲儿,夜晚杀人,何况杀手杀人谁会挑在白天!”雷彬这时候冷不丁搭了句话,他老神在在的坐着,眼睛眨也不眨,可就在说话的时候,他兀的笑了笑。 苏青点点头。 “言之有理!” 转轮王淡淡道:“这么说你承认了?” 苏青一扬眉。 “承认?承认什么?” 肥油陈瞅准时机喝道:“这些人是你杀的?” 苏青又撇撇嘴。 “我什么时候承认了?我承认他讲的有道理,又没说他讲的对,你们却这般等不及了要坑我!” “你忘了你的身份,你也忘了我的身份,在我面前,道理从来都不是你能拥有的,我猜另一半罗摩遗体肯定在你手中,因为知道细雨得到罗摩遗体的,只有黑石中人,我猜你那晚应该是折返了回去,遇见了细雨,或者你早就知道她藏在哪!” 转轮王的话一出口,周围六十来位杀手,无不是纷纷将四面围了个水泄不通,似乎生怕苏青会逃。 这时候,苏青忽然嗅了嗅鼻子,因为他闻到一股十分奇怪的气味,他看向一个浑身罩着黑袍的人。 “你那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那人一开口,苏青就认出了对方,居然是连绳。他的声音很清透,不沙不哑,倘若去唱戏,这个嗓子只怕能招来不少听客。 黑袍一揭,果真是连绳,他嘴角露着冷笑,脸颊微颤,他身上的病害更重了,浑身散发着一种刺鼻的药味,很重,可再重也掩饰不住那股子烂肉般的异味腐臭。 转轮王看着苏青。“我让银铃故意告诉你连绳去了通州,想不到,你还真的等不及了!” 苏青看向银铃,小姑娘现在正躲在连绳背后,探着脑袋,偷瞧着他,目光躲闪,他似是认命般叹了口气。 “现在,把罗摩遗体交出来,不然,所有和你认识的人,都得死!” “合着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呗!” 苏青撑着伞,雨丝顺着伞沿溅落,朦胧雨氛下,他若无其事的点点头,轻声道:“对,我忘了,不能和有权有势的人讲道理!” 他脸上的笑意犹在,可一双如水的眼泊刹那似燃烧了起来,宛如化作两点沁寒平静的鬼火,不知是眸光映着火,还是火光映着眸,幽深的似是两个无底洞。 “可你猜错了一件事!” “哦?猜错了什么?” 转轮王似对苏青的镇定有些好奇。 苏青稍稍沉吟了一下,方才开口低笑道:“因为这条街上,有权有势的可不光是你一人!” 他话刚落地。 惨叫骤起。 一声声惨呼连连响起在幽寒的雨氛里,听的人心惊胆战,足有八九声。 那本来看似浑然一体的黑石杀手们,陡然间已有数十人突袭出手,他们出手的对象可不不是苏青,而是身旁毫无防备的人。 剩下的人,这才匆忙回过神来,叱喝,惨叫,惊呼,瞬间交织在一起。 然后分开,分成两拨,一拨已站到苏青那边,另一拨,则是慌张的退到了转轮王那边,地上留下了十来具尸体,血泊如墨,自身下溢散开来。 “你看,现在,好像我的权势要更大一些!” 苏青说话的声音像是永远大不起来,可他的话,却让在场之人都变了脸色。 “就凭这些,你也敢这样做?” 转轮王笑的有些讥讽,如今连绳、雷彬俱是在他这边,加上肥油陈,还有剩下的黑石杀手,足以把这群以下犯上的叛徒全部斩杀。 “真不知道你哪来的底气!” “除了苏青,一律格杀勿论!” 苏青也摆摆手。 “杀!” 刚刚分开的黑石杀手,如今霎时再遇,暗器,刀光,剑影,连同惊叫惨呼交织在一起。 “连绳,你和雷彬去把苏青抓回来,逼问出罗摩遗体的下落!” 苏青摇摇头,慢悠悠的收了伞,放了伞。 “我只说一遍,助我杀了转轮王,从今往后,你们再与黑石没有瓜葛,想怎么活怎么活!” 连绳神情阴沉,流火双刀已拿捏在手,仿佛在思量着什么,雷彬从始至终都没说过什么话,动也不动,可他袖中已滑出一对判官笔似的钢刺。 “以一对四,看来你毫无胜算!” 肥油陈也提剑在手。 “动手!” 连绳冷喝道,他似已下了决定。 可说时迟那时快。 “啊!” 一声惨叫。 一声出人意料的惨叫。 谁的惨叫? 095 黑石易主(周五上架,求推荐) 一声惨叫,此时此刻,显得格外清晰。 因为惨叫声不是从那些暗手里发出的,发出惨叫的人,是黑石中那最厉害,也最顶尖的几位之一,谁在惨叫,这就很关乎到此战的成败了。 惨叫的人,首先不是苏青,他正在收伞,还要拔剑,便在适才说话的时候,为了防止偷袭,他已退出有那么一段距离,所以防备之下的他,不会发出这声突如其来,且猝不及防的惨叫。 惨叫的人也不是雷彬,他独来独往,生性孤僻,所以,他总是适当的会和人保持一段距离,特别是这些杀手。 惨叫的,是连绳。 “动手”二字甫落,他已自雨氛里纵身而起,扑了出去,扑向的人居然是苏青,肯定是苏青,如此明面上毫无胜算的一战,但凡是谁,都不会傻到自寻死路,去背叛转轮王,与他站到同一阵营。 所以,为了自证清白,抵消转轮王的疑心,他肯定要出手的而且是先出手,什么情分义气,在生死之间,那是毫无意义,有的兄弟生死危难之际尚且拔刀相向,何况与他没有半点情分的苏青。 可就在他纵身而起的同时,已有人比他先飞了起来,不对,不是飞,而是攀到了一根直直立起的绳上,一刀直刺进了他的腰背,惨呼中,连绳淋着雨,翻滚在了地上,溅的满身泥渍,水花四起。 他甚至有些没反应过来,没明白,以至于那张因疼痛而扭曲的脸上有些惊讶、错愕,还有不敢置信,因为在他身后能刺他的,只有一人,他的徒弟,唯一的徒弟。 银铃。 出手的果然是他徒弟。 “咯咯!” 他已听到笑声,背后银铃似的脆笑,还是那么单纯、纯粹、悦耳,莺啼燕语般,可如今听来,却让他气息都在发颤,疼的他发颤。 笑声倏忽已远,苏青身旁,小姑娘有些笨拙的落到那里,手里握着一柄小巧精致的弯刀。 细雨扬洒,她仰起沾着雨沫脸,抓着苏青的衣角,笑问:“先生,我做的好么?” 她居然看都不看自己,连绳只觉得五脏都被这一刀捅碎了,也不知是不是气急攻心,口中“哇”的呛出口血来,混着泥汤,他双目似有怒火喷吐而出,眸子赤红,嘶声问:“我可是你师傅啊!” “我知道,可师傅你不该对先生出手的!” 银铃俏生生的立在苏青身旁,淋着雨,眨着明眸,翘弯的睫毛轻颤,震的雨珠滴落,她脸上还是那副干净无暇的笑,好像带着种理所应当,或者说本该如此的模样。 苏青揉揉她的脑袋,轻声道: “你做的很好!” 听到这声夸奖,银铃笑的更加开心了。 “啊!” 猝然,又是一声惨叫。 这声惨叫,却更让人意外。 因为惨叫的居然是肥油陈,便在前一刻,他手中的剑陡然刺向了身旁的转轮王,一直谦卑恭敬的面容豁然生出了阴狠冷厉的杀机。 剑光森寒,划破雨幕。 突如其来的变化,哪怕转轮王一时也有些猝不及防,何况他心神被连绳的变故一分,这一剑可谓是阴狠诡辣到了极点,且挑选的时机也恰到好处。 “轰隆隆~” 但转轮王到底还是转轮王啊,转轮剑上的隆隆声响陡然间似快到一个极致,快到尖锐刺耳,听的人耳膜嗡鸣,气血不稳,便是雨丝都像是这一声搅乱了一样,纷乱无序,激成无数雨雾。 “噌!” 转轮剑似被那嗡鸣拖出了鞘,剑光竟是蓝色的,汪汪的蓝,交汇着沁人心肺的杀意,带着雨水浣剑似的激响。 便在肥油陈的剑刺破他肋下衣衫的刹那,他身子陡然弯了出去,就好像拉开的弓弦,可双脚未动,倾斜着似陀螺一转,两剑已碰撞在一起。 但为何肥油陈会惨叫呢?因为还有个一直没动的人,突然出手了。 雷彬。 他一直懒闲的神情霎时一凝,双臂一抬,“叮叮”两声颤鸣,两根飞针已分别射向肥油陈的手腕与心口。 电光火石间,肥油陈浑圆的身子忙就地一滚,撤开的瞬间已发出声惨叫。 他闪避的同时肩头中了一针,身子只似跳动的圆球,脚下水花溅起,起落奔走慌忙朝苏青赶去,急声呼道:“救我!” 因为身后转轮王已提剑刺来,刺耳的嗡鸣,飞快逼近,像是怒极于他的背叛,要当场格杀他。 心中恐骇无比,可肥油陈就见到不远处的苏青居然没有丝毫动手的意思,立时万念俱灰,只以为对方是弃他于不顾,当下浑身发凉,只道“我命休矣”,肠子都悔青了。 不料。 “动手!” 苏青眼皮一抬,他确实没动手,他只是说话,他说的话是动手,然后把视线望向转轮王的身侧,雷彬。 其实,很多时候,一句话,就能做很多事情。 雷彬脸色一变,转轮王脸色也变了,他刺出的剑竟然因为这句话强自收回,然后一转身形,急掠出一段距离,这才警惕阴沉,惊疑不定的看向雷彬,以及苏青。 肥油陈连滚带爬的靠在一个墙角,因为听到动手二字,他心里已对苏青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形势刹那逆转,可转的也太快了,他已有些分不清谁是谁的人,谁又是谁的杀手,所以他有些害怕下一刻自己也被人杀了。 缓了几口气,他心有余悸的朝苏青怒吼道:“你为何没提前通知我?” 苏青已拔出了剑,拭了拭青寒的剑身,朝肥油陈淡淡瞥了眼。 “告诉你了,你能演的这么像么?” 雷彬张口欲言,脸色古怪难看,就好像遇到了什么纠结的事,眼神阴晴不定,嘴里却道:“你说的话,还是否算数?” 他好像改变注意了,看向了转轮王。 苏青温和一笑。 “当然,决不食言!” 然后。 他杵着剑,淋着雨,瞧着转轮王,笑道:“你瞧,现在,你有几分胜算啊?” 转轮王的气息更重了,脸色更加难看,眼神愈发阴沉。 一个人的能力终究是有局限的,特别是他,既要掩饰自己的身份,还要往返于宫内外,哪怕他耳目众多,可终究不如自己亲眼看见的听见的,就像是一个屋子,主人时常外出,便很容易遭人偷梁换柱,乃至换了主人。 黑石暗手的厮杀几乎是一边倒的结果,且苏青局势逆转,所有人更是信心暴增,结束的很快,已有不少人临阵倒戈。 他们已飞快的围住了转轮王,就像先前围住苏青一样。 苏青拔出了剑,却还是没有动手的意思,他牵着小姑娘,慢慢走到屋檐下,边躲着雨,边柔和的对着雷彬和肥油陈,以及黑石杀手轻声道: “你们的暗器呢?” “是,帮主!” 风雨之中,刹那间,数十道,数百道乌光流影,已铺天盖地的朝转轮王打去。 不错,此时此刻,他俨然已是黑石之主。 096 黑手初闻(周五上架,求推荐) 夜。 雨雾漫漫。 檐下。 一白一青,两条身影正避雨静立,衣袂翻卷,裙摆轻扬。 “轰隆!” 凄白的闪电,划破了稠密的雨幕。 雨中,但见影影绰绰数十条黑影翻跳纵跃,手中一拨一抖“噗噗噗”连连声响,有的没入木柱,有的没入石壁,有的钉在地上,火星四溅。 而在街心,一人正披头散发,疯了般怪啸着,长剑挽起,便见雨中蓝虹如影漫起,似流星掣电,忙夺路而逃,他想要逃,可“叮叮”又是两声响,清脆颤鸣,封去了他的退路,出手的,是雷彬。 飞针不比寻常暗器,又细又小,何况还是在这雨中,几乎难辨雨和针,他离势为之一停,已不得去挥剑抵挡,剑光一亮。 “砰砰!” 剑身上,乍起两声低鸣,真就被他给挡住了,飞针倒转而回没入雨中。 可随后而来的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暗器激射,铁丸、铁蒺藜、飞镖、飞刀、飞枪,看的人头皮发麻。 他又不得不退回去。 任他武功再高,落在这等有死无生的可怕围攻下,天罗地网中,也免不了受伤挂彩,血水满身,只待气虚力疲之际,便是饮恨身死的下场。 檐下。 “难受的话你可以哭出来,不碍事的!” 苏青忽然轻声道。 檐下只有两人。 小姑娘紧抓着苏青的手,闻言忙摇摇头,脸上的笑不知何时竟有些苍白,她轻说:“我只是难过这世上少了一个对我好的人!” 苏青的脸好像也有些白了,这等命如草芥的世道,想遇到一个对自己好的人,可真的够难的,而且师徒相残的局面,他真的是再也不想看见了。 “我知道!” 他把小女孩的手握的更紧了,像是怕她冷。 “何况,我本来就是骗他的,我觉得还是不要的好,不然就算不是今天,可等他哪天知道了,恐怕也不会再对我好!” 银铃仰着脸,脸上带笑,水滴溅落,不知是揪心的泪,还是沁凉的雨。 苏青替她擦了擦,叹息道:“没关系,没关系的!” 蓦然,他目光一动。 直直望向街上那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浑身是伤的人,他浑身已钉满了暗器,鲜红的脚印一步踏出,便被雨水冲散。似已心知无路可退,也已无活路,此刻,转轮王那双阴沉的眼珠子里陡然暴发出一种难以想象的冷芒来,穷途末路,他已不再想要冲出包围,而是朝苏青掠去,好像就是死,也要拉上他,又或者,杀了他,重握大权。 “以下犯上,罪不容恕!” 那些黑石杀手的暗器已经全打没了,可他们还有刀剑,无需苏青多言,一个个已扑杀拦上,新旧更迭,谁都不想落后于人。 可苏青却一挥袍袖,示意所有人退开。 “让他过来!” 猛虎再猛,焉能敌得过群狼噬杀,任其武功如何高绝,终究不过凡人之躯,临死反扑,又何尝不是回光返照般的刹那,熬的过几息?撑得过几招?重伤之躯,不过是一盏即将油尽的残灯罢了。 转轮王看着苏青,他浑身湿透了,衣角、脚下,血如泼墨,由浓渐散,转瞬无迹。 苏青也看着他。 言语在此刻早已没有说的必要,成败至此,只分生死。 雨氛里乍现出一道蓝芒,难以想象的快疾,似飞星穿云,如流星直坠,剑锷处的精铁转轮此刻轰隆作响,几如滚滚惊雷。奇兵之所以奇,都有其可取之处,便在这转轮嗡鸣作响之际,那些但凡落到剑身上的雨滴竟然无不是顷刻溃为水雾,好似漫天齑粉。 掣电风雷似的剑势,还有这转轮的奇巧,竟是令划开的雨幕有那么一瞬没有来得及合住,好似一块多了豁口的布帘,豁口由街心而起,笔直而来,来势极汹,像是剪刀裁剪过的一样,直延伸到苏青面前的屋檐下。 只是,就在这一剑即将刺到苏青面前的时候,他蓦然抬脚朝前迈了出去,迈出了屋檐,迈入了雨帘。 “唔!” 喉咙间似吞咽着烈火,沉重且难以发泄,只在苏青踏出去的顷刻,那落在他身上的雨水,溅落的一瞬,竟发出“滋滋”声响,好像他已非血肉之躯,而是烧红的烙铁,滚烫的热油,身上腾起袅袅水雾,就着昏黄黝黯的灯影,竟翻起一片迷蒙的氤氲白汽。 他也刺了一剑。 手中照胆颤鸣不休,宛如龙吟,直刺出去。 “铮!” 双剑竟是在这一刻相抵,剑尖针锋相对,不偏不倚,撞在了一起。 两剑之间,雨幕如被一股无形力道撕扯的扭曲粉碎,转轮王早已身受重伤,此刻如遇磅礴巨力,浑身伤口已似泼墨便迸溅出缕缕热血,他厉声尖啸一声,右袖刹那爆碎,手臂上血管脉络纷纷如蚯蚓般露了出来,几乎炸开,嘴里大口吐血。 二人如在角力。 忽见白袍飞卷,苏青右腿乍然自下而上扫出,在雨中划出一道弯月似的匹练,像是一道响鞭炸响在耳畔,澎湃劲风袭面,卷的转轮王满头乱发四散冲飞,面部肌肉都在扭曲。 “哗!” 脚下雨水席卷,转轮王已倒退,胸口一条笔直的血痕几乎将他开膛破肚,竟是一脚扫出来的,火辣刺痛。 心中正自惊疑之际,苏青那张脸,那张已发红发烫的脸豁然逼近,就好像一颗接连弹起的石头,脚下纵跳翻腾,瞬息已是逼到近前。 雨水溅落,他眼前忽见重重青寒剑影,好似十几二十个人同时向他刺来,剑影泼天,转轮剑嗡鸣再起,可苏青的左手忽然也动了,袖子寒光乍然一亮,如一缕飞电,自他腕间一转,未及反应,像是没了知觉,转轮剑竟兀自离手而出。 一只手同手扣住了他的喉咙,风雨横飞,待再站定,他已到了屋檐下,苏青身上的水汽飞快散去。 “我有件事,一直想问问你!” 苏青提着他,四目相对,吐出一口热浪,一个有些不可思议,一个很平静。 “你的武功,和谁学的?” 可当苏青问完这句话后,转轮王的眼神忽然变得很诡异,然后就好像是藏着讥讽,冷笑,恐惧,饱含着太多复杂的道不明的意味,宛如看着一个笑话,一个将死的人,或者说一个死人。 “你会知道的!” 他尖利的嗓音终于漏了出来,尖声笑着,神情凄厉。“江湖路一旦走上,谁也别想全身而退,我会在黄泉道上,看着你们!” “原来如此,那我等他!” 苏青默然顷刻,像是明白了什么。 五指一松,他一拳砸出,转轮王已重新飞入雨幕,如一个稻草人般倒飞出去,在空中喷出一口血雾,跌落雨中,不复动静。 拾起地上的转轮剑。 苏青一挥手。 所有人已开始打扫着长街,只待一夜春雨过后,所有的痕迹都将荡然无存。 苏青牵着银铃走到连绳面前,这老人没死,只是受伤失了战力,已挣扎着爬到屋檐下,冷漠而平淡的看着自己的徒弟,像是引颈受戮般等死,心灰意冷,心丧欲死。 视线微垂,苏青轻声道:“看在这孩子的份上,我留你一命,她学了你的东西,终究是欠了你的,罗摩遗体凑全后,我会把上面的内功给你,了结今日因果,你一生杀人无算,但愿此次历经生死之变,能有个新的开始,好自为之吧!” 连绳眸子里又似有光亮闪过,他看着银铃,嘴唇翕动像要说些什么。 “师傅,下次可别那么轻易相信别人了呦!” 小姑娘眨眨眼。 想了想,苏青又瞧向肥油陈。 “借你这地方,把他伤养好,剩下的事你看着打理吧,过些天再说!” 今时不同往日。 肥油陈闻言忙道:“是,帮主!” 苏青点点头,又撑开了伞。 “先生,都结束了么?” 银铃凑在伞下。 二人边走边说。 苏青长呼出一口气,目光幽深。 “结束么?恐怕还得等等!” 097 惊变惊变(周五上架,求推荐) 迄今为止,至昨夜,苏青已拥有过很多身份。 譬如,他唱过戏,夺过魁,与人决过生死,打过擂,做过小店的伙计,当过黑店的掌柜,笑迎八方风雨,混迹黑白两道。 如今,又成了黑石的“首领”。 这一场接一场的,就像是做了个漫长而遥远的梦,时有旖旎,时有恐惧。 人生,何尝不是一场梦。 看来人生不到尽头,这梦就得一直做下去。 每个人都会做梦。 而肥油陈就在做一场噩梦。 夜已经深了。 转轮王已死,他心里好似松了口气,至少比起来,苏青要更容易相处些,有时候一个人但凡长得好看,还是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 尽管先前苏青差点要了他的命,但只要他没死,结果总是好的不是。 一旁的连绳脸色还很难看,那一刀尽管只为伤他,不为杀他,可他心底里仍旧是不好受的,伤口已经止了血,包扎了,他喝了口热茶,看也不看财迷似的数着钱的肥油陈,转身就想出门离开。 “我说你都活了半辈子了,怎么还这么执拗!” 肥油陈逗着笼子里的鸟,慢悠悠的道。 他们几人相识已久,虽说不是知根知底,却也多多少少了解一些,除了雷彬,谁不是孤家寡人的,做的是见不得人的事,活的也都见不得人,就像是孤魂野鬼一样。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往后,咱们也都不必活的那么累,少了拘束,自由点,有什么不好的!” 连绳脚下一顿,鼻腔里“哼”了声,显得有些有气无力,然后拉开了们,准备走。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长街空旷,死寂。 可就在他准备出门的时候,他一双瞳孔忽然骤缩,本就发白的脸更白了,白的宛如没了血色,像是涂了层墙灰。 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夜色里,像是见了鬼一样。 冷风一吹,他一个激灵。 忙又缩身退到油坊,小心翼翼的合上了门。 肥油陈见他这副模样不由皱眉道:“你怎么回事?见鬼了?” 连绳却一动不动的凑在窗户下,眼神透过缝隙盯着外面。 肥油陈见到这副诡异的情形,不知为何忽觉得背后凉飕飕的,连绳又岂是寻常人物,杀人无算,不惧鬼神,可如今也不知道瞧见什么玩意儿了,竟被骇成这样。 鬼使神差的,他也凑到了近前,就趴在门缝下偷瞧了一眼,就一眼,一张胖脸瞬间也没了血色,眼神也变得诡异起来,差点叫出声。 就见透过窗户缝,死寂冷幽的街上,此刻居然传来了一阵隆隆轰鸣,好像是转轮的转动声,这个声音对他们来说,简直再熟悉不过了,那分明是转轮王的转轮剑才有能发出的声音。 苏青回来了? 不可能,因为他们已经看见了这声音的源头。 那是一条身影,披着斗篷,戴着兜帽,一手握着转轮剑,一手提着盏孤灯。 看到这个人,尽管没瞧见面目,肥油陈也不免心中一突,几乎叫出声来。 “转轮王?” 他心中狂吼,转轮王不是已经死了么?他亲眼所见,而且还是亲自检查过,确实已经死了,胸口凹陷,五脏都碎了,能活得了那就不是人了。 可眼前这人又是谁? 见鬼了? 然后,他更是倒吸了一口气啊,就见那人缓步而来,像是个鬼魅一样走到街心,而且,长街两侧的屋瓦上,居然浮现出一个个眼神冷厉,残酷的身影来,俱是身着黑衣,蒙面露眼。 黑石杀手? 连绳与肥油陈下意识对望一眼,都看见了彼此眼里的那抹恐惧还有诡异,心里只是翻天覆地一般。 前不久刚死了的人,怎会又出现了?而且还有这些黑石杀手,又是什么名堂。 他们只觉得这一切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那人手心一抹,地上已多了三颗黑石。 终于。 那个转轮王打扮的人开口了,以一种同样沙哑的语气问道:“谁还没到?” 有人禀道:“彩戏师连绳,神针雷彬,戏魁苏青,还有肥油陈未到!” 听到这话,油坊里的两个人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而且还是没醒的噩梦,难道先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肥油陈甚至有种摸一摸肩头的冲动,那里还中过一针,有伤,而且还觉得自己不是疯了就是傻了。 “你可说错了,肥油陈与连绳不是早就到了么?” 几乎同时,那些黑石杀手连同转轮王,无不是齐齐转过了视线,朝油坊看来,一双双冷森森的眸子,看的人亡魂皆冒,头皮发麻,像是一群鬼。 “逃!” 不假思索,连绳已顾不得伤势,飞奔着窜向后院,肥油陈浑身肥肉一颤,也是二话不说,扭头跟着他就跑。 不光是他们。 苏青这边也遇到了一件极为诡异的事。 他已回到了宣德巷,小姑娘这一夜怕是累坏了,心力憔悴,回来的路上趴在他背后就睡着了,又淋了雨,苏青想着煮碗姜汤,给她暖暖身子,祛祛寒。 可就在刚灭了炉火,准备把银铃喊醒的时候。 这门外忽然起了动静。 “冰糖葫芦嘞!” “馄饨,皮薄馅大的馄饨!” “枣糕,卖枣糕!” …… 苏青脸色慢慢变了。 大晚上的,外面的胡同里,竟然有小贩的叫卖声。 他丹凤眸子豁然一眯,心头已觉不妙,外面喊声大极了,大的银铃都能醒过来,她睡眼惺忪的爬起。“先生,天亮了么?” “不是!” 苏青摇摇头,他轻声道: “把姜汤喝了!” 小姑娘端起碗一饮而尽,然后,也侧着脑袋听着外面的动静,像是明白了什么,瞧着苏青笑问:“先生,咱们会死么?” 苏青摇摇头,道:“你去发千里火!” “嗯!” 银铃点点头,从斗篷下变戏法似的摸出个炮仗一样的东西。 正要引燃,却又被苏青按住了。 “算了,他们来了,反倒更不安全!” 谁知道那些人是不是已经被替换了。 苏青眼神凝重,他忽然想到了那日在张府门前看见的一幕,心头发寒,他道:“你先用神仙索离开,去那颗槐树下等我,若我天明之前没到,你就出城,你爹我昨日已让人送他到了城外云何寺,你把罗摩遗体带上,那是佛门至宝,定有作用!” “好!” 银铃心知留下反倒会成拖累,毫无迟疑,已取过床下的罗摩遗体。 “神仙索,起!” 伸手一抛,一条绳索骤然拔空直立而起。 可就在她准备上去的时候,院外忽听“嗖嗖嗖”的破空声,一支支箭矢如雨射来,其中更有数支火箭,钉在了神仙索上,但见刀剑劈砍不断的神仙索,而今竟然遇火便燃,瞬间化作一条火绳,坠落在地。 “小心,退!” 苏青双臂一卷,宽袍广袖卷飞挥动,如两条水袖翻卷,挡在银铃面前,将那射来的箭矢悉数扫开。 小姑娘忙退到了屋内。 苏青随后赶入。 夜色幽深,门外叫卖之声不绝,杀机又起,只是这一次,却是苏青要面对的杀机。 098 巷中激战(周五上架,求推荐) 院中石径如洗,湿痕犹在,灯影下仍泛着幽光。 宣德巷里。 此刻叫卖声可是此起彼伏,热闹极了,只似清晨里的菜集,喧闹不停。 一拨箭雨过后,门扇上已多了一个个透光的孔洞,光束照进,箭矢还钉在屋中。 苏青拔下一根瞧了瞧,箭簇森寒冷硬,这可不是寻常物件,自古弓弩皆乃军中利器,劲弩更能破甲穿石,焉能由常人裹挟拥有,何况便是那些黑石暗手用的也只是暗器。 看来,今日是凶多吉少了。 他虽已猜到不少,可没猜到对方会来的这般迅疾,多半是那真正的掌权之人怕自己的丑事泄露,起了杀人灭口的心思。 他望向身旁紧抓他衣角的银铃。 “待会,咱们杀出城去!” “怕么?” 小姑娘笑着一摇脑袋,铃铛声响,脆声道: “不怕!” “真乖!” 苏青笑笑。 “孰强孰弱,还得战过再说!” 他喃喃自语,起身走到床边,只将褥子一掀,底下,是一排光寒程亮的三尺长刀,足有六柄,外裹刀囊,刀囊乃以皮革缝制,绳网所结,并联为一体,像是准备多时,一旁,还有一柄通体乌寒的斩将大刀。 苏青慢条斯理的将刀囊紧紧系在身上,照胆挂腰,六柄长刀负于背,眼中杀机流露,再无柔和,一把提起了斩马刀。 “罗摩当年一身武功震古烁今,以致死后肉身未腐,皮韧骨坚,你背在身上,能抵那箭矢暗器!” 银铃闻言一一照办,手中拔出一把小巧精致的弯刀,小小的脸上仍是挂着笑,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却似苏青般眯成一条缝,像是两个月牙,背后紧紧背着个罗摩遗体。 “他们不进来,那咱们就出去!”苏青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笑道:“今日咱俩也学一回戏文里唱的那般,同生同死,同进同退!” 小姑娘笑的更开心了,重重“嗯”声点了点脑袋。 “好!” 苏青深吸了口气。 吞吐着气息,背着刀,提着剑,一手牵银铃,朝木门行去。 一门之隔,如两方天地,门外,只好似闹市一般,街坊邻里恐怕多已被迷倒了,所以才没半点动静。 启开一条门缝。 只见宽巷里果然多了个市集,卖菜的,卖肉的,卖糖葫芦的,卖点心的,还有买菜的,看着寻常普通,没有半点异色,可这大半夜的,时间不对啊,狗叫鸡鸣全没了,一群人就跟个鬼影似的,两旁每隔几步挂着一盏灯,只让人觉得背后发凉,见了鬼一样。 “装神弄鬼!” 他忽然一把抱起银铃返身急奔,冲到墙脚,足下借力一蹬,身子提气一拔,人已似山魈般纵起一丈多高,足尖再一点墙壁,已旱地拔葱攀到屋顶。 可刚上去,瓦砾间已亮起两道寒芒。 那是刀光。 光寒如雪,映人眼眸,横削竖劈而来,大开大合,不似江湖人的把式,倒像是军中悍卒生死间磨炼出来的东西。 手中刀光一吐,冷芒乍现,一道骇人至极的弯月弧光自二人腰腹处晃过,但见他们劈出的刀势乍然一缓,像是被余力带起,却已无余势,只奔出不到半步,连人带刀无不齐齐腰斩。 刀断人亡,死在当场。 电闪间的出手,苏青已在屋顶大步狂奔起来,兔起鹘落,时而似虎扑蛇行,时而似老猿纵跳,一步奔出两丈多远,看着动若脱兔,去如奔雷,可落地却又悄无声息,踮脚而行。 快如离弦之箭。 可他这一动,耳畔就听“嗖嗖嗖”一连串令人头皮发麻的箭矢破空声,还有弩机的震弦声,四面八方俱是乌光急影,真是一报还一报啊,前不久他才以这以远攻近的手段杀了转轮王,不想这么快,就轮到他了。 苏青身子乍然一塌,止了前冲之势,抱着银铃,右脚一勾,只似猿猴攀枝蹬树似的,在那檐角挡了个秋千,转了一圈,不但躲开了那些箭,更是借力飞跃而起,落到七八丈外,刀柄立起,贯地而入,轰隆一声,正好落在了宣德巷里。 落地的刹那,那些巷子里的摊贩便涌了过来,兵器拿捏在手,清一色的刀光。 “跟紧我!” 苏青左手已松开了银铃,双手齐握手中夸张骇人的阔口长刀,那刀几快有一人高低了,比当初的朴刀还要长上一尺,单边开刃,刀锋斜切,犹善劈砍。 听到背后的银铃“嗯”了声,苏青十指一紧刀柄,望着那些冲杀上来的人,忽然怪笑一声。“呵呵,遇到我,是你们不够运气!” 笑声未落,脚下已大步迎了上去。 手翻腕转,长刀已被直直捅了出去,当先一人被贯胸而入,高高离地挑起,惨叫一声,却见刀身陡震,惨叫戛然而止,人已从中“噗”的被分作两半,五脏血水飞洒四散。 脸颊温热流淌,血水溅落,苏青忽轻声道:“低头!” 身后提着气息蹦跳紧追的银铃闻言猫下身子,遂见一道凌厉霸道,大开大合的刀光,在苏青手里,由直刺变作横扫,右臂拖刀的同时,他左臂一松刀柄,一把提起地上的银铃,脚下旋转腾飞。 那斩将刀已被他顺势拖抓在手,抡圆了似的,乌寒刀光,几乎化作一轮圆影,仿佛携裹着无法想象的沛然之力。 “噗噗噗——” 混乱之中,刀刃过处,带出一条条血线。 当前围来的五六人,眼神骤然黯淡,下一刹那,手中刀身无声而断,在铃铛声的极颤中,他们胸口、脖颈、腰腹无不是皮开肉绽,迸溅出血雾,而后肢体分离,断腰折颈,倒地而死。 “嘿!” 一声厉啸,白袍激荡,一抡之势未尽,苏青身形一悬,右臂一提,横斩的长刀豁然扬起竖劈,似力劈华山般当空劈斩下。 刀柄自手心一滑至尾。 “铛!” 刀尖落地,金石交击似雷霆般在那石板上炸起,火星四溅,面前二人直挺挺的倒地,一人眉心浮出一条血痕,从上而下,一人自左肩至右腹,便在倒地的同时,俱是分作两半。 “噌~” 一刀劈下,苏青抵刀而走,刀锋下激起一连串的火花,带出刺耳嗡鸣,带出一条浅白的刀痕,转瞬被鲜血填满。 “杀,杀啊!” 听到这喊杀声,苏青更相信自己心中的猜想,这些冒充黑石杀手的人,恐怕多半是军中精锐,十有八九,是皇宫里出来的。 抵刀前冲之势忽停,苏青手心滑至刀柄中腰,提刀而起,右脚同时已霹雳似的踢了一脚,面前一具尸体瞬间横飞出去,长刀震响一声嗡鸣。 “咱们杀!” 那尸体飞出不远,便被乱刀分尸,血雾泼洒,可未及反应,眼前寒光忽现,那本是大开大合的斩将刀,此刻竟似绣花般,在几人咽喉一划而过,刀尖带出血滴,又有人扼喉软倒在地。 “放箭!” 黑暗中有人冷喝一声。 又是一拨箭雨。 苏青耳聪目明,闻听发号施令的声音,鬼火似的目光一凝,不由分说手中长刀已拧身掷向声音的源头,电光火石间,一声惨叫,房梁上一人被刀身破胸而入,钉死在房梁上。 一刀掷出,苏青双手再动,他右手拔剑,左手拔刀,刀剑齐出,白袖翻卷,如流云飞瀑,竟是带着几分戏子舞动水袖的影子,连挑带拨,行云流水,漫天箭雨如飞蝗,可到苏青面前,全然无功,被挡了下来。 银铃无需多说,早已躲在苏青身后, 二人且战且退。 眼看就要到了巷口,出了宣德巷。 却听。 “呵呵,咱家可不能让你溜了!” 巷口,一个头戴布帽,身穿布衣的老汉正揣着手,堵住了去路,面白无须,连眉毛都没有,约莫老大岁数了,尖嘴猴腮,两腮干瘪无肉,身子都有些佝偻。 老汉退手出袖,挥了挥。 身后追来的脚步立马像是消失了一样。 苏青的手背上,久违的发出了警觉,一根根汗毛竖起,这怕是个硬手。 只听那人尖利着嗓子笑道:“听说你在等我,咱家便来了!” 苏青嘿然冷笑一声。 “老太监你也是一把岁数了,不好好颐养天年,却跑出来求死,真是不知死活!” 老人眼睛一瞪。 “放肆!” 厉喝的同时,已飞身扑来。 099 又起变故(周五上架,求推荐) 一声“放肆”那人展臂扑至,只似大鹏展翅,腰身一提一曲,俯空探爪而来,苏青脸色微变,此人也不知练的什么武功,他那双手骨节极为粗大,就像是一块块凸起的疙瘩,拳茧黑硬如生铁,其上血肉却少,像是只有骨头,筋络贲张,看的人心头狂跳,警惕大涨。 必然是惊世骇俗的手上功夫。 宫廷中的高手? 苏青眼露阴厉,他身形乍动,剑身向前一递,刺向那人右手手心,刀锋一横,削向对方左腕。 可只听“咯啦”声响,剑尖入手,那人竟然徒手给接住了,真就像是捅在生铁上,不光是剑,刀也一样,五指扣抓刀刃,竟是一手刀枪不入的手上绝活。 苏青眼皮一颤,右腿一抬,朝上便朝这老太监的心窝子戳了过去。 “砰,砰!” “嘿嘿,小子,你的命我拿了!” 一声阴恻恻的尖笑,老太监已到空中的身子豁然硬生生的又拔起一截,避开了苏青的一脚,可那手里的刀,竟是被这一抓给掰断了。 剑却没有,但也弯曲成弧,剑身上,竟然被抓出几个淡淡的印子,岌岌可危。 好大的指劲。 “好啊!” 苏青似也打出了凶性,戾气,狞笑一声,左手一松半截刀柄,一拽背后,那结起的绳网豁然散开,“啪”,长绳如鞭,凌空一声炸响,已抽在了老太监的胸口,溅起一震烟尘。 老太监吃痛双手一松,凌空翻身,可苏青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背后衣衫下的筋肉豁然一鼓,剩下的五柄刀兀自被震出了鞘,纷纷倒拔而起,手中长绳接着一绷一震,似探头的长虫,缠在了老太监的脚踝。 只这么发力一拽。 老太监像极了被套住的鸟儿,又跌了回来。 “兔崽子,找死!” 猝不及防,吃了暗亏,老太监厉喝一声,索性借力一压,从空中直直扑下。 苏青面沉不言,手中照胆骤然离手飞出,直射而出。 老太监老脸一绷,这柄剑材质非凡,适才被他倾力一抓竟是未折,不由上心几分。 苏青那两点鬼火似的目光却在此刻一亮,双手一摘空中的两柄刀,小腿陡然一震,跺地提气一蹬,一刀已快如鬼魅,一刀则是大开大合,正诡相合,劈砍而至。 空中,老太监双足一并,长剑已被他双脚夹住,可他脸色却猛的一变,两道刀光竟是趁此机会,自下掠起,贴上了他的双腿。 一道冷光如跗骨之蛆般在他脚踝处滴溜溜的一转,而后往上攀附,另一道刀光却趁机攻他心口,刺他肋下空门。 “啊!” 惊骇恐极的嘶声怪叫陡然从老太监嘴里发出,他尚未感觉到痛楚,已看见自己的右腿只剩下一条血淋淋的骨头,双脚无声无息的自脚踝处分开。 那把刀? “咱家要你的命!” 他双腿一绞,便绞中一刀,刀身应声崩断,一双鹰爪似的枯爪,此刻以上打下,一手再擒另一刀一手已探胸取心朝苏青心口抓去,这要是被抓中了,只怕是心胸贯穿的下场。 生死当面,苏青心神冷静到了极点,他左手忽然曲肘,肘击那人手心,老太监不惊反喜,五指一扣,擒拿锁骨,便扣住了苏青的关节,下一刻就要捏碎这条胳膊,可一只脚却倏然自下而上戳来,脚背绷直如刀似枪,竟然先一步,踢在了他的手肘上。 “嘎巴”一下,宛如被刀剁中,一条断臂竟被生生给戳断了,老太监疼的撕心裂肺正要吼叫,半截刀身却已扎进了他的心口。 “嘎!” 但他还是喊出声了。 目眦尽裂,剧痛之下,此人竟未当场毙命,临死反扑,手中的钢刀都被透出几个凹痕,苏青也是双眼发红,对方此刻身受重伤,一双手由黑转红,心知他中气陡泄,手中刀柄一拖一拽,那被紧紧扣住的长刀已挣脱了束缚,五根立断,只剩光秃秃的掌心。 可仍是不依不饶,发狠似的,印在苏青胸口。 二人变招极快。 下面小心翼翼躲避的银铃,就听得头顶“啪啪啪”几声快疾的碰撞,有金铁交击之声,有刀锋入肉之声。 而后。 “砰!” 两道身影沉沉落地。 苏青双手提刀,一刀崩碎,一刀染血,挂着皮肉,嘴角呕红,只将雪白的胸襟染出一串红梅似的印记,他蓦然一抬右臂,空中一柄抛落的长剑正自入手,替换了断刀。 长剑归鞘。 足尖只是一勾,地上长绳入手,一抖臂,那绳子立如狂蛇扭动,只将地上的长刀一一卷起,翻转间,已纷纷落入背后刀鞘。 “咱们走!” 一把抱起银铃,苏青足下借力,绳头豁然被他抖出,只将不远处钉在房梁上的斩将刀缠柄收回,掠出了巷子。 巷道里,老太监已趴倒在地,挣扎欲动,口中发着虚弱的惨呼,双脚齐腕而断,只呼了半口气,头一歪,死了。 可刚出了巷口的苏青忽的头皮一炸,只见外面人影幢幢,屋顶上,地上,一个个黑影静待已久,手中无不是端着弩箭,弩机的响动,就好像一连串的磨牙声,此起彼伏。 苏青浑身都凉了。 脚下却未停,而是退,又退回了巷道。 可已经慢了呀,夜色中,也不知道数十支还是数百支弩箭齐齐发射而来,咻咻咻,不绝于耳,像是蜂群似的嗡鸣。 苏青退到一处墙角,说话的声音终于大了,有些急促,有些发颤,他说:“背身,躲好!” 银铃小脸也有些慌乱,终究还是个孩子。 “先生你怎么办?” 她虽然说着话,却已忙背身缩在墙角,像是个瑟瑟发抖的幼兽,把罗摩遗体对外。 话刚落,那些箭矢已铺天盖地的射来。 苏青长刀贯地一立,双手拔刀再起,心中暗道,今日怕是难逃一死了,可身后这孩子。 念及于此,他气息一沉,双刀已如影动,一对袍袖,豁然飞卷如云,大袖飘飘,似那红楼舞姬扬袖拧身一般,苏青只以为当初在那龙门上所遇的箭阵已算是箭雨,今日再遇,方才知晓何为真正的箭雨。 他们身后的墙上,瞬间已被无数支弩箭钉满了,简直无穷无尽,又急又密,真就像是细雨一般。 多半是连珠弩,苏青挡的住一拨,又如何挡的住四拨五拨,可他还在挡,箭矢弥天,只将他绑发冲散,袍袖洞穿。 身后的小姑娘,此刻慢慢抬头瞧来,望着面前仿佛在跳舞,却已浑身染血的身影,愣愣出神,她忽然语带哭腔的笑道:“先生,你跳舞可真好看!” “躲好!” 苏青哑着喉,像是从嗓子里挤出的声音。 “不行,我还想再多瞧几眼呢!” 头一回,小姑娘摇摇头,没听眼前人的话,她手中紧握弯刀,眼露决绝,仿佛只待眼前人倒下,自己必然也不独活,适才苏青所言同生同死之言,她可是牢牢记在心上。 弩机震颤,箭矢泼天,如飞蝗一般,一拨拨罩向墙角,退无可退的二人。 灰黯的墙壁此刻像是被泼了一层墨,钉满了一根根乌寒的箭簇。 人力终有穷尽,饶是苏青再强,此刻一身气力也免不了飞快流逝。 苏青心中暗道可惜,那罗摩遗体上的内力运行法门,已被他参悟大半,行功所修,主要乃是锻炼少足阴肾经,其中又以神封,灵虚几处大穴为根本,与心脉气血相连,盖因他只得了上半身,遗体未全,尚未验证,故而未敢轻易习练,倘若参悟功成,也不知道能不能破得了这箭雨。 想到这里,他忽然有种破釜沉舟的念头,死劫已在眼前,哪顾得了那么多。 念头转瞬即逝,却说他正要催气运功,不想又起变故,这巷口两侧,忽然一前一后,奔出两个人来,一人使一柄光寒软剑,一人手提长短双剑,这二人见到对方好似也有些诧异,可脚下不停,兔起鹘落,已扑到那些弩手之中。 剑光霍霍,惨叫一片。 100 血战城门(明天上架,求推荐) 那数十个弓弩手已被突如其来的两人冲乱了阵脚,箭雨为之散乱,苏青紧绷的心神登时一松,眼中杀意暴涨,双臂筋肉虬结一鼓,再发力一抛,两柄长刀已然脱手飞出,噗嗤一声各贯入一人胸口,大力所带之下,令其倒滑而去,再串一人。 他双手反握再掷,又是两柄刀横飞出去,势大力沉,如离弦之箭,再钉死四人。 反手一握斩将刀,刀光一晃,倒拖在地,刀尖拽地而行,苏青兀自吞下喉中腥甜,哑声道:“银铃,跟上!” “嗯!” 只待小姑娘跟上,但见一串灼目的火星里,苏青已狂奔到这群弩手中,骇人刀光化作一圈呜咽呼啸的寒影,横劈竖砍,大开大合,宛若似成了冲锋陷阵之无敌猛将,寒影过处,刀下之人,俱成亡魂,尸首两分,残肢断体散落一地。 “莫要恋战,出城再说!” 他对着那突施援手的二人低喝道。 这二人还能有谁啊?仅看兵器就知道他们是谁了,使那参差剑的是张人凤,使软剑的,是细雨。因缘造化,想不到,自己竟然是被这二人所救。 反手一解腰间长绳,一抖一缠,那四柄刀子已被拔了回来,血水飞洒,再度归鞘。 杀出一条血路,二人已跟了过来,苏青抱起银铃,又是一路发足狂奔,直往城门而去。 眼看就要到了,另一头,竟也传来刀兵交接之声,还有惨叫声,竟是雷彬和肥油陈他们。 “奉皇上旨意,黑石祸乱天下,搅乱朝纲,其罪当诛,今日,悉数剿灭,格杀勿论!” 却见城头,城下,火把通明,数百精兵配弩着甲,杀气腾腾,像是早已等候多时,只将城门挡了个水泄不通,弯弓搭箭,长枪直指众人,寒芒闪烁。 所有人都是彻底变了脸色,心念电转,便已明白了什么。 “放箭!” “嗖嗖嗖——” 几人忙闪身避到一旁,各自寻找着掩体。 一阵手忙脚乱,地上一个鸟笼子滚落,里面的小雀已被射成两半。 “怎么会这样?” 肥油陈脸色难看,身中数箭,狼狈不堪,而今更是心生绝望,喃喃自语,都到这一步了,哪还不明白,他们这些人,不过是掌权者的棋子罢了,对方明面上不敢做的事,全让他们这些人暗地里做了,杀了一辈子的人,如今该杀他们了。 “朝廷黑暗之基石!” 这句话他终于是明白了什么意思,何况他们这些人本都是已经死了的人,再死一次,根本无人在乎。 “不能再等了!” 苏青心智清明,边平复着气息,边想着对策,倘若身后追兵一至,腹背受敌,必死无疑,他如今双袖早已被箭矢射的破烂不堪,浑身血污,白衣已成血衣,似下了什么决定,眼神蓦然看向身旁的二人。 “我若能拖住这些精兵,劳烦你们把这孩子带出去。” “好!” 生死关头,二人也不犹豫。 “先~生!” 银铃张口颤声欲言,只是被苏青制止了。 “听话!” 几人凑在一块木案后,箭矢早已射了一地,密密麻麻,犹如墨染。 然苏青口中气息却在这一刻豁然一吞入喉,入腹,入丹田气海,内息直转,行过神封、再过灵墟、再渡俞府,直入气海,而后再转下三椎,内息延脊椎自下而上,再归足少阴肾经,气运往复,周天不绝。 赫然是罗摩内功所行之法。 但见苏青一身衣裳,豁然似有大风刮过,鼓胀起来,皮肉之下,筋络血管浮跳扭动,只似活了般,看的人心惊肉跳。 “把城头的弓箭手想办法打下来!” 雷彬正护着他妻子儿子,身上染血,一脸沉凝,此刻蓦然听到一声沙哑低沉的话语,尚未反应过来,忽听砰的一声爆响,一个铺子口的石磨,大如车轮,而今竟然轰隆一声离了底下的石座,翻飞朝着城门精兵飞去。 石磨后,数柄寒刀后发先至,将当先几人钉死在原地,石磨再碾而来,所过之处,筋断骨折,血肉模糊,把箭雨撞出一条豁口。 而在石磨后头,一条急奔身影,快如奔马,已掠了过来。 再见一道翻飞刀光如弧月旋飞一转。 “噗噗噗~” 数颗硕大头颅,已高高抛起,怒目睁圆,犹自未反应过来。 来时的路上,一条条黑影纵跳飘忽,赫然是追上来的高手。 “遭了!” 进退无路。 苏青心头一沉,刀锋一斜再一扬,只将那马背上的将领挑杀当场,下一刻,便有十数支长枪劈头盖脸的扎来,苏青腾翻跃起,一个筋斗,避开枪头,长刀已在空中抡出。 惨叫此起彼伏,未等落下,又是一根根长枪刺来,苏青就地一滚,真是双拳难敌四手。 “啊!” 这时候,却听墙头忽起惨叫,数道身影翻下,胸口刀伤带火。 “嘿嘿,莫不是忘了我?” 熟悉的残酷笑声,连绳手拿流火双刀,只在城头大杀四方,垂下一条绳索,箭雨一滞,所有人皆是喜出望外,如见生机,苏青亦是压力骤减。 “杀!” “快!” …… 苏青斩将刀一横,只把体内那股热流暗自运到双臂,双手,再到刀上。 刀身如泛冷光,被他双手持拿,狠狠凿向那条绳索,以防有人斩断,刀尖一过,身前之人俱是如被撕开。 刀光剑影,四面八方都是惨叫,细雨背着银铃,手中“辟水剑”如一条三尺光亮软鞭,剑身弯弧不定,卷人脖颈,刺人心胸,已飞快冲向苏青那边。 雷彬、肥油陈他们,亦是拼了命的冲来。 “上去。” 相视一眼,苏青只似杀入无人之境,脚下尸体早已铺满,细雨不由分说,一拽绳索,已踮脚蹬墙而上。 “啊!” 忽然,一声惨叫。 这惨叫之声,乃是雷彬所发,他为护妻儿,分心难顾,被人砍中左臂,齐根而断,出乎意料的是,张人凤竟出手相帮,护着那一对母子,往这边杀来。 肥油陈更惨,被十数根长枪钉死在了地上,浑身血洞,死的干脆。 苏青一咬牙,见银铃已上城头,危机暂解,当下直朝张人凤接应过去,长刀所向披靡,杀到最后,他浑身只似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一样。 只等雷彬妻子抱着儿子赶到近前。 “快,别管我!” 雷彬口中咳血,仍是不忘催促,那女子好似也有些身手,抱着嚎啕大哭的儿子,抓着绳索,忙朝城头攀去。 “休走!” 黑夜中,数道纵跳身影掠来。 “小心!” 当中几人手腕一抖,暗器已朝那母子击打过去,雷彬亦是在此刻催发飞针。 夜空中“叮叮”两声。 火星四射。 可他这一分心,已然步了肥油陈的后尘,一截枪尖,从后没入。 “啊!” 惨叫声中,苏青刀势一转,只将那军卒连人带枪,劈杀当场,脚下一动,地上一杆长枪弹起落入左手,被他狠狠掷了出去,化作一道乌光,将那又要催发暗器的人射杀坠下。 雷彬踉跄着倚着城墙,依依不舍,双眼通红的望了眼上了城头的妻儿,又看看苏青。“咳咳——多——多谢——” 说完,这便贴墙滑倒,再无气息。 那边张人凤也已掠至,杀红了眼。 他看了眼仍在拦敌的苏青,已攀绳而上,直到城头,这才喝道:“快上来!” 反手一拉绳索。 苏青并无言语,伸手拽绳,攀墙而上。 可刚攀起不到三丈,一柄飞刀袭至,竟是将这绳索斩断了,苏青上冲之势戛然而止,已往下坠。 “快,放箭,射死他!” 听着身下的厉喝。 “先生!” 又听城外急呼。 苏青亦是心乱如麻,发颤发抖,谁不怕死,都怕死。 底下长枪直立,似要将他扎出千百个窟窿。 形势千钧一发。 苏青猝然一翻身子,手中斩将刀蓦然刺向城墙,刺耳的摩擦声带出四溅的火花。 “咔嚓!” 刀身嵌进了砖缝间,下坠之势骤停,遂见苏青如猿猴荡枝般,握着刀柄转了一圈,翻身立于刀柄之上,趁着底下惊呼搭箭的同时,骤然一蹬双脚,刀柄刹那下弯出一个夸张的弧度,如弓身一般,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而后反弹而回,苏青高高纵起,抓住另半截绳头,已在纷纷箭雨中攀上城头。 “哇!” 只一上去,他先是吐了口热血,而后嘶哑着喉咙。 “待我不死,我一定要去皇城走上一遭,讨个公道!” “走!” 上架感言 …… 我还以为提前有站短通知的,等了好半天,没等到,还以为推迟了…… 好吧,我不废话了,因为要上班,加上时间不多,然后,可能码字比较慢,今天的话,应该能有个七八章吧,还有两个盟主欠了四更,这两天会还上。 然后说下书,就是我看有人说没有第一卷的味道,这个不是我能把握的,世界观不一样,我不可能写出一样的味道。 还有就是我这人容易心急,被人一催,因为要上班,就很容易陷入纠结,一段话能修改四五遍,时间也不多,真的爆发对我来说是很难的。 哈哈…… 还是多谢诸位的支持,多谢责编的推荐,多谢那些鼓励我的人,非常感谢,其实写书呢,只是爱好,如果顺便赚点钱就更好了,哈哈??。 …… 希望诸位支持正版! 101 至云何寺(第一更) 一缕朝阳洒下,金光万丈。 天边晨曦微露,人间晦暗尽退。 一声厉喝陡然撕碎了天地间的宁静,惊动了飞鸟,林间万兽蹿跳,一场未尽的惨烈追杀。 “皇上有令,黑石中人,格杀勿论!” 听到身后来路传来的声音,苏青眼神阴沉,看了眼身旁一个个疲于奔逃的众人,紧了紧手里的剑。 “你们先走,去云何寺!” 留下一句话,他扭头几个起落纵跳,窜上一颗树的枝头,屏息凝神,眼露杀机。 山路崎岖坎坷,马匹难行,苏青匿身在树干后头,也不多说,只是给了银铃一个放心的眼神,已开始暗自缓和气息,凝聚着力量,等待追兵。 “追!快追!” 听着越来越近的声音,又看了看已远去的众人,他只用袖子擦了擦剑身,只是袍袖已被血水染红,如何擦的干净,白皙的脸上亦满是血污,他自嘲一笑,好不容易才掌握了黑石大权,可一天都不到,便已被人追杀的似过街老鼠一样,当真可笑。 “看来这权势还是不够大啊。” 眼中忽露狞色,苏青看也不看,双腿夹着树干,倒挂滑下,听着树下的脚步声,似从天而降,剑锋青寒之光此刻大胜,只将一人从头到尾一分两半,斩杀当场。 “在这里!” 一声又惊又恐的惊呼陡然响起。 一时间,所有人尽朝他逼来。 顺手摘过那尸体手里的刀,苏青淡淡道:“一群土鸡瓦狗,能奈我何?” “杀!” “杀你姥姥!” 吐出一口血沫,苏青运刀使剑。 此话一出,数柄寒刀已朝苏青当头罩来,一个个双目赤红,似是恨极无数同袍命丧苏青刀下,欲要除之而后快,将他剁碎成烂泥, 可扑到近前刀还没落下,一截青影倏然化作百点吞吐明灭的青芒,如化三尺青蛇,咬向他们的喉头,剑光霍霍,剑风瑟瑟,剑身之上竟似有青光亮起。 下一刻,苏青神态平静从容,抖了抖剑,血珠溅落,而他身旁那劈下的刀光却似凝固在了原地,然后坠地,盖因那些刀的主人此刻无不眼若铜铃,几乎瞪圆了眼珠子,像是要自眼眶中落出来一样,就好像死鱼的眼睛,大口呼吸着空气,奈何每吸一口,喉咙里就有热血溢出,堵的他们窒息。 喉头俱是多了血窟窿。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快剑已精进到如此地步,虽说内息初试,可现在使来,却有种如虎添翼的畅快,丹田之气如热流袭遍四肢百骸,苏青只觉得疲态尽消。 “杀啊!” 刀光再来,红影扬逸,苏青已飘飞而退,带起一股扑鼻的血腥气,左手再动,白芒乍亮,刀影已如一片繁花似的幻起,那吆喝之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半张脸血肉倏忽尽去,只剩下血淋淋的骨头,被剔了个干净,惨叫中被一剑刺死。 追敌并不多,不过十余人,皆乃身手不凡之辈,自京城尾随至此。 恐怕也是宫中高手。 “嗖嗖嗖~” 刚一停下,已有数道暗器射来。 苏青翻刀挽剑,剑花刀影之下,空中火星一亮,几个飞镖已被他打了下来。 足尖一压一踢,一个飞镖立马激飞出去,打在一人身上,溅起一蓬血花。 这些人,全都是黑石杀手的打扮,黑衣蒙面,当中一人身披斗篷,居然是转轮王的打扮,手握转轮剑,发出隆隆轰鸣之声。 想来,那幕后之人本是想替换掉他们,只是不知为何改变了主意,多半是怕所做事迹败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斩尽杀绝,抹掉他们这些污点。 苏青眼睛一亮,直逼过去。 “嗡!” 那人剑法竟是极为不俗,转轮剑一横,不退反迎。 苏青挥剑刺死一人,拧身一避,刀剑相交,发出一声刺耳颤鸣。“你既能顶替转轮王,想必一定是那人身边心腹,正好,我先宰了你,再宰了你那位主子!” “大胆!” 他不说还好,一说,斗篷下就听一声尖利阴柔的公鸭嗓怒喝开口,听的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又是一个太监。 “你看我敢不敢!” 苏青轻笑着,刀剑齐舞,身前光影漫天而起,两道飞虹,一青一白似极了流光飞电,只在那人眼前飞舞缭乱。 一行十余人,转眼死伤殆尽。 “砰!” 连斩快劈之下,一声声刀剑碰撞交击之声,快如急风骤雨,迫的那人连连后退,苏青此刻凶性大起。 “快,再快点!” 猝然。 “啊!” 就见几截断指抛散落地,沾满血泥,转轮剑脱手飞出,“夺”的顶入一根苍劲树干。 “这么慢,你怎么做转轮王啊!” 苏青扛剑提刀,淡淡道。 “送你上路!” 他眸子一眯,不等对方开口,刀刃已在掌心打着旋,如被吸附住了一样,划过那人脖颈。 “扑通!” 对方双膝一曲,已跪倒在地。 苏青胸膛起伏,呼出一口浊气,已把手伸进对方怀中,摸索了一下,还真就让他摸出个腰牌,兜帽一掀,底下那张脸,赫然面净无须,涂着脂粉,阴柔极了。 眼神变幻。 苏青沉吟片刻,手中刀锋一卷,已自这人脸颊边沿割过,下刀轻巧,只沿着转了一圈,一张完完整整的脸皮便被剥了下来。 又将此人的衣裳斗篷,和转轮剑收起,连同尸首处理掉,他这才动身而回,赶向“云何寺”。 一口气奔出两三里地,但见山林间坐落着一间破落的寺庙,此间香火不旺,规模不大,存于荒山野岭,远离俗世,久居世外,寺中主持为一老僧,名为见痴和尚,整座寺庙,香客少有,古旧破落,也只他一个和尚。 “咣——” 钟声回荡。 山林齐肃。 不想还没进去便听到一声凄厉惨叫,苏青心头一惊,只以为寺中也遭逢变故,忙掠了进去,却见一间厢房里,屋里的几人却各自心有戚戚,面色黯淡,狼狈不堪。 惨叫的是连绳。 原来他疮毒发作,痛的凄厉哀嚎不停,在地上连连打滚,状似厉鬼,众人按都按不住,浑身抓挠的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见到苏青回来,银铃如见救星,忙赶上来,语含哭腔道:“先生,救救我师傅吧!” 苏青走到近前,就见连绳半撩开的衣襟下,胸口上长着一个巨大的烂疮,像是颗毒瘤般外渗着发黄的脓血,大如巴掌,皮腐肉烂,已被人划开,散发着阵阵恶臭,让人观之心悸。 昨夜他在城头为护绳索,身负数刀,但最要命的还是一处剑伤,恐怕是在被追杀时受的。 起初他强撑着不言不语,等赶到“云何寺”的时候这才倒下,吐出来的全是血。 苏青也是瞧的心有不忍,何况昨夜全赖此人施以援手,众人才得以逃脱,他尝试着以微薄的内力,渡入对方体内,沿着足少阴肾经行了一遍,才见连绳惨叫慢慢消下,胸口淌出一大滩脓血。 102 黑手皇帝(第二更) “哇——咳咳——” 连绳躺卧在地,口中大口呛血,眼神灰黯,面色惨白,无神的望着屋顶。 苏青道:“可惜,恶瘤深重,没办法了!” 连绳木然道:“我知道!” “师——师傅——” 银铃趴在他身旁,想给他上药,却又无从下手,这烂疮溃散,早已深入肺腑,药石无救,昨夜又是恶战连连,如今伤病交加,只怕油尽灯枯就在眼前。 “你还认我作师傅?” 黯淡的眼珠子一转,连绳望向银铃,灰败的脸色竟又恢复几分红润的趋势。 银铃含着泪,已说不出话,却忙点着头。 “唉!” 连绳挣扎坐起,倚着木柱,自嘲笑道:“有什么好哭的?我一生杀人无数,作了太多孽,无牵无挂,想不到临了到头,你这小丫头还肯为我流泪,也没什么遗憾了!” 他脸上挂笑,竟有容光焕发之相。 可越是这样,所有人却越是默然。 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银铃哭成了泪人。 “对不起——” 连绳摇摇头。 “你若学我那般为恶,才是我最不愿看到的,我一身所学多已倾囊相授,只是戏法之道你莫要学我,个中所用之物,多沾毒性,久用伤身,便是如我这般下场!” “人杀的多了,死的也快些,一报还一报,看来真有报应一说!” 他仰起头,眼中神华豁然璀璨到一个极致。 “值了,我这一生,从未做过好事,只是为自己而活,杀了一辈子的人,如今最后做的一件事居然救人,老天还真是待我不薄!” “师傅?” 银铃忙去招呼。 连绳却仿佛充耳不闻,魔怔了似的,嘴里只是喃喃自语:“其实,感觉救人的滋味也不错——做个好人也还行——我突然有些后悔了——嘿嘿——” 只似那油尽灯枯时最后一点极致光亮,亮的极快,黯的也快,不一会,连绳明亮的眼睛飞快黯去,口中喃喃话语,渐归无声。 死了。 “罢了,罢了,和尚送送你吧!” 门外,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叹息一声,走了进来,握起连绳右手,口中已在默念往生咒,左手捻动着念珠。 苏青在旁亦看的沉默复杂,眼露叹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人虽为恶一世,临死前幡然悔悟亦是不晚,其他人也是一言不发,有种兔死狐悲的怅然,争名夺利,争来争去,不还是得死。 待到老和尚超度完。 “这位施主临死之前,能有所悟,得享安乐,实在令和尚我好不羡慕!” 苏青吞了口喉中腥甜,倚着门靠坐了下来,三番两次暴发,便是他也觉得疲累虚弱,何况满身的伤,只一坐下,这身子就和快要散了一样。 银铃望着连绳的尸体抹了把泪,又端来一盆温水,走到苏青身旁,她用剪刀小心翼翼的剪下苏青身上那被血水浸透黏着皮肉的衣裳,然后似看到什么吓人的东西,小脸又是一白。 往日不曾得见,所有人皆为苏青那天人化生般的相貌所迷,不想这衣裳一点点的剪开,才见那血肉之躯上,竟是满布一条条纵横交错,长短不一的伤疤,其中又以刀伤为最,还有剑伤,瞧着有些年头了,如今再添新伤,仿佛从刀山剑林中滚过似的,已无一处完好。 看的人触目惊心,不寒而栗。 银铃小心翼翼的替他擦洗着伤口,眼睛里的叭嗒叭嗒的落着泪珠。 “怎么又哭了?与死比起来,痛又算得了什么!”苏青如今气虚力疲,望了眼瞑目安息的连绳,实在是有些心疼眼前这个孩子。 银铃擦洗着那一条条血口子,埋着头,啜泣着低声道:“我本以为先生生的这般好看,必然会少受苦楚,如今看来先生也吃过很多苦啊,这么多刀口子,得多疼啊!” 苏青叹口气,苦笑道:“众生皆苦,我又岂能置身事外,不过凡夫俗子罢了!” “说得好!” 个老和尚转过身来,道:“不为众生,怎知众生之苦,看来施主慧根深厚,悟性非凡呐,还望日后刀剑之下,每每杀生,能念及今日所受之痛楚,留有慈悲之心!” “见痴大师!” 苏青叹道:“这罗摩遗体,今日还予大师!” 老和尚呵呵一笑。 “此物于我无用,不过是把杀人的刀罢了,不过还需尘归尘,土归土,终究得入土!” 他又看看一旁连绳的尸体。 “生未必乐,死未必苦,我且安葬了这位施主吧!” 银铃的爹也忙去搭把手。 “怎么会这样?” 雷彬的妻子名叫田青彤,此刻抱着入睡的儿子神情凄然苦楚,像是受了莫大打击,她肩头中箭,适才刚取出来,此刻有些魂不守舍。 “你都知道些什么?” 张人凤死死瞪向苏青,他已换了副面貌,与那细雨一般。 江湖之地,鱼龙虾蟹尽在其中,既有高人,亦有庸人,还有俗人,以及能人、奇人。 传言,据说淮水之上,有一楼船,常年浪迹于江河之中,从不履足大地,其内便居有一位李姓奇人,自号鬼手,医术冠绝当世,有起死回生之能,更兼一门奇技,可替人易容换骨,技艺高超,前后判若两人。 想必这二人便是找了这李鬼手易容换貌,以便销声匿迹,摆脱黑石的追杀,可惜昨夜一战,怕是前功尽弃了。 “真是可笑,想不到我日思夜想要杀的人,如今居然被我救了!” 他忽的腾然起身,剑指苏青,厉声问道:“当初,是否亦是你救我?我见你背负双刀,与救我那人极为相似!” 苏青看向他,四目相对,轻声道: “是我!” “如今既然到了如此地步,那我就不藏着掖着了!”他有气无力的轻声道:“今日之事,盖因我探知了转轮王身后之人而起,他本是宫中九品信差,宦官一流,如何练就了那么一身武功?何况,历年来黑石所收银钱皆乃巨额,去处不明!” “没想到,对方会早做布置,恐怕是担心事迹败漏,民心朝野动荡,想要抹出咱们这些污点,我猜,现在天下四方只怕都在大肆剿杀黑石杀手!” 张人凤脸色早已难看的吓人,涩声道:“你是说黑石背后的人是?” 苏青瞥向他,轻声道: “皇帝!” …… 103 夜闯皇宫(第三更) 这年三月。 朝廷布告天下:“但凡黑石杀手,皆杀无赦,揭发者赏银百两,摘其首级者,赏银三千两,若摘得黑石首领苏青之首级,赏万金,官升三级!” 江湖黑白两道,庙堂朝廷,无不纷纷动作,大肆剿杀各地黑石分舵坛口,但凡祸及者,无不格杀当场,天下民心大定。 转眼过去月余。 时值清明微雨。 桃杏散香,却掩不住纷纷愁雨。 佛堂里。 苏青一袭青袍,负剑而立,望向雨中正跪在一座新坟前的小姑娘出神久久。 忽然。 “你有什么打算?” 不远处张人凤沉声问。 “打算?” 苏青淡淡道:“被狠狠摆了这么一道,总得去见见这位皇帝吧,不管是为了我,还是那些死去的人,我要讨个公道,哪能名声好处全让他一人得了,恶名全让我们得了!” 他确实是在笑,冷笑。 “如今皇城重兵把守,你进不去的!” 细雨开口。 除了内伤,苏青浑身伤势早已愈合的七七八八,他闻言嘿声一笑,随意道:“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实在想不出来,那我就杀进去,总得让他瞧瞧什么叫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细雨不知为何面有迟疑。 “你要杀了皇帝?到时候天下大乱,就更加民不聊生了!” “做不做,与杀不杀,是两码事!” 苏青语气平淡。 “我也去!” 张人凤蓦然开口,肃容凝目。 “他指使转轮王灭我满门,也要个公道!” “我也去!” 细雨也如此说道。 苏青瞧了她一眼。“你眼中已无杀机,还是留下来照顾他们吧!” “不必,杀与不杀,做与不做,是两码事!” 那想细雨居然用苏青的话反驳了回去。 “那好!” “明早动身!” 二人言罢,彼此相视一眼,已各自回屋,此次皇宫一行,恐怕又是一场难以想象的恶战。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就瞧见痴和尚躺在一张木椅上,他年岁已高,精神头却好,老神在在,似在小憩。 “施主似乎心中有惑不明?” 老和尚看也不看苏青,摇着椅子。 苏青点点头。 “不错,我心中确实有一问!” “哦?可否说与和尚听听?” 见痴和尚平和笑问。 苏青蹙眉道:“敢问大师,若因善念而为恶,如何说?” “唉!” 和尚摇摇头。 “何必执着谁善谁恶?众生皆苦,能渡则渡,倘若渡不过,何不随它去罢!” 苏青眉头皱的更深:“随它去?” “放下,未来已成现在,现在已成过去,随心而去,需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放下就好了!”老和尚道。 苏青却是不言,他沉默良久,忽言:“大师,我曾听闻佛家有五门禅法,我愿修持白骨观,还请大师授法于我!” 老和尚“哼”了一声,却不再应他,翻了个身,打着呼噜,竟然睡着了。 苏青正要再言。 却听。 “先生,这雨可真大!” 雨中传来唤声,银铃小跑到檐下。 苏青张望了一眼,就见天地灰蒙蒙的。 “是啊,雨真大!” 小姑娘问:“先生明天去了还回来吗?” 苏青点点头。 “回来,你在寺中等我!” “嗯!” 银铃重重的点着脑袋。 背后。 老和尚似是睁眼瞧了他一下,而后摇摇头,转身复又睡去。 翌日。 天还未亮,三人便已收拾妥当。 苏青捧着一张人皮,贴在脸上,又把那太监的衣裳换上,披着斗篷,提着转轮剑,潜回南京。 城中戒备森严。 趁着天色,三人依仗钩爪,借之轻功,翻过城墙,潜回了宣德巷。 奈何,短短不过月余,宣德巷便已死气沉沉,再无生机,长街冷清,各家各户俱是空荡无人,地上犹见未洗净的血迹。 “连普通百姓也没放过!” 三人暗中转了一圈,竟然未见一个活人,别说是人了,连狗都不见了。 苏青眼中吞吐着寒火。 “现在就去皇宫!” “走!” 一路急行。 眼见皇宫门口侍卫把守,苏青眼中凶芒乍现,却又飞快隐去,避也不避,躲也不躲。 “什么人?” 侍卫厉喝一声。 苏青深吸口气,把兜帽撩下,又把腰牌亮起。 “哦,原来是王公公,您这是出宫办事去了?您身后这二位瞧着有些眼生啊?” 那侍卫统领笑的很是谄媚,他又瞧瞧苏青身后埋着头的两人。 “嗯!” 苏青尖着声,不轻不重的应了句。 “咱家出宫替皇上办点事难道也要跟你打招呼?” “不敢不敢,您言重了!” “放行!” 统领讪笑着退了开。 等三人入城不见,那统领才转身啐了口吐沫。“呸,神气个什么,你们几个,都机灵点!” 只说三人一路入了皇宫,苏青忽然站住,因为他发现了一件很要命的事,他不认识路啊,这里面宫苑幽深,重楼巍峨,巷道纵横,一眼望去岔口无数,看的人眼晕。 就这么站了会。 “你是不是不认识路?” 一旁的张人凤忍不住问道。 “往前走,这时候,皇帝应该在御书房批阅奏折!” 他为首辅之子,宫中虽说少来,却也不陌生。 三人紧赶慢赶。 只在张人凤的指引下,苏青他们来到了一个书房前,里面亮着灯火,外面站着侍卫。 苏青心如电转,走到门口,尖声道: “启禀皇上,事已办妥!” “嗯?都杀了?” 书房内,传来一声极为年轻的声音。 苏青强压心中杀意。 “进来吧!” 他闻言正要推门进去。 心中却大生警觉。 只见门扇推开,他却嗅到一股淡淡的火药味,心头狂跳,如同意识到什么,苏青急声低喝道:“快闪开!” 话刚落,他脸色一沉,横剑交叠。 遂听。 门内,“砰”的传出声炸响,接着那股火药味更浓了,气味刺鼻,而苏青手里转轮剑的剑身上,竟然半嵌着一颗弹丸。 苏青心有余悸,却说他尚未回神,一阵阴寒劲风袭面,令人不由打个寒颤,两道森寒剑光已直刺而来,快疾凌厉,削他脖颈,刺他心口。 顾不得太多,苏青倒地一滚,脸颊带出一串血花,人皮面具已被挑了去。 “找死!” 104 江湖再见(第四更) 翻身立起,苏青一拭脸颊,但见右颊多出条如丝细痕。 他手中转轮剑豁然隆隆鸣颤震响起来,如车轮碾过石面,耳畔就听一声阴恻恻的笑。 “竟敢行刺皇上!” 苏青一剑递出,左手再出一剑,照胆青光乍亮,双剑交叠一挡,争鸣声响,人影翻落,苏青已见书房门前杵着两个人。 各持一剑,一左一右。 书房里还有一个人。 一个身穿龙袍的年轻人,眼神略有慌张,又有阴沉,手里拿着一杆奇怪的长条物件,那是火铳啊。 “大胆,擅闯宫门,杀无赦!” 一旁的护卫终于反应过来,高喝出声,可他忽然出不了声了,盖因一柄快剑已没入他的咽喉,将嘴里的话全堵了回去。 另一人亦要开口,一柄剑也已插上他的喉咙,纷纷倒毙。 “抓刺客!” 火把四处亮起。 人心惶惶,京城禁卫纷纷而动,像是早有准备。 “你们去擒皇帝!” 苏青双剑一震,人已率先攻至,两剑左右互补。 “痴心妄想!” “大言不惭!” 这两个挡门的太监不光模样一样,说话的语气也一样,剑法更是一样。 双剑一出,竟是合击之势,一左一右,快如闪电,凌厉非常。 “找死!” 苏青此时杀性大起,当日银铃在侧,束手束脚,今日如鱼得水,定要杀个痛快,也得让这皇帝小儿瞧个清楚,他手里的这些棋子,也不是任意揉捏的。 剑刃上的青芒几乎暴涨开来,转轮剑震鸣之声隆隆快疾,震人耳膜。 听着四面八方的脚步声,苏青已欺身扑上,双剑交叠一横,朝对方横斩过去,叮叮两声轻鸣,四剑相遇,他拧身化削为刺,剑势快疾到了一个极致,双剑刺出,嗡鸣急颤。 脚下攻势亦是不停。 “护驾,杀!” 外面传来叱喝。 军卒提枪握刀涌上。 张人凤与细雨也不多说,已去阻挡,为他争取时间,长剑直扑横扫,刀断枪折,头颅抛起,血水飞溅,惨叫遍地。 “哼,你们这些人,无不是罪大恶极,本就是已死之人,朕暗中令人招揽你们,让你们多活了这么久,理应感恩戴德才是!” 皇帝边说着话,边往火铳里添着弹丸,眼神阴沉。 眼看外面二人陷于埋伏,苏青心中更急,这两个太监剑法精奇,怕是此间绝顶,合击之下威能更是暴增,想要破开这个合击之术,怕是要耗费不少时间,可外面的张人凤他们等不了。 正想着对策,他蓦然看见转轮剑上嵌着的那颗弹丸,眼中精光一亮,脚下倏然后撤一步,似是见他要退,两个太监攻势更急,竟然追了出来。 苏青双剑在手,左挡右拆,左拆右挡,看着似陷入苦战,那两个太监眼中喜意更甚,剑法愈发的飘忽。 猝然。 苏青右臂一抖,握着的转轮剑猛的发出一声震耳颤鸣,剑身一震。 “砰!” 那上面的弹丸,竟被震脱了出去,如暗器般打在一个太监的右眼。 “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听的人心头一颤。 “笑啊,你倒是继续笑啊!” 苏青神情阴厉,紧抿的薄唇发出声声冷笑,宛如凶虎下山,眼露厉芒,缩身一跃,往前一扑,如此大好时机,焉能错过。他双剑运足气力,连内力都用上了,手中转轮剑被他掌心一推,倏然离手,笔直横飞,插向瞎眼太监心口,将之刺死当场。 合击之术一破。 “不好!” 另一人脸色一变,眼前忽见苏青眼露煞气逼来,忙慌张抵挡,他却不曾看见苏青绷的笔直的右臂,五指剔透如玉,并指如刀,只在交手中,那手已如刀似剑般趁着空档,贯穿而来。 “噗嗤!” 布帛撕裂之声刺啦响起,连带着血肉破开的声音。 但见一只右手染血自其前胸而入,后背钻出,五指之间,还攥着一颗热气腾腾的心脏。 “砰!” 一旁的皇帝又在放火铳了。 可惜苏青早已见机缩身在那太监身后,在皇帝心惊胆颤中,那攥着心脏的五指,骤然一捏,手中的鲜红血肉,豁然爆开,肉泥自指间落下。 溅了皇帝一脸。 “嘿嘿,虚伪小人!” 冷笑一声,他脚下一跳,翻跳到皇帝身旁,斩断了他手里的火铳。 “让外面的人,停手!” 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苏青眼神又归平静,长剑架在皇帝的肩颈上,甩了甩右手,血水飞洒,肉泥溅落。 见皇帝沉眸不言,苏青二话不说,剑刃贴肉一过,对方立马惨叫一声,脖颈上多出一条浅浅血痕。 苏青见他脸色发白,不由轻笑道:“我还以为你多有骨气呢!” “都停手!” 皇帝脸色铁青,他直直瞧着苏青。 “你就是苏青?你敢伤我?” “伤你?我还想杀你呢!” 苏青一双丹凤眸子眯成了一条缝,寒光闪露,狭长如锋,杀意迸发,骇的皇帝一个激灵。 “不能杀他!” 直到张人凤与细雨浑身是血的走了进来,苏青沉吟片刻,这才笑道:“好,那就不杀你,现在,我们好好谈谈,你做下的龌龊事!” “让外面的人,都滚开!” …… 三个月后。 入夏,杭州。 就见那西湖畔上一角凌云青瓦下,一人倚着朱栏,凑着亭荫,睨眼俯瞰着波光潋滟的碧波,以及那湖上似坠下的一角湛蓝苍穹,无精打采的打着哈欠。 云影荡漾,湖上画舫往来。 天气热了,这人也变得有些懒散,无精打采,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楼下是个饼铺。 “来喽!来瞧瞧看看,徐记饼铺,又香又好吃的槐花饼,桂花糕,枣糕!” 铺面前,小姑娘吆喝叫卖着,满头细汗,却乐此不疲,欢快的不行,一旁的老徐和着面,也是笑个不停。 日子过得清闲。 三个月前,不知何故,朝廷对黑石的剿杀一夜之间,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各地悬赏告示纷纷消失,日子又一天天清闲了下来。 “静姐姐!” 听着声音。 苏青搭眼瞥了下去。 就见细雨与张人凤走了上来,手里提着两个包袱。 “如你所言,这是罗摩遗体!” 苏青接到手中,望着湖面波澜上一行转瞬即逝的字,笑了笑。 “行了,这东西,还是烧了的好!” 他又瞟向二人。 “您二位这是化干戈为玉帛了还是?” 张人凤坦荡笑道:“成亲了!” “恭喜啊!” 苏青也笑了,相比于兄弟反目,他还是比较喜欢这种的,恩仇尽泯,历经了生死,很多东西都能看开。 “你呢?不出去走走?” 细雨问道。 苏青摆摆手,懒洋洋的道:“不急,等等吧,我想在这待个三年,陪着小妮子解解闷!” “也是,江湖路远,有缘再会!” 二人拱拱手,联袂而去,洒脱逍遥。 苏青喃喃道:“这话怎么感觉在哪听过?” 他望着桌上的罗摩遗体,轻声道:“那几个孩子医的如何了?” 却见湖面上,一个撑船的老叟探出脑袋。 “回禀帮主,李鬼手已在尽力恢复他们的容貌,想来很快就有消息了,另外,当日剿杀黑石的各大门派也已调查清楚,分别是昆仑派、崆峒派——” “行了!” 苏青忽然打断他,轻笑道:“呵呵,就他们也配自诩名门正派,去给黑白两道各路话事人送上请帖,就说八月十五,我宴请各位来吃月饼,谁若不来,后果自负,现在该到我定规矩的时候了!” “去吧!” “是!” “先生,别睡了!” 听到楼下吆喝,苏青一伸懒腰,青衣飘动,已行了下去。 “来了!” …… …… …… 105 青龙当世,白骨人间(第五更) 江湖难行。 人生,又何尝不是从一个江湖,渡到另一个江湖,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遇不尽的爱恨情仇,生不完的几多烦恼。 好在世人最擅长的就是忘记,而那些忘不掉的,不是死了,就是醉了,死了就不用忘了,醉了的,继续醉,或者有人变得狠毒,因爱生恨,因嫉妒,索性不忘了,他已把他要忘的全毁了。 江湖就像是一条不归路,人们走的快,去的急,等时有怅然再回首的时候,才见来路无踪,就像人生一样,只能怀念,难以停留。 而这个江湖……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 …… …… 青龙会。 这是一个很神秘的组织,神秘到当世无人知晓它的过去、它的所有、由谁率领?又何时崛起于江湖?就像是一个人的影子,从出生起这个影子便与他共存,而“青龙会”就像是这个江湖的影子,仿佛,有江湖的那一日,“青龙会”便已存在,与世同存。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青龙会”。 它匪夷所思的神秘,亦匪夷所思的强大,无视着世俗规矩,也不遵从所谓的仁义道德,凌驾于黑白两道之上。 没有人知道“青龙会”的势力有多大,但它如果想要你的性命,那一定很容易,毒杀、暗杀、刺杀、诱杀,亦或者逼的你自杀。 江湖,武功有时候并不是唯一取胜的手段,是人就有牵挂,有牵挂就有弱点,有了弱点,任你武功如何绝俗高超,也免不了受制于人,乃至被自己的弱点拖死累死。 而有些人,杀人是不用刀的,特别是女人,而且还是好看的女人,她们不需要绝世武功,便能引得无数男人为之甘心赴死。 男人嘛,一字即曰“贱”,贪财好色,爱女人,爱到死,然后,就真的死了。 但如果,一个人眼中所见,红粉皆为骷髅,又会如何? 这是一个黄昏。 小镇里,夕阳染透了天边的云霞,那火红火红的颜色,就像是浸透了鲜血的棉花,浮在天上,似随时要坠下,带起一股令人胆寒的肃杀。 蒿草枯叶,被呜咽的晚风吹着,随着长街上的尘埃,卷荡飞扬,一身黑羽的不详之鸟歇在镇口光秃秃的枯树叉上,“呱呱”发着刺耳的怪叫。 日暮的晚霞,凄艳如血。 黄土斑驳的街上,一条条身影被拉扯的细长,投在地上,人们收拾着摊子,撵着黄狗。 还有看着人。 一个很好看的男人。 那人着一身素青色的衣裳,针脚严密,上面还绣着一条条玉白色的细线,蜿蜒扭曲,勾勒出一朵朵槐花的模样。 就那么静静坐着,随意的绑着后颈的发,两鬓又垂下来那么一缕,路过的人,无论是往哪边走的,此时此刻,都免不了下意识的去瞧,去看,然后再也移不开眼睛,像是被吸住了魂魄。 然后撞在了墙上,尽管流着鼻血,疼的龇牙咧嘴,却还是忍不住张望着去看。 而男人,则是坐在一个茶楼里,手里捧着一面镜子,望着自己,很严肃的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夕阳西坠,红霞落下,落到他的脸上,宛如沾上了一团嫣红,那些人看的更着魔了。 可在男人眼中,镜中的自己,此时却在发生着某种不可言喻的恐怖变化。 只见那玉塑似的额上,血肉忽然坠烂,皮肉脱落,隐露白骨,筋肉浮现,只好似埋在土中十天半月的死尸,腐烂衰败,可怖而又狰狞。 又像是被烈火灼烧过一样,坠烂的血肉自额头蔓延开来,转眼青丝成灰,明眸腐烂空洞,竟然成了个血淋淋的骷髅头。 “要见痴传这观想法还真不容易!” 呢喃着,苏青呲了呲牙,又歪歪嘴,镜中的骷髅头竟然也跟着一起变化,他又摸了摸脸,掌下所触仍是血肉,可眼中所见却是骷髅。 一旁的伙计见他端着镜子模样古怪,只是摇摇头,以为他魔怔了,然后开口道:“客官,您在这坐了好一会了,要不叫几份干果蜜饯和点心,尝尝鲜?” 苏青闻声侧过视线,目光扫去,就见伙计机灵的模样,那张脸,顷刻间,血肉坠烂,竟也成了一副骷髅的模样。 苏青凝望着他许久,不见喜怒,不见惊怖。 “行,那就来点吧!” 他又望向街上,目光所及,无分男女,那些人的脸面,无不是皮烂肉腐,化作一具具骷髅,身穿衣裳,行于人间。 眼见遍地骷髅白骨,苏青气息都是一颤,太阳穴随之鼓跳,他深吸了一口气,眼中神情渐定,目光晦暗,似有雾气笼罩,明灭变幻,半晌才道:“好一个白骨人间,此法入眼,能辨骨分肉,倒是有助我刀剑之技精进!” 他遂将眸子一阖,一睁,眼前所见遍地骷髅,又已不见,血肉皮相再现,只似先前皆如幻觉,亦复如常,嬉笑露于面。 苏青放下铜镜,额上不知什么时候已泌出一层细汗,脸色苍白。 “客官,你没事吧?” 伙计手脚麻利,端着茶水上来。 “无事!” 苏青的目光则是落向大街的尽头,那里,一根三丈高的旗杆上,正伫立在黄昏里,顶端挑挂着四盏斗大的灯笼,朱红发亮,里面早已点着火烛,透着外面漆黑的字。 “风云客栈。” “哗啦!” 身旁忽然惊起稀碎的声音,敢情是伙计因为盯着苏青分了神,手中茶壶坠地,碎片四散,茶水流淌蜿蜒,在苏青的眼中凝成几行字迹。 姓名:苏青 世界:长生剑 身份:风云客栈邀请之人 任务:探明青龙老大的身份 进程:无 “臭小子,做事又马虎!” 掌柜的赶来对着伙计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 苏青一扬眉,伸手自怀里一摸,取出一张鲜红的请柬,其上笔墨留痕,像是看见什么好笑的,他又把请帖收入怀中。 “青龙会?有意思了!” 这时候。 小镇的一头,忽然安静了下来,而且越来越安静,安静的有些诡异,就见夕阳余晖下,扬着沉沙的石板大街上,多了九个怪人。 由远而近,慢慢行来。 106 赤发怪汉,弹指分金 江湖,鱼龙混杂,能人无数,奇人也有,庸人最多,死人也不少,还有怪人;譬如品性奇怪,行为处事琢磨不透,正邪难辨;或者武功奇怪,兵器奇怪;再或者长相奇怪,凶神恶煞的丑八怪。 前面几个倒还好说,品性藏内,武功藏身,这都是看不见的,兴许看见了就得要命,而这长相奇怪,明明是个人样,却偏偏把自己扮成不人不鬼的模样。 就好像他们觉得说话的声音越大,别人就会越怕,装扮的越丑,别人就会忌惮一样;但苏青还是认为声音只是声音,长相只是长相,干不了实事,也改变不了什么,难不成死之前大吼一句,或是涂个朱面,扮个鬼脸别人就能饶了你? 苏青实在感觉有些好笑,他抬手遮着眼睛,瞄了瞄西斜将坠的红日,又看看那九个怪人。 这九个人,武功怎么样苏青不清楚,但丑是肯定的,不但丑,走路的姿势也丑;肩不动,腿不弯,身子似被人点了穴,一步一挪,像是关节都长住,血肉凝住,四肢成了木头,越看越怪,就好像埋了十天半月从土里挖出来的僵尸。 丑极了。 再看他们的长相,个个面无表情,长得怎么样先不说,可但凡谁僵着五官,瞪着眼睛,不哭不笑,就好像庙里泥塑似的,那绝对好看不到哪去。 九人俱是麻衫赤发,脚上踩着泛黄发黑的麻鞋,左耳上还悬着个腕口似的金环,摇晃间泛着夕阳红光,一头火红的赤发,蓬乱如蒿草,根根竖起如戟,然后披散在肩上。 他们不但有高有矮,也有老有少,走在沙土半掩半埋的石板上,脚底下带出沙砾滚动的声音。 他们慢慢地走过长街,真就像是鬼来了一样,适才还热闹的街上,这会立马静了下来,孩子不哭了,大人不笑了,鸡不打鸣了,连狗都不叫了,街上就只剩——“刺啦……刺啦……” 鞋底子拖地的声音,那声音听的也让人不舒服,就和磨牙一样。 茶楼的伙计本来正在收拾着地上的茶壶碎片,这会索性撅着屁股钻桌底下去了,时不时探着脑袋偷瞄一眼,然后又做贼心虚似的趴下。 “客官,您还是避避吧!” 伙计见苏青还在那边喝茶,边吃着蜜饯,不由颤着声提醒道。 “噗嗤!” 可一声笑,却骇的伙计差点尿了裤子,然后猛的往桌底下缩,浑身颤个不停。 茶楼里那些个先前盯着苏青看的人,一个个也都是连滚带爬,躲的远远的,生怕被波及,殃及池鱼。 如果行走江湖光是瞧一眼对方的模样,便要退避三分,那等人家拔出刀是不是就得再退七分?那干脆待家里好了。 何况,苏青看着这几人的模样实在有些忍不住了,一个个狮鼻阔口,撅齿呲嘴,浓眉凶目,不光装扮奇怪,面容更是奇丑,偏偏还僵着脸,好像不这样,别人便不知道他们是恶人一样,而且走的还很慢。 他的笑声很小,但在此时此刻却有些大,因为只有他一人敢出声,也只有他一人能笑的出来。 一刹那,那十八只或大或小,或正或歪的眼睛全都望了过来,但有一样是相同的,凶光毕露,冷意森然。 等看到苏青那张脸,他们的冷意更重了,凶光更甚。 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他尝试过什么叫做嫉妒,而大部分人,最嫉妒的,就是别人拥有了他没有的东西。 那张脸。 那可真是张好看的脸,像是神匠以白玉雕成的玉像,鬼斧神工的技艺,塑出了凌驾于苍生之上的美态,剔透的血肉在晚霞的红光中闪烁着炫目的神华,两颗眸子像是乌色的琥珀,流转神迷。 一颦一笑,都似能勾人魂魄般, 他们更嫉妒了,只觉得老天爷可真是不公平,好处全给了别人。 最前面,也最中间的那人,兀的问道:“你笑什么?” 那人体魄雄壮,半敞着胸膛,一头赤发如狮鬃般垂落在肩头,塌鼻鼓眼,耳垂上带着一个金环,一扭头,金环便摇个不停,瞪眼沉声。 苏青咽下茶,抿了抿薄唇,歪着脑袋,拧眉疑惑道:“嘴巴长在我的脸上,我想笑想哭,难道还得给你说个为什么?何况是人就都喜欢笑,难不成我还要哭?” 赤发大汉冷冷道:“我问了,你就得说!” “呵呵!”苏青实在觉得有趣,轻声道:“你敢向有权有势的人问为什么?” 赤发汉子闻言,仿佛在心里思量了一下,又仔细瞧了瞧面前的男人,然后,他说:“把他的舌头割下来,眼睛挖了,脸上再割几刀!” 然后,剩下的八个人朝着长街尽头的“风云客栈”行去,只留下了个精瘦的赤发汉子。 八个麻衣的赤发怪人,走到那间客栈门前,停下脚步,为首的人,随手摘下耳上金环,一挥手,“铛”的一声闷响,那腕口大小的金环便已横着嵌进客栈的石墙上。 火星四溅,没入其中大半。 第二人左手扯起肩上一束赤发,左掌轻轻一削,掌缘如刀,竟斩下一缕来,系在金环上,做好了这一切,他们扭头回望向茶楼,看向自家兄弟,想是在等他。 “老九!” 可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八人豁然脸色煞白,神情狂变,僵硬木然的脸不再没有表情,看来还是装出来的,变得惊疑、惊骇、惊惧。 因为等他们回身看去的时候,自家兄弟已经没了眼睛,也没了舌头,捂着脸,跪在地上,血水自指隙间淌下,好在他没死,只是疼的呜咽哀嚎,喉咙里似卡着刀子一样,叫不出声来。 除了这一切,他们还看见一条银光如灵蛇似的转瞬即逝,太快了,只在老九面前一卷一缠,眼也瞎了,舌头也烂了,脸也花了。 八个人忽然不再一步一挪的走,他们已狂吼着掠了过来,像是八只赤毛狮子。 边跑,已有七人解下了耳上的金环,攥于手心,借着前冲之势,遂有一人腰身一拧,脚底下转了个圈,手中金环已被其借着转身之力狠狠掷了过来,化作一道金光,在掠起的风尘里激起刺耳嗡鸣,直击苏青头颅。 苏青吃着点心,看也不看,翻着手背抬起左手,不经心的朝着左侧的空气轻轻一弹。 “啪嗒!” 一个金环只似折了翅的飞鸟,直直落在窗外,然后在八个怪人遍体生寒,目眦尽裂中,四分五裂,断成数截。 前一刻还在狂奔几掠的八个人,忽然不动了,像是真的成了泥塑,神情古怪极了,只剩下那个瞎了眼的汉子低低嚎着。 直到苏青挥挥手。 八个人才如蒙大赦的拖着瞎眼汉子,朝另一头奔去,赤发如火焰般在风中飞卷,很快,九个人已消失在苍茫的暮色里。 可没多久,远处又有人来了。 “驾!” 急密的马蹄声,隆隆如骤雨,卷起滚滚烟龙。 107 暮云西风,白练杀人 暮色已昏,枯树秃枝,寒鸦孤鸣。 马蹄声近,像是敲在人的心弦上,一声声落在石板上;八匹健马驰骋而来,蹄下沙砾震颤,尘飞土扬,终于赶过了茶楼,可他们的目光却在地上一个四分五裂的金环上停了片刻,还有地上未被风尘掩尽的血迹,最后,他们看到了那个靠窗坐着的人。 他们应该看到,因为这条街上早已没有人,一个个都缩在家里,匿在门窗后头,小心翼翼的偷瞄着外面,像是成了一个空镇,没了活人。 所以,那滩血迹,还有地上的金环便显得尤为清晰。 他们确实应该看到这个人,因为无论是谁,都无法忽略掉这个人,红日西沉,青衫墨发,那人似是有些嫌弃的拂了拂马蹄激进来的烟尘,好似爱极了他这身衣裳,容不得沾上半点尘埃。 然后他说:“要走就快点,尘太大了!” 轻轻的话,被淡淡的语气说出。 “你是什么人?” 这八匹马上,端坐着八个人,装扮一模一样,想来也是属于同一个势力。 他们全是青一色的青布箭衣,腕口紧扎,青帕包头,脚上是双搬尖洒鞋,千层浪的绑腿下,隐隐露出掖着的白袜,一个个全都神情剽悍,冷眼冷面,身手矫捷;背上,还各自背着一柄雪亮钢刀。 苏青不紧不慢取出了怀里的请帖,又抬手指了指“风云客栈”,道:“往那去的人。” 他这么一说,那八人眼神已有变化。 “你是谁?” 苏青温言笑道:“在下苏青,不过区区一介无名小辈,来时在路边捡了张请帖,便想凑凑热闹!” “哼,热闹可不是随便就能凑的,无名之辈?竟能打碎“赤发帮”的金环,相信用不了几天,你就能有些名气!”一个长脸黑面的刀客开了口,他一手勒缰,一手提着马鞭,言语冷漠,嘴角还噙有冷笑。 听到这话,苏青眨眨眼,像是颇为后悔的说:“哦?一个才有些名气?那看来我应该把那九人的环全打碎了,那名气肯定就能大些,微不足道的名,我可不怎么瞧上眼!” “九个人?赤发九杰?” 八个刀客彼此相视一眼,眼中透着忌惮与警惕,嘴里低念了句“苏青”,可任他们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江湖上何时多了这么个人,只是嘴上仍不服输,冷冷道:“呵呵,好大的口气,等你活着出了客栈再说吧,既然与“赤发帮”结了怨,他们的帮主也决然放不过你!” 苏青眼睛一亮,问道:“那是不是我打碎他们帮主的金环,名头就更大了?” 八人面面相觑,听的直皱眉,然后啐了口唾沫,晦气的骂道:“敢情是个疯子,浪费咱们的时间,劝你还是赶紧置办口棺材吧,免得到时候收尸的人都没有!” 苏青不可置否的摇头笑道:“唉,人啊,活这一世,不疯点怎么成,否则事事记得清楚,一辈子遇到的人,何其之多,若都记下来,岂非太累了些!” 八个刀客却像是避疯子瘟神一样不再瞧他,而是纵马朝“风云客栈”飞驰而去,掠过门口时,八个人同时反手一抽,背后钢刀齐齐出鞘,再一挥手。 刀光如电,已离手而出。 前后一瞬。 “夺!” 闷声骤响。 那客栈前旗杆一震,再瞧去,上面已齐齐的插着排雪亮钢刀,从上而下,刀柄犹自不停颤动,发着颤鸣,柄上的红绸“呼”的一声卷起,像是融入了那最后一抹的余晖中。 而那八位刀客,早已没入昏沉的暮色,不见踪影,只能瞧见渐远渐淡的烟龙。 苏青砸吧着嘴,像是瞧着热闹,目泛奇异色彩,他很珍惜现在的闲暇光景,毕竟,这茶楼外,又是一个江湖,天快要黑了,他也快要出去了。 出了这楼,入了这江湖,恐怕往后想要安安心心的睡觉吃饭都不行了。 而且,肯定还有人来。 直到天边的火红一点点的黯下,暮色浓稠如墨,就着零星黯淡的天色,街上忽然奔出一匹快马来,马蹄声急,那些个惊魂未定,刚爬起来的人,这会又忙躲了下去。 一匹马,来势却汹,蹄声如奔浪,席卷石街。 那是一匹通体雪白的白马,从头到尾,看不到丁点杂色,嘶鸣长啸,可说来也奇,就在快越过茶楼的时候,,一双结实粗壮的手臂陡然发力,黑铁似的五指一拽缰绳,白马豁然仰首提身,前蹄如人立起。 马背上的,是个精赤着上身的虬髯大汉,袒露的肌肉,块块鼓起,就仿佛是铜浇铁打的一样,一双虎目直直望向那桌案上的鲜红请帖,他声若闷雷,喝问道:“这请帖你是从哪得来的?” “捡的!” 盈盈火光下,苏青倚着窗户,笑的温和。 黑汉双眼先是一睁,而后一凝,冷冷一笑。 “既然是捡的,那就不是你的,你得还回来!” 苏青讶异道:“难不成是你的?” 黑汉一瞪眼。“你不给,就得死!” 苏青瞧着他,淡笑道:“够豪横!” “嘿!” 说话间,黑汉双眼瞪的更大了,好似铜铃,精光爆现,沉气一声大喝,浑身筋肉一颤,双脚一踩马镫,五指发力,一拽缰绳;那白马竟人立而起,长嘶中前蹄高扬,朝苏青踩去。 “咻!” 苏青笑笑,也未言语,只是手腕一抖,捏着的两根细筷便已嗖”的飞了出去。 黑汉踩蹬弯背而立,陡见两条乌影射来,一伏身,双臂一挽马脖,白马兀的如被拨到一旁,连连嘶鸣。 白马前蹄甫落,黑汉便已翻跃而下,口中吼声如雷,只喝道:“呔!” 五指一扣,使的乃是黑虎掏心,一双手不见掌纹,尽是厚硬的老茧。 “噗!” 适才刚点不久的灯烛,此刻,似被这惨厉爪风所摄,摇曳急颤,骤然熄灭。 可就在烛火熄灭的一刹那。 “呛啷!” 颤鸣声陡起,只在火光将散未散,将灭未尽的一刻,黑汉就看见眼前这人,一手随意的收起了请帖,另一手,竟然在腰间一摸、一抽,三尺白芒已跃入眼帘,宛如绕指柔般在空中如柳絮拂动。 “软剑?” 黑汉望着苏青背上的剑,又看看他手里的软剑,脸色大变,惊怒交加,白芒却已如蛇般绕上他的右臂,剑尖盘臂而上,寒芒吐露,只在他惊诧发骇的注视下,从上转到下,没入了他的腋下。 刺痛袭来,像是筋络已被挑断,虎爪已后继无力。 正自震怖,那三尺白练,竟又带着异样的颤鸣如软鞭般缠向他的脖颈。 “啊!” 也不知是惊是恐,他如今身在空中,猛的沉气入腹,使了个千斤坠,头顶寒芒一卷而过,带起几缕断发,未及喘气,那卷起的剑身,忽然被抖的笔直,而后又卷向另一边,这下是缠了个正着。 黑汉面无人色,尖声急道: “你、” 字将出口,剑已收回,声音戛然而止。 他嘴唇翕动,似是有话要说,可挣扎着刚想动,转身的同时,踉跄走了三步,就见脖颈上,一条细如发丝的红痕,慢慢浮露。 “噗嗤!” 血雾喷薄而出,黑汉已倒地不起,死在街心。 剑身如鞭一抖,血珠尽散,苏青起身右手一转,只见三尺绕指柔,已似灵蛇归洞般攀上他的腰部,归入鞘中。 望着地上的尸体,苏青喃喃道:“看来我的想法是对的,声再大,也还是得死!” 窗外,白马长嘶不止,主人身死,它似有察觉,扭身已朝另一头奔去,转瞬消失在暮云西风里。 伙计被掌柜的推搡出来,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哆哆嗦嗦的开腔道:“客官,咱要打烊了!” 苏青笑了笑,随手抛下几角散碎银子,捏了几枚甜糯的蜜饯,出了茶馆,朝风云客栈走去。 等到门口的时候,他看了看墙上的金环,又瞧瞧旗杆上的八柄钢刀,想了想,只抖袖探手,把左手按在了墙上,口中气息一吐,手背筋络一跳,慢慢压了下去,遂见掌下青砖成粉,随风扬洒。 等手再拿起来,墙上已多出个两三寸深浅的掌印。 做完这一切,苏青才抛着蜜饯,边用嘴接着,边提起黑汉的尸体,朝白马离去的地方走去,转眼没入暮色。 …… 时至此刻,夜色已降。 街上冷清,半点灯火也无,家家户户紧门闭窗。 也就在这个时候,街上忽然多了个脚步声,那是个中年文士,蓝衫白袜,面容清癯,步履缓慢悠闲,可那双眸子却闪着精光。 他背着双手,闲庭信步似的瞧了瞧地上几团墨染般的痕迹,目光闪烁,而后径直走到客栈前,随手已把嵌进墙中的金环摘下,又笑着敲了下旗杆。 “梆!” 似长在上面的八柄钢刀立刻坠下,袍袖再卷,掠起风来,空中的八柄刀已如飘羽般被他裹了来,一抖手,八柄刀便已插在地上。 可他脸上波澜不惊的笑蓦然一滞,一双眼睛直直望着那个隐于昏暗中,不起眼的掌印,里面似还有石粉飘洒下来。 定定看了好一会,文士这才沉声道:“掌旗何在?” 客栈里,一条瘦小黑影闻声而出,兔起鹘落,矫若猿猴,已手脚并用的攀上旗杆,连蹬带跳,一眨眼,人已蹲在杆头。 他小心翼翼的从怀中取出一面叠好的旗来,只一挂上,大旗迎风而展,飞卷如云。 借着灯笼里的残灯看去。 呼啸冷冽的西风里,雪白的旗布上,一条张牙舞爪黑龙,仿佛活了过来,扭动奔腾,似将破云飞去。 赫然是,青龙会。 108 白马张三,风云客栈 寒夜漫漫,风尘漫漫。 一匹神骏高大的白马,在冷冽的风中驰骋,马鬃飞扬,带起长嘶,似一条白龙,穿梭在昏黑的夜色里,肆意极了。 可它身后的不远处,有一人却紧紧追来,那人双腿交错迈动,单凭奔跑,竟能比拟烈马,快若奔雷,两条腿已划出无数虚影,似离弦之箭,自风云小镇掠了出来,带起一连串的银铃声,清脆悦耳。 更惊人的是他手里还拎着具发冷发硬的尸体,这就有些骇人了;看那尸体的身形,高大魁梧,肌肉虬结,份量绝不低于百八十的,此刻却被人轻描淡写的以单臂捞着,其速竟还能这般快疾,单凭肉身之力做到这般田地,任谁看见,都免不了动容。 好在没人看见。 一口气追着白马跑出三四里地。 骤然。 “咻!” 远处像是传来了一道急哨。 白马跑的更快了,而它身后的人,竟也还有余力,足下发劲,口中提气,腰身随着气息一缩一展,似极了蹿起的长蛇,一步奔出,两丈有余,落地的同时足尖一掂一蹬,又是两丈,紧缀不落。 然后,在一个山坳间,他终于停了下来。 因为白马也要停了;打着鼻响,晃着脑袋,小跑了过去,跑进了一间破烂的小庙,残垣颓瓦中,火光盈盈,里面有人。 看来,里面的必然是是白马的真正主人。 苏青提着尸体,走了进去,入眼所及,只见尘灰满布,蛛网垂结的山神庙里,果真生着一堆熊火,火光灿亮,火堆旁还有个人。 未及苏青看清那人,眼帘里便已扑来一团灼目红光,焰火熊熊;一地的柴火,已被那人霹雳似的一脚踢散,朝苏青飞来,想必他已看清苏青手里的尸体是谁。 “谁?” 还有霹雳似的一声大喝。 大喝的同时,他已经暴起,攥起一拳,当空便砸了来。 “先慢动手!” 苏青轻声道,可显然他说的有些晚了。见火光扑面而来,只把手里的尸体一抛,面前飞火立被悉数遮住,还有挡住了对方的拳头。 “你敢杀我金刚力士!” 一拳砸在尸体上,对方反手一抓,那黑汉的尸体便已飞到一旁,身上还有燃起了几条火蛇,皮肉开绽,泛起一股焦臭。 那人一击未能建功,翻跳而回,警惕冰冷的看着苏青。 “金刚力士”,说的便是那个死掉的黑汉,也是眼前这人的仆从。 搭眼瞧去,但见这人一身雪白的急服劲装,衣襟半敞,露着坚实而强壮的胸膛,却比衣裳更白,疏眉朗目,年轻英俊。 只是当苏青走进来的时候,走到了火光底下,这个男人已再无半点英俊。 数日前,“青龙会”暗中邀约各路江湖高手,共计十二位,前来“风云客栈”做一笔买卖,这买卖的东西可是极为的不同寻常。 传闻,这天下间能说的出来的暗器,共有三百六十余种,囊括了有毒的、无毒的、致死的、致残的、致瞎的,但凡有名头的,基本上都在其中。 可这世上最厉害的,也最可怕的暗器,乃是孔雀山庄的不传之秘——“孔雀翎。” 甚至比“长生剑”犹有过之。 正是依仗着这件凶名赫赫,威震武林的大杀器,“孔雀山庄”方能雄踞于江湖数十载而屹立不倒,不但力压蜀中唐门得“天下第一暗器”的名头,更是连“青龙会”也不敢肆意招惹。 所有人都相信,得到这件东西,不但会得权,更能得利;天下第一的宝物,终归有它的好处,这个东西又不像神兵利器宝刀宝剑那般;神兵再利,你若无高深的武功,只怕会死的更快,可暗器不同了,何况还是这种中之必死的暗器,只要懂得催发的手段,你就是个柔弱女人,说不定也能天下第一。 不错,此次买卖的东西,便是“孔雀翎”,或者说,是“孔雀翎”的铸造图纸。 无论是先前镇中遇见的那九个赤发怪人,还是八个骑马的刀客,亦或是死掉的黑汉,和眼前的这人,全都是受邀而来的。 宝物动人心,这也是为何有人看见他的请帖会骤然发难的原因。 十二个人争,比不过十一个人,更比不过十个人,相信若是有机会,肯定一个人最好,那就不需要再争了。 这十二方势力,分别是河西白马、河东赤发、太行一刀、青竹帮、铁环门、太原李家、十二连环坞、长江水路、辰州言家拳、万竹山庄和七星飞鱼塘,以及最后的苏州万金堂。 今夜,他们便要在那“风云客栈”做笔买卖。 可惜,苏青在这等了一天,就只等到赤发、白马、还有太行山的那八个刀客,剩下的到现在都不见人影,只怕多半是凶多吉少。 至于他的请帖,有些奇特,时候不到,他还是不想拿出来。 而眼前这人,既是白马的主人,无疑就是那名震河西的白马小张三了,此人到也算是一方人物。 苏青背着剑,拍了拍手,温和道:“急什么?人活得不容易,想死还不简单,今天跟你商量个事!” 白马张三怒极而笑,冷喝道:“好啊,你先得有命说才行!” 言罢,已是揉身而上,当胸便是一记膝撞,欲要捣烂苏青的胸膛。 “就喜欢你这种干脆的!” 苏青上身往后一倒,腰身一弯,便是个铁板桥,脚下向前滑去,二人一上一下,交错而过。 眼看就要错过的时候。 “死来!” 白马张三那曲起的右腿豁然一直,脚下一蹬,正好蹬向苏青横着的胸膛。 “给我倒下吧你!” 苏青不慌不忙,他左手猝然撑地,腰身一挺,倒立着右脚似蝎尾一样,脚尖一勾“啪”的便踢在了白马张三的背上。 闷哼一声,一人便已滚出了庙外。 白马张三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好不容易撑起身子,望着蹲在门口吃着蜜饯的苏青,一张脸阴晴不定,火光落在他的眼中像是在闪跳炽腾,面色苍白极了。 “现在能说了么?” 苏青还是那副语轻面柔的模样。 白马张三绿色难看,涩声道: “你是谁?” “在下不过一介无名小辈而已,姓苏名青,不过从现在开始,我叫白马张三!” 苏青说的简单,地上的汉子却听的一愣,而后一张脸涨红怒极,他冷笑道:“你是白马张三?那我是谁?” 苏青又指指那个死了的黑汉。 “你啊?就叫金刚力士吧,如何?” “原来,你是想要那件东西!” 白马张三只以为苏青是奔着“孔雀翎”去的。 “呵呵,你以为你说你是白马张三别人就会信?” 苏青不以为然的道:“他们信不信是他们的事,你做不做是你的事,我的耐心可不太好,给个话吧,不然待会还得埋你!” 白马张三脸色惨白。 “好,那我现在起,就叫金刚力士了!” 苏青这才一掂舌尖,对着白马出了声哨。 那白马有些茫然的靠了过来。 揉了揉马颈,苏青翻身上去,笑道:“行了,那就去瞧瞧,这风云客栈能起多大的风云吧!” 白马张三木然着脸,已牵过缰绳,朝夜色里赶去。 109 谁是张三,我是张三 青龙会。 它何时出现的已不可考究,但它却是江湖上数百年来公认的,最神秘、也最可怕的组织。传闻共有三百六十五个分舵,正好对应了一年的三百六十五天,遍布江湖各处;又有十二堂,合成青龙十二煞,其下帮众无数,各司其职,匿在江湖各处,无人得知。 只是如此,便足以令人丧魂失魄。 因为,这些藏起来的人,极有可能是你的亲近之人,可能是你的邻居,也可能是你的仇人,朝夕相处的人,前一刻还对你笑,可下一刻说不定已把冷冰的怀剑刺入你的心口。 这也是“青龙会”雄踞江湖,令之武林中人为之惊怖的缘由,谁都怕死,谁都不想死;这么多年来,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拔除掉这颗恶瘤,可每每总以为大功告成的时候,却又转眼输得一败涂地。 人说,江湖也分明暗,明着的江湖刀光剑影,恩怨情仇,很多东西都是摆在明面上的,看的见,听得清,可暗着的江湖,就是青龙会;像极了人的影子,不见阳光便永远看不着。 但凡他们想杀你,能背地里阴死你,便绝不会搁在明面上,能毒死你,也绝不会用刀用剑,他们只要杀你,什么手段无所谓,哪种手段杀人最容易,这才是他们想要的。 前些年,青城派的掌门,不过双十之数便已名动天下,剑下败敌无数,与个各门各派高手切磋鲜有败绩,心高气傲,放言要清除“青龙会”;结果刚下了山,不到三天,尸体就被人在青楼的软榻上被发现,一丝不挂,剑都没拔出来,死的时候还在做春梦呢。 而在这层层之上,还有个最神秘的青龙老大。 没人知道他是谁,是男是女,是老是幼,甚至连“青龙会”的各个堂主、舵主都不知道,传闻此人武功极高,却神龙见首不见尾;凶名赫赫,却又无人见过他出手。 因为,有权有势的人,想杀人,根本不用自己出手;这些年,“青龙会”想杀的人,也都无一例外。这本身就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天底下最简单的杀人方法,哪有比不用自己动手还来的简单的? …… 夜已深,星月尽掩,云黑风高。 风云客栈,掌柜的便是先前那个蓝袍子的中年文士,此人复姓公孙,单名一个静字,一手暗器绝技号称独步长江以北,名头不弱。 外面夜黑风高,客栈里面却灯火通明。 他坐在一张矮几前,自斟自饮,时不时颇有闲情逸趣的吟上一两句诗文。 右耳忽似颤了一颤,公孙静已笑着对那远墙外半露的一颗榕树招呼道:“苗帮主既然来了,何不出来一叙,在下已备美酒,共饮几杯,岂不痛快?” 他自然不是对着树说话,树上有人,一颗罩着浓荫的树丫猝然簌簌震摇,院内已起阵阵夜枭般的怪笑,笑声刚起,一人已落在院中,脚下无声无息。 此人身形高大,赤发阔口,狮鼻撅齿,右耳耳垂坠着三枚金环,人已落下,金环还在不停的碰撞作响,非是旁人,正是此次受邀而来的,河东赤发,“赤发帮”的总瓢把子,“火焰神”苗烧天。 头发是红的,他的脸好像也在火光下泛红,一双眼睛映着上下蹿跳的焰苗,盯向面前的中年文士,沉声道:“阁下可是青龙会中的公孙堂主?” 中年文士长身抱拳,道:“正是。” 苗烧天那独特沙哑的笑声蓦然再起,他笑的声越大,声音反而越尖。“果然不愧是青龙会的第一号人物,好亮的一双招子。” 客套未毕,一角阴影下,陡然亮起一抹雪亮刀光,如惊鸿一掠,化作一条弧月般的白练;再瞧,刀已到了院内。再快的刀,终究还得取决于用刀的人,这柄刀,是被人带着的。 雪亮的刀,没有鞘, 插在他来人的红腰带上。 青布箭衣,青帕包头,那条腰带布比苗烧天的头发还红,在夜风中飞起的红绸刀衣此刻如火一般。 太行赵一刀。 “苗帮主的脸色,似是瞧着不太好啊!” 赵一刀一来就嘿嘿一笑。 “听闻赤发九怪遇到硬茬了?” “呵呵!” 苗烧天一瞪眼,那夜枭似的笑声又响了起来,但又多了些森然寒意,他皮笑肉不笑的道:“老九被人刺瞎了眼睛,割了舌头,毁了脸!” 赵一刀淡淡道:“听说也是来做买卖的人!” “哒哒哒——” 这时候,墙外蓦的多了马蹄声,来的好似悠闲极了,很慢,但再慢,也有到的时候。 “哗!” 却见桌案角上的灯苗忽一阵剧烈飘摇,落叶簌簌,马蹄声止,墙头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两个人,左边那人神情木然,不言不语,右边那人,垂着眼皮,如水目光饶有兴趣的扫过院里的三个人。 “得罪,得罪,来迟了!” 来的正是苏青。 “白马张三?” 苗烧天看的却是那个木然着脸的汉子,二人一个河东一个河西,也算是一条道上捞食的,打过不少交道,此刻一瞧,不想这往日心高气傲的小张三,如今怎得一副仆从的模样,跟在那青袍客的后头。 白马张三面无表情,语气僵硬。 “苗帮主认错人了,我是金刚力士,他才是白马张三!” 三人听的一愣,神情古怪极了,有惊的,有疑的,还有眯眼细瞧的,瞧的是那青衣人,这一瞧,脸色又有变化。 白马张三已是江湖上公认的俊俏,可往这人身旁一站,就好像一朵仙葩旁扎了根狗尾巴草。 正是苏青。 他笑道:“白马张三见过诸位!” “嘿嘿,还真开了眼了,这睁眼说瞎话的没少见,可像阁下这么自欺欺人,不要脸的我苗烧天却是头一回瞧见!”苗烧天冷着眸子,怪笑不停。 公孙静也凝眸蹙眉,雪亮的目光落在苏青的脸上,二人相视片刻,他淡淡道:“奉劝阁下还是莫要开玩笑的好!” 苏青双手揣在袖里,面露好笑。“你这人可真奇怪,白马张三有什么特别的吗?哦,对了白马,我的马在外面拴着呢,白极了,用不用牵进来瞧瞧?” 赵一刀冷眼瞥来。“按您的意思,我若有匹白马,我也可以是白马张三!” 苏青日有所思的点点头,尔后抿嘴一笑。“也无不可啊,莫说是白马张三,但凡你愿意,你也可以说自己是青龙老大,又没人拦你!” 此话一出,公孙静的脸色已有些发青发白,好像被某个名字吓到了一样,瞪着一双惨碧碧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好个伶牙俐齿的一张嘴,那我倒想要拦拦你!” 赵一刀脸色一变,冷冷的说。 “我也想拦你!” 苗烧天也瞪向他厉声道。 他们在乎的可不是白马张三,而是里面的东西,少一个人,自然少一个人争,苏青这突然蹦出来的,自然惹人针锋相对。 苏青道:“二位这么喜欢拦人,想来已不会有人再来了吧?” 苗烧天狞笑道:“可惜,没拦住你!” 赵一刀淡淡道:“我可不拦人,我只是喜欢治病,替人治头痛,十二连环坞、长江水路和辰州言家拳的三家朋友,半路上忽然得了怪病,头痛如裂,所以,我就替他们治了一治!” 苏青“哦”了声,奇道:“治好了吗?” 赵一刀神情有些诡异。“头掉了,自然就不疼了!” 苏青却饶有兴趣的看向白马张三,问:“我是不是也会替人治病?” 白马张三脸颊一颤。 “会的,万竹山庄和七星飞鱼塘的人本来睡不着,现在都睡着了!” 苏青点点头,一双手慢慢褪出袖子,公孙静的脸色却忽的又变了,就像是会变脸一样,一会青一会白的,他看着苏青慢慢退出袖子的左手,猛的像记起什么,嗓音有些发涩。 “墙上的掌印,是你的?” “是与不是,试试不就知道了!” 苗烧天似已忍耐多时,此刻突然发难,耳上三只金环不知何时已被他摘到手中,趁着公孙静问话之际,三道金光,已“呜”的离手掷出,如三条游窜的金蛇,从三个不同方向朝苏青咬去。 “你若是接的住,才是白马张三!” 太行赵一刀也冷笑着出了手,腰间雪亮钢刀倏的飞了起来,灿目刀光如射箭般掠向苏青脖颈。 可此时。 “住手!” 突听一声大喝响起。 110 以假诱真,胡思乱想 开口的,是公孙静。 可惜他说的慢了些。 金环已至苏青面前,刀光已至苏青脖颈。 “是这样接么?” 苏青淡淡一笑。 他右手倏然抬起,五指一扣,好似钳口,已在电闪间反扣住了钢刀的刀脊,寒刃刀锋,离他脖颈不过寸许距离,却已再难进一丝一毫,难以动弹。 也在他右手抬起的同时,他左手也已抬起,立掌如刀,提臂一轮一挥一斩。 “砰砰砰!” 几人耳畔陡闻霹雳似的三声响。 三只金环无不坠地碎裂,断成数截。 “砰!” 又是一声,赵一刀手里的刀从中折断,半截在他手里,半截已在苏青手中,一抖手,适才刚扑到他身前的赵一刀,这会已飞快向后退去。 盖因面前半截刀身正直飞逼来,挥刀一迎,火花四溅,公孙静面前的矮几上就听“咣”的一下,已插着半截刀子,犹自颤晃。 这下全都傻眼了。 公孙静眼神晦涩,他瞧着苏青,忽笑道:“白马张三果然名不虚传!” 好像苏青真的就是白马张三。 “好厉害的一双手!” 苗烧天看了看地上的金环,眼中布满血红细丝,又瞪着苏青,好似恨不得把他吃了似的。 赵一刀也变了脸色。 “且听在下一言,诸位今日是为了做买卖的,有何恩仇不如今夜过了再论,免得时辰过了,可就耽搁了买卖!”公孙静在旁当着和事佬,缓着气氛,给几人找台阶下。 “不错,天大地大,买卖最大!” 突听又有人插着话。 车辚马嘶,一辆六匹马齐拉的奢华马车赶到了门口,驾车的是四个挺胸凸肚的彪形大汉,马车刚一停,他们便跃下了车,恭恭敬敬的拉开了门。 车里的人还没出来,他只是说话,气息起伏,像是在喘,然后珠帘一撩,才见个面白无须、体态臃肿的白净胖子从车厢里艰难的钻出来,下车没等走到三步路,已累得气喘如牛。 “我猜他的身子一定很虚,哪个女人跟了他,十有八九不开心——”所有人正自瞧着,冷不丁听到苏青这么句玩笑话,一个个神情古怪,那眼神就似瞧着个疯子、傻子。 他一说完。 一双阴翳的目光便落了过来,阴寒极了。 那是因为胖子后面还有个人,那人一身黑衣,又高又瘦,面皮焦黄,眼窝深陷,眼珠子却鼓出来大半,面无人色的像是个痨病鬼,脚下声音却极为轻健,腰间悬着对亮光闪闪的物件。 一左一右,竟是两柄弯月似的弧形剑,直好似刀子就剩了刃口,不见刀背、刀身。 赫然是对极为罕见的奇门兵器,铸造这样的兵器已是不易,想要使的得心应手就更加不易,江湖上敢用这样兵器的,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便是高手中的高手。 不但苏青看见了,连苗烧天、赵一刀他们也看见了,这可不比苏青的那双手,虚实得试过才知道。 公孙静笑的隐晦,道:“那你可就猜错了,但凡谁要是有钱,就绝不会缺女人,这位,便是苏州万金堂的朱大少!” “当然,谁要是生了您这张脸,只怕女人也是不会缺的!”他言语中好似夹着一点似有若无的讨好。 给人的感觉像极了苏青这么一位宛如石头里蹦出来的人,是某个不得了的大人物;不得不说这可真是位市侩的人,不管是不是,仅苏青刚才露的一手,客气一点,终归没错。 话锋这会好像被带偏了。 苏青却有些满意,笑道:“那你可说错了,我身边可是干干净净,而且待会出了这门,我连自己的去处还没想好,说不定得露宿街头!” 身旁的几人听到他们的对话,眼神已从古怪变成了诡异。 说着话的时候,朱大少已经坐到了矮几旁,却仍是不停地扇动着袖子,擦着汗,像是几口气走了十几二十里山路,累的急喘。 而那使弧形剑的汉子,现在正规规矩矩,一言不发的立在他身后,一双深陷却又外鼓的眼珠子就好像在眼眶里滚动的两颗珠子般,骨碌碌一转,直勾勾的一直瞧着苏青;他一进来,双眼就瞧着苏青不松开,一双干枯瘦削的手,时钟在两柄弧形剑旁边若即若离的徘徊着。 四目相对,苏青仿佛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嘲弄,乃至恐意,这种眼神特别是在公孙静讨好之后才出现。 宛若一个家里做了错事的孩子,突然看见了管束自己的人,而且这个人权势通天,可生杀予夺。 若想引出一个人,苏青认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成为这个人,假的有了,真的还会远么。 气氛渐渐有些不对劲了。 旗杆上,那面旗子在风中呼啦卷荡,还有四只灯笼,摇荡碰撞。 白马张三这会更安静了,安静的真就像是金刚力士一样,赵一刀却在看着桌面上的半截刀尖沉思出神,苗烧天也蹙眉不语。 苏青轻声道:“现在人既已到齐,那就看看货吧!” 公孙静笑的有些局促不安,眼皮急颤。“青龙会做生意,一向规规矩矩,讲究的是童叟无欺,现金交易。” 闻言,苗烧天已面无表情的拍拍手,只见苏青傍晚的时候遇见的那九位麻衣赤发的怪人,这会忽然自黑暗中走了出来,只有八个人,但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个麻布包袱,好像还能听到银子的碰撞声。 苏青偏过头望向白马张三,笑道:“诶,咱们准备了多少银子?我怎么突然有些记不清放哪了!” 不过他马上又摆摆手。 “算了。” 只见苏青从怀里一摸,掌心已多了颗龙眼大小的明珠,而后,又重复了六次,笑吟吟的说道:“这七颗珠子乃是番邦进贡的奇珍异宝,一颗价值万金,可是我从皇宫的宝库里拿出来的玩意!” “嘶!” 宫中珍宝? 望着他手心的那几颗珠子,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莫名的觉得身子有些冷,冷的嘴唇发白,面色也在渐渐变白。 那个一直喘气的朱大少,圆圆的肉脸颤了几颤。 这世上,很多东西,可不是有钱就能拿的到的,还得有地位,权势,联想到苏青之前的一些话,已有人冒出个吓人且可怕的念头。 一个名字始终在心里挥之不去。 可偏偏苏青又不说明白,就只让他们想,胡思乱想,想的越多,才越好。 苏青淡淡睨了眼公孙静。 不同于先前的温和,中年文士模样的公孙静,蓦然瞧见这个眼神,这大半夜的,鬓角居然渗出了汗。 “看东西吧!” 公孙静嘎声道: “请诸位跟我来!” 111 孔雀图失,青龙老大 密道的入口,是在连接二楼的石阶下。 公孙静领着众人,敲了敲一旁的扶手,便听隆隆声响,石阶就已坠下,精铁锁链刺啦震颤,露出来个好大的窟窿,黑洞洞的,里面透出幽幽火光。 入口处,两个人似石塑般守着,眼睛眨也不眨,墙壁上插着火把,往后每隔十几步,就能看见有人把守,地道阴暗潮湿,两侧的石壁上还雕画着一条张牙舞爪,盘旋游腾的青龙,落在这种环境下,稍一不留神,真就以为里面盘踞着条真龙。 令人胆寒。 阴寒的水滴,沿着石缝滴答落下。 错不了了,传闻“青龙会”的分舵有三百六十五处,想必,这就是其中之一。 公孙静一路无话,直走到地道的尽头处。 那里挡着一道很粗的铁栅栏,门上分别锁了三道锁,里面还守着两个人,可见里面的东西可等重要。 但这道门还不是最后一道门,密道里还有密道,就见岔口无数,四通八达,看的人头大。 公孙静笑道:“我知道有很多人都能到得了这里,这里的守卫并不是很难对付的人,但无论谁到了这里,再想往前走,就很难了。” 朱大少奇道:“为什么?” 公孙静指了指那些岔口。“从这里开始,前面共有七条岔口,里面只有一条是对的,而且每一条都藏有机关暗器,任谁走错一道,便绝难活着出去;而且真正要命的,是最正确的那条密道里,机关埋伏共有十三道,我可以保证,世上能闯过这里的人,绝不会超过一手之数。” 他开着门,眼角似有似无的偷瞄着最后那人的脸色,温和、平淡,令人琢磨不透。 朱大少叹了口气,道:“一直听说“青龙会”曾网罗天下高手、三教九流,但凡能人皆有其一席之处,能工巧匠无数,今日一见,方知所言非虚。” 他又带着副和气生财的笑。 “不过,我想知道,我是否在那一手之数中?” 公孙静笑得更温和有礼,道:“你为什么不试试?” 朱大少沉吟片刻,想了想,同样笑道:“以后我说不定会来试试的,但现在还不行,毕竟我还想安稳的活着。” 公孙静不再言语,挑了第三条岔口走了进去,直走到头,才看见一个石门,上面也挂着三把锁,三把精钢铁锁。 锁一开,石门便升了上去,厚若两尺,里头是间九尺宽的屋子,阴寒森寒,透着冷气,仿佛空气难以流通,令人窒息。 石屋中心,是一个巨大的铁箱,外面被婴儿手臂粗的锁链以蛛网般的结构,缠了个结实,里里外外,又是三把大锁。 众目睽睽下,铁箱之内,还有铁箱,可等公孙静依次打开,就在所有人沉息屏气,兴致勃勃,望眼欲穿的瞧过去时。 气氛忽然凝滞住了,像是结了冰。 公孙静一张脸忽然变得发青发紫,可怖异常,宛如将要溺死的人,双眼瞪圆了,眼仁血丝满布,几快瞪出来,脸上哪还有什么笑,连哭都没有,一副震怖欲死的古怪模样。 箱子里非是空的,而是有东西。 一张纸条,纸上只有九个字:“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若是寻常时候,被人夸赞成好人,公孙静一定不会拒绝,兴许还会笑,可现在,里面“孔雀翎”的铸造图,不见了。 他浑身先是一僵,而后猛的颤抖起来,一双眼睛转为赤红,红的快要滴出血,背后的蓝袍子顷刻间已多出一片湿痕,冷汗沁背,冷极了,冷的他直哆嗦,牙冠打颤。 孔雀图在他的手上弄丢了。 想到“青龙会”的惩罚,他一个活生生的人,竟是被吓成了不人不鬼的模样,豆大的冷汗从他额角淌下,流过脸颊,滴答落下。 “呵呵!” 一声笑,有些不合时宜的冒起。 笑的还是苏青,但现在可不是笑的时候,所有人望向他。 “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是猜猜,谁在谢你!” 苏青中规中矩的立着,一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揣回了袖里,语气慢条斯理,笑的不带半点烟火气。 公孙静心里发颤,瞳孔骤缩,已二话不说,直往密道外疯了般掠去。 望着他仓惶失措的背影,所有人都有些同情,这世上最缺的是好人,可最短命的,也是好人,正因为短命,所以好人才少。 “莫非,你知道何人谢他?” 朱大少这时笑望向苏青。 “他不是说了么,能闯到这的,一手之数,但无论是谁,这里面,肯定有个人例外不了!” 苏青意兴索然的已往外走。 “谁?” 朱大少那张脸已笑的堆出了褶子。 苏青淡淡道:“你心中有数,何来问我!” 能有谁? 长生剑,白玉京。 他刚说完,不想一直沉默的赵一刀蓦的瞄向他。“其实,除了他,还有一个人!” 苏青像是察觉到了那双目光里的锋芒,扭头迎了上去,语带玩味的问道:“这人是谁?” 赵一刀冷冷道:“青龙老大,如果,是他呢?” 他说着青龙老大,看的却是苏青,紧紧的看着,死死的盯着,像是要在那张难以形容的脸上看出朵花来。 “有道理!” 苏青点点头。 只是,等他们出去的时候,整个客栈,却已人去楼空,死一样寂静,公孙静不知已去了何处。 苏青望了眼桌案上未及收起的酒菜,嘴里却低低道:“唉,生命如此短暂,你们却不珍惜!” 然后,他望向了朱大少、赵一刀、苗烧天,还有那个使弧形剑的瘦汉,因为这几个人,适才已不动声色的走到了院子的四方,将苏青与白马张三围在了其中。 朱大少道:“尊驾何必故弄玄虚呢,只要说说您是谁,今晚上这事就好办多了!” 赵一刀接过话茬冷声道:“不用问了,他说他叫苏青,可不是什么白马张三!” 苏青并无意外,也无反驳,而是有些期待的道:“怎得?就因为我叫苏青你们就要杀我?” “不错,就因为你名里带个了青字,青龙老大的青!”苗烧天声若闷雷,双眼圆睁,神情癫狂,像是要抑制住自己心里的惊、恐、以及喜、忧,总而言之,有太多太多的情绪在他那双眼睛里闪过。“你之前已说过,你有白马便可以是白马张三,有个“青”字,自然也可能是青龙老大!” “如果是真的,那你今天可就插翅难逃了,如果是假的,反正你已伤了老九,仇怨早已结下,今天,就是你的死期;何况你那双手,可分金断玉,谁知道孔雀图是不是被你暗中拿了去,公孙静不敢道破,那就我们来!” 他须发皆张,如一头红毛狮子,猛的瞪向白马张三,狞笑不停。“河西白马,要是你今天执意要跟他凑到一块,就得死,不如和我们联手,一块做掉他!” 阴影处,那赤发八怪,连同急风八刀,便是那八个刀客,如今全都围了过来。 “我就不信,你一个人,还能长出三头六臂来,再强再厉害,总归有个限度!” “好!” 一直沉默不语的白马张三这时候也见势沉喝一声,跳到了外面,冷冷的看着苏青,反戈相向,一副仇人的模样。 赵一刀冷笑一声。 “我看你今天如何逃得了?” 苏青仍旧一副温吞模样。 “如果我真是青龙老大,你们敢杀我?就不怕灭门绝户?” 苗烧天眼中真就像燃起一堆火焰。 “哈哈,做都已经做了,还怕什么报复,而且到时候还能扬名立万。何况树倒猢狲散,你这颗大树一倒,“青龙会”四分五裂,哪还有时间管我们,说不定等我们得了孔雀图,还能有机会开宗立派,成为一方巨擘霸主,逍遥快活,岂不自在!” 他们真就像是认定了苏青是青龙老大一样。 苏青似是认命般叹道:“既然这样,那我就无话可说了!” 苗烧天早已按耐不住,声若铜钟,目中凶光毕露,大吼道: “那就受死吧!” 话音刚落,院中十数条人影无不纷纷蹿跳而起,一时间满院身影飞掠。 112 客栈破局,奇兵交锋 却说话音一落。 苗烧天、赵一刀、朱大少、白马张三,连同那使弧形剑的瘦汉,无不在顷刻间朝场中势单力薄,孤身独立的苏青扑去、攻去、掠去。 后面,更有急风八刀与赤发九怪围拢场外,以防苏青逃脱,如此可怕的合围攻势之下,可谓是天罗地网,相信天下间任谁身陷其中也要头疼万分,就是白玉京来了只怕也得心惊肉跳。 本就肃杀的夜风,更加肃杀,焰苗疯飘急摇,似也在此时颤栗发抖,槐树上的乌鸦惊的呱呱怪叫着,急忙飞离了这可怕的客栈。 可就在众人眼看着就要挨到、碰到、抓到苏青的时候,面前的人,突然不见了。 非是凭空消失了,而是,院里的灯火就在这一刻齐齐惊灭,无星无月的漆黑夜色已然如一只恶兽的巨口,吞噬了整个客栈,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瞬间遮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所以,他们眼前的人,也同时消失在了夜色里。 不见了。 “啊!” 这是一声低沉的急吼,又惊又恐,从声音已能分辨出吼的人是苗烧天,因为苏青不见了;这个被他认为是“青龙老大”的人不见了,他怎能不惊不恐,他已露了杀心,结了仇怨,如果没杀了,对方活了,那他可就一定活不下去了。 “快!” 这是一声发尖发哑的急呼,像是说话的人喉中气息猛的没吐出来,卡住了一样,这是赵一刀;他说“快”,快什么?快找到他?抓到他?杀了他?他也和苗烧天一样,倘若对方真是“青龙老大”,可想而知他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不,即便对方不是“青龙老大”,以那人的实力武功,还有绝不寻常的身份,他未来的日子也无法安心;做事,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尽做绝,赶尽杀绝。 可现在,那人不见了,他的声音就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尖利刺耳,心中不知为何有种后悔,后悔自己被猪油蒙了心,鬼遮了眼。 “点灯!” 还有一声快急的叱喝。 这个人,是朱大少;他的语气罕见的也有些慌乱,听着声音,恍惚已能想到他因惶急的话而抖颤的肥肉,他还算是比较清醒的。 三个人,说话的时候,却还是不留余力的朝苏青先前的位置扑去,阴影中,那里好像还站着一个人,他们不光不留余力,而且还爆发出了十二分的气力,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 一定要抓住苏青,可绝不能让他跑了,否则,往后睡觉要担心枕边人,吃饭要担心桌边人,走路要担心路人,那可真就是生不如死了,日日心惊胆颤,夜夜魂魄难收。 “砰!” 沉声闷响忽起。 夜色里似已有人动手。 “嘿!” 条条黑影如鬼魅蹿跳飘忽,场中混乱一片。 忽的。 “都停手!” 一点火光猝然亮起,所有声音也全都停下来了。 黑暗被驱散。 苗烧天望着与自己交手的白马张三,脸色是说不出的精彩,朱大少则是与赵一刀斗在一起,二人已分开,撤开。 全错了。 苏青已无踪影。 可等他们扭头细瞧过去,一个个却又僵在了原地,但见那急风八刀,与赤发九怪,如今,竟然都已无声无息的软倒在地。 显然已毙命多时。 赤发九怪虽然只剩八人,可加上急风八刀,那也是十六个人,十六个人就在这灯灭灯明的一会功夫,竟然全都无声无息的死了。 苗烧天那张黝红发黑的脸,现在面无人色,他已没心思去理会自家兄弟的生死,他在乎的是自己的生死,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小,有些诡异,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说给众人听。“你猜,他会如何报复咱们?” 众人眼神幽幽似鬼火一样。 彼此相视一眼。 “孔雀翎!” 朱大少开口道。 “孔雀翎?” 白马张三皱着眉。 朱大少望着自己那双肥厚却又娇嫩的手,语气柔和无比的道:“现在,逃已是无用,江湖之大,咱们又能逃到何处,不如,破釜沉舟,去寻到“孔雀翎”,到时候,咱们就有自保的底气了!” 众人眼神一亮。 突听。 “你的护卫呢?” 赵一刀看向朱大少。 他这一说,几个活人才反应过来,那个使弧形剑的瘦汉,不见了。 下意识的,他们望向了外面凄冷的夜色,心中竟然泛起一丝说不出的期望。 …… 长街寂静。 两边的檐下,还有些未灭的红灯笼,红红的冷光照出了红红的街面,冷风呜呜的吹着。 街上,有两个人。 一人拢袖揣手,斜背着一柄碧青色的剑。 他神情温和,眼眸柔和,宛如水捏的人儿一样,柔和到一个眼神,那凄风似都平息了下来。 另一人腰挎两柄弧形剑,一左一右,身形高瘦,面容蜡黄干瘪,死人一般的眼珠子骨碌碌直在眼眶里转悠,一身黑衣几快融入墨一样的夜里,像是一只活着的鬼。 “就你一人跟着追出来了,倒是厉害啊!” 苏青饶有兴致的打量了对方一眼,双手一分,摇了摇腕间的铃铛,叮当作响,在风中凄厉的颤鸣着。 “哼,你竟敢冒充青龙老大?” 黑衣人面无表情,眼中却透着嘲弄,尖刀似的目光紧紧扎在了苏青的脸上。 苏青眨眨眼,有种计谋得逞的狡黠笑意,他轻声道:“哎呀,被你识破了,可你怎么知道我是假的?我明白了,原来你也是“青龙会”的人!” 黑衣人的目光更加冷冽,像是能刺破人的皮肉,他冷冷道:“上不了台面的小把戏!” 苏青啧啧称奇的瞧瞧他:“你杀性好重啊,那十来个人又没惹你,干吗全杀了?” “哼,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吧!”黑衣人双手已提上对弧形剑。“我倒要看看,你这一双手,能不能折了我这两柄剑!” “知道我是假的还追上来?”苏青忽然一拍手,恍然道:“我明白了,你是看上了我那几颗珠子,你怎得对“孔雀图”不感兴趣呢?嘿嘿,莫非,那玩意是假的?还是说被你拿走了!” “哼!” 像是被苏青说中了心思。 黑衣人冷哼一声,眼中厉芒陡现,连人带剑一横,已贴地朝苏青飘来,弧形剑并拢一靠,只似一只大剪,剪向苏青的腰身。 苏青足下一点,青衣哗的翻飞起来,整个人便似被风托起,向后飘去,他脸上带笑,望着紧逼而来的两柄剑,全无半点惧色,反而还有闲心调笑道:“你这手艺,最应该去布庄里裁布,保管能赚下银子!” “你说对么?卫天鹰!” 前一句,黑衣人姑且当做没听到,可那“卫天鹰”三个字,却让他气息刹那凝滞,双眼陡睁,情不自禁的嘶声怪叫道:“你到底是谁?青龙老大?” 适才被他推翻的念头,这会居然又冒了起来,而且让他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如果眼前的男人真是青龙老大? 他的剑更快了,面上已露狰狞。 “就是真的,也得给我死!” 他一直警惕着苏青的双手,等着他反击。 苏青果然反击了,他抬得是右手,可用的却不是先前那分金断玉的手法,而是袖中滑出了一柄雪亮光寒的兵器。 刀?竟然是刀?怎么会是刀啊? 黑衣人心中只觉得大为突兀,矛盾。 他已想到对方可能用手,或是用背后的剑,却绝未想到对方还有刀。 而且还是快刀。 刀光一亮,便已化作满眼繁花似的刀影。 苏青飘然后退之势立止,刀势自中线劈下,劈进了两柄剑的交叉口,像是剪刀被卡主了刃口。黑衣人嗤笑一声,双臂一分,双剑也已分开,一柄剑一竖刃口沿着刀刃上削而去,一柄剑则是划出一轮弯月似的寒光,横斩出去。 他削的是苏青握刀的手,斩的是苏青的左腰。 眼见苏青垂下左手放在腰腹前,黑衣人冷笑更甚,想要用手接他的剑?真是异想天开,不自量力,去势再疾数分。 可那垂在腰上的手,忽一握,一拔,本是普通寻常的腰带,竟是被其拔出一道三尺白芒,如长蛇急颤,似波浪起伏,剑风“嗖嗖”飙射。 黑衣人看的一愣,接着勃然变色,他面皮发颤,心中已是惊怒气急,此人当真是太阴了、太狠了、太不要脸了。 明面上露的东西全是给别人看的,真东西,全都藏着。 遂见那三尺白练如飘带柳絮一样,仿佛随风而舞,只在他弧形剑上一缠一裹,那剑尖便已吞吐着寒芒,转着圈,刺向他手腕。 撒手! 心中剧震,黑衣人已不得已松开五指,弧形剑坠地,声响清脆。 这奇兵本就是依仗着一对,首尾呼应,展现威能的,此刻只余其一,立时威能大减,首尾难顾,他另一剑上削而去,一剑未落,眼前忽见三尺白练竟又朝他手腕斩下,忙抬剑欲挡,不料对方剑身一横,两剑一遇,软剑遇力剑身陡弯,剑尖转了个圈,刺中了他的手臂。 血水一溅。 黑衣人吃痛又松了手。 “退!” 他心念急转,已扭身飞也似的朝“风云客栈”逃去,心中更是懊恼轻敌大意,而且这对手更是狡猾,阴狠极了。 “着!” 正说仓惶急逃间,脑后就听一声轻淡言语。 身后陡生劲风,暗道不好,忙就地一滚,一柄弧形剑已打着旋从他头顶飞过。 可未及喘气。 又有劲风扑来,黑衣人忙自掠到空中。 另一柄弧形剑击在石板上,带出一串火星。 然后,他就看见了面前的一道白虹,骤然绕上了他的脖子。 “砰!” 无头的身子翻滚落地,并未立死,浑身犹在抽搐,血汁不要命的从那腔喉里涌了出来。 “叮铃铃!” 另一头,银铃声起,苏青提着颗怒目圆睁的头颅,看也不看地上的无头尸体,摇着腕,云淡风轻的没入了幽深的夜。 113 落拓剑客,紫衣姑娘 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世人多是善忘的,但当你能做到让认识你的人已忘不了你,那就有些难了。 那需要很大的名,不但要名,还要武功,能名震江湖的武功。 “青龙会”已是名震江湖,“孔雀翎”也已名震江湖,而这个江湖,还有一个人、一柄剑,亦然名动天下,震慑八方,他便是长生剑——“白玉京。” 但在数日前,江湖武林发生了一件大事,人们都说“青龙老大”永远是最神秘也最可怕的人,但就这几天的功夫,时至今日,这份神秘已不再神秘。 传闻,青龙老大现身于世,真容已露,消息不胫而走,早已江湖皆知。 那是个男人,一个很漂亮的男人。 确实很漂亮啊! 仅仅是一副贴出去的画,便已让人簇拥围拢,让人看的魂不守舍。 “哒哒哒——” 一匹马慢悠悠的迎着暖和的春风,打东边进了镇子,马背上还骑着个男人。陈旧的马鞍,陈旧的剑鞘,好在他人并不陈旧,崭新的衣裳,明澈的眼中似有流不尽的笑意,如那和煦春风一般,充满生机,让人瞧着便心生好感。 连他瞧见那画上的人,眼中也不由闪过一抹惊艳,惊叹。 他是个浪子,何况他本就喜欢流浪,他成名于弱冠,这些年也一直在流浪,而在路上,他也曾结识过各式各样,形形色色的人。 那其中有叱咤一方的武林巨擘,也有横行关外,驰骋大漠的狂徒悍匪,有瞪眼杀人的绿林好汉,也有意气风发的后起之辈。 他从来预料不到在下一段旅途中,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会遇到些什么样的人,也正因为如此,每一天对他而言都是鲜活的、全新的;所以,尽管他已不再年轻,脸上胡茬粗硬,但是心也还是年轻的。 只是流浪的人大都有些可怜,向他这样从不喜欢停下的人更可怜,尽管他已名震天下,见识过无数人,可朋友却只有一个方龙香。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当他看见那副张贴的画像后,他忽然有了一丝同情。 “他真可怜!” “哦?” 一声清脆的言语从身旁一直跟着的马车里传出来,窗户里,是个明眸皓齿,美丽动人的紫衣姑娘,听到这话她觉得很好奇,然后狡黠的笑道:“我才不觉得可怜,我要是长了这张脸,别提有多开心!” 男人却笑笑,感叹道:“有的人,离苍生太远了,就一定会孤独,他长了这么一张脸,我猜,他的朋友一定很少,兴许比我还少!” “说不定他也喜欢流浪,也喜欢做和我一样的事,每到一个地方,就喜欢结识新朋友,可到头来虽遍识天下,却连一个知己也没有!” 紫衣姑娘琼鼻一皱。 “你有几个朋友?” 男人笑道:“我只有一个朋友,如果有机会,我倒是想见识一下这位,说不定我能多个朋友!” 紫衣姑娘却不置可否。 “也说不定是死敌呢!” 然后他就遇见了这么一个人。 龙香客栈。 当他们进了客栈,就看见临窗的一个位置上,一个青衣人正坐在春风里,笑看着楼下长街上来来去去的贩夫走卒,消磨着光景,手里拿着串糖葫芦,满桌的酒菜,却是一筷子都没动。 紫衣姑娘眼睛一亮,不等男人开口,就已经兴奋无比的奔到了人家的桌子旁,毫无顾忌的坐了下来,顺便还朝男人招了招手。 苏青转过视线,看向面前的女人,有些疑惑道: “你是谁?” 紫衣姑娘却在他脸上瞧了又瞧,瞪大了眼睛,又看了看,然后好奇的问:“你是不是没有朋友?” 这个问题可真是有些不太礼貌。 苏青眨眨眼,笑道:“不错,我没有朋友!” 那姑娘美眸流转,眼珠子乌溜溜的一转,便望上了他的手腕,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她也俏皮的眨眨眼,甜甜笑道:“你骗人!你一个大男人,手腕上怎得还带女人的东西?莫非是你的相好留给你的?谁留给你的?” 苏青望着那串铃铛,蹙眉想了又想,像是陷入了苦恼,然后摇摇头,轻声说道:“我忘了,我只是觉得银铃的声音很好听,而且,我喜欢听!” 像是对这个敷衍的答案不满意,紫衣姑娘娇蛮的“哼”了一声,伸手就把走过来的英俊男人拽着坐了下来。 “他说他也没朋友!” 紫衣姑娘一指身旁的男人,然后已自顾的吃着桌上的酒菜。 这个女人很漂亮,紫衣乌发,明眸皓齿,瓜子脸细腻白皙,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还有那红唇,不施粉黛,却已然国色天香。 苏青咬了颗冰糖葫芦,笑道:“话说,在此之前,你们是不是要自我介绍一下,不然这桌酒菜,可就没人付钱了!” “啊?”听到要他们付钱,姑娘惊起的张着小嘴,瞪大眼睛,有些不敢置信道:“你居然让我这么一个美丽姑娘结账?” 苏青失笑。“如果长得好看就能白吃白喝,那我这辈子都应该吃喝不愁了!” 紫衣姑娘立马有种挫败感,她气的咬牙切齿,一对小虎牙磨个不停,忽然,她眼睛一亮,似记起什么,指了指男人手里的剑,兴奋极了。“你认识这柄剑么?” 苏青也看向男人手里的剑,疑道:“我应该认识这柄剑么?我也有剑!” 紫衣姑娘这下更吃惊了。“你居然不认识这柄剑?来的路上,我可是看见有人把这柄剑抢走了,结果又乖乖送了回来,你的剑能比得过他的剑么?” 她仍是那副甜甜的笑。 苏青望着那落拓不羁的男人,吞咽着口中酸涩发甜的山楂,含混道:“呵呵,可惜,现在已无人敢抢我的剑,如果我愿意,恐怕他们还得恭恭敬敬的把自己的剑送给我!” 紫衣姑娘眼睛似是一下发了光,她咬了咬唇,讶然道:“那你的意思是说你要比他厉害了?” 苏青忽然明白什么叫作红颜祸水了,哪怕天下第一的高手身旁跟着这么一个女人,估计某一天也得死在这张挑唆的嘴下,累都得累死。 这世上最高明的杀人手段,从来都不需要自己出手。 他看着那个男人,温和道:“在下苏青!” “白玉京!” 男人很英俊,模样三十出头,下颌张着些许粗硬的胡茬,剑眉朗目,脸颊犹如山棱峻刻,双眼之中,满是洋溢不尽的生机,仅仅因为这双眼睛,他瞧着已年轻了很多岁。 苏青点点头。 “久闻大名!” 白玉京也已坐了下来,有时候,对方肯告诉你名字,这已是起了结交的心思,他喝着酒,淡笑道:“名头大了可不太好,超越了别人,便意味着你会失去很多朋友!” 苏青似有赞同。 朋字拆分开来,乃是两“月”,之所以为朋,是因为等齐等高,若是高矮不齐,焉能为朋?若是贫富不一,焉能为友? 但他也不全然赞同,目中光华闪烁,有时候,一些话里,就能听到很多东西,这个男人,很骄傲。 “今日这桌酒菜,姑且当我请两位吧!” 苏青笑着起身离座,已朝二楼的走去。 “男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好看的男人更是如此,他如此欺负我,你却不帮我出气,我跟了你这么久,你却如此待我!”紫衣姑娘气呼呼的看着苏青的背影,又瞄瞄一旁的白玉京,目中尽是委屈,泛着水汽。 白玉京苦笑:“我可不敢招惹他,只怕现在江湖上也已无人敢招惹他,而且还得绕着走!” 他又看看身旁的姑娘。 “你却敢吃他的菜?胆子可真大!” 紫衣姑娘剜了他一眼。 “你不也喝他酒了?” 白玉京道:“我不同,他已对我说了自己的名字,喝他的酒想来也无妨!” …… 正这时,客栈外忽然响起一声霹雳似的大喝。 “谁是苏青?” 紫衣姑娘噗嗤一笑。 “你猜错了,这不是有个敢招惹的么!” 白玉京一呆。 “那应该是我猜错了!” 114 真假难辨,暗中交锋 人群惶急,似是大雨下的蚂蚁,四散奔逃。 适才还热闹的街上,这会转眼就没人了,客栈的掌柜心里骂着娘,脸上却给伙计使了个颜色;伙计呢?伙计白着脸,咽了口唾沫,然后硬着头皮朝门口杵着的大汉露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大爷,您、” “啪!” 话没完,这右脸就挨了一巴掌,一颗带血的槽牙飞出老远,伙计已打着摆子一头摔在木桌上,不省人事,昏过去了。 掌柜的瞧着伙计的惨状,非但不慌,反而冷冷一笑,拱手道:“这位爷,你若有恩怨,可别砸坏店里的东西,我们倒无所谓,烂命一条,但这客栈背后的主子就不会这么好说话了!” 那动手的人,这晴空万里的居然带着个斗笠,手中扣剑,一身葛布长袍,阴沉着脸,吊着双三角眼。 “谁?” 掌柜的嘿然道:“客官可听清楚了,我家主子姓方,这客栈又叫龙香客栈,您觉得会是谁呢?” 那剑客嘴角露出一抹讥笑,笠沿下的一双阴毒眸子只往上一打量那招牌,右手猝然拔剑,他拔出的是一柄蓝汪汪的缅剑,口中吸气提纵,人已矫如游龙般盘身翻起丈许,当空便见一抹蓝芒如电劈过。 “噌!” 长剑归鞘如风,等人落地后,才见招牌慢慢一分为二,坠在地上。 客栈鸦雀无声,旁观的几人更瞧的发愣。 好快的剑。 掌柜的脸色难看,眼见对方来势汹汹,又不惧自家主子,干脆一缩身,躲柜台后头去了。 “今日我只找青龙老大算账,识趣的,都滚远些!” 角落里,白玉京瞧的有些意外。 “怎么?你认得对方?” 身旁的姑娘也似瞧着热闹,兴致勃勃的看着。 白玉京咽下一口酒,轻轻道:“不是,我是认出了他的剑法,这好像是昆仑派的飞龙大九式,怪不得敢拆了小方的招牌!” 紫衣姑娘问:“很厉害吗?” 白玉京点点头。“江湖上已至少有十年没人见过这门剑法了,上一位是昆仑掌门,可惜青龙掠世的时候,死在了青龙老大的手里,应该是他的传人。” “那就有好戏看了,你说谁会赢?” 紫衣姑娘兴奋的几乎颤抖了起来。 “咚咚咚~” 木梯上,脚步声起,遂见刚上楼的苏青这会又下来了,他神情温和,不见喜怒。 这么快就有人找上门来,他心中有些意外,却又好像在意料之中,这些天总有人在后面推波助澜,散布他是青龙老大的消息。看来真的青龙老大已经出手了,让这些人来试探他的实力,赢了也还罢了,借刀杀人,正好杀了这些仇家,输了一了百了。 不过,苏青反倒很满意这种变化,有变化是好事,怕就怕青龙老大没个半点反应,何况,当一个人名气大到一定程度,假的,也会成真的。 他心中理着思绪。 风云客栈里,那卫天鹰其实就是“青龙十二煞”的老二,此人暗中委身于朱大少身后当个保镖,无非是另有所图。 打孔雀图的注意? 肯定不是。 卫天鹰既然能那么轻易被他用几颗明珠钓出来,丝毫不在意孔雀图,必然说明图纸是假的,而且还说明他贪财。再想想赵一刀他们要买孔雀图,势必身负巨资,这就是卫天鹰假借公孙静之手布下的一个局,只是连公孙静也不知道那张图是假的,才被吓的那副鬼样子。 公孙静也说了,能进那密道的不出一手之数,白玉京肯定被首先怀疑,卫天鹰如果想要得到所有人的钱财,借刀杀人肯定是最好不过,何况那几人各怀鬼胎,稍稍撩拨,还不是互相残杀的局面。 如此,那偷“孔雀图”的肯定也是卫天鹰指示人做的,谁做的? 如果是苏青的话,他一定会挑个能接近白玉京的人,而且适当的时候,还能给其致命一击的人。最容易接近男人的只能是女人,而且还是好看的女人。 那个紫衣女人。 等这些人都死光了,死绝了,所有的钱财还不是归他所得,再有公孙静做替罪羊,岂不尽得好处。 可惜,这个局刚开始,卫天鹰计谋未成,便被苏青宰了,局势调换,反客为主。 那赵一刀、苗烧天等人,如今恐怕已深信不疑他是青龙老大,人心可用,他们如今十有八九怀疑是白玉京偷走了孔雀图。 不错,苏青试的,就是白玉京。 无他,此人来历神秘,师承神秘,成名于弱冠,一直浪迹江湖,孤身独行,谁也不知道他是何身份,从哪来的,谁也不知道他那副英俊的皮囊下藏在几副面孔,苏青就是唱戏的,最不相信的就是眼中看见的。 如今,看似找的是孔雀图,其实苏青已与那人暗地里争谁是“青龙老大”了。 这就是藏的太深的坏处,没人知道你是谁,所以,谁都有可能成为你。 他还真怕没人来找自己,找的越多,成的名越大,到时候,就算他说自己不是青龙老大,天底下只怕也没人相信了。 至于如何收拢“青龙会”的势力,关键点还要落在那个紫衣女人的身上。 袁紫霞,青龙十二煞,老幺。 恐怕她现在心里也慌得不行,猜测着自己是真的还是假的。 苏青倒是不急,只要一点点把自己变成真的“青龙老大”,他就不信,那人能忍住不跳出来。 到时候,才是好戏。 书归正传。 苏青下了楼,望着来人,心中暗叹,想要人家的东西可不容易,连带着仇怨也得接下。 那就接下吧。 “唔,报个名吧,待会埋你的时候也得让人知道是谁的尸骸不是!” 他说的客客气气,那剑客却听的大怒,咬牙切齿。 “我倒要看看谁死!” 咬下最后一颗糖葫芦,苏青也懒得再废话,给了对方一个示意过来的勾手动作。 那人更怒了,厉叱一声。 “受死!” 腰身一扭,脚下一窜,他整个人只似游龙翻腾。 “呛啷!” 蓝湛湛的剑光乍然一现便笔直如泻,如击泉飞瀑,只从门口直逼苏青眉心射来。 果真是又快又疾的剑。 “好剑法!” 苏青眼睛一亮,手中那根串糖葫芦长长的竹签却已被他弹指击出,“嗖”的一声,势比暗器。 “雕虫小技!” 剑客厉啸一声,剑身一震,斜撩直刺,当空已将竹签从头到位劈作两半。 可就在他剑势变化之际,一条身影已似凶虎猛兽揉身而来,等剑客反应过来,只觉得一阵狂飙劲风扑面,斗笠都被掀了下去,面颊一颤,挥剑便斩。 剑未落下,眼中却又一空,苏青腰身一提,一个筋斗已蹦跳起来,跳到了剑客头顶,双脚一沉,屈膝一蹬。 剑客这剑刚提起,忽见眼前一双鞋底迎面踩来,忙横剑一挡,剑身登时内弯成弧,大力之下,他已踉跄后退。 堪堪站稳,望着面前笑吟吟的苏青,剑客登时觉得面皮羞红,心中怒火中烧,“呀”的一声大吼,又是一剑刺出。 “剑都端不稳了,过些时候再来找我吧!” 苏青瞧着怒极的剑客,气息都不稳了,剑如何拿的稳。 “你放屁!” 蓝芒刺来,临到面前,剑尖陡然一抖,竟是被抖出数十朵剑花,好像要将苏青那张脸捅个稀烂。 “叮!” 可剑花刚起,却又凭空一散。 蓝汪汪的缅剑,剑柄在剑客手里,剑身却在苏青指间,他手指朝上乃是避过其剑尖锋芒,自中腰擒住剑身,往后一捋,抖动的长剑硬是给生生捋直了,手腕自下微微一转。 “砰!” 一截剑尖,已倒飞回去,打入了剑客的咽喉,当场扼喉倒地。 “给他置办口棺材吧,砸碎的东西我也赔了!” 苏青往柜台上搁了一锭银子,鸦雀无声中,径自又上了楼。 115 夜色旖旎,心惊肉跳 朝朝日东出,夜夜月西沉。 窗外。 月光如银,皎若霜雪,普照大地。 窗内。 有人。 抚过胸膛上的一条条狰狞扭曲的疤痕,苏青眼中闪过一丝怅然,这些疤痕,是他一路行来,于生死之间,留下的东西;有的令他重伤垂死,有的让他皮开肉绽,有的还几乎放干了他的血,差点洞穿了他的心脏。 那种彻骨铭心的痛楚,不时于梦中重现,仍能惊的他一身冷汗。 不过,也正是这些疤痕,才让他能在夜深人静时,泛起一些,早已遥不可及的想念。 想念谁? 其实时间长了,他也不知道该想念谁。 可现在。 随着罗摩内功的进境变化,不断地增长,生残补缺的效用开始渐渐显现,尽管很微弱;但是,这满身的旧伤,也在一点点淡薄、消失、褪去,相信用不了多久,连这些印记,也会再无痕迹。 人世几多无常,多是在得到与失去间流连。 夜已深,人却未静。 窗外,是客栈的小院,就看见一口漆黑的棺材,正横放在院子里,地上还跪着两个人,白发苍苍的老妪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娃娃,正啜泣着烧着纸钱。 “唉!” 苏青蓦的轻轻一叹,不知是在叹这对可怜的婆孙,还是在叹别的。 然后,他穿着衣裳笑道:“这世上男子偷窥女人,多被称作下流,可若是颠倒过来,又该是何说法?自打我洗完澡,你却一直不想出来,莫非,还想瞧着我睡觉不成?” “嘎吱!” 他这一说话,本来空无一人的屋里,忽然多了个人;一个紫衣姑娘,面颊泛着酡红,红唇微启,吐着酒气,头发纷乱,目泛水雾,娇艳欲滴,像是淋过微雨的牡丹,跌跌撞撞的从外面摔了进来。 她似喝醉了一样,醉眼迷离,醉的身子都软了,骨头都酥了,又像是走错了屋子,做错事的孩子,躲躲闪闪的目光真叫人想要一把抓住她,揽在怀里,哄弄一番。 怔怔望着苏青,她蓦的痴痴笑了起来,尔后脸上露出三分薄怨,七分羞怯的神情,嗫喏道:“我还以为你不想让我进来呢!” 她似想要走过来,可迎着苏青平淡温和的眼神,却又迟疑不前,畏畏缩缩,接着,眼中的雾气慢慢化作委屈,莫大的委屈,泫然欲泣。 确实啊,一个女人,特别是一个如此天香国色的女人,她既然已能这般折下身段的看着一个男人,本就是受了委屈,特别是这个男人还没半点反应,那委屈岂不就更大了。 男人都爱女人,特别是好看的女人,就好像春天花会开,冬天会下雪一样理所当然。 可为什么行走江湖又有四大忌讳,最忌招惹道士、和尚、小孩、女人。 说的就是这种女人。 苏青没拒绝,他当然不会拒绝,本就是等她来,他伸着手,说:“你醉了么?” 紫衣女子立马破涕为笑,俏皮的一眨眼,化作一阵紫色的香风,已到了苏青身旁,顺便朝窗外瞧瞧,似是好奇苏青居然能在窗边坐这么长时间,然后望着面前男人的眼泊,四目相对。 “你是不是也在等我呀?” 她忽然埋着头,声若蚊虫的低声道。 女人本就可怕,如果她擅长利用自己,那就更可怕了。 苏青望着她,眼神虽是未变,可他眼中,女人那张脸已慢慢开始腐烂,从那光洁的额头开始,慢慢烂出一个窟窿,皮肉坠烂,像是烂肉般脱了骨头,一块块,掉了下来。 他蓦然展颜一笑。 “你这些话是否也对白玉京说过?” “你、我与他只是、只是萍水相逢——” 前一刻还在笑,这会她又哭了,孤零零的立在那抹着眼泪,哭的伤心欲绝,苏青似有迟疑的把手放在了她的肩上,轻轻一揽。 “我相信你!” 肌肤触及,女人唇中立似猫儿般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瘫软下来,伏在苏青胸口,她啜泣的更大声了,然后仰起脸,脸颊挂泪,颤声道:“我们不过萍水相逢,你却愿意相信我?” “你叫什么名字?” “袁紫霞!” “袁紫霞?”温香软玉在怀,苏青视线离开了那颗骷髅,瞥了眼院里的棺材,嘴里温和无比的轻声道:“我当然相信你,毕竟再怎么说,你也是青龙会的人,我还是比较相信自己人的!” 啜泣声刹那间停了。 苏青已能清晰的感觉到,手下温软身子,似在微微发抖。 “卫天鹰逆行犯上,已被我杀了!” 他说完这句话,那身躯颤抖的更厉害了,几乎从他手中滑出去。 “你在怀疑我的身份?” 听到这平淡的言语,袁紫霞忽然有些后悔进这个屋子了。 但她马上像是没了哭,也没了恐惧,任由苏青揽在怀里,近距离的仰望着那张惊心动魄的脸,用一种很奇怪的语气问道:“你说你是青龙老大,那你猜猜我是谁?” 苏青听到这个问题,蓦然怔了一下,他视线慢慢偏回来,眼中的骷髅又长出了血肉,女子的容颜娇艳的好像一朵花一样,她又笑了,笑的狡黠无比,就好似一只狡猾的小狐狸,泪珠犹在。 头一回,他正眼且仔仔细细的打量着这个女人。 “你说呀?我是谁?” 袁紫霞咯咯娇笑了起来。 苏青也笑了。 他伸手在女人腰间软肉慢慢抚过,惹得袁紫霞一声低呼,皮肉上都似起了层鸡皮疙瘩。 苏青忽然改变了注意,四目相对,他不答反问道:“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是青龙老大,现在,你猜猜,我是谁?” “我可猜不出来,不过我猜你一定是帮里某个不得了的人物!”袁紫霞温顺极了,她眨眨眼。“卫二哥嗜赌,输了三十万,而且还花了冤枉钱买了张假的孔雀图,他怕青龙会饶不过他,就让他手下“公孙静”代为出手,顺便布了个局,我也是受了青龙老大的命令来清理门户的,你替我杀了他,我反倒要好好谢谢你了!” 苏青沉吟片刻。 “那孔雀图呢?” “在我身上,你想要?自己来拿啊!” 袁紫霞娇笑不停,在他怀里伸展着曼妙腰肢,雪颈绷的笔直,红唇轻喘,巧目迷离,像是在等着苏青任意施为。 “那我可就拿了!” 苏青眼泛笑意,轻轻在袁紫霞耳畔低语一声,右手已往上滑去,可怀里一直温顺的女人,忽然挣脱了出去,她笑道:“咯咯,你们男人总是这样,见了好看的姑娘就想要,要完了又走,好处总不能全让你们得了不是!” 客栈外的走廊里,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来的快急。 “咯吱!” 门推开,是白玉京,他正面无表情望着屋里的一男一女,那模样,就好像是看着一对奸夫**,眼中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悲伤,心丧欲死,眼神都有些黯淡,脸色苍白的吓人。 而袁紫霞呢?就见她理着头发,捂着衣裳,神情凄哀的瞟了眼白玉京,又看看苏青,然后挣扎着,逃避般夺门而出。 白玉京则是静静地望着苏青一言不发,盯了半晌,这才转身离去。 窗外明月依旧。 苏青倚着窗,望着月,忽然低低一笑。 “呵呵!” 其实他才发现自己遗漏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个问题是刚才袁紫霞说出来的,卫天鹰亏了三十万两就要死?三十万两,对于雄踞天下,横行黑白的“青龙会”来说,竟然比一个帮中顶尖高手还要重要? 除此之外,如果不是因为钱,哪还能因为什么? 答案只有一个。 “孔雀图!” 一张假图,如果青龙老大真的是个聪明人,绝不会因此而自损大将,但如果是真的孔雀图呢?那可是天下第一的暗器,他就需要灭口,有了这件大杀器,还会在乎一员大将的生死? 而在灭口前,他最先需要的,是放出假图纸的消息,避人耳目,然后神不知鬼不觉的将真图纸据为己有,就能躲了所有麻烦;说不定,卫天鹰都不知道自己以为的假图纸,其实就是真的,又或许真的早已被人掉包了。 “呼!” 苏青深深呼出一口气。 如果真是这样,他眯了眯眼。 “这个女人?不简单啊!” 要知道最会骗人的是女人,最出人意料的也是女人,最不起眼还是女人;谁都有可能是青龙老大,越不起眼的人,说不定可能性更大呢。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既然要想,何不大胆一些,多想一种可能。 这个念头一起来,他便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然后笑着呢喃道:“有意思了!” 视线自那院里的棺材上收回,苏青已合上窗户。 116 方龙香现,此间身份 一大清早,苏青就被楼下一阵念经敲木鱼的声音吵醒,吵醒的可不光是他,客栈里不少客人骂骂咧咧的说着晦气,然后离了这间客栈。 人大都是要休息的,何况像苏青这样,谁也不知道往后会遇到什么可怕的事,厉害的对手,所以他更需要休息,养精蓄锐,以待大敌。 院里,那对婆孙嚎啕哭着,两个和尚端着木鱼,念经超度,“嗒嗒嗒”的声音敲碎了清晨的冷清。 天空薄云低垂,南风又起,酝酿着雨意,散着凉意。 他这间屋子有两个窗户,一个窗户是挨着后院,一个是挨着前街。 街上人影伶仃,两个等生意的车夫,缩在马车上呼呼大睡,然后被哭声和木鱼声吵醒,骂骂咧咧的揉着眼睛,四下找寻着能填肚子的东西。 嗅了嗅鼻子。 就见近处的一条巷口前,有颗粗大的白果树,树下有个小车,小贩立在车子后冲着藕粉,右手里,提拎着个又大又黑的铁壶;壶底都被碳火烧出一层焦灰,里面盛着满满的一壶水,热气如云龙自壶口溢出,一壶滚沸的热水。 车夫像是嗅到了香味,眼神一亮,凑了过去。 苏青扶窗饶有兴趣的扫视了一圈,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小贩冲粉的壶口不自禁的一抖,热水稍稍溅出来那么一些。 这可是熟人。 太行赵一刀,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门营生,瞧着车子上垒起的一叠碗,生意简直不要太好。 隔了不远的石阶上,还有个头戴破毡帽,身穿破棉袍的驼子,正呼呼大睡,似雷打不动,几绺赤发自其毡帽下垂了下来。 又是个熟人,河东赤发。 另外,还有个头戴红缨帽,穿着青皂衣的捕快,正从巷子的另一头慢慢地走过来,走到树下,颇有闲情逸致的,要了碗藕粉。 顺便,还有个圆圆胖胖的胖子也凑了过去,捧着手里的碗,小口嘬着藕香四溢的粉汤。 白马张三,朱大少。 看来,这四个也是被吓的不轻,居然能报团取暖,见到苏青瞥来,竟也恨恨的回望了一眼,大有破罐子破摔,鱼死网破的模样。 看来这下是真把苏青当作青龙老大了。 至于他们为什么在这里,必然是冲着白玉京来的,只以为“孔雀图”是被对方偷了去。 从头到尾,这几个都被蒙在鼓里,被人当作棋子引过来,勾过去的,可真不容易啊。 苏青决定做一件好事,帮帮他们,至少让他们把目标弄清楚。 晃了晃腕间铃铛,迎着四人望来的目光,他笑的温和极了,接着唇齿一启,无声的张了两张,以唇形说了两个字。 “女人!” 四人先是一怔,然后俱是一凝眼神,彼此各自相视一望,皱了皱眉。 能活到今天,说明他们不是太笨,他们心里想着“孔雀图”,此刻自然把苏青的话联想到了“孔雀图”上,然后又想到“白玉京”。 女人? 他身边的那个女人? 孔雀图那种东西,白玉京难不成是藏在一个女人身上?最危险的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极有可能。 苏青可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去把这些东西串联到一起,但瞧着他们沉凝肯定的眼神,他便知道,这些人,已经用自己的思维,想到了那个女人身上。 还有他,他也要过去,他既然在别人眼里已是青龙老大,那“青龙会”丢的的东西,当然得讨要回来。 但就在这个时候,苏青忽然直起身子,扭头望向屋心,就见屋里竟然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的站着个人。他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一样,肆无忌惮的翻动着苏青的床被、包裹;终于,他眼睛一亮,从床底下取出个圆圆的黑布包袱,扎的严严实实的,打着结,好像里头是什么不得了的宝贝。 门扉已被扣住。 那是个男人,着一身藏青色长袍,高绑着头发,三十出头,身形挺拔,双目明亮炯炯有神,眼睛密布着几条由浅到粗的细纹;他是冷着脸的,挺鼻薄唇,看着有些寒冽,右腕上长着的可不是手,而是一只弯弯的尖钩,乌寒,冰冷,就好像肉案上,屠夫用来挂肉的铁钩。 “强闯别人的屋子可不是个好习惯!” 苏青走到桌旁坐下,语气轻淡。 汉子冷冷道:“连这客栈都是我的,你觉得我是强闯?” 苏青静静地看着,也不阻止,看着这个男人把那包裹打开,而后一张脸忽的一愣,接着再一变,脸色难看铁青,原来这里面包着的,居然是一颗发青发紫以及发臭的头颅。 这时,苏青才一挑眉,用一种沉浑,却又清寒的嗓音戏谑道:“方龙香,你好大的胆子,本座亲至,你非但不行礼,还敢冲撞本座?莫不是要以下犯上?” 却说这人是谁啊,正是“青龙会”三百六十五个分坛的坛主之一,亦是此间客栈的主人,也是白玉京的朋友,方龙香。 方龙香却听的一凝眸子,继而双眼陡睁,有些惊疑不定的又瞧瞧苏青,脸色阴晴不定,但他旋即又冷笑起来。“差点被你骗过去了,孔雀图是不是在你身上?” 他似乎不相信苏青是青龙老大。 苏青有些讶然:“你想要孔雀图?” 又摇摇头,淡淡道:“那你可就失望了,那东西没在我身上,就是在,你也没资格!” “找死!” 干脆利落,一言不合,他已杀机毕露,右臂一轮,铁钩竟是化作一道残影,钩尖如一点寒星闪烁,钩向苏青的咽喉。 快如闪电。 “真不知道你哪来的勇气敢这般肆无忌惮?” 苏青身形一侧,避过这一钩的同时,右腿已是霹雳般扫出。 “砰!” 一声闷响,两人居然齐齐出腿,狠狠撞在一起,一触即分,感受着右腿传来的阵阵痛麻,苏青倒是颇有意外,不过,他却怪笑一声不退反进,朝着微瘸后退的方龙香扑去。 铁钩再扬,寒芒吐露,如一点飞星袭至,钩向苏青的面门。 “我明白了,你是觉得外面有个白玉京,就能保你一命?想不想知道那颗脑袋是谁的?” 眼见尖钩已至,忽见一条白练,如软鞭似的缠上那铁钩。 二人僵持角力,苏青嘿嘿一笑。 “那颗脑袋的主人,名字卫天鹰,江湖人称刀魔!” 方龙香瞳孔一缩,似意识到什么,一抖铁钩便要挣脱开来,可苏青哪能给他机会,想走就走,想来就来,振臂一转,软剑呛啷一声,离手而转,绕着方龙香铁钩往上一旋,就见衣袖撕裂,露出了一截光秃秃的胳膊。 他吃惊一退,却觉头顶风声忽起,苏青已凌空扑来,匆忙之下,奋起铁钩迎敌,可就见一只手,如青龙探爪,只一把抓住他那铁钩,而后一拽,立时带出一蓬血水。 “啊!” 一声惨呼,方龙香捂着自己光秃秃的右臂踉跄跌坐在地,只是那软剑已被人抓住,剑身一转,搭在他脖颈上。 看着铁钩在苏青手里被一点点的捏成一个铁疙瘩,方龙香终于动容,涩声道:“你真是青龙老大?” “嘘!” 却见苏青做了个悄声的动作,接着自怀中取出一张请帖,展开来,放在了方龙香的面前。 一刹那,这个男人瞳孔一扩一缩,而后面如死灰。 苏青则是居高临下的轻声道: “方龙香你还不跪?” 只在方龙香难看无比的神情下,他艰难的扭转着身子,双腿一曲,嘶声道: “属下方龙香,见过大堂主!” 117 局势变化,青龙将现 大堂主? 江湖传闻“青龙会”共有十二个神秘堂口,合称青龙十二煞,对应的乃是一年的十二个月,上尊青龙老大,下又统辖各个分舵,无不神秘莫测,真容不露;江湖之上,唯昔年二堂主“刀魔”卫天鹰与“十二堂主”红旗老幺为人所熟知。 余下的十位,俱是隐匿各方,这其中不乏一些位高权重之辈,天潢贵胄之辈,或是成名多年的老一辈江湖名宿,或是如日中天的后起之秀,势力根深蒂固,盘根错节。 方龙香浑身都冷了,他死死的盯着请帖上的印记和字,生怕错漏一个。 而后如坠冰窟,似掉进寒潭,寒的他瑟瑟发抖,心尖打颤,当然不是疼的,他右手早已断了多年,断手之痛都受过了,还在乎这种小伤小痛。 他是怕。 眼前这个容貌惊人的男人,竟然是“青龙十二煞”里的大堂主?这怎么可能呢? 可这又如何不可能? 他从来只是听说过,也从没见过,这就有许多种可能。 不错。 这请帖上面的,便是苏青此间的身份,十二煞里的大堂主。其上乃是“青龙会”发下的命令,命他接手此次“孔雀翎”的全权事宜,只是他一直不曾拿出来,卫天鹰不知道,公孙静也不知道。 所以,才有了如今的这一幕。 事实上,这个身份真假与否并不重要,几可忽略,但只要有这张请帖,谁都能成为大堂主。 请帖摊开,上面落着一方印记,乃是一张鬼面,形如龙首,诡谲而幽森,这代表着“青龙老大”无上权利的印记,唯有各个舵主以及堂主方才知晓,而且独一无二。 没人知道“青龙老大”是谁,他们只知道的是谁若是戴上那副青铜面具,谁便是号令四海八方的“青龙会”龙首,总瓢把子,青龙老大。 正因为如此,数百年来,没人知道那面具后头的是谁?是男是女?是老是幼?是真是假? 所以,尽管有人想要谋权夺位,有人想要清剿“青龙会”,他们也有种无从下手的忌惮;毕竟,人的命只有一条,一步走错,就再无机会,这也是“青龙会”能历经数百年仍旧屹立不倒的缘由之一。 只要青龙不死,青龙会自是不灭。 苏青笑道:“可是看清楚了?” 只让方龙香看了一眼,苏青收剑坐下。 “我再问你一遍,你想得到孔雀翎?嗯?” 方龙香那张英俊非常的脸已冷汗涔涔,再也没了先前那副咄咄逼人的姿态,他曾经也有过豪情远望,也想过名动天下,行侠仗义,正因为如此,他才会与“白玉京”成为朋友。可人多是会变得,自从他断了一只手,加入了“青龙会”,不同的经历自然造就了不同的人生。 “那个女人告诉你的?说孔雀图在我身上?” “是!” 听到苏青的话,方龙香那还敢有迟疑。 苏青又问:“白玉京知道么?” 方龙香道:“他被那女人骗的五迷三道的,自然不会知道!” 苏青淡淡道:“现在,你说孔雀图会在谁身上?” 方龙香神情透着古怪,恨声道:“我已十分肯定不在大堂主手上,那条母狗骗了我!” 苏青笑道:“母狗?这个称呼可不怎么好听,那么好看的一位姑娘,你却叫人家母狗!” 方龙香幽幽一笑:“就这半个月的时间,她已骗的几个人生不如死,公孙静那厮好色,手底下也不知道玷污了多少良家少女,可惜他就看上了这位袁姑娘。我猜想,她一定是趁着公孙静累极了的时候,将他的钥匙打成模子,另外做了一副,再买通了看守地道的人盗走的!” 苏青点点头,道:“她实在是我见到的女人中,最懂得骗男人的。男人遇见她,可就得倒霉了。” 他掸了掸衣裳,慢条斯理的说:“去把图拿回来,恕你无罪!” 方龙香眼睛一亮。 “属下领命!” 他像是感恩戴德的珍惜这个机会,神情激动的退了出去,恭恭敬敬的关上了门。 “呵呵!” 苏青只觉得有些意思。 “会是谁呢?” 他摩挲着扳指,眼神微阖,像是在思量着什么,多了一个自己,看来凭添了很多变数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 “啊!” 一声惊呼从不远处的厢房里传来。 发出惊呼的,是白玉京的房间,可听声音却是个女人,袁紫霞。 苏青淡淡一笑,提剑已推门出去。 等他走过去的时候,就看到屋里,袁紫霞正惊魂未定的拍着白腻的胸口,像是适才遇到了一件极为可怕的事。 娇躯颤颤巍巍的,引人遐想连篇。 她见到苏青进来,立马泪眼婆娑,像是久未得见情郎的女人,想要走过来。 “你若再敢往前一步,我就杀了你!” 苏青淡淡的瞟了她一眼。 袁紫霞的脸立马一变,她笑的娇媚无比,花枝乱颤。“你可真是个不懂怜香惜玉的主,可你真的忍心杀我么?我的好大哥!” 苏青眼波如水一动,对于对方识破自己的身份,他并无意外。 “白玉京呢?” 袁紫霞一卷衣裙,慵懒的伸了个懒腰,笑道: “追人去了!” 苏青问:“谁?” 袁紫霞道:“别告诉我大哥你不知道院里棺材中躺的是公孙静,他恨我偷了孔雀图,自然是无时无刻不想报仇,居然想出这么个法子,恐怕这会真的要进棺材了!” 苏青又问:“方龙香呢?” 袁紫霞笑的很开心。“也追出去了,我说孔雀图藏白玉京身上了,他果然又信了!” “我骗人是不是很厉害?” 她眨着明眸,望着苏青,那模样就好像是个在等着大人夸奖的孩子。 苏青觉得有些可惜,他摇头道:“那看来方龙香也快死了!” 袁紫霞有些好奇道:“你不想他死?他心中可是对你嫉恨极了,如果得到孔雀翎,只怕先杀的就是你!” 不等苏青回答,她又道:“我明白了,大哥你是想再往上爬,还想把方龙香收入麾下是么?” 她甜甜笑着,笑的像个不谙世事,涉世未深的姑娘,眼中却露着洞察一切的狡黠和狡猾,伸手已取过一封密信,上面写着一条命令。 “大堂主密谋犯上,杀之!” 袁紫霞咯咯笑着。 “大哥,你杀了二哥,还冒充青龙老大,如今,恐怕危在旦夕啊!” 她又眨眨眼。 “要不,咱俩合作一把?” 苏青似来了兴趣。 “你接着说!” 袁紫霞又贴了上来,像是恨不得两个人长在一起,她咬着唇,语气带着几分微喘,宛如耳鬓厮磨的爱人,柔声道:“我帮你找出青龙老大,等大功告成之后,你做龙首,我做帮主夫人,如何呀?” 她看着苏青的那张脸,那张惊心动魄,且惊世骇俗的脸,似是好奇是真是假的,伸手摸了摸。 “我从未想过,一直深藏不露的大哥,竟是生的如此一张惊世骇俗的脸,早知这样,我应该早点偷了孔雀图才对!” 苏青蹙蹙眉。“白玉京现在估计已身陷险境,你就不担心他?” 袁紫霞忽然说出一个有些出乎意料,却又石破天惊的消息。 她依偎着苏青的身子。 “他才不会死,你觉得青龙老大会死么?” 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微不可闻,好似蚊虫。 “只有我能帮你,赢他!” 苏青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也是跟着一突,继而一惊,像是动容道:“你确定?” 白玉京是青龙老大? “啊!” 又是一声,这一声却是惨叫。 方龙香的惨叫。 客栈外的赵一刀等人也已听到,掠了进来。 那是另一间厢房。 等他们赶过去的时候,赵一刀、苗烧天、白马张三、朱大少四人已先行一步赶到。 屋里一地狼藉,中间摆着一口棺材,地上躺着七个人,其中有六具是尸体。 首先是两个和尚,苏青先前已是见过,院中念经敲木鱼的和尚,如今死的干脆,一动不动,身下两滩血泊。 另四具,一个是方龙香,他死的可真惨,右手已换了只新的铁钩,半张脸却被数十数百根牛毛细针射的千疮百孔,血肉模糊,一颗眼珠子还挂在外面,连着筋脉。 还有三个,是两男一女,女的穿着一身白麻衣裳,敞着上身,满头的银发下,露出光亮如绸缎的乌发,这其实本应该是个老人,可那张脸却已变得妩媚动人,裸露的肌肤紧致白皙,这是个娇艳的美妇,可惜已是冰冷,再无气息。 还有个披麻戴孝的孩子,但那孩子的脸却比三十岁的汉子还要老气,手中攥着几枚泛着绿光的毒钉子。 最后是个男人,公孙静,脖颈上,一个窟窿还在冒着血,像是被尖钩勾出来的。 这几个人苏青都见过,最后的三个,那个女人和这个孩子,便是院里哭丧的婆孙,多了个公孙静,不过看着空空的棺材,已是了然。 一屋子的死人。 但还有活人。 白玉京。 他像是被人点了穴,动也不能动,正被人刀架在脖子上,逼问着袁紫霞的下落。 看见苏青他们。 屋里的几人脸色皆有变化,阴晴不定,诡异无比。 苏青抱着剑扫视着地上的死尸。 “公孙静?那这个女人是谁?” 他问。 赵一刀面无表情道:“他老婆!” 苏青又朝着那个侏儒翘翘下颌。 “他呢?” “他叫毒钉子,是公孙静的死党,天生侏儒!” 接话的是朱大少,笑着接道。 苏青摇摇头。 “死的可真惨,老婆兄弟全死了!” 苗烧天冷笑道:“嘿嘿,倘若他们不死,又拿到了孔雀图,那惨的可就是你了!” “你到底是不是青龙老大?” 白马张三厉声喝问。 苏青扬扬眉。 “重要么?” 赵一刀冷冷道:“不错,不管你是不是青龙老大,都得交出孔雀图,我让你死的痛快些,上一次,让你逃了,这次,看你怎么逃!” 屋里。 白玉京望着方龙香的惨烈死状,复杂的苦笑道:“看来,这没我的事了!” 他又看向苏青,以及后面的袁紫霞,苦涩道:“你已决定选择谁了?” 袁紫霞忽然后撤了一步,他低着头目光有些躲闪,有些赧然,含着泪的且深情的看了眼白玉京,然后,满是恐惧以及害怕的对着苏青道:“孔雀图,我已经给你了,你能不能放过我们?” 说完话,她已退到院中一角。 苏青睨了她一眼,古怪一笑,然后又看着自屋里掠出,将他包围的赵一刀四人,轻声道: “大言不惭。” 苗烧天已在怒喝。 “大言不惭的是你!” 四人同时暴起,攻向苏青。 最先开口的是苗烧天,可最先倒下的也是他,一记肘击横飞而至,狠狠砸在了他的肋下,气息一断,一口热血伴随着一声惨叫自他口中喷出,翻滚了出去。 苏青动也不动,背负着双手,手中横端着乌青长剑,脸上神情更是便也未变,波澜不惊,平淡如水,望了眼出手的白马张三,他笑道: “说你们大言不惭,还不信!” 118 真相揭晓,谁是青龙 天地间起了层晨雾,朦胧飘忽。 苏青手里的长剑在指间随意打着转。 惨呼犹在,苗烧天就像是摔出去的陀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又滚出去多远,肋骨多半已折断了不少,响起一阵稀碎的骨头裂开声,口中血水咳出,想必脏腑也遭受了重创。 他翻倒在地,手里紧紧攥着两只金环,支撑欲起,却又吃痛倒下,一张脸不知是因痛还是因怒已变得扭曲再加上一脸的血迹,更是变的狰狞,筋管贲张,火焰般燃烧的眼睛也凸出鼓出,满是吃惊,还有明悟过来的愤怒,咬牙切齿的吼道:“白马张三,你、你不得好死!” 原来,这突施暗手的人,正是和他们一条船上的白马张三。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赵一刀和朱大少一时惊疑不定,进退两难。 白马张三冷冷道:“你可别怪我,良禽择木而息,再说了,人本身不就是这样么,只要自己能活下去,那其他人但凡死凈了死绝了,只要我能活下去,就都无所谓,如果换作是你,想来也会对我下杀手吧!” 众目睽睽下,他已走到苏青身旁。 “你们一直想杀我,不过我可不像你们那样,给你们一条活路,谁先把那个女人宰了,我就饶他一命!”苏青笑吟吟的伸出手,指了指正悄无声息朝白玉京溜去的袁紫霞。 “放心,我一言九鼎,决不食言!” “哼,你凭什么要我们信你?” 朱大少这会已经笑不出来了,圆圆的脸蛋绷的紧紧的,小小小的眼睛也瞪的很大,透着紧张与警惕,上唇长着一层淡淡的胡髭。 然后,他百多斤的身子,已似没了份量,轻飘灵巧,足下一掂一点,人已嗖的飞了起来,转身朝袁紫霞扑去。 赵一刀几在同时,也是如此举动。 不光如此,他还劈出了一刀,干脆果断,毫不拖泥带水,一刀直劈朱大少背后。 两个人,只在空中便交起了手,适才还并肩迎敌的二人,这会却已反戈一击。 白玉京脸色苍白,嘴角带着冷笑,但目中却又不禁露出悲伤之色,他悲伤的并不是这些人,而是世人的贪婪和欲望。 苏青很平静,一边提着剑,一边朝白玉京走去。 “他们真可怜!” 他坐在了白玉京的身旁,望着为了争谁能第一个杀死袁紫霞而自相残杀的两人说了句话。 白玉京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他们已无选择!” 苏青却似没听到其中的讥嘲,轻轻道:“其实他们如果能先一步解开你的穴道,说不定还能活,至少你们看着还是有胜算的!” “可惜他们没有,他们想要的是孔雀图!” 白玉京阖上眼睛,眼中的冷笑变成一种凄凉。 “人本身就是一种自私自利的存在!” 苏青点点头。 “不错,人性本就是最难直面的东西,而我,已开始有些喜欢挑战人性!” 他忽然轻叹一声。 “你觉得他们三个谁会留下来?咱们这些人,谁又会留到最后?” 白玉京道:“有区别么?” “自然是有,如果前者活下来的是个女人,那恐怕,咱们两个都得小心了,如果,不是她,那咱们之间,必有一战!” 苏青望着另一端的袁紫霞,温和笑着,嘴里的声音却压的很低,低到只有白玉京能听见。 他像是没明白什么意思,怔了一怔,但也只是瞬间,嘴角便露出了苦涩,而后睁开了眼睛,望向了袁紫霞,一眨不眨的盯着她。 “你是谁?” 他的声音忽然也很低,低的唯有苏青能听见。 “唔,你就当我是个过客吧!” 被两个大男人这样望着,但凡女子怕是都要羞怯几分,袁紫霞却有种手足无措,像是只惴惴不安的兔子,手里发抖似的拿着一卷素纸,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苏青忽然笑道:“不用打了,把那个女人杀了,你们就能走!” 正在拼死拼活的两人,彼此相视一眼,二话不说,已朝袁紫霞齐齐攻去。他们对那“孔雀图”无动于衷,命都快没了,谁还会在乎那劳什子图纸。 “啊!” 惊呼出口,袁紫霞泫然欲泣,伤心欲绝的望了过来,娇艳容颜如今苍白凄然,楚楚可怜,令人心疼,也不知她是瞧的白玉京,还是看的苏青。 但就在这个时候,白玉京蓦然翻身而起,苏青笑了笑,已是拔剑。 他以往只用软剑,今日用的却是这硬脊长剑,长生剑,照胆剑,一条白虹,一条青虹,如纠缠互咬的两条蛟蟒,已然斗在了一起。 原来白玉京不知何时已暗中冲开了穴道,脸色苍白极了,像是大病初愈,脸上神情却不冷,而是有种怜惜心痛的看着那即将殒命在刀下掌下的女子。 他像是只为了救人,不为别的。 也就在这个时候。 就在赵一刀的刀快要斩在袁紫霞的胸口,朱大少的手快要拍在她的心口。 眼见白玉京被苏青缠住,退无可退,藏无可藏的袁紫霞蓦然叹了口气,叹的平淡、清冷,以及包含杀意。 她说:“男人,果然都靠不住!” 说完袁紫霞就笑了,笑容甜美极了,红唇轻咬,贝齿微露,明眸泛光,令人心动失神,就像是她的刀一样。 她的笑已能令人失魂,她的刀更能让人断魂。 她手中本来无刀,她用的,是赵一刀的钢刀。 眼看着刀已要刺入袁紫霞的胸口,这个一直毫无动作的女人,终于有了变化。 那一身紫袖罗裳连同绸缎般的乌发如被一股大风扬起,似风云涌动,眼看就要得手的朱大少和赵一刀,脸上狞笑刚露,却已变成愕然,而后是骇然,骇的他们亡魂皆冒,心惊胆跳。 赵一刀眼前的人忽然不见了,只有一抹遮天蔽地的紫色,那是拂来的袖子,遮了他的视线,挡了他的刀光。 忽觉太渊穴一麻,他就看见自己的刀已被一只纤长玉手拿去,凌冽刀光,如一缕轻轻的湖中影,又似午后浅淡的梦,回削急斩,划过了二人的脖颈。 惊世骇俗的一刀。 两颗头颅,已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高高抛起,伴随着溅出的血水,骨碌碌滚落在地。 无头身子,如断线的风筝,摔落下去。 一直痛呼呻吟的苗烧天忽然没声了,他爬在地上,一双火焰般的眼珠子几快从微凹的眼眶里掉下来,喉咙像是被石头卡住了,盯着那突然大发神威,一刀劈死两个当世高手的女人,嘴里发出一声古怪的嘶叫:“啊~” 白马张三也看傻了、看懵了、看呆了。 任他们怎么想也从未怀疑过,这个天香国色,以身子骗神骗鬼的女人,居然身怀如此可畏,不,可怖的刀法。 像是明白了什么,白马张三遍体生寒,他忽然觉得,自己还有这一地的尸体,以及半死不活的苗烧天,全都掉进了一个极复杂、极巧妙、极可怕的圈套里。 但更让他绝望的是,到现在,他还明白,自己是如何掉进来的,就好像一群傻子一样,在这圈套里,东跑西撞。 他以一种极为诡谲和不可思议的眼神望向提刀的女子,然后,仍是不确定的颤声问: “你才是青龙老大?” 119 三足鼎立,青龙现世 青龙老大?袁紫霞竟然是青龙老大? 白马张三惊的几快昏厥过去。 那苏青又是谁? 他长大了嘴,瞪大眼睛,有些害怕的望向正与白玉京缠斗的苏青。两条身影,一青一白,手中双剑“叮叮叮”交鸣不休,也就在袁紫霞露出惊人身手的同时,二人已同时分开。 天已通亮,鸡鸣已住。 “你不是青龙老大?” 他有些不能理解的朝苏青问道。 苏青正在他身旁,闻言蹙起眉头,扭头淡淡的瞧向他,像是有些不太明白的反问道:“我有说过我是青龙老大?” 他就像是遇到了一件极为困惑的事,又似已记不清了,眼神宛如一汪沁寒的秋水,不见涟漪,不见喜怒。 白马张三差点瘫软下去。 确实,苏青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他是青龙老大,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他们臆想出来的,他面如死灰,然后呆呆的道:“确实,你从未说过你是青龙老大,可你也从未否认!” 他说话的时候,已惊恐万分的步步后退,像是要离开这个深不见底的泥沼,他现在已谁都不信,不能信,也不敢信。自己连同这些死了的,哪个不是成名久矣的老江湖,也遇到过不少阴险毒辣的人,听过不少巧妙狡猾的诡计,可现在和眼前这几人相比,简直就像是没断奶的娃娃。 幼稚的可笑。 白马张三已想要逃,现在哪怕是死,他也宁愿死在外面,而不是死在这里,他真怕自己就是死了,尸体也依旧被人坑骗着。 “叮!” 一声脆响嗡鸣陡起,白马张三的步伐忽顿住,他双眼瞪的更大,眼仁里一条条发乌发红的血丝宛如细小的蚯蚓般随着眼角两侧的筋络鼓跳,一根根浮了出来。 “嗬嗬嗬——” 一只金环,已嵌进了他的咽喉,血水自断口出不要命的涌出。 “扑通!” 白马张三软倒在地,跪了下来。 弯腰扼喉,他像是一只弓起的虾米,发着古怪的悲鸣。 出手的竟是苗烧天。 白马张三如今惊魂未定,心神恍惚,哪还注意得到一旁重伤不起的苗烧天,被一招夺命。更诡异的是,他身子一倒,已无生机的脸上,居然流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像是得获解脱。 “他死了,我也快死了,但临死之前,我还是想知道,究竟谁是青龙老大?” 苗烧天半躺在地上,眼中目光涣散,面若死灰,其实不光白马张三害怕,他也害怕,但他不想死的不明不白,他实在是有太多的地方不明白,也不能理解,但他最想知道的还是青龙老大是谁。 苏青沉吟了片刻。 他忽然瞄向袁紫霞。 “你是青龙老大?” 袁紫霞手中提着刀,嫣然一笑,如牡丹绽放,妩媚动人,她甜甜道:“不然,你以为我是谁?” 院内,白玉京、苏青、袁紫霞,三人成三足鼎立之势,彼此遥遥对峙。 苏青听的却是一摇头。 “我不信!” 袁紫霞皱了皱那淡若烟柳似的细眉,模样俏皮,似是有些不满意苏青不相信她。 苏青眨眼笑道:“我不信,一个手握大权,震慑群雄,号令江湖的青龙老大,会是个见汉子就迫不及待要脱衣裳的女人!” “一个女人穷的时候,或许会指望着身子,但当她位高权重之后,若还是自己贬低自己,那就有些太掉价了吧!” 苏青边说话,空着的左手已顺势将腰间软剑解下,因为接下来,他可能要面对两位当世绝顶高手的袭杀。 双剑提握在手,一刚一柔,一剑竖于前,一剑竖于后,如此,他心中才有几分安全感。 他复又柔和笑道:“我猜你已经先我一步知道谁是青龙老大了,然后又猜到了我的心思,知道我会逼迫你出手,所以,你果然出手了!” 如今,院中除了已是濒临垂死的苗烧天,能站着的,就只有他们三个人了。 已不用苏青多言。 苗烧天望向一言不发的白玉京,恍然大悟般喃喃道:“原来,你就是青龙老大,怪不得,怪不得~” 声息渐弱,头一垂,死了。 苏青慢慢偏过头,也看向白玉京,像是在等他说话。 白玉京静静地站着,他站在一颗紫藤树下,提着长生剑,像是根长在地上的木头,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才以一种打量的眼神,从头到尾把苏青瞧了个遍,仔仔细细,清清楚楚,像是要看进苏青的心里,星辰似的眸子,泛着一种奇异的光华。 等看完了,他终于缓缓开口道:“如果我是青龙老大,你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跑!” 苏青一挑眉梢。 “为什么要跑呢?” 他又瞧瞧袁紫霞,像是才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轻轻一笑。“我倒是忘了,这个女人是红旗老幺!” 遂见苏青对着袁紫霞温言道:“不然,咱们联手吧,杀了青龙老大,到时候,我成龙首,所得富贵与你同享。何况,权利的交接,终归是需要心腹的,我苏青一言九鼎,决不食言!” “而且,他露相了,再保守的秘密,被另一个人知道,终归是有风险的。” 袁紫霞那张好看的脸,终于在那么一刹有一丝僵硬。 “哈哈!” 苏青回望向白玉京,开心笑道:“你看,现在,说不定是你该跑了!” 白玉京不可置否的淡淡道:“别人当上龙首,终归不如自己当来的舒服!” 苏青闻言点点头。 “言之有理,与其联手降低胜算,倒不如孤身独行!” 袁紫霞的脸上已全然没了笑,只有凝重,还有一丝丝的白,因为她已明白,自己将要面对两位绝顶高手的袭杀,尽管不是联手,却也足以让人动容色变。 白玉京又沉默了会,抚掌赞道:“你应该也不是大堂主,你只是个普通人。想不到,一个一无所有的普通人,仅凭对人心的揣测,便敢篡夺龙首之位,偏偏你还走到了我的面前,真是让人意外,若非到了这个地步,我倒是愿意给你个大堂主的位子,因为你有资格!” 他手中的长生剑已兀自震鸣起来,宛若龙吟,激颤不休,震的紫藤花飞散飘荡,衣袂翻卷。 苏青双臂一展,两剑已垂到身侧,轻声道:“一无所有有何不好?我喜欢一无所有,只因一无所有,往往才是拥有的第一步!” “说得好!” 白玉京脸上的赞赏已化作了笑意,而且他还笑出了声。 遂见他伸手自怀中取出一物,覆在了自己的脸上。 那是一张冷碧森幽的青铜面具,形如龙首,怪诞而诡谲。 他一带上这张面具,整个人的气势立马就变了。他笑的很大声,肆无忌惮,癫狂猖狂,却又高高在上,平和且复又生命的眼睛,如今已有种俯视的意味,睥睨天下苍生。 沉浑冷冽的话语掷地有声般落下。 “本座在此,以下犯上者,当诛!” 120 从今天起,我就是青龙老大 …… 形势已千钧一发。 电光火石之间。 苏青与白玉京二人已同时动了,一人似虎扑猿窜,一步奔出三四丈,另一人如迎风而起,白衣飘然,运剑如一,就似一支离弦之箭,携霹雳雷霆之势射来。 他们已在出剑,出剑的同时,更是齐齐掠向袁紫霞。 两虎相争,焉能留他人环伺在侧? 答案肯定是不能。 这也是他们为何没有人选择与这个女人联手,因为到了这个生死抉择的地步,谁又会轻易地相信别人,倘若厮杀正酣,背后突然给你来上一刀,那岂非死的太冤,谁也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不是也想坐青龙老大的位置呢。 何况还是个善于心计的女人。 所以,与其防过来防过去,倒不如光明正大点。 江湖嘛,说到底不过一竖一横。如今该死的都死了,就剩下他们三个,阴谋诡计,已无效用,自然就得论一论彼此为之依仗的底气。要知道强者与卑鄙小人的区别,就是在于他们也许会喜欢躲在暗处享受着操纵一切的快感,但却从不会恐惧直面敌人,他们懂得区分什么是自身赖以生存的根本。 那就是实力,以及信心。 苏青如此,白玉京如此,连袁紫霞也如此。 她现在不笑了,也不说话了,因为她很聪明,到了这般地步,说再多,也都不过废话罢了,而且眼前的二人,已非言语所能动摇本心。 那只纤长白腻的右手紧紧的握着一柄钢刀,娇艳如花的脸上,露出的是一种兴奋,兴奋到她几乎颤栗难控,因为说不定过了今天,她也能一步登天,成为叱咤风云,号令黑白两道的“青龙会”总瓢把子。 只要,活下来。 “杀!” 娇叱落下。 她也动了,与其被动的等到两人同时逼过来,她还不如自己迎上去,三人彼此牵制,胜负尚且两说。她藏了这么多年,不就是等到一个关键的时候,扭转定局,亦或是改命么,如今,正是最关键的时候。 紫衣如霞“哗”的飞掠而上,如一朵飘起的紫云,一条雪亮刀光更是横空挂起,将二人同时刺来的剑势悉数卷了进去。 好惊人的刀法。 很难想象,一个娇小妩媚的女子,小小手中竟能提着一柄三尺来长的阔背厚脊大砍刀使的刀光霍霍,大开大合有若风雷之变。 “我这十二堂主本就为暗杀所设,真以为我这些年只学会了怎么哄骗那些臭男人么?” 三个人,已然斗在了一起。 苏青左手使的乃是软剑,他刺的是袁紫霞,右手使的照胆,攻的是白玉京。 而白玉京尽管只有一柄剑,可论剑法之快,却已达一种匪夷所思的境地,他只挥剑,挥出的剑像极了一团散开的水银,剑光灿目至极,若星河云霞,一柄剑能同时对两人出手。 青铜面具下,他那张脸已瞧不见,唯有一双自那龙目里露出的眼睛,泛着不可描述的光华,似是成了两颗缀上去的星星。 三个人,每个人都在不停的朝另外两个人出手,又不停的抵挡着两个人的攻击。 剑风嗖嗖,刀光霍霍。 苏青双剑飞舞,一心二用,刚柔相济。他心知绝不能僵持过久,三人斗终是比不过两个人来的放心,两人斗,到底比不过一人安全,再说了,谁也不知道附近有没有“青龙会”的帮众,当速战速决,以防变故。 倏然。 他左手笔直雪亮的软剑被他催动内力,振臂一抖,狭长剑身霎时似游蛇般起伏游走,剑尖寒芒吐露,犹如窜出的毒蛇。 这虽是剑,却已算的上是奇兵了,剑势与寻常剑器截然不同,犹如风中细雨,飘忽不定,非常理可以揣测,以奇克正。 果然,袁紫霞微微一变脸色,她手中钢刀乃大开大合的路数,可一遇到这软剑,偏偏刀锋之下就好像遇到的是泥鳅一样,从不与她正面相抗,灵巧狠辣。 “噌!” 斜斜劈出一刀,眼看软剑被拦腰劈中,不想那剑身竟是应力内弯过来,剑尖转出一弯弧,已翻过了她的钢刀朝心口扎来。 袁紫霞心头大惊,脸色莫名一白,劈出的钢刀忙贴着软剑往上一提,眼看软剑就要扎进她的心口,被这么一带,剑尖径直贴着个衣襟无声划出一条豁口,一抹皓白细腻的诱人风光,立时浮露,但转眼,便被渗出的血水染红。 女子吃痛闷哼一声,惊魂未定,却又不敢分心。 这软剑刚挡去,一束骇人寒光已飞星般袭至,长生剑。 她拼了命般催刀挡去,刀剑碰撞,刃口摩擦,发出刺耳异响,长生剑一击即回,又回削向了苏青,袁紫霞的刀也在同时攻向苏青。 苏青脚尖一掂,脚跟着地,大袖一飘,身体后一滑,照胆反手背在身后,背后斩来的长生剑已被挡下。 又有刀光破空而至。 这女人想必已是恨透了他,刀锋劈下,不是脑袋就是脖颈,苏青挡下一剑,整个人蓦然如陀螺般横身一转,双剑在手,竟是在须臾间齐齐反攻向袁紫霞。 要她的命。 右手掌心一转,照胆由正握变作倒持,贴着右臂,便在钢刀劈下的刹那,他提臂一抬,巨大的劈砍力道瞬间落下,透过剑身,压向他右臂,乃至他的身躯。 苏青转动的身形骤然一沉,也就在他抵剑挡刀的同时,左手软剑,“唰”的翻腕卷出,缠上了袁紫霞握刀的右臂,转了一圈,剑尖攀附往上,已刺在对方的腋下,一触即退,带出一缕血箭。 疼痛袭来,似已猜到自己将要面对的下场,袁紫霞红唇欲张,只是,那已失了劲力的刀下,忽见一泓秋水似的青色剑光已然自刀刃下一滑而过,没入了她的雪颈。 可也只是一剑,一剑刚中,苏青立时如遭雷殛般松手弃剑,毫无讲究的翻滚在地,但见一道水银般的剑光一闪,他右臂袍袖便已开裂,小臂上皮肉绽出一条剑伤,差点便是断臂之痛。 苏青垂着滴血的右手,提着软剑,忙自地上翻身跃起。 照胆剑仍插在袁紫霞的脖颈上。 白玉京瞧也不瞧倒地咳血的女人,而是看着苏青。 “看来,有时候一无所有,并不是件好事,你看,你忌惮我那些手下,便想要速战速决,所以就露了破绽,做大事,太心急了可不好!” 苏青拧眉听着,然后他认真的想了想,沉声道:“你总喜欢把一无所有挂在嘴边,可见你背后,应该不止青龙会吧,我猜你不光有江湖身份,庙堂之中,必然也是权力通天之辈,不是皇亲就是国戚!” 白玉京一凝眼神。 “看来你又找到一条让我非杀你不可的理由!” 苏青伸手想要去拔地上的剑,可白玉京哪会给他喘息的机会,身形一掠,只似一道飘忽鬼影,长剑瞬间刺出,剑光一现,已在颤鸣中分化数十道冷冽剑光,如七八人同时刺来。 苏青自是提剑迎上,像是看准了他使的乃是软剑,此剑虽可剑走偏锋,却难有这般快疾之变,双剑一遇,苏青光仅是拆挡,身上便已被刺出数条血口。 “看来,这下你得赔上命了!” 白玉京叹了口气。 他虽然在叹气,攻势却愈发凌厉,迫的苏青节节败退,逼的他险象环生,狼狈不堪。 苏青忽然不退了,他已退无可退,抵着墙壁,像是走投无路般,不住苟延残喘。 白玉京步步紧逼。 “去陪他们吧!” 又是一剑。 却见白芒一闪,如绕指柔般软剑豁然缠住了长生剑。 “垂死挣扎!” 白玉京淡淡道。 但是,他面具下的瞳孔忽然骤缩,宛如看见了什么极为惊人的东西,身形一颤就欲后退。 只因苏青一直垂着的右手,不知什么时候又抬了起了,而且,手中还握着一柄制式特异的刀子,刀光亮起,砍向了他握剑的手。 “万事不到最后,劝你莫要早做定论!” 苏青一直沉默的脸上,展颜而笑。 “可惜,从今天起,我就是青龙老大了!” 121 洛阳城中,狄小侯爷 三月,洛阳,春。 清晨的官道上,一匹白马,慢慢悠悠的从北边赶来,马蹄声声,哒哒哒踏碎了初晨的清静。路两旁,翠叶欲滴,嫩绿的茎叶上,凝露滚落,溅入尘土。 马背上的,是个青衫客,手中提着一葫芦老酒,背后斜背着一柄长剑,面上温和,似是带笑,眉宇间有股说不出的疏懒。 而他另一只手里,赫然拿捏着一只幽森乌碧的青铜面具,形如龙首,冰冷森然,下颚露着两颗外弯的獠牙,这乍一打量,只好似罗刹夜叉,瞧的人不寒而栗,不惊而惧。 白玉京死了么? 其实,死与不死,已无关紧要。 这世上,谁都可以是青龙老大,要做成一件事,也并非一定要杀人不可,聪明的人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长处,即便不用武功也一样能够将人击倒。尽管杀人的手段层出不穷,可最最高明的,永远不是自己动手。 而现在,他已是青龙老大。 他如今要做的,便是如何接收,掌握那十二堂的势力,以及三百六十五个分舵,乃至各方各地的耳目眼线。 但他虽然有了面具,却还是一个普通人。所以,他得找一个不普通的人,这个人非但不普通,且还要在“青龙会”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份非同小可,有权有势的人。 要知道一个人,再如何费尽心机,绞尽脑汁,哪怕他已成功夺位,但到底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何况他还是对这个势力的一切不是那么的清楚,所以,这就需要一个引路人,拥护他,将那些原本不属于他的东西,一点点变成属于他的。 …… 洛阳城里,最大的客栈叫“悦宾客栈”,新开不久。房子是新盖的,粉了墙面,铺了地面,连屋顶上的每一片青瓦都似崭新的一样,朝阳之下,折射着耀眼的光,就像是碧玉一般。 但就在几天前,这间客栈的掌柜,居然又里里外外的重新整修了一遍,足足花了他好几百两,当真是叫人肉痛。 但他不会,他非得不会肉痛还很乐意。 因为他赚到的会更多,而且不能不花。 也就在两天前,他接到了一个句话。 一位极有权势的人即将要入住他这家客栈,这个人非但早已名动江湖,且身份极其尊贵,生来便是王侯子弟,天地下也不知有多少女子倾慕于他。 此人非但身份地位贵不可言,且武功冠绝当世,罕逢对手,相貌更是英俊非常,风流潇洒,乃是江湖上公认的豪情侠少,卓尔不群的白衣侯爷,也不知有多少武林势力想要巴结于他。 正因为这么一个人,哪怕对方只住一个晚上,掌柜的也不敢有丝毫的马虎。 这个人,便是当今名动天下的世袭一等侯,狄青麟。 客栈位于城心,既然是最大最好的客栈,位置自然也要挑的好些,客栈外面,是两条交叉成“十”的街道。大清早的,已有人收着泔水,挑着粪桶,可还没等到靠近三十丈,便被人打发走了。 讲究的好像一丝丝气味都容不下。 客栈有三层。 凌云青瓦下,一个精巧别致的雅间就落在顶层。 珠帘幔帐后面,但见一人身穿雪白宽袍,拿一盏羊脂美玉精雕细琢成的玉杯,里面的酒色成琥珀,香味醇厚,他斜倚在一张铺着雪白色波斯羊毛毡的短榻上,仿佛在想心事,又仿佛在等人。 他确实在等人。 两天前。 他接到了一张很奇怪的贴子。 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 “三月初八,悦宾客栈,战!” 这是一封战贴啊。 尽管不知何人所写,不见丁点杀机,可这字里行间藏着的,却无一不是杀机。 他的脸有些苍白,非是病态般的白,而是有种清寒,如暮霜朝露,清秀的好像个女子,可眉宇间的寒却总是令他神情显得冷冷淡淡。 嘴角带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眺望着满城浮华苍生,他像是在发着无言无形的嘲弄,嘲笑着世上的卑微,与蝼蚁。 他就是狄青麟。 “你真要和一个不知道是谁的人决斗比试?” 莺鸣燕啼似的悦耳声音,从他的身旁响起,原来,那还有个女人。女人穿着一身红色丝袍,慵懒却又小心翼翼的伏在狄青麟的身畔,笔挺纤柔的玉腿半露在外面,白皙的像是羊奶一样。 她的衣裳很薄,薄的近乎透明,若隐若现,足以令任何一个男人为之疯狂。 “你不明白,活在这世上,有些人是寂寞的,因为绝顶之所以称为绝顶,便是只容得下极少部分人屹立,其他的人,永远只会仰望。为了排除寂寞,你得学会走下绝顶,扮成那些你俯视的人,这样,你才不会显得异类。” “何况,能名正言顺的杀人,我又怎会拒绝呢!” 狄青麟轻轻扭转着手里的玉杯,漫不经心的说着话,随意的就好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女人似乎很开心狄青麟能告诉她这么多,因为一个男人只有在自己最喜爱最信任的女人面前,才会毫不掩饰本心的说出自己的想法。 她开心的好像已在颤抖,柔软发烫的娇躯,已一点点的贴了上去,像是一团火,连唇齿间吐出的兰芝香气,这一刻也像是化作一股热浪。 狄青麟慢慢放下了玉杯,他只觉得身体里忽然有一股热流升起,像是也被那团贴过来的火点燃了。 以他的身份,早已经历过太多绝色美人,但只有眼前这个女人才能完全配合他,知道他想要的,满足他,狄青麟转过了身子。 幔帐之后,似变得旖旎起来,丝袍被撕碎的异响,糅杂着一声声异样的气息。 可偏偏就是这个时候。 清晨的街道上忽然响起了马蹄声。 起落有序,自远处而来。 “哒哒哒——” 刹那间,所有的声音像是顷刻间一扫而空,幔帐被后面,狄青麟双眼似泛着异样的红,连他那张脸也很红,气血未平。 地上,是一缕缕撕碎成条成片的血红丝袍。 床上,女子喘息未平,美眸泛水。 狄青麟叹了口气。 “可惜!” 他的声音像是比之前有些沙哑。 “他来了!” 因为马蹄声已经停在了楼下。 狄青麟一裹袍子,脸色慢慢又退回了那副苍白清秀的模样,他已看到了街上骑马而来的对手。 就一眼,他见着了那人,然后吃了一惊。 俊秀如他,此时也免不了生起一丝妒意。 他已是生的极为好看,可那一个竟比他还要漂亮,好看到过目难忘,惊心动魄,丧魂失魄。 那人背着剑,骑着马,一袭淡青色的袍子在晨风中轻轻翻起,又飞快落下,眼角下的泪痣似在朝阳的金光里泛着赤色,像是一滴未干的血。 对方在笑,但看到他衣衫不整的模样,还有脸上那仍未褪尽的烫红色,不由得皱了皱眉。 “狄小侯爷兴致可真不错,大清早的整这么一处,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轻轻的声音,淡淡的语气。 狄青麟听的双手紧紧一抓护栏,沉声道: “不,你来的很是时候!” 可那人却一拍马,调转方向朝城外赶去。 狄青麟看到对方转身的同时,便已一凝眸子,朝楼下掠去。 只是仍晚了一步。 轻笑顺着晨风传来。 “带上你的剑!” 122 你得跪下,或者倒下 “驾!” “驾!” “驾!” …… 清晨。 官道上,忽闻急喝,马蹄声由远而来,自洛阳城中赶出。 声疾如鼓,临的近了,才看见两骑快马驰骋相逐。 当先一骑,白马青衣。 稍落后者,黑马白衣。 二人一奔一赶,苏青在前,狄青麟在后,只等到“洛阳城”已消失远去,行到一处山野。 苏青这才一勒缰绳。 但见周遭青山碧水,绿叶红花,山雾未散,二人置身其间,就似落入花中。 狄青麟也停了下来,淡淡道:“看来,你给自己挑了个埋骨的好地方!” 苏青呵呵一笑。 “吹牛!” 狄青麟冷哼道:“看你待会如何死!” 苏青微微前倾着身子,似是快要伏在马颈上,只狄青麟逐渐变化的眼神下,将怀里的青铜面具慢条斯理的拿了出来,笑吟吟的复又道:“我说你吹牛,你还别不信!” 狄青麟忽然不说话了。 他眨也不眨的盯着那张龙首面具,苍白的脸色似有一股不正常的潮红闪过,眼中透着不可思议的意味。“你是怎么得到他的?” 苏青道:“简单啊,抢过来不就好了!” 他说的很随意,狄青麟却再难以从容淡定,眼神阴晴不定,四下又警惕的扫视了一眼。 “别瞧了,我可没那么多弯弯绕,就我一人,你现在最应该想想如何恭迎我这位青龙老大!” 苏青笑着忽又摇头。 “不,这个名字我不太喜欢,往后我还是叫大龙首吧!” 他细细瞧着面前这个俊秀无比的小侯爷。 “谁会想到,受天下女子倾慕,受江湖各势巴结的狄青麟,居然会是“青龙会”的人,很有意思!” 狄青麟像是又恢复了之前的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他问:“这么说来,他已经死了?” 苏青摇摇头。 “不重要,现在,重要的是你的想法!” 狄青麟目光一凛。 “我的想法?什么意思?” “你应知道,自古以来,但凡权势的更迭总是需要拥护者的,我如今在等你的回答,你有两条路,一是跪在我的面前,二是,倒在我的脚下!” 苏青笑眯眯的说着,笑的淡定洒脱,可眼底却透着令人发颤的清寒,他说的很清楚,也很明白,这是赤裸裸的招揽。 狄青麟闻言竟然咧嘴一笑,笑的古怪。“其实我觉得,我比你更适合那个位置!” 人都是有野心的,能力越大的人,野心也就越大,狄青麟生来天潢贵胄,贵不可言,常人一生为之奋斗努力的东西,他已唾手可得,能引起他兴趣的,天底下已寥寥无几,而这龙首之位正在其中。 苏青似早就猜到这种结果。 “好啊,你来拿啊!” 他已将面具戴到了自己的脸上。 狄青麟微笑道:“好!” “好”字一落,他蓦然一压马背,翻身腾跃拔起,如飞鸟般俯空袭来,他拿的不是剑,而是刀,一柄薄如纸的刀,薄的近乎透明,宛若蝉翼,像是连天边的朝阳都能透过刀身,散发着淡金色的光华, 此人,乃是“青龙会”中,白玉京的心腹,可以推心置腹的心腹,恐怕是二人生来不同寻常的身份,这才造就了彼此不同寻常的关系,甚至为至交好友。 一个乃是名震天下的长生剑,却暗中操纵江湖大势,鼓动风云变化。一个明面上为身份尊贵的世袭一等侯,且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更是江湖公认的侠少,奈何背地里却阴险狠辣,杀人如麻。 江湖上,其实有些人是杀不得的。因为杀了他们之后,会有很大的影响,天大的麻烦,就譬如那些义薄云天的豪侠,这种人一定有很多朋友,只要他出了事,他的江湖朋友一定会想法子替他复仇。 江湖本就是这样,爱恨情仇,尔虞我诈。 还有的,背景不小,这样的人倘若一死,那官府一定会追查。 这便是江湖中人最不愿惹上的两种麻烦。 但他无所谓,因为谁也想不到他会杀人,所以他杀了人后绝不会引起任何麻烦。 他已杀过很多人,有威震河朔的豪杰,有名震江南的大侠,有声名如日中天的年轻俊杰,或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老一辈名宿。 但今天光明正大的杀人还是头一遭。 人已至,刀已来。 绚丽飘忽的刀光就像狄青麟的人一样,追求着极致的完美,淡淡的刀光似是一场让人沉迷不醒的梦,出手的速度快的难以形容,斜斜劈向苏青的脖颈。 “袖中刀?” “我也有!” 苏青稍稍一歪脑袋,感受着贴面而过的凌冽刀锋,右手一抖,袖中已见一把雪亮刀子“嗖”的飞出了袖口,横削向狄青麟的胸膛,刀身竟匪夷所思的离手而飞,无人驭使,旋转不止。 狄青麟眼神一变,浑身肌肉一绷,口中兀的提气一收,暴退开来,寒刀紧追。 人在退,刀在飞。 眨眼间,他直退出三四丈的距离,横刀一挡。 “叮!” 面前旋飞而来的钢刀,应力碰撞弹回。 可他尚未定神,那堪堪倒飞回去的刀子豁然已被一只沉稳有力的右手当空接住,但见苏青早已凌空掠来,五指一握,将刀接下的同时顺势扬刀劈下。 一道灿亮白芒,如飞瀑直击,刀光暴涨,刀锋上,似有金光吞吐明灭,伸缩不定,灿烂夺目。 刀还未落,狄青麟便已生出一种皮开肉绽的错觉,骇然之余,忙横刀去挡。冷寒刀光,迫人眉睫,苏青以上攻下,双刀相遇的同时,似雷火交击,响起刺耳嗡鸣,锋刃之间,竟爆发出灼目火星。 狄青麟脚下一沉,站立不稳,不由自主已连连后退数步,右手发颤,瞳孔骤缩。 他看的是地上,就在适才苏青地位那一刀劈下,虽未着地,可那土石之上,竟是凭空多出一条狭长窄细的笔直浅痕,所过之处,分草断叶,好不惊人。 狄青麟看的骇然失神,冷不防感觉到额头有一缕温热滑落,下意识伸手一摸,才见自己的额头上悄无声息的多出一条浅淡的血痕。 他嘶声道:“你到底是谁?” 苏青背着剑,提着刀,正看着他,闻言把玩着手中长刀,食指一曲一弹,刀身立作清脆颤鸣,刀光冷冽,晃得狄青麟脸色发白。 “你要是能接我五刀,我就饶你不死!” 他答非所问,面具下的一双眼睛似在眨动。 “噌!” 他左臂也是一抖,居然还有一柄刀。 双刀在手,苏青眼中冷芒大放,杀机暴起。 不待狄青麟再说话,青袍一荡一卷,忽有山雾拂来。 苏青手中刀光再亮,刀刃之上金芒吞吐不定,却再无颤鸣,横刀在手,刀已无声,无声无息的划向狄青麟的心脏,脖颈。 出刀的刹那,他身形一纵,霎时已到对方面前。双刀随身法变化,翻飞无影,急转如电。双臂展开,刀光像是化作一扇刀轮,剁碎了山石,绞烂了晨雾,刀光一过,地上,竟无声的分出一条条细长的刀痕,没入尘埃,笔直如画。 快,快极了。 刀起刀落间,就听。 “叮叮叮叮叮~” 狂风骤雨般的刀光,绞向狄青麟。 “砰!” 终于伴随着一声不堪重负的破裂声,漫天残刀碎片崩落。 狄青麟右手血肉模糊,口角溢血,神情惨然,他满头冷汗的看着离自己眉心堪堪寸许的刀尖。 “扑通!” 似是脱力般,他双腿一软,真就跪了下来。 苏青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的淡淡道: “现在,去召集各方坛主、堂主,来见我!” 123 嘲天宫立,百晓生现 人,大都是怕死的。 一个人拥有的越多,往往就越怕死。 自古以来,历朝历代,想想那些九五之尊,暮年之际,有多少不是妄图长生不老,吞服药石,寻求灵丹妙药想要延寿续命。 其实真正不怕死的,都是那些一无所有的人。 狄青麟就怕死。 他可不是一无所有,这么多年,他头一次感觉到,死是什么感觉。他地位尊贵,武功惊人,惊才绝艳,世上能有几人与他相提并论。 所以,将死未死的时候,才是他最怕的时候。 他还很年轻,他不想死。 贪婪,乃是人的本欲。 贪生,便是最大的贪婪。 …… “吟!” 一声高亢的鹰鸣,陡然自莽莽群峰中惊起,宛如金铁交击,震慑长空,似能穿金碎石一般,骇的林间无数飞鸟惊惶四散,走兽奔逃。 展翅的苍鹰自青天俯空滑翔而过,鹰翼如一片巨大的黑云,淡金色的瞳目,冰冷森然的瞧着那些逃散的鸟兽,如此绝顶俯窥而下,所见一切,当真卑微如蚁。 不光是有鸟兽。 还有山,却说那云海山雾之中。 有巍峨群山,自平地而起,峭拔高耸,壁立万仞,奇峰峻险至极,似能上接青天,下绝地际,巍巍然而不可撼动。 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雾海茫茫,云海滔滔。 但见天边,忽有一缕金光冲射天地四极八方,只将云雾渲染成一片金色汪洋。 朝阳东出。 然山风袭过,遂见云涛似如浪卷,千奇怪状,逐渐散去。 一直俯空掠向远方的苍鹰,忽然又发出一声鹰鸣,不似之前那般铿锵冷冽,反倒有些急促,似带惶急,巨翼一展,忙又拔起更高。 盘旋着,看向那渐散的雾海深处。 朝阳东升之时,群山之中,竟是生出耀眼金光,定睛瞧去,只见一座雄浑巍峨的山峰里,一座巨大的轮廓,若隐若现,像是浮出水面般,一点点显露于世。 那竟是一处宫殿,似悬空而建,倚山腰为凭,雕梁画栋,鬼斧神工。 晨曦落于殿顶,青瓦已然折射出万千光华。 谁能想到,这群山之中,竟是坐落着如此一座不为人知且气势雄浑的宫殿。 山雾将散未散,笼罩其上,只让人觉得宛若天上仙阙玉宇坠入人间,委实匪夷所思,太过惊人。 宫殿之前,有一处巨大的坪地,乃是由汉白玉铺砌而成,华丽洁白,晶莹若玉,随之延展而下,铺成石阶绕山盘旋至底。 山风呼啸。 苏青负手立在坪地的边缘,面前便是万丈悬崖,他眺望着眼中的山河大地,心中也不由生出一种震撼。 “数百年的根基,果真非是等闲!” 狄青麟立在他身旁,稍稍落后半步,面无表情,毕竟生死系于他人之手,换作谁也笑不出来。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以青龙会的所作所为,倘若光明正大的屹立俗世,天下人难免群起而攻之,覆灭也不过旦夕之间。此处终年山雾缭绕,进出的路只有一条,且迂回曲折,沿途皆有帮中子弟把守,更设有机关,方才万无一失!” 苏青伸出一手,拂动着掠过的山雾,头也不回的轻声问:“你说他们会认可咱们么?” 狄青麟冷冷道:“何须他们认可,自古以来,权势更迭无不是伴随着流血杀戮,但凡他们上了这座山,就休想全身而退,何况青龙老大积威已久,谁知道已换了人,不怕他们不遵从!” 苏青戴着青铜面具,等听完,他才颇为玩味的道:“看来你也不老实啊,是不是谋划已久?” 狄青麟冷哼道:“是又如何,天下万般,我唾手可得,唯有这青龙之位,以及皇城里的九五之位能令我有些兴趣!” 这时候。 已有人恭声禀报:“帮主,各方堂主、舵主,已至山下,正往山上赶来!” 苏青闻言一拂袖子,转身朝宫殿走去,淡淡道: “那就,瞧瞧这些人的手段吧!” 大殿之内,雕梁绣柱,富丽堂皇。 行至五十余步,尽头,石阶层层叠叠,最高处,摆置着一张巨大的石椅,斑驳陆离,古拙大气。 下方两侧,亦是摆放着诸多木椅。 见苏青走到尽头,施施然坐下,狄青麟淡淡问道:“坐上去的感觉,如何?” “太高了,太陡了,也太冷了!” 苏青摇摇头,他靠着椅背,温和的说着话。 “不太好!” 狄青麟冷冷笑道:“呵呵,若是不想坐,你可以让出来!” 苏青瞥了他一眼。 “你坐的稳么?” 狄青麟似是已摸透了苏青的品性,只要不是生死相搏,对方的脾气简直温吞的可以,从未失态过,他不以为意的道:“坐不坐得稳,也得坐过了才知道!” “有道理,不过,这般一次尝试,也许会造就一场腥风血雨!”苏青似是坐的有些不舒服,只把身子一侧,将手肘抵在扶手上,撑着脸颊,显得很是漫不经心。 狄青麟冷哼道:“别人生死,与我何干?那些江湖正道名门正派,一个个口口声声大仁大义,背地里做的事,兴许比“青龙会”还要不堪肮脏,你以为那些门派为何能屹立不倒,若不做些见不得人的买卖,门人弟子早就饿死了!” 他像是知之甚详,言语之中多是冷嘲热讽。 苏青点点头。 “说的也对!” 他忽然把视线投向门首上的匾额。 “青龙殿?唔,这个名字我不太喜欢,得改!” 狄青麟面无表情,他实在觉得眼前这人是不是太无聊透顶了些,如今青龙各势就要齐聚,竟然还有闲心想这个。 苏青却似视若无睹,没有看见他的表情,摩挲着下巴,陷入苦思之中。 “诶,有了!” 他眼睛一亮。 “不是都说邪门歪道,名门正道么,说的清楚却分不清楚,一些假仁假义的还嚷着要替天行道,岂非可笑!” 狄青麟听到这话,不自觉的下意识问道:“什么?” “你觉得嘲天宫怎么样?天道不彰,善恶不辨,老天爷岂非惹了个大笑话!”苏青笑的轻声,可不知为何狄青麟却听着声音,只觉得里头有种莫名的邪气,让他背后发凉。 “嘲天宫!” 殿外,忽见人影绰绰。 脚步声动,已有一条身影步入殿中。 可就这第一个声音。 便让苏青心头一震。 就听那人恭声开口。 “三堂主百晓生,见过帮主!” 三堂主,百晓生? 124 震慑群雄,独掌青龙 百晓生? 苏青饶有兴趣的朝来人打量过去。 这十二堂里,各自身份不同,做的事也不同。譬如一堂,负责目标;二堂负责渗透,潜入各门各派以及各方势力,充当耳目眼线;三堂负责消息的打探与传递;四堂负责财源,各地产业的收入;五堂负责刑罚;六堂负责训练;七堂负责谋划;八、九、十堂负责行动;十一月负责肃清叛逆;十二月负责暗杀。 分工明确。 入眼所见,却是个须发皆白的蓝袍老翁,怕是花甲的岁数,脸上蒙着黑色面巾,不见容貌,唯有一双精明的眼睛露在外面。 苏青只以为自己想多了。 可狄青麟却在旁带着面具低声道:“历代以来,百晓生皆为帮中智囊军师,每一代传人都叫百晓生,为帮中第一智者!” “哦?每一代?” 苏青心中有数,摆摆手。 “入座吧!” “是!” 老人拱拱手。 “四堂主,见过帮主!” 又有人进来。 那是个锦衣华服的中年汉子,步履沉稳有力,一步一顿,体魄魁梧高大,宽肩阔背,胡须浓重,脸上带着张铁面,虎目中透着精光,一身威势极重。 狄青麟又道:“此人身份不显,来历极为神秘,只知对方复姓上官,出自北方一个极为隐秘的世家,深藏不露!” “上官?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苏青听的兴致大涨。 也不等他开口,汉子已径直入座。 苏青视若无睹。 “外面的人,都进来吧!” “是,帮主!” 一语落罢,立见绰绰人影鱼贯而入,胖的瘦的,高的矮的,男女老少,贩夫走卒,打扮更是千奇百怪,只如当年的“黑石”一样,相比之下,这“青龙会”要更加完善一些。 除却几大堂主,其他的舵主,容貌各异,并无遮掩。 苏青撑着脑袋,温言道:“数数,看看谁还没来?” 不一会,帮中子弟已禀道:“回禀帮主,三百六十五位舵主到了三百四十人,十二位堂主,只到了六位!” “六位?那就不等了!” 苏青说的随意。 他刚说完,就听百晓生接话道:“帮主既是有大事相商,依我看,还是等人全到了为好,舵主少了倒也无事,然几位堂主却万不可例外!” 苏青瞄向他,面具下忽起一声轻笑,而后坐直了身子,轻声道:“不用等了,有的人你得等到死才能看见他们!” “既然来了六位,那就六个吧,十二堂势力重整,你们一人独领两堂,如何啊?” 堂下一片死寂。 苏青话里的意思已说的明白清楚,没来的,那就是死了。 “敢问帮主,这几位堂主是何人所杀?” 四堂主沉沉开口了。 苏青想也不想,道: “我杀的!” “可有理由?” “以下犯上!” “是你以下犯上,还是他们以下犯上?” 二人一人一句,语气皆是寻常,可言语之中,已暗自交锋,杀机陡起。 “你究竟是帮主还是大堂主?你是不是已杀了帮主?” 此人话语越到最后,声音越沉,气势越高,威势越重,咄咄逼人,虎目之中精光爆现,瞪着苏青,浑厚嗓音在这殿内回荡碰撞,久久不绝。 苏青故作疑惑道:“不可以么?” 这句不答反问的话,已把对方的所有问题通通都回答了。 他又沉吟了一会儿,问:“还是说你觉得不可以?” 百晓生淡淡道:“当然不可以!” 苏青哈哈一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 “江湖子弟,江湖死,你们这些人,爬到今天的位置,何尝不是不择手段啊?说起来还真是可笑,正道中人叫嚷着仁义,却有人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咱们这些邪门歪道,做着恶事,现在却来跟我讲义气!” 他抬手一指二人。 “虚伪!” “也别藏着掖着了,剩下觉得不可以的也出来露露相,想要位置,总得光明正大点,没点手段,怎么带领手下?” “既然大堂主打开天窗说亮话,那我们就不藏了,帮主之位,四个字,能者得之!” 又有人开口道。 狄青麟早已等待不及,见状便朝着殿外喝道:“封锁山门,不准任何人进出!” 殿内的众人皆是变色。 “帮主这是何意?” “放心,不是冲你门的,这不是有人想要跟我过过招么,我就公平点,给他们个机会,你们也当个见证,看我算不算能者!” 苏青徐徐站起,望向几位堂主,特别是百晓生,和那个复姓上官的汉子。 起身一步步走下石阶。 “剩下的几位堂主可有什么想法?” 除却七堂主狄青麟,冷笑不停,剩下的五个,竟似早就商量好的一样。 “那我们就领教一下大堂主的手段!” 一个高高瘦瘦的黑袍汉子,戴着面具,拱拱手,这是五堂主,主张刑法,背着一对银光闪闪的尖钩,瞧着就似剑尖弯曲成弧一样。 “痛快点,一起来吧!” 苏青蹙蹙眉,伸出食指,只将五个堂主指了个遍。 五人不惊反喜。 “哼,既然你自己想不开,那我们可就得罪了!” 苏青不言不语,似笑非笑的扫视了一眼,他每走一步,脚一着地,身子便抖颤一下,这一抖,浑身上下只似炒豆子般竟“噼啪”发出连连稀碎声响,听的人头皮发麻。 既然对方想要以这样的方式来解决,那就再好不过了,今天他便要施以雷霆霹雳手段,杀鸡儆猴,震慑众人。 五人彼此相视一眼。 “上!” “不堪一击!” 苏青终于开口。 五条身影已自五个方向围拢了过来,急掠飞袭,百晓生用的是掌法,而那上官,他用的居然是一对银环,精钢所铸,银光灿灿,五堂主是勾魂双刃,还有六堂主用的是剑,十一堂主用的是一对水火流星锤。 五个人,自五方暴起,发出雷霆霹雳一击。 苏青也动了,他脚下不动,既没出剑,也没出刀,出的是一双手。众目睽睽中,他的一双手臂,竟然慢慢拧转着,宛若没了关节的钳制,就跟没了骨头似的,双手立掌,已如刀似剑。 只是一动,双臂如鞭,软绵绵的已抬了起来,似拂风杨柳,顷刻间化作十数道骇人匹练,空气中像是连连炸起炮仗,令人悚然动容。 五人已至眼前,苏青避也不避,闪也不闪,双手直来直去,已与五人碰在一起。 陡然间,五人脸色忽似凝固,而后,身上接连炸开数团血花。 苏青探手一把抓起上官,大步奔走,只随手一抛,那人已在空中炸裂,化作漫天血雾。 125 七大龙首,上官金虹 寂静,死一般寂静! 不对,还有惨叫。 众人此刻无不瞧的瞠目结舌,望着已成断肢残躯的上官,更是浑身冰凉,血水飞洒,那死状只好似他体内被塞了炮仗,胸膛砰的炸开,血管爆裂,筋骨碎裂。 已有人在场外看的明白,场中几人,但凡被苏青那双如鞭软臂抽中,无不是炸出一个个血窟窿,四堂主哪那是一击就死啊,那分明是在瞬间被抽了数十下,就像是破布一样,被抽碎了。 这正是苏青杀人术的绝活。 只是此术对肉身气血损耗颇大,自他内力有成起,已多年未施展过了,但如今为了杀人立威,不得不如此。何况,内力与劲力相辅相成,又岂是等闲,他早已暗自琢磨多年,如今初试,果真没让他失望。 血雾未散。 苏青脚下慢行,气息勃发之下,浑身竟爆出一股惊人热浪,离得近了,宛若靠着火炉,迫的人在惊呼中连连后退。他又拂手一拨,四堂主那颗脑袋已似丢出去的石子般倒飞出了大殿,落到了外面的坪地上。 手掌顺势一捞,一对银环已在手中。 苏青缓缓转身。 因为还没结束,另外四人还没死。 顷刻间的变化,令人目不暇接。 “看来,你们还算不上能人啊!” 他笑吟吟的说着,一开口,口鼻内,竟是冒出一股淡淡的白雾,似云龙一样,飞出老远,看的人惊疑胆寒。 百晓生用的是掌法,可他手心如今却破开了一个血洞,痛的冷汗直冒;剩下的几人,名字就不提了,但手中兵器,不是刀断了,就是剑折了,连那流星锤都像快要裂开的西瓜一样,被霸道无匹的刚劲震出一条裂纹。 “言之过早!” 百晓生冷冷道。 这已是你死我活的局面,都是聪明人,老江湖了,也没人求饶,当今之计,唯有倾力一搏,或许还有几分胜算,倘若求饶,那可就真是砧板上的鱼肉了。 两只银环在指尖滴溜溜的打着转,苏青眼神温和,似古井无波。这些人,都是野心勃勃之辈,他若要坐稳龙首,自然都得除去,要知道这天底下可从来不缺能人,留着也是后患无穷。 自然得再战。 可就在这个时候。 一直冷眼旁观的狄青麟豁然睁眼,眼中冷芒乍现,喝道:“小——” 他说“小”,小什么? 话还没完,苏青身后那些舵主坛主里,竟然有不下七人手中陡然暴起,发出数十道颜色各异的毫芒,有的细如牛毛,有的大如龙眼,有的形似短匕,羽箭、金镖、铁蒺藜、丧门钉,不是发着幽蓝的光,便是阴惨惨的绿,还有赤红如火,竟然全是淬过毒的暗器。 劈头盖脸,就朝苏青激射过去。 “——心——” 狄青麟的话也才堪堪说完。 如此紧要关头,苏青居然没有半点慌张,神情不变,像是脑后长了眼睛,早在狄青麟出声一瞬,他口中已猛的吞气入腹,纵身一跃,掠到了空中。 何其相似的一幕,这般手段对他而言可不陌生,又怎会毫无防备。 只是空中也有人,那四位堂主狞笑袭来,像是猜到了这般变化,要把他逼回去,或者格杀。 刀、剑、掌、锤,哪怕是已断已毁的兵器,在他们手里也足以致命。 不慌,不忙。 苏青缩身纵跃之时,双手一抖,手中把玩的两只银环霎时横击出去,带出嗡鸣震响,那十一堂主连同五堂主,眼前就见两道银芒一闪,劲风扑面,骇然之余已提势欲挡。 “砰!” 两声雷火般的震耳交击轰隆融作一声。 众人眼中,五堂主项上头颅瞬间像是爆开的西瓜,连同手里的勾魂双刃齐齐爆碎开来,无头身子摔出多远。再看十一堂主,他手里的流星锤竟是四分五裂,双手颤抖乌青,手臂上青筋血管毕露,鼓跳不停,后翻落地,脚下连连踉跄后退,不想“噗嗤”一声,一截刀尖已自后向前从他胸口透出。 出手的正是狄青麟。 “啪!” 空中,变化再起。 百晓生脸露狞笑,他左手已伤,还有右手。 当空与苏青硬拼了一掌。 可双掌还未分开,苏青左手一滑,五指一张,已擒拿反扣他腕,运力一扯,另一人,则是并指如剑戳向他的命门要穴。 苏青再起另一只手,陡臂劈手,掌缘如刀,只自六堂主手臂上贴滑而过,立见皮开肉绽,一手直直贯穿对方心胸。 “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中,断臂抛飞,百晓生跌飞出去,右臂竟被生生撕了下来,断口血水喷洒,惨状令人头皮发麻。 三人几乎同时下坠。 可只有一人是站着的。 正是苏青。 但他忽然眼神一变。 “噗!” 一颗牛毛细针,悄无声息的射入他的小腿。 苏青毫不迟疑,左手手腕一翻,雪亮刀光已在指间翻飞,撩开了衣摆,想也不想,干脆利落,已将白袜上那一点殷红方圆的血肉剜挑了下来。 片刻间的变化,那团割下的血肉已是发黑发乌。 而那些趁机出手的人,则是被周围帮中子弟乱刀砍死。 淡淡的瞥了眼还在地上呻吟挣扎的百晓生,苏青径自从他身旁走过,又回坐到了石椅上。 这场厮杀,起的快,散的急。 谁也没想到,不过转眼刹那,便已尘埃落定,而后陷入平静,死神将至的平静。 一股无形的压迫,悄然蔓延开来。 “还有人觉得不可以么?” 苏青清冷的语气平静的像是化成了霜,凝成了冰,听的人不禁打着寒颤。 “参见帮主!” 剩下的三百余位舵主坛主,以狄青麟为首,纷纷高呼跪倒在地。 “帮主这个名字我不喜欢!” 苏青扶椅端坐其上,犹如一尊亘古不动的神像,幽寒的眸子一转。 “从今日起,撤去十二堂主之位,本尊之下,再立六大龙首,接替堂主之职,尔等往后要尊称我为大龙首!” “狄青麟为二龙首!” 众人闻言朗声应道:“吾等领命,参见大龙首,参见二龙首!” “啊!” 却听一声惨呼,百晓生身旁,一个灰衣少年手持尖刀刺进了他的胸膛,当场毙命。 “你是何人?” 苏青望向他。 少年脸色微白,目中似有恐惧,又似强作镇定。 “我是百晓生!” 苏青轻咦了一声,饶有兴趣的道:“你是他的徒弟?” 百晓生道:“是!” 沉默片刻,苏青忽笑道:“你倒是有些意思,我许你一位龙首,你觉得自己坐的稳么?” 少年眼睛一亮。 “你只需给我便可,生死有命!” “呵呵!” 面具下响起轻笑,苏青轻声道:“好,从今往后,你就是三龙首!” 然后这个少年说了他成为龙首后的第一句话,他沉声道:“启禀大龙首,帮中钱财乃上官家所掌,如今家主身死,我是否要斩草除根?” 听到这句话,其他舵主坛主不由心头发寒,好狠的心思,好毒的小子。 苏青想了想,问道:“他是否也有传人?” 少年应道:“有的,他家中尚有一十余岁的幼子,武学天赋极为惊人,善使一对龙凤金环,深藏不露,久待一鸣惊人之机!” “哦?他叫什么?” “上官金虹!” 蓦然,殿内忽然静了下来。 而后,那石椅上仿佛端坐的神像忽的发出了笑声。 “有趣啊,太有趣了——哈哈——” 众人噤若寒蝉。 待苏青止了笑,柔声道:“不急杀他,既然天赋绝顶,不妨龙首许他一位!” 少年俨然像是已成了一位智囊,他问:“倘若他不愿意呢?” 苏青淡淡道:“如果你没说错,那他就一定会愿意!” 他目光一扫众人。 “至于剩下的三位龙首,就在诸位之中挑选吧,能者得之,呵呵,但不用我这样拼生拼死,点到为止即可!” “吾等领命!” 126 保定李园,沈家祠堂(本卷完结) 春寒料峭,冻杀年少。 这日细雨纷纷,杏花初放,长街之上,人流来往,一朵朵撑开的纸伞,五颜六色的穿行在雨中。 嬉闹的少年,叫卖的小贩,狂吠的黄狗,再加上一些个声色不同的吆喝,还有车架的赶动,马嘶蹄响,在这迷蒙烟雨之中,交汇出一副芸芸众生的百态之相。 这座城,叫做保定。 河北,保定。 进了城,沿着石街,直入城心繁华富贵处。那里,有座府邸,气象恢宏,宅第连云,庭园林木之胜,独冠于两河,尤为壮丽不凡,名为:“李园!” 这李园可不普通,乃是两河之地数一数二的名门世家,书香门第,仅三代便已出了七个进士,历代缨鼎,可谓显赫当世,极为不俗。 这一代,据说老李探花膝下更是生有两子,个个聪慧过人,才智超群,神童之名自幼便已传遍保定。 雨下的有些急了。 只说那被雨氛涂的一片灰黯的院墙上,忽见个带着虎头帽的小脑袋偷偷摸摸的探了出来,约莫四五岁的年纪,粉雕玉琢,他朝墙下张望了一眼,许是墙头有些高了,圆圆的小脸立马白了几分。 他颤声嚷道:“沈大哥,你可得接住我啊!” “放心吧,我这段时间武功可是进展不小,保管接得住!” 视线投向墙下,敢情这墙下也还站着个娃娃,八九岁的模样,机灵极了,嘴里叼着截草梗,眉目俊秀,眼珠子黑白分明,纯粹的像是没有一丝杂质,一身黑色的劲装,干净利落。 眼见虎头娃娃要翻下来,他忙双手一张,提着一口气,趁着对方翻下来的同时,一把提住了小孩有些圆滚的身子。 再看,虎头娃娃这就落了下来。 然后他小眼瞪的老大,看着少年很是羡慕,嘟囔道:“我爹老让我读书识字,天天背这背那的,我也想练武!” “走,咱们去祠堂,我教你,我可给你说我刚从我爹那学了几招!” 少年嘴里草梗一翘,信誓旦旦的拍着胸膛。 “好!” 虎头帽的男童一点脑袋,满是兴奋。 可不等二人离开,这墙头又探出来个小脑袋,这次是个模样娇憨的女娃,趴在墙头脆声道:“表哥你又偷跑,你得带上我,不然,我就去告密!” 虎头小孩苦恼的挠着头,可眼见女娃嘴一瘪这好似就要哭出来,忙惶急的一摆手。“哎呀,行行行,带上你,你可千万别哭,上次我屁股蛋都快八瓣了。” 少年也是无奈,苦笑一声,足尖一点,呼的掠起丈许高,只将那小女童也带了下来,惹得两个小家伙惊呼不停。 三人这就像是护仔的老母带着两只小鸡仔似的,猫在屋檐下,边避着雨,边朝巷外走去,四下邻里商贩见到他们,立时习以为常的笑着打趣道:“小李公子又不想读书了?” 这李家虽为名门世家,然时有接济邻里,布粮施粥,可谓善名远播,且老李探花与沈家家主为至交,一个是书香门第,一个为武学世家,自然被传为佳话。 既为世交,小辈自然也是打成一片,这沈家少爷便时常领着大李小李走街串巷,摘李子、摸螃蟹、套兔子,只是年纪越大,大李便越发懂事,久在屋中读书识字,剩懵懂小李还跟着沈家少爷四下嬉闹。 尴尬的挠着头,三人这就偷偷摸摸的穿过几条小巷,顺便一人买了根糖葫芦,溜进了城西的一间祠堂。 沈家祠堂。 祠堂像是刚修缮过不久,干洁明净,里面摆置着不少沈氏族人的牌位,香烛未尽,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哎呀,这雨可真大,表妹我给你擦擦,你身子弱,可别惹了风寒!” 虎头小孩眼尖,瞅见身旁女童小脸发白,冷的直打哆嗦,不由得伸着小手,给小姑娘擦了擦脸。 “那边还有炉子,我去点着!” 少年却是自角落里搬出个火炉,又寻出一些碳火。 “快烤烤!” 三人凑着炉火,少年说着自己这些天练的武功,什么苍松迎客,仙人指路之类的听的二人直楞神,大为羡慕。 虎头小孩天真好奇道:“沈大哥,沈叔叔是不是很厉害?” 少年一扬下巴。 “那当然,我爹可是天下第一高手,我将来也要成为天下第一高手!” “吹牛!” 正说着话呢,冷不防外面响起声轻笑,嗓音柔和,如沐春风。 三人遂见一个青色身影,冒雨自外面赶了进来,顺便带出一连串清脆的银铃声。 “你才吹牛,我爹就是天下第一!” 少年听的不乐意了,一骨碌爬起。 “呵呵,你爹叫什么名字啊?” 那人掸着衣袖上的雨沫,像是更觉好笑,问的有些漫不经意。 “哼,我爹叫沈天君,我叫沈浪!” 少年气哼哼的应着。 那虎头小孩也似是助威一样,爬了起来,攥紧小拳头,气呼呼的嚷道:“我叫李寻欢,沈大哥说沈叔叔是天下第一,那一定是天下第一!” “沈天君?那可不一定,当世江湖,他尚未扬名天下,武道更未大成,便是“乾坤第一指”也还未创出,算不得天下第一!” 待那人转过了身子,三个娃娃忽的莫名一呆。 等对方走到火炉旁坐在草垫上,少年才回过神来,望着对方那张玉像似的面容,眼珠子乌溜溜一转,道:“那你说,谁才算天下第一?难不成是你?” 那人形神清寒,身子瘦削,一袭青衣,只是随意将颈后乌发绑起,背负剑器,白袜黑履,腕间系着串银铃,风雨袭来,青衣卷动。 不是苏青又是何人。 他闻言哈哈一笑。 “我?论武功我恐怕也不是天下第一,生死无常,江湖险恶,这世上哪有天下第一的人物,哪有无敌不败的豪杰,但要论权势,江湖上,我已能一手遮天,翻云覆雨!” “呦呵,吹牛!” 虎头娃娃一撇嘴,嚷着没断奶的童音,让人大觉好笑。“你看看你,淋得跟个落汤鸡一样,连把伞都没有!” 苏青笑道:“若不如此,何来避雨啊?便是避得过天地风雨,这江湖风雨却也难避过,避来避去也忒麻烦了,倒不如痛快些,沐风淋雨,岂不快哉!” 他视线一转,看向小女娃。 “这小姑娘气虚体弱,淋了这场冷雨,怕是要病上一场。” 只见这会功夫,女童眼神迷离,已似有些迷糊,像是打着瞌睡。 “哎呀,可不能生病啊,不然我就得挨罚了!” 虎头小孩有些担忧。 苏青道:“无妨,把她手给我!” 在两个孩子将信将疑间,就见苏青捏着小女孩的手,也不知如何变化,室内空气居然渐渐暖和了起来,而那小女孩浑身竟然冒出丝丝白汽,却是淋的雨水。 “表哥!” 小姑娘眼神恢复清明的同时,嘴里便呼喊道。 “你是谁?为何会来这里?” 少年这时却暗自生出了警惕,他虽年少,却不傻,对方手段非比寻常,自然不可大意。 苏青不以为意的笑道:“我来见两位人杰,好在此行不虚,还真让我看见了,不错!” “谢谢先生!” 虎头小孩这会忽然羞赧的低声开口。 苏青瞧了瞧三个凑在一起的娃娃,只一摆手,语意莫名道:“哈哈,你可先别谢我,兴许,往后咱们是敌非友也说不定,到时候,你别恨我就行!” 这话可委实奇怪,三个孩子听的不明所以,大为不解。 苏青却朗笑着长身而起,感叹道:“行了,见过了,我也该走了!” “江湖路远,咱们,有缘再见!” 言罢,没入了门外风雨之中,渐行渐远。 127 飞虎镖局 风吹。 旗卷。 猎猎作响。 旗布乃是蓝底,上绣一只斑斓猛虎,作势欲扑,昂身摆尾,飞卷之际,只好似欲要扑出旗布,腾空而去。 猛虎下方,“飞虎镖局”四字,银钩铁画,字迹方正。 镖局大门前,人头涌动,一个个江湖中人,彼此寒暄不停,热闹非凡。 盖因今日,乃是飞虎镖局总镖头吕腾空金盆洗手之日。 说起来,飞虎镖局名声可不小,被称作“天下第一镖局”,所保货物,动辄便是数万两银子,奇珍异宝颇多,可自其出道以来,却从未失过手。 为何? 归根结底,还得说说飞虎镖局的主人,飞虎吕腾空。 此人内外功均已臻上乘,到了如今,年逾半百,内力精深,一把紫金刀名震大江南北,更重要的他还是峨嵋俗家弟子。 贪财眼红没错,可也要有命去花才行,且吕腾空的亡妻西门一娘,还是大理点苍派掌门人凌宵雁屈六奇的师姐,昔年在武林中的名头,绝不在飞虎吕腾空之下。 背倚两座靠山,寻常江湖人又岂敢打飞虎镖局的主意。 这吕腾空有一独子,名叫吕麟,今年正好十六岁。 据说吕麟自幼,便服食对武道大有裨益的灵药仙草,八岁起,就已得习两派上乘心法,根基浑厚。尽管年少,但其一身武学造谐却已非凡,且还拜少林和尚迟来为师,早已被人誉为将来武林中的英才。 这不,只过了十六的岁数,吕腾空这做爹的便已忍不住想要金盆洗手,替自己的儿子铺路,好继承镖局。 这一日,薄暮冥冥。 主厅里,吕腾空坐于上位,面前搁置着一个金盆,里面水波粼粼,厅堂两边,乃是各方前来见证捧场的人。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飞虎镖局这些年得了个“天下第一”的名头,也不知道惹得多少人眼红,拦了多少人的生意,坏了多少人的财路。他今天双手但凡沾了金盆里的水,可就算是退出武林了,斗不过老的,还能斗不过小的,等那毛头小子扛了旗,那就又是另一番说道了。 吕腾空本来还想替儿子引荐一下众人,只是等了良久,未见人影,眼看时辰就要错过,当下起身拱手道:“那就不等麟儿了,时辰已到,我这便金盆洗手,还请诸位做个见证。” “吕兄客气了!” 众人等待已久,心中多已不耐,此刻闻听这话,哪还有不赞同的。 眼睁睁的瞧着吕腾空双手入水,浣洗一番,一个个立马起身,笑着恭贺。 “吕兄往后可就要享清福了,退出了江湖的腥风血雨,刀光剑影,真是让我等好不羡慕!” “贺喜吕兄金盆洗手功成!” “恭喜恭喜!” …… “哈哈,从今往后,飞虎镖局,就由我儿吕麟接管了!”吕腾空笑着寒暄着。 可这话刚完,人群里便有了不一样的声音。 “吕兄,吕麟接管镖局合情合理,但“天下第一镖”的招牌是不是该摘下来了!” 众人来此,说来说去,不还是为了这名。 名利二字,名在利字前,有名自然就有利,天下武夫,谁不是有此求。 吕腾空心中暗叹,多是无奈,脸上仍旧笑着。 “诸位,这天下第一镖是用实力得来的,我也希望我儿子能继承这个称号,不过,公平起见,我就先拿下来!” “这才对么!” 有人应和着。 “对你个头!” 一声嗤笑,遂见门外翻进来个人影,落于堂中,待站稳后,却见是个英气逼人的白衣少年,背负缅刀。 “天下第一镖的名头是你们想拆就能拆的?” “既然你们都觉得我吕麟不配接下这块牌匾,那三日之内,我要是接不到一单大镖,别说拆招牌,我连飞虎镖局也拆了!” 原来,这浓眉大眼的少年,正是吕麟。 他说的信誓旦旦,拍着胸膛。 “嘴上没毛,说话不牢!” 旁边有人搭着话,嗤之以鼻。 “什么牢不牢的,没准待会我就能接到一单大生意呢!”吕麟浑不在意,这江湖险恶,人心难测,他爹平日里可是没少告诫他,否则又怎会放心把镖局交给他。 嘿,他这刚说完,镖局外面的暮色里,忽见一团光华掠来。唏律律,马轮碾动,一辆装饰的极其华丽,金丝银披,还镶嵌着不少宝石的马车,正由两匹枣红骏马拉着,冲出了昏暗的天地,珠光宝气,晃得人目眩神迷。 众人正瞧的愣神。 马车已到了门口。 车上下来了三个罗帽直身的人,当先一人笑容和气,带着顶帽子,像是管家模样。身旁两个则是小厮的打扮,手中捧着托盘,盖着红绸。 “借用一下贵宝地,既然各路镖头都到齐了,我家主人想托镖,酬金两万两!” 红绸一揭,盘中赫然码着一块块金锭。 在座的,可都是大江南北有名的镖头,这一看,立马一个个双眼放光,吵嚷着往前挤。 “我接!” “我接!” “给我!” …… 说着说着,还有几位竟是打起来了。 场中混乱一片。 正吵着,蓦然就听耳畔炸起一声入云冲霄的喇叭声。 “叭~” 这声响,可是突兀的紧,而且刺耳极了。 众人冷不丁听了一声,吓的是直捂耳朵,有的一个激灵,差点瘫坐在地上。 一声起,这余声便未绝,喇叭声,曲调呜咽苍凉,如北风袭过,如哭似啸,竟是那人死入土时才有的哀乐,听的人心头哀恸,一个个竟不由自主的停了争吵。 寻声瞧去。 那暮色的另一端,就见一个青衣人,背着长剑,脚下摇摇晃晃,像是喝醉酒了一样,他双手端着唢呐,边走边吹,十指压扣变着曲调,迎着暮风,步步赶来。 众人面面相觑,有的听出了门道,这一曲未罢,曲调起起伏伏怕是过了有十来息了,可这人硬是一口气没换,这就有点惊人了。 但让所有人真正大惊失色的是那人脸上竟戴着张乌青怪诞的青铜面具,乍一打量,就好像走来个夜叉罗刹,骇的不少人惊呼倒退。 但也有胆大的。 “别吹了,要哭丧滚远些,真他娘晦气!” 那人左拐右拐,终于是到了镖局门口。 脚下一停,喇叭声也停了。 他先是喘了几口大气。 “呼——呼——好家伙——差点——憋死我——” 众人正自惊疑,不防听到这么句话,一个个的脸立马就精彩了起来,相继愕然,继而眼神变得古怪,心道这人怕不是脑子有问题? “呵呵,你们这些人可真不知足,天底下多少江湖人死无全尸,到死都没个人送送,我这好心好意提前送送你们,非但不领情,反而还骂我,唉,这好人可真是难做!” “放狗屁!” “你才死无全尸呢!” …… 这些镖头听出了味儿,一个个双眼一瞪,喝骂声那是不绝于耳。 这青衣人却充耳不闻,反倒轻笑道:“行了,干脆我好人做到底,人生如戏,今儿个,我演个镖头,这趟镖我接了!” “好,那就给你!” 马车里,忽闻一声清冷嗓音。 遂见一只朱红木匣,势如离弦之箭,已裹着红绸“嗖”的飞了出来。 “你敢抢我们飞虎镖局的镖?” 吕麟不乐意了。 这可是他第一桩买卖。 其他人更是呼和四起。 “敢坏规矩,先拿下他!” 霎时,有数条身影,这便朝青衣人掠了过去。 128 天魔琴现 “不知好歹!” 青衣人嘿的一笑。 他身上宽袍忽的一激,布帛似如涟漪,层层叠浪,只将飘荡左袖对着掠来的几人隔空一拂。 那些镖头擒人是假,抢镖却是真,两万两银子,这可是笔大买卖,而且还是订金,事成之后,恐怕酬劳更多,自然不会轻易让给这个横插一脚的陌生人。 可还没等逼到近前,就看对方广袖一挥,平地顿起一股澎湃劲风,朝众人卷来,似如滚滚热浪,被这一裹,立觉口干舌燥,空气灼烫,慌忙间连连后退。 “硬茬子,亮家伙!” 一人尖声提醒了句。 “铮铮铮——” 刀剑出鞘,这便朝青衣人招呼了过去。 一袖拂落,像是没看见这些人的动作,青衣客拂出的左手又顺势拂了回来,纤长五指立出食指中指,带着飘然大袖,已自空中划过半圈。 他另一只手,则是探出掌心,迎上来势汹汹的朱红木匣,接触一瞬,右臂一转一揽,右手已是自匣首滑到中腰,将之风轻云淡的揽进了怀里。 “放下镖物!” 眼见这青衣客得手。 其他镖头更急更气。 可马上他们就后悔了。 这刀剑劈落,就见两根细长白皙手指自面前划过,或弹或拨,或夹或削,如刀似剑,但凡一过,好家伙,各自兵器齐齐崩断,竟是一只能分金断玉的手。 手在前,袖在后,兵器刚折,那大袖已抚过众人脸颊,啪啪啪气劲宣泄,尘烟四起,这些人,纷纷痛哼着翻倒在地,哎吆连天。 “这镖物可不能给你,我还想靠它保住我飞虎镖局的招牌呢!”清朗言语蓦的响起,才见吕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偷摸溜到了青衣人身后,一把抓住他腋下揽着的木匣,这就要往出拽。 眼看将要得手,吕麟眼露喜意,可他使力一抓,那木匣却纹丝不动,只似连同面前的怪人长在了一起般,别说木匣没动,连人都没懂分毫,像是生了根的树,难以撼动。 “这么大的人了,力气也忒小了!” 青衣客没回头,却是在笑,仿佛已瞧见背后吕麟拼了命使力的窘迫模样。 拽了半天,木匣没夺过来,他倒是把红绸给一把撕开了,朱红木匣登时真容全露,刻着繁复花纹的匣盒上,但见一个六指掌印清晰无比的烙印其上。 “啊,六指掌印?” 那些个缓过劲的镖头还想再抢,可看见这个掌印,却立马面如土色,失声惊呼。 再说这青衣客是谁啊? 正是苏青。 他笑了笑,问道:“敢问车上主人,这镖物为何啊?” 那管家与小厮不知何时已上了马车,牵起了缰绳,闻言沉声道:“天魔琴!” 说完径自赶着马车飞快没入渐深的暮色。 路过苏青的身旁时,那两盘金子已“哗”的全部蹦了起来,整整齐齐的摆在他的脚下,暮风清冷,珠帘一卷,似有似无,帘后露出一张英气逼人,却又暗藏霸道的女子容颜,视线交错一过,马车已远。 “劳烦阁下送到苏州府,金鞭震乾坤韩逊手上!” 等马车不见了,声音不见了。 那些个镖头遂才回神,齐齐骇然惊呼。 “啊?天魔琴?” 适才一个个还喊打喊杀的汉子,这会却看着苏青如见蛇蝎,非但不靠近了,还拼了命的往后撤,像是面前的人成了洪水猛兽,不等苏青再言,便疯了般往外就跑,各施各法,几个蹿跳纵跃,逃也似的没入夜色。 眨眼的功夫,前一刻还人头拥挤的飞虎镖局,立时空荡冷清了起来。 就剩吕麟死死抱着琴匣,死活不松手,还变着法子想要撬开苏青的手臂,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麟儿,这趟镖既然别人接了你就别抢了,不然轻则有血光之灾,重则家破人亡!”吕腾空在旁凝重劝道。 “听见没?听你爹的话!” 苏青笑吟吟的说着话,背后衣摆刷的扬起,脚下尘嚣四散,气劲一冲,吕麟已跌了出去,翻滚在地,好不狼狈。 见他撒手,苏青已无意停留,脚下再动,迈步便走。 “休走!” 吕麟却是个死心眼,翻身跃起便赶。 奈何跑了没几步他就傻眼了。 但见面前怪人脚下起落看似随意,肩不晃,头不动,可足尖但凡一点一掂,一步踏出,竟已置身两三丈开外,几步功夫,他是眼睁睁的瞧着对方没入了黑夜里,快如鬼魅。 听着远去的银铃声,吕麟心头莫名一寒。 怕不是见到鬼了? …… 另一头,却说苏青揽着琴匣离开飞虎镖局没多远,这夜色里,就听“咻咻”破空疾飞之声,数道寒芒宛若箭矢流星,自一旁的林间飞出。 朝苏青射去。 贪婪是人的本欲。 多半是先前离开的镖头,不敢人前出手,只能背地里埋伏。 天魔琴。 据传乃是“天龙门”镇派至宝,十六年前,江湖上因此物,曾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昔年天龙门仗之此物,横行无忌,威震武林,奈何掌门遇人不淑,被门下弟子玉面郎君东方白暗中所趁,惨遭暗算。 此人觊觎“天魔琴”日久,苦于掌门始终不肯传下,遂心存怨恨,伙同江湖同道内外勾结,群起而攻之,一手将“天龙门”覆灭。 可惜天龙掌门临死之际命门下弟子将“天魔琴”送到爱徒黄冬手中。早已隐退江湖的丑灵官黄冬,无奈惨被波及,被一众武林各势逼的家破人亡。 而“天魔琴”则是与其女黄雪梅坠入深谷,再无消息。 不想十六年后,如此武林至宝,竟又重现于世。 传闻谁得到此物,便可威震天下,号令武林。 财帛已是动人心,何况这泼天的权势。 “你瞧,我就说了,提前送你们一送!” 苏青脚下未停,左手一张,转臂卷袖,只在空中一挥而过,那数道箭矢流光已似摘星般到了苏青手里。 随手一抖,箭矢立化乌光,沿原路倒飞而回,林间正欲扑出的身影,尚未看清长相,身上立马噗噗溅开几团血雾,气绝当场。 苏青眼泊一晃,前路十数条黑影,像是堵墙一样,挡住了他的去路。 “生命如此短暂,你们却不珍惜!” “上!” 对方却不想与他多言,话语一落,刀冷剑寒,人影绰绰,直逼而来。 苏青嘿声一笑,“呛啷”一声,背后长剑无由而震,竟自行拔剑出鞘,三尺长剑,如一泓秋水,翻转落入其手,泛着莹莹青光,青芒吞吐,剑身似再长几分,剑光暴涨,幻灭不定,剑气迫人眉捷。 黑夜之中,但见一缕青芒如青蛇蹿腾,似流星掣电,寒光急颤,飞纵往复,亮的快,暗的急,最后越过了来敌。 “噌!” 剑身归鞘。 苏青停也不停,径自远去。 背后,十数条身影僵立不动,神情姿势各异,提刀握剑,劈砍刺撩,像是都已凝固冻结。 只待一缕夜风吹过,才见那些人身躯陡然一震,继而身上各自迸射出数道血箭,或咽喉、或眉心、或心口。 而后,一一倒地。 请个假 今天调整下时间差,理理更新状态,明天开始一天日万,大概分为三章,一章3500字,早上一章,下午一章,晚上一章…… 129 江湖动荡 不消一日,天魔琴重现武林的消息,已不胫而走,如凛冽秋风,席卷偌大武林。此物乃武林至宝,威名久矣,黑白各势无不想占为己有,想当年六指黄冬便是仗之此琴,力挫天下各派高手,死伤无数,以致武林元气大伤。 而今重现于世,各派武林高手,纷纷闻讯动身。 这其中,黑白两道皆有,不但包括了武林各派的掌门人,还有一些早已归隐山林的名宿前辈,亦或是横行一方的邪道巨擘,以及杀人如麻的不世魔头。 一时间各方风声鹤唳,满是肃杀。 却说日上中天,正值晌午。 道边的一间茶寮里,正上演着让人啼笑皆非的一幕。 茶寮简陋,像是覆满风尘的草叶般,灰头土脸,不甚干净,一阵风过,泛黄发黑的茶幡子呼啦啦直晃荡。 铺子里面,一张桌面上。 两个人相对而坐, 右边这位,是个浓眉大眼的白衣少年,手里压着一柄阔背缅刀,一双眼睛恶狠狠的盯着对面的人,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了,眼珠子时不时还转上一转,像是在想什么古灵精怪的心思。 左边这位,青衫乌发,脸上的面具早已是摘了下来,腰间别个唢呐,身旁还搁着个朱红琴匣,露出来的是张年逾三十的相貌,眼角生痣,皮肉剔透,脸颊清瘦嶙峻,双唇薄如剑锋,一丹凤眸子澈净分明,这下颌还长出来一层浅淡的胡髭,瞧着有些落拓。 但那双眼睛却很年轻,只似初出茅庐的江湖少年,温和、平静、富有活力、满含笑意,墨眉一挑,他笑道:“姓吕的小子,你这一路跟了我十多里地,从南昌城一直追到现在,还想把镖抢回去?” 少年一梗脖子,脸红脖子粗的嚷道:“我不管,你一天不把镖物还我,我就一天跟着你,你睡觉我跟着你,你吃饭我跟着你,你上茅厕我也跟着你!” 不过,说归说,吕麟心里也泛着嘀咕,想他飞虎镖局家大业大,自己也算见过不少世面,江湖高手多多少少也见过不少,可像眼前这位有如此脱俗之貌的还真是头一回见到,这长相都有些妖邪了。 “再说了,你瞧着就是在骗人,你根本不是镖师,押镖的谁像你一样,这一两天了,才走了不到十里,按你这脚程,什么时候才能到苏州城。” 阴狠毒辣,尔虞我诈经历的多了,忽见这么个人,苏青倒是觉得大为有趣。 “路在脚下,一直走总会到的!” 听到这慢吞吞的话,吕麟气的是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论武功,他又不是对手,此人无论内功外功都已非同小可,仅那双分金断玉的手,足已能扬名天下。 还有那剑法。 自打出了南昌,他一路追来,沿途所见,没有十拨也有七拨人马了,多则十余数,少则五六人,结果如何,全都在地上躺着呢,一剑毙命,无不是死的干脆利落。 天底下何时冒出来这么一位可怕高手? “你不回去?跟着我,丢了小命可别怪我,如今四方高手皆已闻风而来,先前遇到的不过是些不入流的小角色罢了,到时候正邪齐聚,说不定连我也得跑!” 苏青笑吟吟的说着。 吕麟一怔,旋即奇道:“那你还揽着这块烫手山芋?依我看不如我帮你送吧!” 苏青道:“不行啊,若不如此,如何能一会天下高手!” 他顿了顿,复又笑道:“我此次便是为了力挫天下高手,待到世上无人敌,这镖就给你,我也就离开了!” “啊?你疯了?” 吕麟听的傻眼,但他马上回过神来,似明白了什么,瞠目结舌的指着苏青颤道:“我明白了,原来你送镖是假,目的是为了吸引天下高手前来,你、你、你……” 他一连说了几个你,而后脸皮一绷,忽满是郑重且凝重的望着苏青,沉声道:“不行,我要阻止你!” 苏青掰开一块烧饼,小吃了几口,慢声道:“我杀不杀人倒无所谓,毕竟胜负也不一定要杀人,可你能阻止他们不自寻死路么?” 吕麟听的直是紧皱眉头。 却说二人正自闲聊。 猛的就听官道上响起声声嚎啕大哭,呜哇一声,竟能震的桌上碟碗咣当轻颤。 吕麟神情立变,他虽年幼,见识却广,功力更是不弱,但那嚎哭之声,甫入耳中,竟然他感到心神旌摇,体内气血起伏不稳,心头更生出一丝莫名的惶急恐意。 那茶寮里候客的伙计这会更是吓的抖若筛糠,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外面,面无人色,然后屁滚尿流的溜到了里面的灶房,像是活见鬼一样。 吕麟一稳心神,只往官道上一打量,这脸也白了几分。 就见林木边的一条小路上,两个披麻戴孝的怪人正一步一晃的朝这边走了来。 一人手中杵着个哭丧棒,另一人手中竖着面招魂幡,彼此项间还各挂着两串黄纸钱,随风飘荡,身子七歪八跌,嘴里发着怪异的哭嚎。 边走,边扬洒着纸钱。 不但装扮诡异,连长相更是吓人,面色青白,眼眶深凹,眼珠凸出,瞧着不似活人,宛如死了十天半月,又从土里被挖出来的一样,浑身阴惨惨的,不见丁点血色,皮肉上还露着一条条细长弯曲的青色脉络。 这模样,大半天的,任谁看见都得以为自己是见了鬼。 苏青也看见了,甚觉新奇。 天下能人辈出,奇功妙法自然也不少,武功路数不同,所成就的功力也不同,练法不同,练功之人大多就会生出几分异于常人之貌。 有的人贪图进境,多是会选取外力辅之,譬如一些邪派高手,为练就毒功,乃以世上万千奇毒补之,练的浑身是毒,不人不鬼,成为毒人,沾之即死,触之即亡。 面前二人,分明也是走的此道。 看这模样,天底下也就北邙山的鬼宫门人有此打扮。鬼圣盛灵,乃当世邪道巨擘,凶名赫赫,威震武林,门下孤魂野鬼无数,但最出类拔萃的便是他两个儿子,绰号鬼宫双使,分别是勾魂使盛才,夺命使盛否。 道上冷清,二人嘴里发着哭嚎,脚下蹦跳跌撞,左摇右晃,朝着茶寮奔来。 人影一闪,一晃身,盛家兄弟这便直挺挺的杵在了门口,就像是勾魂无常一样,毫无人气的青白眼珠骨碌碌一转,落到了苏青身旁的琴匣上。 “妙极,妙极,得来全不费工夫!” 细声细语的嗓音,像是破锣一样,还带着一丝哭音,听的人浑身直掉鸡皮疙瘩,很不舒服,再配上那副发笑的鬼脸,简直是比鬼还像鬼。 右边那人裹着白布的哭丧棒一横,指着苏青。 “把东西交出来,我兄弟二人就饶你们不死!” 一人说完,另一人也怪声怪气的附和道:“交出来,饶你们不死!” 吕麟听的直捂耳朵。 “妙极,妙极,我吹唢呐,要是早点遇到你们兄弟两个,兴许还能接一些白事,赚点钱财!” 吕麟听到这哭声早已是心神不宁,不防苏青突然学着二人的语气说了这么句话,嘴里蓦的“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找死!” 盛才惨碧碧的眼睛一瞪,手中招魂幡已是运足气劲扫了过来,幡布呜呜一荡,再带上两兄弟的哭声,只似置身无边鬼域,耳畔鬼哭神嚎不止,连苏青也隐隐感觉到心神略有浮动,太阳穴隐隐鼓跳。 这嚎哭声可是大有古怪,乃是“鬼宫”中一门极为诡异阴邪的武功,名曰“鬼哭神嚎”,一哭一嚎可呼神摄魄,令敌手心神难稳,死于无形。 兄弟二人口中边发着刺耳哭嚎,手舞足蹈的同时,招魂幡便已连连拂出,那幡长逾四尺,宽有尺许,幡布像是粗麻编织而成,其上尽是千奇怪状的妖魔鬼怪,张牙舞爪,青面獠牙,很是丑陋。 招魂幡裹挟着大力袭出,立见茶寮里劲风大作,桌椅碟碗纷纷爆碎,一地狼藉。 另一个盛否也同时攻来,哭丧棒呼的一抡,化作一道白影,狠狠抽向苏青背后,嘴里大声哭道:“拿命来!” 那哭丧棒虽外面裹白布,但内里却是精钢所铸,宛如铁鞭,而且棒身上,有无数凸起的密刺,上面皆染有剧毒,挥动之下,足可碎金破石,且有腥风扑面。 吕麟正听的头痛,就见一只手猛一抓住他肩膀,随即乍觉身子一轻,才见自己竟已被苏青带起两丈,翻过了盛家兄弟落在官道上。 二人桌椅,“哗啦”爆碎四散。 见眼前一空盛家兄弟眼睛一转,一瞪,已拧身扑杀再来。 “吵死了!” 苏青听的皱眉,手腕一抖,“嗖”的一下,哭嚎声立止,定睛瞧去,盛家两兄弟这每人嘴里,已各自多了半块烧饼。 许是来的突然,不及反应,二人竟被这烧饼卡的气息一滞,面上涨红,不由得停下脚步,弯腰咳嗽个不停。 “呜……咳咳……” 边哭边咳,模样真是奇怪的不行。 吕麟更是瞧的哈哈大笑。 兄弟两个又气又怒,招魂幡和哭丧棒一举一沉,边吐着烧饼便往前扑来。 这二人看似不人不鬼,实则年岁未及双十。 能有如此一身功力,已是不弱。 可惜苏青却不等他们上前,足尖一掂,人已飞掠横空,如秋雁盘旋,双臂一展一收,青衣飘飘这已到了邙山双鬼的身后,同时轻声道:“回家去喊你爹鬼圣来吧!” 二人闻言一惊,正欲回转攻势,不想一双手已扣住了他们的后颈,刹那间,两人身子一软,像是失了气力,手中兵器滑落在地,已被人高高提起。 苏青还想说话。 不料茶寮旁忽然响起一声叱喝。 “驾!” 就见吕麟那小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那琴匣偷摸抱在怀里,对着苏青露了个欢喜得意的笑,一扬鞭,纵马而去。 只将二鬼松手摔在地上,盛家兄弟当即连滚带爬的跑远,瞥了瞥吕麟离去的方向,苏青朝茶寮丢下一锭银子,摇头失笑道:“这蠢蛋!” 脚下这才不急不慢的赶了去。 130 毒手罗刹,六指琴魔 暮雨沉沉。 山岗上飘着丝丝雨沫,林野荒僻,天地间俱是一片朦胧,凄寒幽冷。 秋意渐浓,风雨交融不散,拂山过岭。 但见一匹快马自远处飞快赶来,停在了山坳处。 山脚下,有一座破败的古庙。 马背上的少年揽着琴匣,嘴里哼着小曲,回头瞧瞧来路,笑道:“我看你怎么追!” 他拴好了马,又看看琴匣,摇头苦叹道:“唉,天魔琴啊天魔琴,也不知道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为你拼生拼死的!” 吕麟少年心性,自然不懂江湖险恶,又何尝懂那人性贪婪,抱着琴匣进了庙。 庙内蛛网垂结,灰尘满布,残颓破败。 寻着一处稍稍干洁的地方,吕麟生起一堆火,边烘烤着衣裳,边望着面前的朱红琴匣,火光闪亮着,映着他那略显稚嫩的脸庞。 “但愿我早日把你送到韩逊手上,到时候就能免了这场武林浩劫了!” “哈哈,小子天真!” 却闻一声珠圆玉润的妩媚娇笑在外面飘了进来。 吕麟心头一震,忙抄起身旁的缅刀,警惕道:“谁?” 他朝外瞧去。 就见盈盈火光里,庙门外走进来个琼鼻柳眉的女人,香风袭来,那人一身紫黑罗裙,腰肢曼妙,乌发盘起,手里提着一条黑蟒似的毒鞭,一双美眸流盼,最后落在了琴匣上。 不得不说,这女人生的可真是花容月貌。 “如今天魔琴现世,就算你送到天涯海角,照样有人厮杀争抢,何况,你也得有命去送才行!” “本以为会费上一番手脚,没想到,你这小东西竟然自己傻的离了那人,害得我一番苦追。现在,荒山野岭,杀了你,夺了琴,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谁又知道天魔琴在我手上,待我神功大成,天下各方还不得拜服在我赫青花的手上!” 吕麟起初还有一拼之心,可闻听“赫青花”三个字,已不自觉的脱口道:“你是毒手罗刹,赫青花?” 这个名字可有些不同凡响,乃“江湖第一美人”。而且还是横行一方,无敌西域的魔龙赫熹之女,多年之前履足江湖,只因生的花容月貌,世上无双,但凡见过她的江湖人,无不是心中倾慕,也不知道又有多少人朝思暮想想要拜倒在此人的石榴裙下。 可惜,此人容貌虽美,奈何心狠手辣,善使一条毒龙鞭,弹鞭一抽便可碎石破金,威力无穷,引人忌惮,而且轻功当世绝顶,来无影去无踪,故而落了个“毒手罗刹”的名头。 吕麟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噌!” 拔刀出鞘。 “想要天魔琴,你得先问过我的刀!” 赫青花却是不以为意的一笑。 “不知天高地厚!” “啪!” 一声呜咽炸响,女人手中蟒鞭唰的直起,化作一条长长乌影,当空劈下,吕麟闪射便躲。 鞭影落下,干洁的地上,瞬间多出一条九尺有余的鞭痕,深入数寸,连那残破的山神像都被一鞭抽作齑粉,炸裂开来。如此骇人威势,吕麟瞧的是头皮发麻,一手提刀,一手抱着琴匣,眼看毒鞭横直在前,他提气一喝,扬刀便斩,想要将之斩断。 却见赫青花笑声未止,纤臂一抖,毒鞭嗖的一缩,如蛇行龙游,蟒鞭已是与吕麟的缅刀碰在一起,二者相遇,刀锋处竟溅出火星,百炼钢刀,从中被拦腰抽断。 吕麟握着半截刀柄,口中吐血急退。 未及站稳,他眼前又见一条乌影携可怕劲风抽来。 “刷!” 吕麟心头大惊,眼看就要葬身鞭下,他忽想起什么,忙把怀里琴匣挡在面前,那郝青花一见,不惊反喜,皓腕一扬,鞭上力道由刚化柔,长鞭一缠,已将琴匣卷起,朝自己拖拽过来。 “小子,你还太嫩了些!” 赫青花见天魔琴到手,大喜过望。 “放下!” 可就在这时。 如丝如烟的雨氛里,忽听低轻淡言语。 放下?放下什么? “把琴放下!” 那声音复又温和的重复了一句。 林野之间,一条身影兔起鹘落,带起阵阵银铃声,那人足尖点地,刷的已掠出三丈,似飞鸟穿林,飘然而来,再落,复又再次沾地,腰身一拧一提,如春燕回空,声起声落,人已施施然歇到了庙外,轻若片羽。 “臭小子,害得我好跑了一阵!” 苏青背负双手,打量着面前的女人,又瞧瞧她手里的毒鞭,方才道:“赫青花?” 赫青花却是被来人这一手轻灵快疾的轻功所惊,地上积叶无数,犹如软毯,触之即凹,可此人竟是单凭燕子三抄水这般寻常身法硬是使出了绝顶非凡的变化,脚下别说下陷了,连碎叶都不见一片。 好精深的控制力。 但她瞧见苏青那张脸,美眸却泛起异彩。 “你是何人?” 她猛的反应过来。 “你是那个接镖的人?” “然也!” 苏青扫了眼庙里吕麟,见他嘴角血迹未尽,看来是受了内伤。这小子初出茅庐,此番吃了亏,想必应该老实多了吧。 赫青花细细瞧了苏青几眼,她生的绝美,武功虽说不是天下无敌,但也少有人及,那些个臭男人,她可是见得腻了,哪个不是贪图她的美貌还有她爹留下的武功,这另眼相看的,苏青还是头一个。 她媚笑道:“呵呵,何必放下,不若,你与我同去,咱们二人一起参悟这天龙八音,到时天下无敌,岂不妙哉!” 苏青听的哑然,他道:“把琴放下,自行离去吧!” 赫青花长鞭一卷,人已飞身一掠,落在了一截树杈上。“哈哈,想要琴,好啊,你自己上来拿呀!” “好!” 苏青点点头。 他摘剑在手,右腕一震,“呛啷”一声三尺青锋倒拔出鞘,长剑自行飞转,离鞘而去,赫然与他那离手刀有异曲同工之妙。 离手剑。 剑光森然,青虹陡泻,清吟颤鸣之中,化作一道流光,笔直朝赫青花所在之处射去。 郝青花大惊之余忙扬鞭余抽,可那离手剑飞急如电来势快疾无影,当机立断飞掠闪避。 “刺啦!” 布帛撕裂声起,终究还是晚了半步,长剑只在她揽着琴匣的左臂上贴肉一过,血痕立现,赫青花吃痛之余,下意识已是松手,琴匣坠落。 “天魔琴!” 眼见到手的至宝还没捂热就要易手,赫青花如何乐意,伸手欲接,可那已经飞过的剑,这会竟兀自颤鸣一声,剑身一摆,调转而回,迫的她又忙闪避。 苏青不紧不慢的走近,剑鞘一接,长剑噌然入鞘,伸手则是将那琴匣收入怀中。 这“离手剑”乃是他自那离手刀中所悟,不过其中运劲催力的法子多有不同,如今也不过是轻试一下。 庙内火光炽腾摇曳,耀着苏青有些苍白的脸,清寒的眸子里像是也燃起了两团火。 他忽然不去看赫青花,而是将视线瞥向另一头,手背上的汗毛,此刻竟然诡异的一根根竖起。 脸上的温和没了,苏青此刻,浑身上下都似散发着一种无形的冰寒气息,一双孤漠的瞳孔忽凝。 “铮铮铮——” 琴声,快急无比的琴声,甫一出现,这琴声已似如奔腾潮浪,铮铮不绝于耳,像是金铁交鸣,宛如置身金戈铁马的战场,可忽又急变,琴声化作靡靡之音,入耳一瞬,令人心神难收,竟起情欲之念。 林野之间,已是飞沙走石,枯叶乱卷,雨沫纷散,天昏地暗,好不骇人。 那赫青花脸色大变,一张脸悄然腾起两抹淡淡的酡红,看的是苏青。 苏青却是蹙眉凝目,心神坚守。 “白骨人间!” 口中呢喃,念头一起,他眼中所见之物立变,郝青花那副花容月貌的脸,瞬间皮肉坠烂。 “铮铮铮——” 琴声越发铿锵,似金石掷地,竟能以弦乐化出隆隆擂鼓声。 不,不对? 苏青听的心神暗紧,这哪是什么鼓声,分明是他的心跳声,他双耳宛似失聪,唯有心跳澎湃之声愈发劲急,仿佛下一刻就要跳出胸膛,气血竟是几要脱离了控制。 “天龙八音?” “音杀之法?” 那怕苏青也不禁觉得有些头昏脑涨,太阳穴不停鼓跳,眼中天旋地转,气血勃发,竟是想要破他心境。 只深深的憋着一口气,苏青摘下腰间唢呐,沉息一瞬,尔后尽数宣泄而出。 但见他这一吹,唢呐的管身,竟是陡然鼓胀起来,铜管中腰无声鼓起一个大包,几快炸裂。 接着。 “嗒~” 一声震耳欲聋的喇叭响瞬间朝天冲霄四散,雨沫都被推开一圈涟漪。 也就响了不过半息。 苏青手里的唢呐,砰然炸作漫天碎片。 喇叭声没了,琴声也没了。 “咳咳~” 他口中气息一泻,立时轻咳连连,带出一缕嫣红血迹。 赫青花更是“哇”的吐出一口血水,花容惨淡,惊骇不定,哪还有半点停留之意,趁着苏青与那琴声主人隔空斗力的同时,长鞭一卷,已如箭射入林野之间。 庙内的吕麟这会亦是捂着双耳大声嚎叫着冲了出来,神情癫狂,口鼻溢血,分明是心神受创,连意识都不请了。 苏青见他痛苦难受,随手在他脖颈一拂,吕麟当即瘫软在地,昏死过去。 这时。 “嗖!” 却见林中一条白影,快若鬼魅,腾挪之余,足不沾地,横飞而来。 那人一袭白袍,头带乌帽,细眉斜飞,琼鼻朱唇,面容英气逼人,轮廓峻刻,浑身上下竟是充斥着一股难言的霸道。临到近前,她正要动手,一双明眸却忽的瞪大,死死的盯着吕麟的胸膛,原来这小子适才烘烤衣裳,上身袒露,胸口竟是露出来一块胎记。 苏青却有了火气。 他现在气血都未稳,手中剑鞘一颤,“呛啷”一声,离手剑赫然射了出去。 青虹横空。 分风破雨。 可谁料来人探手一抓,三尺青锋竟是被对方牢牢擒在手中。 只是其上劲力未散,长剑将之带出数步,剑身颤鸣不止,像是在挣脱束缚。 这剑身上糅杂了苏青刚柔之劲,钢劲催发,柔劲回转。 眼看挣脱不掉,苏青已闪身迎上,右手一握剑柄,古拙长剑之上立见青芒暴涨。 那人却也同时变招,奋起一掌朝他排山倒海般推来。 不闪不避,苏青同起一掌,两掌一遇,只似天崩地裂。 苏青先前本就吃了暗亏,如今一掌之下,整个人贴地倒滑出四五丈,口中又是一口逆血。 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林野之中忽听骤急的脚步声。 “快,天魔琴就在前面!” 131 天龙八音,立下赌约(求推荐) 脚步声近。 苏青抿了抿唇齿间的腥甜,深深看了眼这个神秘来人。 这人是谁啊? 十六年前,六指黄冬因天魔琴而家破人亡,据传其女被逼走投无路,抱琴坠入万丈悬崖,尸骨不存。 还能有谁,当然是那黄冬之女,黄雪梅,如今的六指琴魔。 一场十六年前的血海深仇,她苦修十数年,“天龙八音”大成,放出天魔琴,为的不是别的,正是想要借此掀起江湖浩劫,引出昔年的六派高手,报仇雪恨。 更是吕麟的姐姐,此子乃当年黄冬之子,侥幸未死,被吕腾空收养,长大成人。 黄雪梅有此反应,必然是认出了吕麟身上的胎记。 江湖上,人人都说最难断的是情,其实还有恨,恨一个人远比爱一个人简单,唯一需要付出的,只有时间,所以恨一个人的时间绝不比爱一个人的时间短。 有的人一恨就是一生,爱会随着时间变心,但恨却不会,相比之下,苏青倒是喜欢恨,但更多的是喜欢别人恨他,而非爱他。 苏青眼皮一垂,又看看剑身,其上竟被捏出几个浅浅指痕,青寒剑身之上,不知不绝已满布着他在生与死之间挣扎过的痕迹。 有刀痕、有指印、有爪痕。 “带他进去庙里!” 听着脚步声,见到绰绰人影逼来。 黄雪梅眉眼之中煞气狂飙,飞沙卷尘,横目一扫,右手陡扬,五指隔空一招,一张古琴立时破空飞来,被摄入手中。 苏青心知这女人多半要大开杀戒了,也不多说,提起地上的吕麟,便奔进了庙里。 苏青已算是见过许多人,或是天骄,或是能人,但与眼前之人相比,许多男子竟都比不过一个女子霸道,委实惊人。 “铮铮铮——” 苏青只将吕麟放在地上,外面琴音已然骤起。 铿锵有力,与之前那以琴音催动他人气血不同,此时已无那般异样之感,但是这琴弦之变却已非比等闲,苏青张望过去, 但觉琴音入耳,快如骤雨,谈不上动听,其声却浩大无比,而且细细一数,这张古琴上的弦丝简直多到极点,寻常古琴多是七弦,可这张竟有二十一根弦丝,每根粗细不一,且质地好似同样有异。 只在黄雪梅指下拨弹勾挑,化作无数繁复残影, 铮铮琴声,轰然迸发开来,让人宛如置身金戈铁马的战场。 林野之中,一条条身影已由晦暗变得清晰。 而后就见,琴音迸发之下,琴弦一震,便有劲力外泄而去,指法不一,这劲力催发之效果也不尽相同。有的炸如雷火,被外发之劲打中,瞬间爆体而亡,有的利如锋刃,分石斩木,凡被劲力绞中,当场死无全尸,像是被乱刀砍死,有的中劲神情癫狂,有的中劲气劲乱冲而亡,八种变化,简直杀人于无影无形。 苏青心中震撼莫名。 以琴弦为器,发劲杀人,果真不愧是天魔琴。 旋即,他眼露奇异神情。 “有趣!” 武道之功,焉能闭门造车,能见识这些个名传江湖的奇功异宝,又何尝不是种乐趣,要知道每一个江湖都是独一无二的。 但见,琴声催发之下,林中惊爆四起,尘嚣漫天,雨氛就好像被搅乱的雾气,扭曲缠绵,在琴音中,淅淅沥沥,合着曲声。 惨叫不绝,威能惊人。 苏青倒没有占为己有的心思,自己身负刀剑两技,且尚未臻至绝顶,倘若再另逐外道,岂不舍本逐末,何况武道已遇瓶颈,合该会一会天下高手,若不迎难而上,与退缩何异。 人,就该自己成全自己。 “琴丝?” 他望着黄雪梅指下拨动震颤的琴丝,眼中透出几分思索的神情。 又瞧瞧手里的剑。 那琴丝肯定非是凡物,不但能承载劲力,更能催发劲力而不断。 “劲力外放?” “铮!” 却见黄雪梅中指一拨,一根弦丝瞬间被拉长弯曲,好似弓弦,松手一刹,那根弦丝立时飞弹而回,且掠过了原来的位置,划过暮色雨氛。 扬刀扑来的数人瞬间定在原地,眼神已然黯淡,脖颈间浮出一条血丝,旋即头颅滚落,血水喷涌。 见到这般奇巧之法,苏青眼眸一亮。 运劲藏丝,这等兵器倒是更多偏向奇诡旁门,肉眼难辨的细丝,足以杀人无形,且坚韧锋利,到不失为利器。 他瞧的入神。 别看一切漫长,实则黄雪梅拨弦弹指极快,二十一根弦丝近乎无一漏缺,皆被催动。 几个弹指,林中又归死寂。 只剩下未散的血腥气飘荡开来,几阵风来,也已无影无踪。 黄雪梅抱琴直入庙中,瞧见吕麟气息渐归平和,心头方才松了口气,又仔仔细细的望了望少年胸膛上的胎记,反复确认无误,这才静静坐了下来。 她抚琴不语。 山雨凄寒,琴声幽幽。 苏青道:“你应该是当年六指黄冬的女儿吧?” 他的声音很轻,也很平静。 但是足以让人听的清楚。 黄雪梅十指一压琴弦,琴音立止,她冷冷道: “你又是谁?” “你借天魔琴之名,妄想吸引天下高手,又意欲何为?” 老实说苏青被她这么一盯,脊背还真有点发冷。 论功力他倒不怕,自己有气血之力加之内力,二者合一,当世横着走足够了,但对方有“天魔琴”在手,威能暴涨,琴音多变,他心里也有点发怵,真要光明正大的动起手来,恐怕自己败多胜少。 温和一笑,苏青只道:“天下第一!” 他此次,便是要求个天下第一无人敌。 “哈哈!” 黄雪梅蓦然发笑。 “即知我有天魔琴在手,也敢妄言天下无敌?” 苏青知她话中意思,无视着对方眼里的讥诮,他淡淡道:“其实对我而言,输,算不了什么,我只怕世上已无人能让我赢!” 他望向面前这个英气逼人,比男子还要霸道的女子,随意道:“登上绝顶的路,若是始终风和日丽,与脚踏平地何异?我与那些不择手段,只追求结果的人不同,我追求的,是这条路上所遇到的一切,因为你脚下的路越艰难,待你攀到顶峰,才能享受越多的快感,而从无到有的得到,最重要的并非拥有,而是一步步得到的过程!” 苏青说的淡然,平静。 “不如,咱们立个约如何?” 黄雪梅正自思索苏青的话,蓦的听到这句,她问:“什么?” 苏青摩挲着手上的扳指,道:“你不是也在打这江湖群雄的注意么?到时候,你我当着天下人一战,若我输了,命给你,若你输了,我要天龙八音的修习之法!” 黄雪梅细眉一拧,她对“天魔琴”甚是敏感,家破人亡正是由此而来,此刻听到苏青提到“天龙八音”,眼中立见杀机煞气,浑身气劲鼓荡,似是一言不合就要出手。 她冷笑道:“我还以为你与那些道貌岸然的名门正派不同,原来也是为了天魔琴,你、” 苏青大感无奈,一摆手。 “等等,我只是要天龙八音的修习之法,并不是天魔琴,你听明白了!” 黄雪梅这才止住冷笑,化作不解,若无“天魔琴”驾驭,天龙八音之力凡物根本难以承载,轻则器毁,重则人亡,她面上不动声色,酷厉平静,淡淡笑道:“好啊,那就看看,咱们谁先成为天下第一,你可别死在路上!” 苏青轻声道:“我这脚程,足够天下人来了!” 两人言谈甚久,忽听一声梦呓似的呻吟,一旁昏睡的吕麟这会悠悠转醒,然后迷迷糊糊的揉着脑袋,撑起身子,头痛欲裂。 “我这是怎么了?头好痛!” 苏青不着边际的搭过话。“你刚才出去的时候,摔了一跤,脑袋磕地上了!” “嗯?这样啊!” “你又是谁?” 他已看见了火堆旁多出来的黄雪梅。 眼见失散十六年的弟弟就在面前,黄雪梅心中难免激动,张口欲言,可话到嘴边却又停下了,想到自己将要做的事,要与整个江湖为敌,她迟疑了片刻,才罕见的柔声道:“外面风雨势大,我是来避雨的!” 许是之前被音波所伤,吕麟心神恍惚,意识尚未彻底清明,捧着脑袋,自语嘀咕道:“我又是谁?” 苏青笑吟吟的道:“你姓吕,叫吕狗蛋,今年——” 刚说了没一句,黄雪梅已用一种极为诡异的眼神瞥向他,场面很是怪异。 “吕狗蛋?” 吕麟重复了好一会,才摇摇头。 “不对,我不叫这个名字!” 黄雪梅像是瞧不下去了,出言提醒道:“你姓吕,单名一个麟,吕麟,飞虎镖局吕腾空之子!” “飞虎镖局?” 吕麟这才抬起了头,仿佛自茫然中惊醒。 “对,我叫吕麟!” “我记得刚才好像听到一阵琴声,还有赫青花……” 庙外雨势渐深,三人凑着火堆。 忽听吕麟肚子“咕咕”一响,看着打坐调息的苏青抱怨道:“这两天为了追上你,我都没怎么好好吃过饭!” 黄雪梅一直盯着吕麟,好似被瞧的有些不自在,少年赶忙把烘干的衣裳穿上。 像是记起什么,黄雪梅眸光一亮,长身而起。 “今日既能相遇,也算是种缘分,我那还有些吃的,去去就来,稍等!” 说罢抱琴走出了破庙,没入林野,就听隐隐传来一声急哨。 不一会,黄雪梅就已经提着个精致华丽的食盒折返回来,手里还拎着三坛子酒。 她重回庙中。 “来!” 食盒打开,香味四溢,一碟碟精致小菜被端了出来。 吕麟早已饥肠辘辘,此刻那还会想太多,毫不拘束的大口吞吃了起来。 “还有你,莫不是觉得我不配与你同饮?” 苏青耳畔就听冷冷言语响起,睁开眼来,才见对面黄雪梅凤眸含煞的瞄着自己。 对方随手一抛,一坛酒已到怀中。 “我所遇江湖中人,不是道貌岸然之辈,便是虚伪卑鄙之流,今日我能得见我弟弟,还要多亏你!” 黄雪梅说的直接,拍开泥封,这便仰头灌酒入喉。 吕麟这傻小子还没心没肺的嚷道:“哦?那确实应该喝酒!” 苏青听的面色平静。 “喝!” …… 132 剑丝 一夜无话,酒罢天明。 待到吕麟揉着脑袋醒来的时候,破庙中,就只剩苏青一人席地而坐。 火已熄,面前洒了一地剩菜残酒。 他回了回神,就见坐着的苏青皱眉沉思,一言不发,面前插着一柄翠青色的古拙长剑,出神的注视良久,像是在想着某种困惑不解的事情,宛似入定老僧。 挠挠头,吕麟却瞧不出什么名堂,当下就要开口,但话到嘴边,他双眼却陡然瞪圆,“咕嘟”一声顺着唾沫,又把话咽了回去。 但见一直凝坐不动的苏青,这会突然蹙了蹙眉,嘴里含混不明的吐出两个字来。 “琴丝?” 接着他眼神一凝,探手一握,长剑已被其拿捏在手,可剑柄甫一入手,昏暗的山神庙内,遂见剑身上豁然暴起惊人剑光,苏青横剑一挥,本是三尺的长剑,竟仿佛又长了数尺般,剑身青芒吞吐,如一条青色匹练,暴涨而出。 横剑一过,却见剑锋未及之处,竟是无声无息的多出一条狭长黝黑的细线,自地面而起,笔直而去。 青芒好似风中火烛,随其吞吐之势明灭不定,夺神夺目。 冷寒剑气一现,吕麟一个激灵,浑身似置冰天雪地一般,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脊背发凉,连话都不敢说了。 只是苏青却把眉头皱的更深了,像是尤为不满。 他蓦的又道:剑丝? 一皱眉,剑身上晦暗不明的光华,竟兀自收敛,一点点的凝向剑尖,吞吐的寒芒,幻灭不定,若隐若现。 苏青眼神迟疑,一遍又一遍的不停催发着劲力,像是想要妄图收敛剑气,可不过两三息的功夫,照胆剑竟是变得异常的透亮。 苏青本来渐亮的眼神,飞快又黯淡下来,连剑身上的剑气,也转眼消失无形。 他慢条斯理的收起剑,嘴里却道:“可惜!” “可惜什么?” 吕麟咽着唾沫,像是还未从先前那令人震撼的一幕里回过神来。 苏青挎剑而起,提着琴匣,有些遗憾道:“此剑随我历经几番生死险难,早已伤痕累累,如今怕是快要到头了!” 他忽然看了看自己的手,眼神若有所思。 “对了,昨晚上那个人呢?” 吕麟跟着来。 “走了!” 苏青走出了破庙。 外面山雨已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冷,还有泥土枯叶的腐味,让人很不舒服。 “我劝你还是回去飞虎镖局吧!” 苏青拿着琴匣头也不回的大步朝东北方而去,温和的留下一句话。 身后却听马蹄声起。 吕麟骑着马,在后面跟了上来,说道:“我瞧你人不错,何苦与江湖为敌呢?” 苏青抿嘴笑道:“怎会是我与天下为敌呢?是他们一个个朝我而来,应该说是天下与我为敌!” 二人紧赶慢赶。 吕麟道:“一切因由皆天魔琴而起,早知道,昨晚上我就该一把火烧了它!” “你太天真了!” 苏青道:“你觉得那些人会信你么?你烧的越干净,他们便越会觉得是你把琴藏了起来,到时候,你们飞虎镖局也会跟着遭殃的,所有跟你有关的人都会受到迫害!” 吕麟一怔,有些不信,他道:“我就不信江湖上的人都这么不讲道理,大不了,我当着他们的面烧!” “讲道理的就不是江湖人了!”苏青轻声道:“等你当着他们的面拿出来的时候,你已经没有机会烧琴了,因为你已经死了!” 吕麟这下彻底苦恼了起来,他赌气般说:“那我就把琴给那个韩逊不就行了!” “哈哈!” 苏青摇摇头。 “你昨天抢了去,就没想瞧瞧天魔琴是什么样的?” 吕麟骑着马,闻言也是摇头。 “押镖最忌讳的就是追根探底,人家付了银子,这镖物自然是原封不动的送去!” 苏青却没这些讲究,只把木匣一横,顺手就将其打开了,却见匣内竟是空空如也,哪有什么天魔琴的影子。 吕麟“啊”了一声,他第一个反应便是。 “你把琴藏起来了?” 可说完他又一皱眉。 “不可能啊,我一路上紧跟着你,也没见你藏过琴啊,除非这琴匣一开始就是空的!” 吕麟脸色立马难看起来。 苏青合上琴匣,不经心的道:“你瞧,连你一直跟着我都会这么想,更妄论别人了!” “所以,你现在是有口难辩,就算把镖送到韩逊手中,也没人会相信你!”吕麟深吸了一口气。“那这东西的主人,一定有所预谋,莫非,他就是要借此挑唆江湖各派厮杀,掀起江湖浩劫!” 苏青笑道:“你总算不是太笨!” 吕麟忽然郑重的看着他。“可你想错了一件事,还有我!” 苏青瞥向他。 “你?” “对,我,我能替你证明这琴匣里本来就什么也没有。” “向谁证明?” “向那些江湖人证明!” 苏青哑然失笑。 “看来你还是不够明白!” 吕麟不可置否的道:“正因为我不明白,所以我才要去做,不然,假若所有人都认为这个江湖全是些不讲道理的人,哪天底下还有谁会愿意去行侠仗义?这样的江湖,岂不让人失望,我相信肯定有人也和我一样不明白。哪怕现在没有道理可讲,以后的某天,总会有讲道理的人站出来。” “既然如此,为何不是从我先讲道理?” “至少我觉得天底下也并非只有我一个讲道理的人!” 苏青笑道:“哦?还有谁?” 吕麟望着他。“还有你!” 苏青一愣,而后笑着正眼瞧向身旁的骑马少年,对方的眼神好似前所未有的肯定,他默然了会,才道:“你的话虽然很天真很蠢,但不可否认,这个江湖倘若没了所谓的侠义,却是会让人失望!” 吕麟笑道:“所以我跟着你也并非没有半点用处,而且,至少我是个讲道理的人!” 苏青却把视线一收,淡淡道:“其实你也想错了一件事,要讲道理,你得先有讲道理的底气,否则,你就是自寻死路!” 他说着话,脚下步伐陡然一急,身形已如离弦之箭般射向远处。 吕麟嘿声一笑,朝着苏青消失的方向喊道: “放心,我自保还是不成问题的,驾!” 说完,已纵马赶上。 …… 短短不过数日。 江湖上,横空出世了一个煞星,六派高手,连同黑白两道,以及各方武林势力,但凡前去争夺“天魔琴”的,大多有去无回,死伤惨重。 以鬼宫、烈火宫、以及武夷山仙人峰等六派的号召下,江湖各势,纷纷推举玉面郎君东方白为“武林盟主”,齐聚苏州城,誓要讨回公道,铲除苏青。 133 湖上激斗 晨雾弥漫, 朝露未散。 姑苏城闾门外。 “总算是到了!” 吕麟牵着马,抬头瞧瞧眼前的苏州城,对着苏青笑道:“过了今天,咱们把镖一交,到时候你可就不用杀人了!” 他像是做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一样,眼中流露着兴奋。 苏青却是视线左右搜寻了一阵,见到街角有个卖糖葫芦的老翁,脚下一动,这便走了过去,买过一串糖葫芦,笑眯眯的吃了起来。 随后咬下一颗山楂,才不紧不慢的说:“那你可就说错了,恐怕今日之后,我说不定就是和六指琴魔一样,成了十恶不赦的大魔头!” “啊?” 吕麟听的不太明白。 “怎么会?咱们这一路上已经少有遇到江湖人了,也说不定所有人突然不想要“天魔琴”了呢?那江湖上也就免了一场浩劫,岂不皆大欢喜!” 苏青扭头瞧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看着一个看傻子。“我这几十年来,也算是遇到各种各样的人了,你这种人却是头一回碰见,别人凡事都在做着最坏的打算,你却尽往好处想,呵呵,有趣!” 吕麟挠挠头,不以为然的反驳道:“我知道,你又要说我想法天真,可人活一世,总不可能事事都做最坏的打算,提防这,提防那的,到头来连个朋友都没有,那样活着岂非太累了些。” “我见你一个人走了这么久,天下人围杀你,也没个朋友帮拳相助什么的,你走这么慢,是不是在等谁呀?” 苏青始终从容不迫的脸色稍稍变化,他咬着嘴里的山楂,答非所问道:“其实,天真也算是你的长处,人在江湖,多尔虞我诈,你身在江湖,却能向往美好,这世上很多人走的久了,能守住本心的没有几个!” “不过,我倒是希望,江湖上能多几个你这样的傻小子,确实比打打杀杀来的有趣多了!” 吕麟闻言学着苏青的口吻,笑道:“要是江湖上真能少点仇怨,厮杀,我傻不傻倒无所谓!” 苏青站在城门口丝毫没有进去的意思,朝着城内寂静的街巷瞧了瞧,他忽然步伐一转,朝着太湖方向走去。 “怎么?” “城里有埋伏,你要是想活命,最好离我远一点,如今这苏州城可是龙潭虎穴,小心跟着我丢了性命!” 闻听这话,吕麟眼神一凝,一咬牙,紧了紧手里的缅刀,嘴上沉声道:“咱们虽说萍水相逢,但我吕麟说到做到,既然要替你证明,就一定会替你证明。而且,你匣中无琴,倘若真像你说的那样,恐怕不跟着你,他们也绝放不过我,何况咱们已经走了一路,又何必在乎最后这几步,你无朋友,我初出茅庐,干脆我与你同进同退!” “诶,发现你突然好想变聪明了些!” 苏青浑似不见半点慌张,反而打趣了一声。 “这是个好的开始!” 只在二人转身朝太湖奔去的时候,城中,已有身影闪掠往来,径直追出,见二人雇了艘舟船划向湖心,这才反身回去禀报。 烟波浩渺,碧水如镜。 吕麟总像是有问不完的问题,他警惕的打量着四周,嘴里却道:“喂,既然咱们已算是朋友了,相识一场,你是不是该说说自己的名字?” 苏青恣意洒然的坐在船头,拂袖揽波,咬着手里糖葫芦,含混不清道:“朋友?” 吕麟反问道:“同进同退还算不上朋友?” 苏青点头。“倒也对,那我就交你这个朋友!” “我姓苏,单名一个青字!” 他眼皮忽一抬,眺望向岸边,笑道: “来了!” 只说在小船划向湖心的前后功夫,那岸边已见数十条身影自姑苏方向掠来,其后人影蹿跳,眨眼间,岸边已见高高瘦瘦的身影杵立百多人,而且还在越聚越多,一杆杆大旗迎风招展。 烈火宫、鬼宫、仙人峰…… 未等苏青开口,吕麟已朗声嚷道:“敢问哪位是韩逊韩前辈?镖物已是送到,还请前来收镖!” “我便是!” 遂见一人越众而出,那人身形瘦削,淡黄面皮,两道剑眉斜飞入鬓,双眼半开半阖,身上披着一件英雄氅,面有微须,腰间缠着一条金鞭。 他朗声一应,足下一点,一步便已自岸上奔至湖面,掠出两三丈,足尖再一沾水面,“嗖”的又已拔起。 可还未到船上。 但听一声阴恻恻的嗓音兀的冒起。 “韩逊,那人身手不弱,恐防有诈,我先替你一探究竟!” 岸上劲风急袭,一顶无人肩抬的软轿,径自滑出湖岸,宛如浮木般,贴着水面,直朝湖心逼去,分水破浪,好不惊人。 软轿之上,则坐着一个面色青惨阴白,两颊瘦削无肉的怪人,那人倒吊眉,三角眼,一身宽大的黑袍,头戴高冠,远远瞧着,就似一个僵尸。 “嘿嘿,既然盛老鬼有此雅兴,那我也凑凑热闹!” 一道火红身影手握铜杖,豁然翻出人群,双脚踏浪如履平地,直朝湖心逼去。 这是个老者,一头赤发如烈焰升腾,根根竖起如戟,非但头发是赤色,连那虬髯也是红的,一身火红大袍,面若铜皮,颧骨突出,双眼精光闪烁,隐泛赤红。 “麻烦,给你们!” 船上苏青忽的开口。 伸手一拨,那琴匣嗖的便已横飞出去,朝三人落来。 “天魔琴!” 鬼圣盛灵尖声一叫,身下软矫轰然炸裂,身子已高高拔起,快若鬼魅,轻飘的像是迎风而起的纸人,朝琴匣抓去。 “盛老鬼,那是我的!” 韩逊一解腰间金鞭,鞭若游龙,登时直直探出,卷向琴匣。 赤发老者更是直接,掌心一摄,竟是凭空现出热浪赤火,亦是不由分说,朝琴匣抓去。 三人分站三方,三股截然不同的力道落下,就见那朱红琴匣倏然碎开,寸寸破裂。 其内空空如也。 “哼,就知道有古怪!” 鬼圣盛灵一攥五指,只把手中木屑握的粉碎,似早有猜测。 “臭小子,天魔琴在哪?” 烈火老祖亦是瞪眼喝道。 韩逊面无表情。 三人身形再掠,直往船上扑去。 “退!” 可一直坐着的苏青,此刻施施然站起,拇指一扣腰间剑柄,嘴里说话的同时,三人耳际只闻“呛啷”一声,眼前便陡见一道青芒乍现,急如掣电,剑花一挽,立见湛然青光似水激星坠,化作十数点寒光,迫人眉捷,逼人死穴,只将三人悉数罩入其中。 “阴风掌!” 鬼圣盛灵怪啸一声,抬起苍白枯干的右手,掌心尸气汇凝,化作一股骇人腥风,令人闻之欲呕,腐臭难闻,掌劲勃发之下,他右手竟漫出一层黑气。 “烈火掌!” 烈火老祖亦是大喝一声,奋力出手,空气中立时弥漫起一股灼烫火劲,热浪滚滚,自其掌心催发。 那韩逊亦是不甘人后,长鞭“哗”的一挥,金鞭立如黄龙出海,被抖的笔直,呜呜劲风炸人耳膜。 “呵呵,雕虫小技!” 苏青挥剑之势急转直下,手腕一翻,剑影立化漫天,剑光翻转如旋,剑气吞吐之下,三人攻势气劲悉数被绞个粉碎。 剑风瑟瑟呼啸,只将湖边切出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痕迹纹理。 三人脸色狂变,心头狂跳。 “啊!” 却听一声惨呼,韩逊手中金鞭已被剑光绞断,手心更是多出来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哼!” 湖上忽再起冷哼。 数排竹筏如离弦之箭,直逼而来,当中一筏上有一黑衣男子孤立,冷笑之余。 “盛老鬼,我来助你们!” 134 群丑色变 那人来势极汹。 脚下竹筏飞急逼来,离舟船尚有十丈,身形忽一拔起,平地只似腾起一缕黑气,在空中一个盘旋,对着苏青已遥遥劈出一掌。 惊涛裂岸一掌,化作一团隔空而发的掌劲,推开了晨雾,破开了晨风。 “轰!” 一声轰隆直印在一只白皙玉掌之上。 那是苏青的左手。 他双足微陷,身形稍稍后仰,脚下舟船陡坠半尺,像是被一股大力压入湖中,而后复又高高弹起。 只是一刹。 鬼圣盛灵等人,已纷纷趁机撤出苏青的剑光,落向身后的竹筏。 “玉面郎君东方白?” 苏青身形回正,一扫来人。 “交出天魔琴,今日让你死的痛快些!” 此人气质不俗,黑袍鼓荡,披发而立,眉眼阴鸷冷沉,面颊瘦削,上唇还长着两撇淡淡的胡髭,倒像是个恣意妄为的狂生,正是东方白。 吕麟这会终于忍不住了。 他急声道:“那琴匣里本来就没有什么天魔琴,我可以作证!” “呵呵,臭小子,你算什么东西!” 东方白嘴里冷笑,眼里不屑。 “别说是他,你也逃不掉,谁知道你们两个是不是合起伙来图谋天魔琴!” 他又望向苏青。 “天魔琴重现江湖,我看你们根本就是一丘之貉,今天正好将你们一起铲除,还武林一个公道!” 吕麟怒道:“明明是你们抢夺不成,还血口喷人,你既然是武林盟主,怎得这般不讲道理!” 苏青却不以为意的摆手拂袖,笑道:“我总算明白什么叫傻子了,傻子就是明知道结果,还要再去确认一下!” 吕麟听他这么一说,心有不甘道:“可若无人改变,那这个江湖岂非黑白颠倒,是非不分,总得要试试看!” “说的也在理!” 苏青伸手一一指过湖面上的四人,“咦”了一声,说道:“怎得只有你们四个?不是还有个六指先生,还有赫青花么?” “四个就已经够你受的了!” 鬼圣声似嚼骨磨牙,听的人一阵难受。 苏青淡淡道:“也好,反正是来走了一遭,总得留下点什么,就像这傻小子说的,那就由我来称量称量诸位吧!” “就凭你!” 韩逊右手滴血不止,脸色阴沉如水。 苏青轻笑道:“不自量力!” “动手!” 烈火老祖双目陡睁,眼中精光爆现,双臂一抡,手中铜杖豁然以力劈华山之势,携骇人力道,当空对苏青砸来。 耳畔风声呜咽,澎湃劲风只将湖面迫的涟漪层层。 “呵呵!” 一声淡然轻笑,船头上的苏青却已似飞星般携剑射向韩逊。 鬼圣盛灵早已蓄势,见状探手推掌。他所练的“阴风掌”本就是毒掌中的一种,掌风之下,挟有极其厉害的毒劲,销肉腐骨,趁隙便入,莫说中之,便是吸上一口都要头昏脑涨,歹毒阴狠。 掌风一出,一股极其难闻,令人作呕的腐味随之散发,直朝苏青罩去。 东方白本是一搜五指,指尖如钩朝苏青抓去,见到这一掌,竟二话不说闪退开来。 韩逊亦是大变脸色,抽身想要急退,奈何剑光已至面前,无奈之余,口中提气蓄力,单手一扬,运起一掌,朝苏青拍去。 可他瞳孔却是陡睁,就见面前惊鸿踏雪似的青色飘影倏然左手一抖,袖中竟噌然滑出一截雪亮刀身,刀身急震,寒芒大放,只在空中如游龙般一拧腰身,绕到他头顶,刀剑好似风车般一旋。 韩逊就觉脖颈溅出一股热流,意识随之即散。 “去!” 一剑毙命,苏青落下之余,凌空蹬出一脚,韩逊堪堪软倒的身体登时应力飞起,正好挡在那阴风掌前。 “砰!” 血肉之躯应声而裂,鲜红血水竟转眼化作脓血,腐臭难闻,如墨点激散开来。 他身子紧接一矮,已在竹筏一角踩了一下,脚下竹筏立时有一端高高翘起,凌空翻滚。 “哗!” 却是烈火老祖那劈山似的一杵轰然落空,砸在了湖面,惊的水花四溅,水柱炸起。 竹筏在空中连连翻滚了四五圈,这才重入水中,苏青飘然从空而落,竖剑横刀,傲立竹筏之上,剑身一抖,血珠四散。 众人见苏青竟是一招便将韩逊这般成名久矣的大人物性命收走,无不哗然,但更多的是骇然不解,此人名不见经传,也不知从何方而来,只如横空出世一般,心中轻视多已尽消。 “嘿!” 却见岸边又有人越众而出。 “老烈火,咱们合力诛杀此獠!” 两条身影凌波迎来。 一人乃是个黄袍白发的老者,双手拇指各开了个小叉,这便是六指。 另一人长裙一飘,手中毒鞭只在一叶扁舟舟尾凌空一抽,足下一动,已踏舟而来,正是赫青花。 六大高手,这是到齐了。 鬼圣盛灵眼神一动,忽道:“先抓船上那小子,到时候不愁此人不就范!” 船上心急如焚,正在踌躇着拔刀助阵的吕麟闻言一愣,忽见东方白已闪身扑来,手中缅刀当即出鞘,二人这便斗在了一处。 吕麟虽说初出茅庐,但根基深厚,东方白几招交手,短时间竟拿不下他。 苏青却一蹙眉,倒不是因为吕麟,而是—— “铮铮铮~” 远处声声铿锵琴音乍起,惊落飞鸟,骇的众人连连变色。 “天魔琴?” 不知谁惊呼了一声。 但见吕麟正左支右拙的时候,远处湖畔,一条白影抱琴凌空飞来,身法之轻灵好似飞星逐月,轻的犹如一叶轻羽,如那佛窟内飞天的天人般不沾烟火气,眉眼含煞冷冽。 尚在空中,此人外披白袍霎时碎散,化作一个紫衣女子,紫带飘展,乌发如雾,似乘风而来。 正是黄雪梅。 这一掠一飘,竟飘出惊人的八九丈,落下时,足尖似蜻蜓点水,在湖面连连点拨,而后浮于水面,如浮叶不沉,却见其脚下踩着一截浮枝,凌波不坠。 惊世骇俗的轻功。 黄雪梅一袭紫衣,抱琴而立。 一扫武林众人,连同苏青在内。 眼见东方白仍自与吕麟缠斗,一手托琴,一手拽弦。 “铮铮~” 琴音再现,弦丝震鸣之下,宛似风雷激起,湖上涟漪层层,数道气劲隔空已朝东方白激射过去。 将其迫退之后,黄雪梅纵身一掠,已到吕麟身旁。 横琴而坐。 睥睨众人。 苏青却是注意到,黄雪梅今日怀抱之琴竟与那日所见有些不同,此琴形式奇古,只有八弦,古拙无比,琴声更是透着股说不出的妖邪,荡魄催神,让人闻之心神难稳,恍惚不宁。 看来这才是真的“天魔琴”,这女人好重的心思啊,今日这是要荡平武林? 苏青心思转变之际,却听琴声奏起。 黄雪梅冷冷笑道:“天魔琴现,群丑色变……就是你们想要天魔琴?” 135 太湖一战 “你是黄冬的后人?当年的余孽?” 鬼圣盛灵阴沉着脸,打量着黄雪梅,眼中有惊有喜,旋即阴恻恻的笑道:“哈哈,来的好,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今天正好斩草除根,天魔琴我要,人我也要杀!” “不错,当年的错我们绝不会再犯,天魔琴危害武林,定要斩草除根!” 烈火老祖恨恨道。 “和她废那么多话做什么!” 其他几人如今全然盯着黄雪梅怀中的天魔琴,目光炽热,恨不得据为己有。 黄雪梅横琴于膝,指尖拨弦,眼露不屑。 “今天,人琴俱在,我看你们怎么杀,怎么拿!” 一旁的苏青孤身而立,轻缓笑道:“我说,就一把琴,你们却是五个人,怎么分啊?” 东方白瞥了他一眼。 “既然琴不在你那,不如与我们联手,先杀了这黄家余孽,到时候咱们再定天魔琴的归属?” 毒手罗刹赫青花赞同道:“不错,尊驾武功已臻至当世一流,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如与我们联手,到时候有你的一份好处!” 苏青脸上笑意更甚。“就你们这群反复无常的小人,只怕黄家后人一死,接下来就轮到我了吧?” “你不答应,现在就得死!” 黄衣白发的六指先生不冷不热的搭了句话。 苏青斜着视线睨了他一眼,温声笑道:“也罢,那我就摊开说了,反正我也没打算让你们六派存活于世,今日过后,没死的,我也要亲至山门,一一踏平,一群祸害,留之何用,颠倒黑白,可笑可笑!” “本座武道进境尚缺底蕴,但愿你们六派根基不会令我失望!” 这话虽是说的平淡随意,可其中内容却透着一股无法掩饰的狷狂与霸道。 “大言不惭,今天我倒要看看,谁生谁死!” 鬼圣盛灵怪啸一声,可不等他发作,耳畔却起六声惊天动地的琴音,似山石炸响,如雷火迸发,凭空骤来,连同苏青在内,湖上六人无不动容急喝,纵身掠起,前后不过须臾,六人适才所站竹筏,而今俱是轰然炸裂。 铿锵琴声,忽转骤急。 可怕气劲似如涟漪,自黄雪梅指下琴丝而散,朝六人罩去,湖上立时连连惊起巨大水花。 不过刹那。 六人宛如被千百斤巨力砸中,纷纷倒飞出去。 琴音入耳,几人只觉得心神欲飞,意识渐浑。 苏青剑尖点波一荡,凌空一翻,却是这震爆过后,湖面竹节漂浮,几人功力皆乃此间绝顶,身法轻灵,只在浮物之上连连借力,宛似如履平地。 他身形扭转,单足而落如金鸡独立,已稳稳的歇在一截断竹之上,随浪起伏。 可甫一落下,身畔便觉骇人劲风袭来。 掌风呼呼大作。 眼角余光已见那是个黄袍老人。 六指先生。 苏青抬臂一剑横斩,剑气纵横只将那掌劲劈散。 “呵呵,大敌当面还敢寻我晦气,莫不是觉着我好欺负?” 一掌劈出,六指先生呼的再起一掌,双掌似排浪,一掌盖过一掌,掌劲如大江大浪,排山倒海,涌向苏青,一时间晨雾激荡。 “那就送你一程!” 口中倾吐,苏青青衣一荡,剑尖斜斜指湖横扫,剑光陡亮,立见湖水翻起一层水帘,哗啦掀起丈许。 惊人掌劲落下,水帘立时炸作漫天水雾。 可再瞧去,水帘之后的苏青却已无身影。 空中,一人若游龙翻身而起,剑锋之上青光暴涨,三尺青锋陡然激起一阵清脆颤鸣,如一泓秋水笔直陡泻,剑在前,刀在后,繁花似的刀影,几如一个个浅浅的梦。 剑使剑招,刀使刀招。 琴音未绝,此役他非但要与这五人分个胜负,还要与那黄雪梅分个胜负。 刀走偏锋,剑走奇诡,晨雾未消,苏青衣袂翻飞,刀剑之上,一青一白两道虹芒吞吐不定,眨眼已自空中划过一条弯月似的痕迹,朝六指先生攻去。 这厮只以为他是好揉捏的,不用与那黄雪梅拼生拼死,殊不知最先死的就是他。 湖上除却舟船,唯一能借力之地也就这些浮物了,腾挪受限,辗转受阻。 眼见苏青当空袭来,六指先生长声厉啸。“接我六指手印!” 他右掌豁然筋络贲张,血肉赤红转黑,像是变大一倍,掌心对着苏青隔空一印,立见飞散的水雾中,一只虚凝的巨大手印凭空自其掌下浮出,倾力一掌。 苏青眉梢一挑,手中三尺青锋陡凝,剑光凝敛如一,只在对方出掌顷刻,剑尖已抵其手心。 “噌!” 二者相遇,不想剑尖与那只肉掌竟呈现僵持之况,仿佛所刺之物非是血肉之躯,而是石头,金铁,精钢。 一人斜身飞下,一人踏浪而浮。 长剑轻颤,少了丝清脆,反倒有种不堪重负的喑哑。 六指老人见自己一掌威能至此,当下放声大笑。“遇到我这双手,算你不走运!” “是么?” 苏青五指陡张,却见那剑身竟飞快变得异常透亮,像是碧玉所铸,其上吞吐不停的寒芒,而今收敛如线,凝于剑尖之上,化为一指粗细。 翻腕一转,掌下剑器,径自提溜一旋。 六指老人笑容一滞,却见自己的手心,猝然破开一个血洞,一截剑尖透掌而出。 “啊!” 他嘶声大吼,意欲再起另一掌。 苏青面无表情,左手刀光已当头劈下,自眉心而入,自两股而出,森寒刀光冷若冰霜,一划而过。 六指老人的眼眸瞬间黯淡,眉心一条血线飞快浮出,两半身体,无声坠入湖中。 看了看自己的剑。 苏青视线不抬,左手却是一抖,手中刀带着破空风声,笔直朝远处一条阴气森森的身影飞去,正是鬼圣盛灵。 “找死!” 一记毒掌击出。 钢刀瞬间折断数截。 如今仇家尽在眼前,黄雪梅杀性大起,手指已作无数残影,琴弦急颤飞响,震慑太湖之上,连湖下游鱼都口吐血雾,泛着白肚接连浮起。 湖面上,惊爆连起。 “铮铮铮——” 浩繁琴音,勾魂摄魄,奏响之下,宛若杀伐之调,常人置身其中,恍惚似有千军万马,齐向自己奔腾杀来,就连苏青眼前也是连连发黑。 便是岸上各派弟子门人也多遭波及,瘫软摔倒一地。 “老烈火,你们助我!” 琴音入耳,剩下几人俱是口鼻喷血,盛灵大吼一声,却见烈火老祖,赫青花,以及东方白三人纷纷推掌抵背,将自身功力汇于盛灵一人身上。 这老鬼长吸一声,青白面皮化作通紫,而后蓄力一毕,一头枯槁苍发瞬间爆散冲天,形如厉鬼,对着韩雪梅以及苏青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尖啸。 “啊~” 鬼哭神嚎。 刺人耳膜。 天上飞鸟噗噗噗连连炸开,化作血雾,水中游鱼尽成肉糜。 两种音杀之法隔空碰撞。 苏青心道不好,遂觉眼前一黑,仿佛遭人打了一记闷棍,身子一晃。 “哇!” 口中兀自吐出一口血雾。 耳际亦是淌出血来。 他强稳心神,一横剑身,弹指一拨,剑身立起龙吟般的脆鸣,内力灌注,与之应和。 不光是他,黄雪梅血溅琴弦,口中大口吐血,那盛灵等人,亦是无不咳血,天魔琴再强,如何抵得过那四人合击之力。 “啊!” 忽听一声惨叫。 却是吕麟,他遭受波及,当场昏死。 黄雪梅瞬间因之分心,指下琴音一乱,破绽立现。 湖面上,三股气劲交碰,如妖龙兴风作浪。 惊爆连连。 “快,天魔琴!” 眼见黄雪梅露出破绽,赫青花手中毒鞭一卷,化作一条匹练,当空便朝其胸口抽去。 乌光袭来,黄雪梅琴弦再分,欲要抵挡,却被那哭嚎之声所趁,心神再乱,张口便是一缕血箭。 “杀!” 剩下三人俱在此刻出手。 不料一道青虹如电横插而来,剑气纵横,剑光迫人眉睫,凌厉骇人,将四人逼退。 “退!” 苏青携剑直指,船上黄雪梅二话不说,弦丝一震,劲力飞泄,湖面登时水花四溅,水雾漫天。 等盛灵他们破雾而来,却见船上已空空如也。 136 荒山葬剑 “哇!” 一口气奔出二十余里。 待寻得一处荒丘,苏青才止息停落,歇了下来,奈何甫一止步,一口逆血立从咽喉涌吐溅出,他身子踉跄一晃,忙倚着一颗苍劲老木,这才缓缓坐下,调息起来。 一旁的黄雪梅姐弟两,这会一个昏迷,一个重伤不治。 忙探了探吕麟的鼻息,又查了查他的伤势,见幼弟无恙,黄雪梅这才放心似的长松一口气,只是口中也连连咳血,中气一泄,瘫坐在地。 她虽有“天魔琴”在手,可论自身功力,却不如那几个成名多年的高手,何况“天龙八音”极其损耗心神,今日一战,看似两败俱伤,实则还是她损伤大些。 黄雪梅怀中紧抱天魔琴,将之横放于膝,弦丝于指下拨弹,悠扬琴声低低奏起,如高山流水,与之前那般铿锵有力的铮铮鸣动不同,此时宛如柔风春水,琴音竟能平复体内翻腾气血,缓和伤势,端是妙用无穷。 待一曲奏罢,黄雪梅才看向苏青。 老木下,苏青端剑静坐,眼中流露着可惜之色,他看的是自己的剑,照胆剑的剑身上,如今细纹满布,像是几快碎裂的瓷器,碎断之时怕已近在眼前。 这剑随他历经连番恶战,本就受损颇多,适才又有三方隔空斗劲,加上六指老人的一掌,已无疑是油尽灯枯之境地。 要断了。 “剑断了,有的念想也就断了!” 苏青瞧着照胆出神,口中低声自语,末了,他顿了顿言语,平淡的眼神似有迟疑与挣扎,而后又恢复了那副温和带笑的模样。 只伸指一抚青寒剑身,指肚抵剑,一抹而过,长剑立时发出一声清越剑鸣,而后,在苏青眼皮抖颤下,砰然碎散开来,化作数截残剑碎片。 黄雪梅看见他的笑不知道为何心头乍觉一寒,她沉道:“依那些江湖中人的做派,只怕绝不会放过你,从今往后,便是无休止的追杀!” 苏青伸手拾着坠在草叶间的一枚枚残剑碎片,轻缓道:“无妨,自我履足江湖之后,便从未想过置身事外过,既然他们想要给我的旅途增加一点趣味,我自是欣然接受!” 他捡的很小心,也很用心,像是拾捡着一块块珍宝。 黄雪梅眼露复杂,道:“今日承你援手之情,我黄雪梅一生,绝不欠人东西!” 她忽然挥指将一角紫衣斩下。 “刺啦!” 布帛撕裂声响,一闪而过。 “这便是天魔琴的操琴之术,此琴非凡,琴弦韧利至极,可为神兵利器,故而,习琴之前,琴主必须有一双不同寻常的手,否则难以驾驭此琴,反致自伤!” 苏青抬起头来,笑道:“你倒真是舍得!” 黄雪梅淡淡道:“你别高兴的太早,这只是操琴之术,你若想要天龙八音的催劲之法,还需与我战过一场,我虽得此至宝,可论功力却比不过他们,天龙八音弹奏一曲极其损耗心神,我需好好修养一番,你若无力求生,不如与我同去倒是可以护持你一二!” “不必!” 苏青一摆手。 “救你们,那是因为你弟弟,这小子与我以友相称,救他自是应该,何况,我此番独行,欲要踏平六派,我也想换个地方了,这个江湖我不喜欢!十天后,我若不死,就在峨眉金顶等你,一决高下!” 黄雪梅闻言不语,他调息了片刻,一把提起吕麟,已抱琴似箭矢般投入山林。 “你可别死的太早了!” 苏青倚树而坐,听着渐远渐淡的言语,面上平静,只将地上的断剑残片悉数收起,这才拿过那片紫色布帛。 布帛可分两层,外紫内白,白帛上乃是一个个蝇头小字,其上还画着一只平摊的手掌,以及经络中运气的走势,还有各个穴位,都清晰无比。 “居然是手少阴心经?” 他身负罗摩内功,生残补缺,不过调息打坐片刻,内力运转周天,又有琴音相助,体内伤势就已好了六成,流血之势立止。 就看了一眼,苏青眼皮一抬,五指一攥,掌中布帛已在揉搓间化作无数碎屑,自指缝中坠下。 “身上功夫?妙得很!” 长身而起,兜着断剑残片,苏青轻叹道:“唉,照胆啊照胆,好歹也陪我走了这么多程,我就埋了你吧!” 山林荒野。 待到身后追兵来时,他们就只看见荒丘下,一个披发的青衣人正立着碑,面前多出一座新坟。 抬指隔空轻划,指尖未曾落及木面,可那光滑平坦的木牌上,但见一个个凹陷的字迹一笔一划,凭空浮现。 “苏青葬剑于此!” 待到众人靠近,六个字已嵌刻其上。 “你们来的可真慢!” 苏青转过身来,胸前血迹点点滴滴,像是一朵朵梅花,他脸上挂笑,眉眼清寒,腕间银铃急颤。 “哼,手下败将,死到临头还大言不惭,弟兄们,他已身受重伤,千万莫要怕他!” “杀!” 各派弟子纷纷眼露火热,扬刀拔剑,直逼而来。 “葬剑?哈哈,你先想想待会怎么埋自己吧!” “你剑已断,我看你还有什么能耐!” 苏青双手十指一舒一展,浑身立起一连串噼里啪啦的稀碎声响,他双臂再一扬,十指之上,遂见气劲喷薄欲出,似有寒芒吞吐,一双手清透如玉。 “我还有一双手!” 轻笑一声,苏青已是飘然而至。 那人提刀逼来,忽见眼前青影一闪,一只肉掌已不带烟火气的按在了他的刀身上,钢刀瞬间寸寸碎裂,肉掌却余势不减,一掌压在他的胸膛。 “轰!” 那人双脚猛一下沉,一张脸豁然通红,喉咙一鼓,被震碎的五脏跟随着一腔热血登时仰天吐出。 猝见一只如玉肉掌划过,汉子的头颅已骨碌碌滚翻在地,无头身子直立不倒,断颈中血水喷溅。 “也罢,不用你们来找我了,本座这就亲去六派山门,荡平这武林江湖!” 苏青右腿一扫,面前无头身子霎时如稻草人般倒飞出去,撞的数人筋断骨折。 “杀!” “那就杀!” 苏青发出一声笑,纵身一跃,已似虎入羊群,他一双手多年前便可攥金成泥,而今却不知又已精进到何种地步,双手如刀似剑,所过之处不是残肢,便是断臂,血水飞洒,刀剑尽折,似能分金断玉一般。 荒林之中,喊杀声起,刀兵声起,狂笑声起,惨叫声起。 不过一盏茶的时辰。 林中一切又归为死寂。 尘埃落定。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浑圆肥胖的和尚自远方急掠赶来,手中拿着一对偌大金铙,四下打量,像是在找寻着什么,不想他眼神猛然大变,惊呼一声只从林间坠下,摔在地上,望着面前场景,眼露惊惧,冷汗淋漓。 满地尸骸,竟是无一具全尸,残肢断臂一地。 “阿麟?阿麟?” 和尚站起,连连急呼高喝,只是哪有人应他。 山林幽幽,冷风呜咽。 137 踏平六派,峨眉金顶 这一日。 北邙山,鬼宫。 斑驳山阶之上,此时此刻,正发生着一件大事。 这北邙山位于洛阳之北,属崤山支脉,可分三十三峰,其间旧墓无数,坟土难数。 而鬼宫所习之法,多是借尸取功,尸体久埋棺内,肉身溃烂,可生尸气,又辅以旁门左道之法,化作尸身毒掌。似那鬼圣盛灵所施展的“阴风掌”、“腐尸掌”便为此般。 是故,鬼宫门人皆久沾尸气、阴邪之气练功,才有那不人不鬼之貌,且功力不足者,大多中途夭折,未至功成,便已被尸邪之气侵入心肺,死于非命,江湖中人提及“鬼宫”无不归为邪道一流,闻风丧胆。 但现在,上山的黄泉路上。 却见鬼宫门人,一个个如临大敌,人皆手持哭丧棒,勾魂幡。 一条青色身影,步步登山而上,脚下闲慢随意,宛似游玩观景。 “上,拦阻他!” 盛家两兄弟尖声发号施令,语带哭腔,其他弟子门人,各个不是“呜呜”恸哭,大白天的,群山却似万鬼哭嚎,呼啸哭声,于山隙间回荡往来,听的人头皮发麻。 “盛老鬼,还不出来一会,派你这些个门人弟子送死?”苏青一手负在背后,一手垂在身侧,朗声开口,沉浑嗓音在这阴风谷中激荡不休,竟是盖过了风声,压过了众鬼哭嚎之声。 “哼,你能闯过我万鬼阵再说吧!” 峰顶传来盛灵阴恻恻的声音,哭腔融入恸哭之中,立见威能大涨,群鸟惊飞,走兽奔逃。 说话间,一众鬼宫弟子便已哭嚎扑来。 苏青神情淡漠,眼中所见,却是一具具腾掠的骷髅,皮肉坠烂,哪有男女老弱之别,众生色相入眼,尽归无色无相,这扰人心神之音,又有何用。 他做不到无情,做不到弃情舍爱,但借以“白骨观”观想之念,观这人间遍地嘈杂白骨,足以让他无限接近于无情,乃至真正无情无欲,破除“我执”,踏足“无情道”。 当初见痴和尚想必也是看出他心意不诚,有此一念,唯恐他偏离正途,踏足邪道,才轻易不传。 此法本是佛门弟子,用以息灭对色身的贪恋,修持佛法得证空性之功,而今却被他以自身执念强自修持,只为提升自身武道进境能为,所行之道,无疑是走窄了。 “白骨观”虽可令他暂时达心如静水之地步,然苏青却料不到,今日之念,将铸他日之祸,个中变数,后话当见分晓。 书归正传。 眼见鬼宫弟子纷纷扑杀而至,他垂臂一抬,食指一立,指尖气劲吞吐,大袖飘摇激荡,脚下未停,仍是步步登山,挥臂抬指间,骇人劲气透指而出,所指之处,噗噗噗,那些拦路的血肉之躯上,无一不是一个个窟窿眼。 一具具尸体,连连软倒在地,眉宇间,咽喉处,指洞生出,无一活口。 “杀啊!” 数人围杀而上,哭丧棒俱是当头携巨力砸下。 苏青停也不停,身形变幻,快若鬼魅,指尖之上,那劲气猝然暴涨,嗖嗖激射,扬指一过,身后又多出数具尸体,喉头淌血,死在当场。 真要细论,他这一身手段,却是以手足之功为最,兵器乃手足之延伸,再强再快,再人器合一,又怎会真正比得过自己的手脚。 双手摊举,苏青硬生生的接下那哭丧棒,掌下一动,又有人吐血而亡,五脏俱裂。 一路之下,他只从山脚杀到山腰,再从山腰杀到山顶,一双手尽遭血染,双目仍是平静柔和。 一步步,一层层,苏青负手登顶,视线瞟向望着鬼圣盛灵。 “哼,你这一路大肆屠戮六派高手,如今天下群起而攻之,比那“六指琴魔”恶名更甚,我早已命人前去通知老烈火他们,如今山下几大高手多已问询来援,我却要看看你这次如何得逃!” 盛灵嘶声怪笑连连。 “我若是你就不会蠢到单枪匹马前来!” 苏青踱步慢移,轻声道:“本座自踏足江湖以来,所遇对手无数,几番遭逢死劫,我相信世上没有真正的无敌,我也相信未来的某天我可能会败,但,绝不会败给你们这种跳梁小丑!” “今日送你们上路,灭了六派,我却要看看谁还敢颠倒黑白,既然这江湖没什么规矩,那就我来定,但凡有不尊者,我杀之!” 忽闻身旁劲风来袭,苏青头也不回,拂袖振臂,地上一具尸体倏然的自地上弹起,挡在那劲风前,当胸炸裂。 一道火红身影手持铜杖,似是一团烈火,沿着山阶往上快步奔来。 赫然是烈火老祖,此人“烈火宫”位居华山,与鬼宫离得最近,率先来援。 “臭小子,这回看你还往哪逃?说出天魔琴的下落,就让你死的痛快些!” 不光是他,还有赫青花,与东方白,这四人当日合击之法赢了“天魔琴”,便生怕被人逐一击破,自太湖一战回来后,连疗伤都凑在一块。 “倒是省的我再去东奔西跑了!” 苏青负手一转,一点点拧过身子,居高临下的瞥向山下逼来的三人。 “呵,真以为尝到点甜头你们就天下无敌了?” 见他转身,一直未曾动手的盛灵早已瞅准时机,门徒被杀了个精光,他如何不怒,含怒一掌,劲气一发,掌下黑气凭生,如厉鬼哭嚎,呼的便直直劈来。 “老调重弹!” 苏青嘿声一笑,青袍忽的鼓胀如球,背后似有龙蛇起伏,足下一跺,“轰”的一声,山石开裂,苏青身形如电闪般离了原地,化作一道黑影,刹那已腾挪到盛灵面前,快的不可思议。 突如其来的变化,令其脸色大变。 他身形未动,口中忽一提气,整个人便已飘飘然飞起,像是没了重量,真成了鬼一样,此乃盛灵威震武林之绝技,为身法轻功,唤作“鬼行空”,当世一流。 眼见苏青已至近前,盛灵当空一翻,双掌自上打下,运起一身阴邪劲力,一招“腐尸夜行”已似推山般拍出。 “来的好!” 苏青提气沉息,奋起双掌,势如擎天,只闻“砰”的一声闷雷,二人双手掌心齐对。 下一刻。 “哇!” 盛灵身子摇摇欲坠,惨呼一声,却狞笑道:“你已中我毒掌,时日无多了!” 苏青停也不停脚下一转,二人一上一下,双臂互盘纠缠,辗转之际,双手已连连于空中交碰,“啪啪啪”,脆响声起,劲力澎湃。 “咦?” 忽听苏青眯眼咦了一声,但见自己一掌推出,正中盛灵胸膛,不想掌下就觉似压着一团棉花,一陷一挺,自己掌劲竟被反弹回大半。 “有意思!” 这又是盛灵的另一种绝技,名为“鬼身”,极是难练,奥妙在于以一股阴柔至极之气,控全身筋骨肌络,令其柔软如绵,寻常兵刃劲力加身,也能以筋肉变势化解一空。 盛灵只以为自己奇功高绝,会让苏青吃大亏,不料那只反弹出去的右手五指忽一搜,如钩似爪,指尖劲气喷薄,手臂一拧一扭,却是以那“八卦掌”的奸猾变化,自其胸口滑至对方咽喉,似擒龙般将之从空中擒到手中。 许是为了练就邪门功夫,尽管苏青五指深深陷入他的颈肉之中,但盛灵竟全然不觉痛楚,内力自发抵挡,还想还击。 苏青想也没想,右膝一曲一顶,同时右手强加劲力。 “啪!” 膝撞不偏不倚,正好顶在鬼圣腰腹。 盛灵挣扎的身子立马软了下来。 “盛老鬼!” 前后变化,一根铜杖已自后当空砸下,携风雷之势,苏青左手虎口一开,脑后像是长了眼睛,单掌一托,那碎山裂石一击,竟被他托举在空中,脚下石板轰然炸裂。 正是姗姗来迟的烈火老祖等人。 另有两人一左一右袭来,一条长鞭卷向盛灵,一人欺身而至。 “救、救我——” 盛灵虚弱沙哑的道。 “来的可真慢!” 苏青拇指一压,嘎巴声响,盛灵僵直的头颅这便歪倒了下来,五指一松,尸体已被赫青花卷了去,他右手腾出,正好迎上欺身而来的东方白。 二人甫见,便凌空对了一掌。 可这一掌,却让东方白神情大变,他看看苏青的手心,又看看自己的,掌纹乌黑一片,连连倒退数步,随后惊怒道:“盛老鬼的毒掌?” 四人一击过后,各自撤开。 苏青朝着地上吐了口血沫,红唇一抿,边舒展着双臂,边对三人勾了勾手指。 山下,各派弟子相继涌上。 “嘿!” 赫青花长鞭似毒龙出洞,直朝苏青探来。 “那就先杀你!” 苏青目光斜睨,右手自腰间一抹,忽见一柄雪亮剑光乍然现世,剑身笔直,剑尖一指,大袖一飘,他已人携长剑,横飞而去,似离弦之箭,只将长鞭从头到尾一剥两半,连同那持鞭的女人,当场劈作两半,血雾泼洒。 “现在,该你们逃了!” “呛啷!” 软剑一抖,雪亮剑光猝然暴涨,苏青飞扑进人群,剑气纵横,挥剑一扫,立见一颗颗头颅纷纷弹起到空中。 东方白身受毒掌,烈火老祖一人又能翻出怎样的浪花。 “杀!” 苏青此刻杀性大起。 山顶惨叫,刀剑碰撞之声,足足持续了几近一柱香。 待到吕麟与吕腾空连同迟来大师三人闻询赶上山时,就见一片尸骸中,东方白身首异处,烈火老祖被震死当场,苏青则是神情平静的坐在血泊里,慢条斯理的擦试着腕间的铃铛。 “叮铃铃——” 风来铃响。 …… 五日后。 苏青与黄雪梅决战于峨眉金顶,二人激斗了一天一夜,胜负不为人知。 六派至此凋零没落,销声匿迹,江湖之中新老势力交替,苏青得名“白骨阎罗”,威慑黑白两道。 后闭关于北邙山,再无现身,不知所终。 138 再回保定(求推荐) 这是一年冬天。 大雪漫天,寒风凛冽。 很多年未曾见过这么大的雪了,铺天盖地,满目苍茫。街上行人小贩一个个把身上的袍衫灰袄裹了又裹,可这衣裳穿的单薄,便是裹得再紧,冷风总能寻着缝儿钻进去,冻的人直打哆嗦。 时值隆冬。 保定城内,一座气派豪华的府邸前,车马如龙,往来之客不是一方权贵,便是名动天下的豪雄,或为武林巨擘,或为达官显贵,乃至各地富商,身份地位皆非等闲,非富即贵。 “兴云庄!” 茫茫飞雪之中,三个字嵌刻于门首之上,引得无数来人注目,恭恭敬敬,奉上贺礼,通名报姓。 “铁胆震八方秦孝仪秦老爷子到!” “铁面无私赵正义赵大侠到!” “洛阳府田七爷到!” “摩云手公孙大侠到!” …… 一个个有名有姓的人物,每说出来一个,便惹起一阵惊呼。 当今武林,自十数年前“百晓生”排下兵器谱,这天下武夫便有了纷争,但真正公认的顶峰高手,其实也就那么一手之数。 排名第一的,当然是“天机棒”,论辈分,天机老人成名犹在名侠沈浪之前,武功更是深不可测,只是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早已绝迹江湖多年。 排第二的,乃是“龙凤金环”,上官金虹虽说名震天下,然不知何故,久避凡尘,从不轻易涉足武林,故而大多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第三,“小李飞刀”,隐居关外多年,销声匿迹。 …… 到最后,剩下的那些,便是一代新人换旧人,江湖近十年来崛起的高手。 大门前,一对御笔亲书的门联仍在。 “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 今天这个日子可不普通,乃是这座府邸少主人满十岁的日子。一个小小娃儿的庆生,竟比得过一场武林盛会,各方江湖豪杰俱是受邀来此,无疑是给了庄主龙四爷天大的面子。 不过,真要细说,十年前,这府邸可不叫这个名字。 奈何光阴流转,变迁的又岂是单单一个江湖。 府中热闹,这城中的乞丐也跟着沾了光,一顿宴席过后,没吃完的剩饭剩菜,全数散给了城里的叫花子,连那些野狗都跟着来争抢;人狗争相抢食,如此一幕,庄丁却似瞧见热闹,笑的合不拢嘴,时不时还挑唆一下,只剩下些个乞丐为了一口吃的,和野狗搏命,血洒雪地,待到最后,这才拖着鲜血淋漓的身子,捧着吃的一瘸一拐的离开。 兴云庄门前是条巷道,巷道连同长街,斜对着不过十几二十步,那里有间客栈。 门口,光秃秃的旗杆耸入风雪,像是缺了什么。 “悦来客栈!” 掌柜的年逾六旬,白发苍苍,穿着身不起眼的灰褐色棉袍,望着“兴云庄”门口的热闹,嘴里发出声冷笑。 这龙啸云虽是名震河朔,可仗的却是昔年李家的偌大基业,后又广交天南地北的江湖中人,方才有如今这般声威。 可惜那李家当初是何等惊人的世家,书香门第,历代缨鼎,显赫一世,到头来,经营数代的偌大家业,居然便宜了这厮,区区一个稚子小儿的庆生,竟能搞出这么大的排场,真怕天下不知道他龙啸云的能耐。 但冷笑归冷笑,他能做的也只是笑笑,江湖中,不乏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却阴险虚伪的小人,又不缺这么一个。 一场酒宴,直到暮色落下,庄门前的那些车马方才渐渐散去。 客栈生意冷清。 这大雪天的,谁愿意出来受冻。 暮雪渐深,黑夜中渐渐亮起了一盏盏的灯火。 老掌柜吆喝着伙计,把桌椅重新摆置好,挨着时辰,等着关门。 风雪如刀,黑夜的长街上,死寂无声,唯有风雪呼啸,在天地间回卷飘荡。 隐隐约约,不知何处送来了声声虚弱的咳嗽,宣泄着弥留的生机,这般大的雪,足够冻死很多人。 老掌柜像是也听见了,无奈的感叹一声,他揣着手,缩着脖子,眼见夜色渐浓,便起身准备去关门了,风雪拂进,如刮人皮肉的刀子般。 正走到门口,却见那些个窄巷里,一只只冒着绿光的眼睛兀自亮起,自火光底下掠过,那是一只只饿极的野狗,等看清狗嘴里咬着的圆滚滚的东西,老掌柜脸色一变,骂了句“畜生”。 居然是颗脑袋。 眼露嫌恶,便要关门。 “等等!” 却听那街上,一个声音轻轻飘来,落入耳际,清晰无比。 老掌柜闻声一怔,下意识探头便朝两端瞧去,奈何视线所见之地,不过丈许,夜色浓稠似墨,加之风雪,简直难以遍寻四方。 正瞧着,他眼珠子猛一瞪圆,老脸一颤,就看见不远处那几只吃肉的野狗像是被千斤巨锤砸下,身子连连爆开,惨叫都没个一声,转眼死了个干净。 诡异一幕,望的他一肚子一哆嗦,还等个屁,赶紧关门。 可视线刚收回来,就推个门扇的功夫,长街上,一道身影飘也似的,足不沾地,直直从远处荡了过来,满头黑发迎风飞舞,像是还有阵阵清脆铃声,看的他毛骨悚然。 脸都吓青了。 直到那人停下,缓缓落在他面前,他这才看清,对方是人。 而且还是一个极为英俊的男人,血肉白的仿佛没有血色,眉宇清寒如冰。 可不等他喘口气。 那人已背负双手,沉着脚步踏入客栈,同时开口道:“掌旗者何在?” 老掌柜这下脸色又青又白,比见了鬼还要吓人难看。 他一步跃出一两丈,一连奔了五步,已从柜台后面抄出一柄湛蓝湛蓝的缅剑来,剑尖一指,嘴里惊疑的尖声道:“你是谁?” 可他马上,就像是没了魂一样,浑身发软,满头冷汗,手里的剑都在抖颤。 面前的青衣人,只是淡淡睨了他一眼,手掌一翻,自怀里取出来一个青幽幽的面具来,形如龙首,怪诞森寒。 “掌旗者何在?” 这一声,带着几分沉厚。 又问了一遍。 “扑通!” 老掌柜抖若筛糠,弃剑跪倒,诚惶诚恐,声音发颤道:“属、属下陈二,参见大龙首,我乃此城掌旗之人!” 苏青眼波一晃,沉吟片刻,道: “起来吧!” 他一偏视线,瞥了眼远处“兴云庄”的方向,目露思索,随即眼皮一颤,就见门外漫天雪花忽逆流而进,化作一个个清晰字迹。 …… 姓名:苏青 世界:小李飞刀 身份:青龙会大龙首 任务:一统武林 进程:无 …… “看来,离开的有些年头了!” 目光收回,苏青拂袖一扬,木门闭合,他淡淡道: “说说这些年发生了哪些事吧!” 139 分崩离析(求推荐票) 孤灯独照。 烛影飘摇。 室内二人端坐相对。 陈二拘谨忐忑的擦了把头上的细汗,瞧着对面正低头慢吞吞吃着面的青衣男人,心中震撼简直难以平复,据说当年此人便已貌有三十,如今过去这么多年,对方竟丝毫不显老态。 这不是活见鬼了么,难不成对方是假的?善于保养的人他倒也见过,其中养生延年之道当然是以道家最为出名,但那所谓的鹤发童颜,并非指的真是返老归童。 可眼前这人…… 他越想心中越惶恐莫名。 忽听苏青边吃面,边轻声道:“你说,我听!” “是!” 陈二身子一个激灵,有些局促的搓了搓手,而后将这些年发生的事一一娓娓道来。 “自从您失踪之后,二龙首便有意独揽大权,而且四龙首上官金虹也另起心思,他掌控帮中钱财,有意据为己有,随后连三龙首百晓生也开始生有异心,只是彼此忌惮牵制,才一直隐忍不发!” 说到这,他迟疑着望向苏青。 “唔,接着说!” 苏青似是无动于衷。 见状,陈二复才继续道:“直到衡山回雁峰一役,传出《无敌宝鉴》出世,江湖大乱,先是各门派高手喋血回雁峰,最后连九州王沈天君也命陨其上,武林各势元气大伤,二龙首主张趁机荡平武林,只是三龙首与四龙首却迟未响应,而剩下的几位龙首亦是在回雁峰一役死伤殆尽。” “不过,中途有了变数,上官金虹无意中发现了这场浩劫的根源,他发现这一切竟是快活王布下的一场骗局,暗中伺机而动,一方面静待时机,一方面悄然收敛着快活王所得到的一切,各派武功秘籍,连同钱财,暗度陈仓!” “当年快活王身死之时,他已将其所有财富夺得八成,等到二龙首他们发现的时候,上官金虹不但遍览各派典籍武功大进,且富可敌国,青龙会至此分崩离析!” 陈二喟叹道:“二龙首已多年未曾现身了,久匿京城,上官金虹则是蓄势待发,百晓生也已销声匿迹多年,就剩下我们这些人躲在江湖各处,活的提心吊胆,不敢见人!” 苏青听完,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这个结局虽说有些出乎意料,但又在意料之中,毕竟他夺位不久,积威不够;他在时,这几大龙首或许还会安份,但他一离开,势必分崩离析,内乱不止。 真正出乎意料的是,最后居然是狄青麟落了下风,上官金虹夺了大势。还有百晓生,这三人明争暗斗多年,恐怕都想着掌控“青龙会”,只是一直毫无动作,其中一方面原因是彼此忌惮,另一方面大概还是他吧,毕竟生死不知不代表一定死了。 看来这次,还得要先平叛逆。 苏青沉默良久,压着扶手,食指轻轻且富有节奏的叩着,他又道:“再给我说说江湖上的各方势力变化! “是!” 陈二恭声道:“这些年,您不在时,北方多出一个魔教,一直妄图东进染指中原,其内教众多为异族,武功千奇百怪,很是不凡。不过,据传关外近几年突然冒出一位白家神刀,此人与李探花为至交,创立了“神刀堂”雄踞西北,与魔教众人交手数次,各有胜负。” “另外,就是上官金虹当年带走了一批帮中弟子,也在暗中积蓄力量,恐怕用不了多久,便会展露獠牙!” “还有翠云峰,绿水湖,有一个神剑山庄,传闻乃是三百年前天下第一剑所立,威名赫赫!” …… 每听一个名字,苏青眼波便颤一下,到最后的“神剑山庄”,更是让他眯眼发笑起来。 “魔教?神剑山庄?” 突然。 “哗!” 紧闭的门扇哗啦碎开,门轴崩裂,木板击飞。 外面呼啸的风雪里,数条身穿夜行衣步伐矫健的彪悍身影,已手提钢刀,自漆黑的夜中,挤到了火光底下。 将屋里的二人包围。 “你就是陈二?” 翻滚的雪花簌簌逆流飞入,在客栈中盘旋,化去。 苏青笑眯的的眼缝更细了,狭长的像是两柄刀子,他忽垂目笑道:“妙得很,看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闯进来的,一共有五个人,眼中杀气腾腾,戾气横生,似乎没把苏青放在眼中,又是喝道:“你是不是陈二?” 陈二看看五个人,又看看苏青,不知为何脸颊莫名抖了抖,然后道:“我就是陈二!” “带他走,剩下的一个不留!” 简洁的对话,毫不掩饰的杀意,居然是冲陈二来的。 苏青薄唇翕动了一下,耳畔已有凌冽刀光当头斩下,刀风嚯嚯,寒芒映人眼眸,下刀快若闪电,五个人竟全是用刀的行家,甚至比一些江湖上成名的刀客还要狠辣。 话到嘴边,苏青终是没有说出来,青衣呼的一动,右手一拂,宽广袍袖信手便抖甩了出去,轻飘飘的袖子,就在那雪亮刀锋离他头顶只有数寸的时候,落在扬刀劈下的汉子胸口,看着随意,像是不着力般,没有一丝烟火气。 可那体型彪悍的汉子却猝然“啊”的发出一声惨叫,就一声,便似被吹飞出去的纸人,双脚离地僵直飞出三四丈,飞出了屋子,飞入了风雪,撞在了路边的墙上。瞬间,他就好像从万丈绝顶砸在了地上一般,整个人只如肉饼一样,豁然一扁,裤袖中的血水如喷溅的墨汁,化作一团血肉模糊的痕迹。 墙却完好无损。 事实上早在汉子叫出声的瞬间,他就已经气绝身亡了。 这惊世骇俗的一拂,把剩下的四人看的是倒吸一口凉气,然后一个个瞳孔骤缩,大惊失色,亡魂皆冒般齐齐大叫一声朝苏青攻来,反倒舍了陈二。 苏青眼波一动,幽幽一叹,右手食指一立,也不起身,端坐如塑,右手却是横挥出去。 “咣!” 半截明晃晃的刀尖倏然飞了出去,“夺”的没入一张木桌桌面。 一个汉子眼神一滞,视线慢慢垂下,就见一根如玉手指正轻轻插在他的心口,接着一点点的抽了出来,带出一股血箭。 他挣扎着一口气,偏过头朝同伴望去,但见另外三人,如今咽喉处俱是多了一个血洞,口中血水翻涌,已说不出话来。 汉子涩声艰难道:“这怎么可能?” 苏青擦了擦食指,温言道:“在我面前,没什么不可能!” 四人相继软倒在地,毙命身亡。 “一定是其他几位龙首的人!” 陈二眼神复杂。 苏青瞥了眼门外的风雪,轻声道:“是谁,不重要,谁能活到最后,才重要!” 他顿了顿,一拂袖子,晃了晃腕间的银铃,漫不经心的说道: “召集暗中隐藏的帮众,准备,青龙换世!” “属下领命!” …… 140 侯府朱门(求推荐票) 人多是喜欢享受的,争权夺势,为的就是用来享受更多。 有了权有了势,就有了银子。人都是这样,饿的时候想要吃饱,冻的时候想要穿暖,可吃饱穿暖之后,就会想要大鱼大肉,想要锦衣华服。接着,他们就想要爬的更高,想要更多,默默无闻的人想要成名天下,潦倒穷困的人想要银钱,孤独的汉子想要女人,这一切的一切,每日都在江湖各处上演。 哪有不喜欢享受的人么? 自然也有。 这样的人寥寥无几,若在世外,也许会是个断了情绝了欲的大和尚,但若在这江湖之中,但凡谁要是说自己不喜欢享受,这样的人,倘若不是沽名钓誉的骗子,那就一定是个不得了的恐怖高手。 一个能克制自己欲望的人,这本身就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这代表着,他可以摒弃自己眼中所有不重要的东西,将全部心力投入到想做的事情中。 这样的人,不成名则已,若成名必是惊天动地之辈。 有人终年练剑,春秋寒暑十数载,痴于剑,而极于剑;有人练刀,昼夜习练,不怖生死,不曾懈怠;有人富可敌国,却能抛却凡尘俗念,不受物之利诱,起居简朴,饮食寡淡。 这些人,无论过去,现在,将来,江湖上都注定有其一席之地。 但也有例外。 有的人喜欢享受,却因一些缘由,不能去享受。 …… 侯府朱门。 侯府名曰“狄府”;朱门,朱漆已是斑驳,宛若一把大火烧过的草皮,斑斑点点,更像是皮肉上结下的一块块血痂,脱落了大半,丑陋难看。 门前宽阔的石阶上,早已落满了枯叶,又浸着冷雪渐渐腐烂,带着一股刺鼻的腐朽气味,无言的诉说着这座府邸的没落,破败。 黝红惨淡的夕阳,落在褪色黯淡的瓦片上,看着,就宛如一座巨大墓穴的顶盖。 谁会想到,眼前这座褪尽了昔日繁华的破落府邸,居然会是当年世袭一等侯狄青麟所在之地。一面用彩瓷砌成九条麒麟的高墙,挡住了府邸中的景象,想来也绝对比外面好不到哪去。 一个会享受的人,绝对不会住在这种没有丝毫人气的地方。 像是已久未有人来过了,腐叶堆的如同软毯一样。 翻过了高墙,后面是个很大很大的院子,没有栽花种树,也没有亭台水榭,只摆着一个巨大古老的铁鼎,锈迹斑斑。 大厅的门半掩着,廊前还立着一根根雕花庭柱,以及在残红夕阳下的滴水飞檐。 更空旷了,冷风瑟瑟,掠过院子,卷起三两片枯叶,在空中打着旋。 好在是有人的。 后院的长廊里,一个家仆穿着的老人提着食盒,迈着步子走了过来。 他走到了大厅前,恭声道: “侯爷,饭菜做好了!” “进来吧!” 半晌,才听里面响起一声平静的声音。 老人推门进去,就看见厅内,一个人孤坐在张太师椅上,头发散乱如草,神情淡漠,他已不再年轻;白皙的肤肉而今变得有些黝黑,两鬓坠下来几绺白发,像是光阴的沉淀,眼角生着一条条集密的细纹,一双眼睛古井无波,他还是穿着一身白衣。 他已年过半百。 他是狄青麟。 望着眼前破败腐朽的府邸,这个昔年豪奢无度,万事讲究的侯爷眼中仍是没有半点波澜。 他已享尽天下奢华,这些东西他生来拥有,得与不得,对他而言已无意义,特别是对一个寂寞的人而言。 何况一个人享受太多,总是会容易松懈,为了对付一些人,为了自己的人生更有趣些,舍弃一些享受又何尝不可,有舍才有得;有时候,一无所有,才是拥有的第一步,他还记得好像这句话是那个男人对他说的;可惜,那个令他都觉得惊艳的人,如今早已生死不知多年,指不定死在哪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骨头都被野狗叼走了。 就剩下他们三个龙首,彼此牵制、约束。 可这么多年,三个人仍像是没有摆脱那个男人的控制,没有谁夺得大龙首的位置,那个位置一直悬着,像是在等它的主人回来。 狄青麟偏过视线,望向铜镜中的自己。 每每这个时候,他的眼睛才似有光亮闪过。 他淡淡开口:“上官金虹最近有什么动作?” 老仆恭敬道:“还是老样子,听说他已抛却凡尘俗念,不受物之利诱,结庐而居,饮食寡淡!” 狄青麟眼底猝然闪过一丝精光,旋即淡淡笑道:“再这么下去,他怕是快要成和尚了!” 他又看看自己桌上的饮食,素菜清汤,同样寡淡,目光一闪。 “我也差不多了,呵,他可真能熬的,莫不是想熬到天机老人老死,再把我也熬死?百晓生那个窝囊废,以为弄出个“兵器谱”就能搅动江湖大势,渔翁得利,真是可笑,现在上官金虹功力大进,已至心无外物之境,怕是快动手了!” 不过,说了这么多,想了这么多,狄青麟心中想到最多的,还是那个男人。 “不得不说,他真的很厉害,竟然找来上官金虹与我互相牵制,群龙无首的青龙会,撑到这么多年还没易主,可真是有些不可思议!” 狄青麟已拿起碗筷,再怎么不享受,他也还是要吃些东西,可就在他刚把筷子夹下去的时候,这个年过半百的侯爷,眼角忽现有趣之色,嘴角一弯,手腕一送,手里的两根筷子霎时化作两条乌光“嗖”朝厅外一处飞檐射去。 天边的夕阳余晖将尽,空旷腐朽的院落里冷风幽幽,黯淡的像是真就成了一处埋葬活人的墓穴,枯叶卷动。 两根细筷没入暮色。 狄青麟缓缓起身。 “呵呵,有趣啊,我这地方,好长时间没人来了,阁下即是到此,何不、” 他刚想继续说呢,不料院落里就听一个笑声轻飘飘的落下,像是和在了风中,跟随飘叶,呜呜回旋,送到了他的耳畔。 “怎么吃的这般清淡!” 温和的嗓音,柔和的语气,这般不轻不重的口吻,却像是万千利箭突然攢射过来,射进了他的身体。 狄青麟那张平静且沉稳英俊的面孔,忽然变得肌肉僵硬,而后神情狰狞,脖颈、额角、脸颊一根根青筋凸起,在他的脸上挤出了一条条沟壑似的皱纹,他确实已不再年轻。 “轰!” 半掩的厅门,陡然炸作漫天木屑,枯叶翻飞如龙卷,一道白影狂掠赶出,狄青麟满头发丝纷乱飞舞,他口中发出一声刺耳沙哑的怪啸,双目直勾勾的看向一处檐角。 但见那飞檐斗拱之上。 一条瘦削挺拔的青色身影,正环臂孤身傲立,手里把玩着两根细筷,一双如水眸子则是垂着眼皮居高临下的俯视过来,嘴里不紧不慢的玩味笑道: “呵呵,天青如水,飞龙在天,你还记得我是谁么?二龙首!” 141 重蹈覆辙(求推荐票) 最后的一丝天光也已落下。 天昏地暗。 可狄青麟仍是死死的,瞪着眼睛,凝视着那个人,尽管垂下的夜幕也已将对方罩进了昏暗中,昏的只能看见一个身形轮廓,暗的只剩一双眼眸,一双像是发光的眼眸。 但那张脸,那张但凡谁见过就绝不可能忘记的脸,他就算只是惊鸿一瞥般扫了一眼,也绝不会认错,他记得很清楚。 这个男人,没死?竟然没死? 不可能。 他心中马上推翻了这个念头,因为对方实在太年轻了,与他相比简直年轻的可怕,年轻的让人嫉妒,他总是对这个男人心生嫉妒。 他都已生出白发,长出皱纹,对方为何仍是那般相貌,像是和当年没什么变化。 这个不生不死,生死不知销声匿迹几快三十年的人,他怎么还能这么年轻啊? 狄青麟不信,他不能信,也不想信。 上官金虹在熬,他又何尝不是在熬,对这个神秘莫测的男人,他心中总是有种说不出来的忌惮,所以,他们都不敢轻易的去夺位;但时间久了,人都会老,任他苏青如何惊才绝艳,到头来,也得气血衰败,气虚体弱不是,人生有起有落,等对方走下坡路的时候,到那时候,就是再现世,也难有回天之力。 眼下,这个时机已快到了,春秋甲子一轮回,狄青麟已年过半百,他有绝对的理由相信,苏青只会比他更老。所以,对于这个男人,他虽时常想起,但时间越长他便越觉得不足为惧。 因为,他是如日中天,而对方,则是夕阳迟暮,又何俱之有? 可现在,这个男人那双富有生机的眼睛,将他所有的想法,一一撕了个粉碎。 “我不信!” 狄青麟就像是一只恨不得择人而噬的恶鬼,青筋暴起,双眼暴凸,眼仁里弥漫着一条条血线,说的咬牙切齿,歇斯底里。 尖利沙哑的声音在这夜风中回荡着,听的人起鸡皮疙瘩。 本来空旷无人,破败没落的侯府,如今忽见那些阴影角落处冒出很多如鬼似魅的身影来,这些人,都是狄青麟这些年培养的心腹手下。 足有二十余人,手中兵器五花八门,冷冽寒光在风中激起声声清越鸣颤,如澗中清泉浣剑,飞瀑泻流。 不知何时,天边挂起了一轮寒月。 如霜似雪的月华,如银辉般洒落。 终于,立在飞檐上的人开口了,居高临下的目光淡淡一扫而过,也不知是明月照进了他的眼,还是他的眼映进了明月,光灿夺目,令人心颤。 “看来,你已经忘了我是谁!” 轻轻的话语却似掷地的金铁般带着一股说不出的份量,压迫。 狄青麟整个人慢慢从一种贲张的模样飞快平和了下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平淡淡的道:“不,我没有忘!” 苏青淡淡道:“哦?既是没忘,为何不跪?” 若说狄青麟的眼神之前像是择人而噬的恶鬼,那现在,他平静的就像是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脸上面无表情的道:“为何要跪?” 苏青松下了环抱的双臂,语气轻缓道:“跪下,你才能继续拥有我给你的东西,我不给你的,你不能抢!” 狄青麟微微仰着头,他月光下的脸,此时此刻格外的苍白,形势已到如此地步,他反而放的更开了,峻刻般的五官轮廓忽似柔和几分,鼻里“呵”了一个腔调,宛如在笑,讥笑,笑苏青的无知,与愚昧, “也好!” “这么多年,我一直想着与你再较量一场,现在想想等你真的老掉牙了,哪还有什么意思,倒不如,趁你风华未尽之时,彻底了结你!” 苏青轻声道:“我还是像当年那样,给你两个选择,跪下,或者,倒下!” 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狄青麟忽然咯咯咯笑了起来,笑的颤身抖肩,最后哈哈大笑,眼中几乎笑出眼泪。“你以为我这么多年都白过了?你以为你还是当年的你?” 苏青瞧着他那副癫狂的模样,眯眼笑道: “手下败将!” 狄青麟蓦的不笑了,眼神骤变平静冰冷。 他这辈子就败过一次,便是败给了苏青,成为了他一生难以释怀的执念。 不用他吩咐,只在狄青麟渐阴渐沉的眼神下,那二十余位他培养出来的杀手已似通晓他心意一样,兔起鹘落,将苏青围了起来。 “你还记得当年问过我的那句话么?时至今日,我觉得我已能坐上那个位子,且会坐的很稳!” 苏青双手垂在身侧,右手还拿捏着两根筷子,闻言一扬眉,不可置否的温言道:“你大可一试!” 这平平淡淡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好像一个生杀予夺,大权在握的人嘲笑着弱者的不自量力,狄青麟彻底被苏青那种随意的眼神和语气激怒了。 “呛啷!” 月华下,一缕三尺有余的白芒如银瓶乍泄般亮起,陡然一亮,便似可抵天际,自前厅外笔直斜飞出七八丈,如掣电飞星,自地上飞到了空中,直指飞檐上孤身而立的苏青。 与此同时,那二十余位杀手,如今也都纷纷有了动作,他们可不会在乎苏青是不是大龙首,何况只要苏青死在这,那就都无所谓了。 月色里,但见二十多道不见面容只见冷目的黑影,就像是看见鲜肉的饿狼,齐齐掠起,人还未至,手中已有十数点寒星铺天盖地的打去。 “小把戏!” 苏青却是瞧都未瞧那些暗器,手指一拨,两根筷子已嗖的飞出,接连贯穿数人脚踝,没入黑夜不见踪影,他目光盯着飞来的剑光,眼露赞叹。 看来这狄青麟的武功进境也不小啊,非但不小而且很惊人,毕竟若要细说,此人当年已非寻常,而今多了二十多年的苦修,功力恐怕也是当世绝顶一流,可惜,老的也是他。 剑光倏然而至,如神剑西来,直指苏青眉心。 “叮!” 不想陡起一声清鸣,剑光忽一滞,剑尖前,两根手指正横放于空,这惊天一剑,竟是被人以肉指夹住了。 狄青麟面色冷沉,眼见如此,剑身一横,剑上寒芒暴涨,如毒蛇吐信,瑟瑟激响,锋芒之盛竟是化去钳制之势,令苏青为之撤指。 剑身再一抖,寒光颤动间,苏青眼前立见多出二十七道剑光,晃若灵蛇游走。 苏青再抬指,他抬的右指,拢的左袖,剑指在空中和那二十七道剑光交锋,左袖则是如收纳乾坤日月一般,袖口一飘,往外一兜,飞射而来的暗器瞬间被抹清一空。 再一拂袖,唰的一声,那暗器寒星已延原路而回。 众人正自如临大敌,不料正值此刻,异变陡生。 正在与狄青麟交手的苏青,这会突然鲸吞似的深吸一口气息,带出沉闷声响。 就在狄青麟的惊疑中,苏青唇齿一张,口中忽出一声尖锐刺耳的惊嚎。 “啊~” 突如其来的一招,所有人乍觉自己脑海一空,像是挨了一记闷棍,狄青麟首当其冲,他心神恍惚,虽刹那挣脱,奈何片刻间的分神足以决定胜负。 剑势甫一迟疑,一只肉掌已携难匹之威,与他长剑相抵而对,竟坚逾金石,不惧刀剑,长剑“砰”然而裂,寸寸碎断,玉手余势不减,当胸一掌印下。 狄青麟抵挡不及,瞬间自屋顶跌飞出去,狠狠撞在那只巨大的铁鼎上,震的锈灰纷纷脱落,喉头一鼓,便是一口逆血。 他萎靡落地,正要起身,忽见面前一道黑影从天坠下,温和话语再起,似有感叹。 “你老了啊!” 摩挲着指肚上一条破开的血口,苏青复又道: “现在,你该决定是跪下,还是,倒下,二龙首!” 142 孤独的人 惊起急落的交手,令人目不暇接的变化,尚未反应过来,便已有了结果。 空旷的院中。 狄青麟瘫跪在地,望着面前人那张近在咫尺,清晰无比的脸。 月光如水。 他像是泄了气,认了命般,心灰欲死,半扬起那张已不再年轻的脸,注视着对方的双眼,问了个有些奇怪的问题,他问:“你赢得了我,赢得了上官金虹么?” 苏青把手背到身后,略有所思的想了想,像是对这个问题有些认真,好一会,他才终于开口,以一种微沉的嗓音道:“这一世,有很多注定无敌的人,没交手前,连我也不敢妄言稳操胜券!” 言至于此,他蓦的一转话风,笑道:“不过,越没把握的事,做起来,才越吸引人,太容易成就的事情,反而不好。这样会消磨人的斗志,就像你一样,不需要努力便拥有了别人穷极一生都望尘莫及的东西,到头来,只会离苍生越来越远,越来越寂寞!” 苏青侧过头,瞟向那些杀手,杀手也是人,他们此刻见到狄青麟这般姿态,只怕心里更多的是忐忑,踌躇,以及犹豫。 他轻声道:“所以,这就叫对手!” 狄青麟听的沉默不语,他慢慢的又垂下了头,然后说了句话。 “狄青麟,参见大龙首!” 而他的那些心腹,有的还在倒地痛呼呻吟,好在苏青没下杀手,如今“青龙会”四分五裂,正值用人之际,这些人都大有用处。 但在狄青麟说出这句话后,所有声音都没了,场中寂静了有那么片刻,这些人,相继跪倒在地,口中呼道:“属下参见大龙首!” 苏青柔和的笑了笑,一挥手,这些杀手一个个又像是鬼魅般消失在夜色的阴影中。 转眼,就只剩狄青麟一人。 他已站起,似乎对他来说,自己站起来,是他最后保留尊严的方式。 “你接下来想怎么做?” 狄青麟实在有些好奇苏青会如何收服和自己斗了数十年却仍旧屹立不倒的上官金虹,他心中总想着与眼前这人比较,相貌,武功,心计…… 苏青睨了眼天上的月,忽轻声道:“为何一定要去做呢,不急,吩咐下去,收敛各方势力,由明化暗,要知道欲要毁灭一个人,必先使其疯狂,上官金虹蓄势多年,只待一鸣惊人,恐怕他早已忍耐的受不住了,届时一朝爆发,必然势不可挡。那就先把这个江湖让给他耍耍,看看他能闹腾出怎样的动静,这场大戏,就由他先登台亮相吧!” 他说着话,又瞧瞧院子里的破落,淡淡道:“你这地方太死气沉沉了,轻歌曼舞,美酒佳人有什么不好么?以上官金虹枭雄隐忍的做派,恐怕他还得忍两年,我可不太喜欢等人,你得推推他,让他明白自己可以动手,或是该准备动手了!” 狄青麟听着听着,不知为何总觉得背后凉嗖嗖的,他深吸了一口凉气,瞧着苏青的眼神变得很古怪,仿佛像是看着什么妖魔鬼怪一般。 他平静道:“也好,清汤淡饭我吃的也腻味了,正好换换口味,还有,听说最近“梅花盗”重现江湖,做了几场大案,背后好像有百晓生的影子!” “无妨,不过是几个跳梁小丑罢了,至于百晓生,先不管他,他现在还没有让我上心的份!” 苏青慢吞吞的说完,双手揣袖,足下一迈。 “剩下的戏,你自己唱!” 他一步迈出,人已似一缕青烟般冲天窜起,声却还留在原地,走了。 狄青麟站立在夜风中良久,风势越来越大,月亮却越来越暗,最后消失不见,被阴云笼罩。不知过了多久,待到一片沁凉雪花飘落,狄青麟才似如梦方醒,神情平淡的朝前厅走去。 第二天。 路过侯府的人忽然发现,这个破落了许多年,门可罗雀的侯府,如今门前居然被打扫的十分干净,光亮如洗,明洁的似可鉴人。城里一个个有名的工匠全都往侯府里赶,修缮翻新,不光如此,有名的舞女歌姬,这会也似受邀般流连侯府不去。 瞧着,就好像侯府的主人大限将至,要尽情豪奢挥霍一般,日日醉酒笙歌,引人艳羡。 …… “欲除梅花盗,先得金丝甲!” 这是如今江湖上流传最广的一句话。 传闻那梅花盗的一身武功奇高,唯有以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金丝宝甲克之,放才有将其诛杀的可能。 “天下第一美人”林仙儿更是放出话来,倘若谁要是能将“梅花盗”除去,便委身于他,更有各方势力发下重金悬赏,合共数十万两巨额赏金,如此金钱美人的诱惑,足以让任何一个人为之疯狂。 天下武夫,苦熬一生,练就一身的技艺,是为何啊? 争来争去,不就是为了名利二字么。 如今大好的机会就在眼前,只要诛杀了“梅花盗”,那还不是要名得名,要利得利,要女人有女人。 自古时势造英雄,而今何尝不是如此,整个江湖都因此而陷入动荡之中,谁都渴望着一步登天,更想佳人在怀。 可突然有一天。 江湖中突然冒出来一个消息,有一个神秘无比的男人,放了一句足以让很多人都为之疯狂的话。 “一百万两,悬赏梅花盗!” 整个江湖,彻底沸腾,不管黑道、白道、正道、邪道,全都倾巢而出,遍寻梅花盗,争夺金丝甲,一时间腥风血雨遍地,江湖浩劫四起。 也在这个时候。 寒冬的一日,大雪纷飞。 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万里飞雪,将穹苍作烘炉,熔万物为白银。 “唏律律~” 一辆孤零零的马车,从北方的关外,赶了回来。 滚动的车轮,碾碎着天地的风雪,却碾不尽这人间的寂寞。 不光是马车孤零。 还有一个孤独的少年,也在从北方走向中原。 这世上从不缺孤独的人,天下苍生亿万,庸碌无为者不知几何,江湖之大,寻常之辈又岂在少数,而那些不寻常,不普通的人,注定活的与别人不同,也注定孤独。 强者的路,是很窄的,顶峰之路,越往上,同行者便越少,而顶峰之所以称之为顶峰,便是只能容得下极少部分人去站立。 也在这一天。 茫茫大雪之中。 苏青走入了这个江湖,因为他要去会会这些孤独的人。 143 说书老人 …… 茶楼不大,落在洛阳城的城心,位置却是极好。 可惜,连日来的几场大雪下的人懒得挪窝,搁在往常必定是人满为患,但现在,有些冷清,没地儿去的叫花子凑着楼里的暖碳,祛着寒意,还有那些个吆喝累了的小贩,也凑了进来。 掌柜的倒也和善,非但没撵人,反倒让伙计给人倒了几碗热茶。 “砰!” “啧啧啧,话说这名侠沈浪,当年可是打河北保定出去的,谁曾想,就此便一发不可收拾,非但清算了当年“回雁峰”上的阴谋,还了结了杀父之仇,最后出游海外,名动天下,要说这沈家,可是与李家为世交,小李探花当年与名侠沈浪自幼为伴……” 茶楼里,堂前摆置着一方木桌,木桌前一个白发苍苍的瘦小老人,正精神抖擞,绘声绘色的诉说着一段段江湖往事,这其中不乏一些不为人知的轶事,见不得光的黑事,还有一些经久流传,脍炙人口的奇闻。 老人年过花甲,瘦小的身子上罩着件宽广肥大的蓝袄,极不合身,腰上紧紧的勒着条麻绳裤带,像是想要将袄子贴合下去,满头的白发被扎成了一条条麻花似的小辫,尾端系着红绳,很是惹眼。 他手里拿着水烟筒,说上一段,便埋着头,低着嘴,去嘬上一口,凹陷塌瘪的两腮,立马就跟陷下去了一样,脸骨毕露,瘦的厉害,下颌留着一簇山羊胡。 可老人的这双手却极为的不大寻常,大的惊人,五指骨节粗壮凸出,手背筋络贲张,根根分明,掌身厚实非常,都快比得上那门扇了。拳眼子上,一块块青黑的硬茧宛如生铁一样,摊开的掌心里,竟是光滑无痕,连一条细纹都找不出来。 大手一张,老人五指抓着碗口,这就牛饮了半碗热茶。 人虽老,可他一双眼睛却精光灿灿,瞧着就好像个顽童,在桌前做足了表情,绘声绘色的说着书。 老人身旁还有个花裙子的姑娘,扎着两根黝黑粗长的辫子,手里拎着面薄皮小鼓,珍珠儿似的眼睛活泼极了,圆圆的脸蛋泛着两抹红晕,像极了熟透的苹果,她应和着老人的话语,时不时拍拍小鼓,时不时吆喝两声,赢得满堂喝彩。 却是对说书的爷孙俩。 楼外大雪纷纷,天地洁白,楼里热闹喧天,一个门扇仿佛隔了两个天地。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呼号的风雪里,兀的多出个脚步声,咯吱咯吱,像是踩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 但就在路过茶楼的时候,脚步声忽的停了。 门扇吱呀一声开启,一条影满身是雪的从外面滑了进来,像是瞧见了缝隙,翻飞的雪花这会齐齐往屋里卷。挨着门坐的人听到声音已自觉缩好了脖子,等着冷风呢,不想那进来的人看也不看顺手一抖袖,身上的雪花齐齐浮起七八寸,在空中碎成雪沫,却是没人瞧见,那门外飘进来的雪花这会在那人抖袖之下,径自在空中打了个旋,又飞了回去,与后飞而至的雪势激在一起,化作一片惊人雪雾,转眼便散。 “哎呦,您快把门关着点,可冻死人了!” 听客见那人还抖着袖,忙招呼了一句。 “嘶,好嘞,这天可真够冷的嘿!” 那人忙笑着支应了一句,也缩了缩脖子,转身用肩膀把门抵住,揣着袖,凑到一张茶桌前坐了下来,要了一份干果蜜饯,点了壶龙井,笑眯眯的吃喝起来。 但事实上,就在他抖袖的时候,上面说书的老人,一双眼睛已不禁眯了眯,好似老眼昏花在仔细打量来人,但他马上又恢复如常,自顾自的讲着故事。 时辰过得很快。 茶楼里的听客来来去去,换了数拨,有冷清的时候,也有热闹的时候。 门外的雪一直下到傍晚时分才停。 等到暮色初露。 说书的老人才深深呼出口气,喝了口茶,停了声音。 一旁的孙女笑嘻嘻的跑下座去,在听客间来回穿梭,手里兜着个布帽,嘴里说着有钱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的话。 不过,这一圈跑下来,肯打赏的人可没几个,就算真有也顶多是一两枚铜板,这也没办法,大雪天的能出来讨营生的肯定都是穷苦人家,有一两枚铜子也不错了,辫子姑娘仿佛早就习以为常,脸上仍是活泼的模样,眼瞅着一屋子都走到底了,不想一锭银子在空中滑出一道轨迹,落到了布帽里,与那些铜钱撞在一起,哗啦出声。 辫子姑娘先是一愣,然后惊喜交加,没银子能活,但有银子肯定更好不是。 明眸一转,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一眨,她就看见最后面的一张桌上,一个青衣人正往回收着手,见她瞧来,还含蓄一笑。 人走茶凉,曲终人散,这是难免的。 说书的声音一停,茶楼里的听客们立作鸟兽散去,裹着衣裳一头扎进了外面的冷风里。 就剩下那青衣人。 说书老人瞧了瞧,把水烟筒往嘴上一搭,身子一扭一转,竟化出一串残影,待停下,已坐到青衣人身旁,他倚着桌子,肆无忌惮的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但只是瞧见对方的那双手,老人的眼神就变了变,他精于手上功夫,自然明白其中的很多门道,对方那双手剔透如玉,手背上毛孔细小,却是看不见一根汗毛,这怕是练了某种极为惊人的劲力,连气血都阻隔了,以致毛孔闭合,毛发不生,达精气不外泄的地步。 老人两条白眉参差不齐,这会一抖,嘿声赞道:“好一双玉手!” 而对方也看着他的手,准确的来说是苏青看着老人的手,紧随其后的赞道:“好一双铁手!” 但他眼神忽一抬,又语气轻缓的笑道:“我实在有些好奇,不知这双手还能不能握住天机棒?” 天机棒,便是当今武林“兵器谱”上排名第一的兵器,亦是天机老人的兵器,眼前这位白发老人,无需多想,正是天机老人,孙白发。 “呵呵!”天机老人一瞪眼,蓦的发出一声底气十足的浑厚笑声,直震的桌上碟碗急颤不止。 “握不握的住,你何不出手一试!” 苏青闻言沉吟片刻,眼中光华一闪而过,道: “那请亮出天机棒吧!” 天机老人却自顾地抽着烟,随意且漫不经心的搭话道:“棒在心中,你若出手自可一见!” 那辫子姑娘这会忽的从后厨里端过来几盘小菜,见两人双目互视,针锋相对,不由一愣,嘴里喊了句:“爷爷!” 苏青蓦的一声轻笑。 “算了,今日苏某前来只为求教一个问题!” 天机老人徐徐吐出口烟:“哦?说说看!” 四目相对,苏青慢吞吞的像是一字一顿的说道:“不知老前辈是否听说过一句诗,或者一把刀!” 不等老人接话,他已幽幽念道: “小楼一夜听春雨!” 144 上官金虹 这本是一句很动人的诗句,奈何世人却不知这诗情画意下所隐藏的杀机,足以令整个江湖为之动荡,当世知晓的人,怕也寥寥无几。 因为,它代表着一个令人闻风丧胆,惊神骇鬼的势力。 魔教。 便是苏青也只是从“青龙会”所收纳的典籍中找到点点零星记载。 这世上,与世同存的势力,可从来不乏“青龙会”一个。 一旁的辫子姑娘却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皱了皱琼鼻,目光在苏青身上打量了几眼,只把端上来的小菜一一摆到了桌上,又风也似的朝厨房溜去。 “今天来客人了,我再去拿壶酒!” 等辫子姑娘转身离的远了。 “啪!” 天机老人坐在那,他本是随意坐着,一条腿搭着,一手端着水烟管,懒散闲情;但当苏青说完这句诗后,老人另一只扶着桌面的手,忽的一压,手背上贲张的青筋脉络,就似一条条虬龙蚯蚓般一抽一颤,原本平整的桌面,瞬间凹下去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掌印,大如碟盘,却又被他随手一抹,掌印登时变成一个凹下去的浅坑。 木屑如沫,自天机老人的手中簌簌落下。 仅仅这只手,恐怕江湖上有九成的人物都得往后排,何况对方乃是以棍棒成名,若是手里再多件兵器,不知又会有怎样的威能。 便是苏青目睹这一手,也不免微微一凝眸子,稍显动容。 天机老人那双神华外放的目光,忽似两颗冰锥般钉在了苏青的身上,宛似生了根,眨也不眨,像是要在那张温和的面庞上瞧出一朵花来。 他蓦的嘿嘿一声笑,笑中听不出喜怒,眯眼撇嘴,狡猾的像个老狐狸,他说:“我还以为今天遇到阔绰的豪客了呢,本想着能多得个几两银子去打点酒喝,原来这银子收的也是有条件的!” 苏青也笑了,微微一摇头。 “孙老先生言重了,今日我不过途经此处,并非有意寻来,只是既然得知您在城中,自然要来见一见您这位当世顶峰!” 天机老人听后沉思片刻,他问:“哦?你要去何处?” 苏青笑着,抬手指了指外面泼天的风雪:“江湖!” 天机老人一听,吹胡子瞪眼的看向苏青。“你莫不是来消遣我老头子的?” 苏青却哈哈笑道:“吾辈皆是江湖中人,所去之处,哪怕行遍四方,何处不江湖啊?在下不才,名为苏青,正是一个行四方的江湖人!” 天机老人没想到苏青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眼睛瞪了几瞪,然后点点头。“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不过说法虽然新奇,却也有些道理!” 但他忽一转话锋。“你就是那位拿出一百万两悬赏梅花盗的人?” “酒来了!” 辫子姑娘这会又提着两壶烫好的老酒风风火火的赶了出来,许是被烫到了,忙将酒壶搁下,对着手心吹气,她坐到一旁,嫣然笑道:“客人尝尝我的手艺,这茶楼冷清可是很长时间没人来过了!” 天机老人不冷不热的在旁嘀咕道:“还客人,说不准是仇人呢!” 毕竟在他看来,苏青来历不明,且行事言谈颇为古怪,让人捉摸不透,何况还深藏不露,或许是敌非友也说不定。 孙小红一嘟嘴,却没瞧见先前的一幕,故意板着脸,道:“爷爷,人家可是给了银子的,一顿饭,不碍事的!” 天机老人没说什么,目光一垂,望着苏青倒酒的手语意莫名道:“也不知道你这双手能在兵器谱上排第几!” 苏青没半点拘谨,对着孙小红点头示意一下,不以为意的道:“所谓的兵器谱,不过一纸荒唐言罢了,这江湖藏龙卧虎,天下高手,焉能尽展于一谱之上,岂非贻笑大方!” 话未尽。 “哦?那依阁下之言,谱上高手,皆是笑话?” 陡然。 外面幽暗的长街上,猝不及防的响起一道声音,铿锵有力,沉稳至极,宛如一声声重锤砸下,带着一种金铁般的质感,清清楚楚的传了进来,平平淡淡,却赋予了言语一种极端的势,权势、威势,如手握生杀予夺的高高在上之人,不需要大声说话,便已让人胆魄皆丧。 又有人来了。 两个人。 积雪未化,两个人的脚步声却只发出一个声音,像是不分彼此,宛如步步生根,一步一步,一声一声,从远处走到近处,站在门外。 灯火下,映射出一尊魁梧高挑的身形轮廓,真像是生根了的参天大树。 苏青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脸上神情未变,像是早已知道,或者说,早做了准备,但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无法掩饰的势,他不禁一挑眉,指肚摩挲着杯沿,嘴里悠悠然,肆意笑道:“除却寥寥几人,余者不足道也,不过、” “不过什么?” 门外的人冷冷问。 苏青道:“武功并非是衡量一个人强弱的根本!” “哗!” 门扇推开,门外的人,已露真容。 那是一个紫衣金服的中年人,他只是往那一站,门外的寒风便似遇到了一堵墙,哪怕挤都挤不进来,满头倒梳的发丝里露着缕缕银白。 此人额头平整光洁,颧骨微突,以至于一双眼窝稍稍下陷,眼窝里,一双淡漠的眼睛泛着淡淡光华,精光四起,如鹰如隼,两条浓眉斜飞入鬓,面色略显焦黄,这会被火光一映,就像是铜皮一样,又像是一尊金像。 漆黑的步履迈入,这人先是看向天机老人,或者说,他从始至终都没看苏青一眼,只把视线望向天机老人,仿佛这个屋里,只有这个老人值得他看。 金铁般的嗓子再启。 “上官金虹,见过孙老先生!” 上官金虹,眼前之人,赫然就是那龙凤双环的主人。 老人仍是那副闲懒的模样,甚至比刚才还闲懒,敲着烟锅,指着一个位置,淡淡道:“坐!” 上官金虹已坐下。 其实,门外不光进来他一个人,还有个人,不言不语,右腰挎剑,大冬天的穿着身杏黄短衫,立在上官金虹背后的阴影里。 等上官金虹坐稳了,坐好了,他扭过头,才看向右侧,如一潭死水般的眼泊里映着一个喝酒吃菜的人。 “不得不说,我真的很好奇,你口中的那寥寥几人,是哪几位?你适才又说兵器谱上未能尽展天下高手,漏掉的,又是谁?还有,你又是谁?” 苏青本以为上官金虹只是忍不住了,但没想到他是这般的迫不及待,狄青麟那边刚有了变化,他这边便出了自己的闭关隐居之地,来一探天机老人的虚实。 可惜,青龙会耳目遍布天下,苏青却是先他一步而来,正要一会。 145 权势为兵 屋外风声呜呜呼啸,似哭似嚎,在天地间回转,窗纸飕飕直响。 屋内。 两壶温酒,一盏残灯。 四人围桌而坐,竖起的灯焰里,照亮了四张神情各异的脸庞。 苏青斟着酒,喝个酒,瞥了眼上官金虹背后那道瘦削身影,仰首已干脆利落的将杯中老酒一饮而尽,他并未立即回答对方的话,天机老人这会亦是不言不语,只是有一口没一口的抽着烟,神情平和。 “上官先生怎得不喝上一杯?莫非不喜这杯中之物?” 他说的轻缓。 上官金虹端坐不动,沉着脸,像是不会笑,冷冷道:“你自称江湖人,难道不知道色为刮骨刀,酒为穿肠药么?” “兵器谱上漏掉了谁?回答我!” 他就像是只躁动的狮子,如鹰如隼的眸子仿若泛着金光,冷漠的让人心头打颤。 苏青笑道:“上官先生可还记得我之前说的,武功的高低并不是衡量一个人强弱的根本。若是让我来排兵器谱,你觉得会如何?” 上官金虹望向了苏青的那双手,凝视片刻,他道:“好,你要如何排?” 苏青悠悠道:“若是我来排,必然以权势为根!” “势力?” 上官金虹眼中忽似有光华亮起,却又很快暗下。 苏青应道:“不错,权势!这世上最好的兵器难道不是权势么?杀人于无影无形,一声号令,便可千里之外取人首级,不需要自己动手的兵器,岂非就是最好的兵器,哪怕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若有了权势,也可威震武林,翻天覆地,号令江湖!” “有道理!”上官金虹点点头,他沉着声,似有了几分兴趣的问:“那你且说说,这世上最厉害的兵器,最大的权势都有哪些?” 苏青喝着酒,不疾不徐的温和道:“依我看来,当今江湖,最大的权利无外乎有四方!” “哪四方?” “这第四方,便是神刀堂!” 苏青食指一搭桌面,娓娓道来:“帮主白天羽,仗之白家神刀,号称神刀无敌,一人一刀,闯下如今偌大声威,威震西北,可谓惊才绝艳,大有称霸武林之势,倘若中途不死,未来成就不可限量!” 他语气稍停,随即复笑道:“何况,此人西拒魔教,令中土武林免遭劫难,倒也算得上是一位大豪杰,英雄盖世,令人钦佩,传言,李探花关外隐居十载,便是与此人结为至交好友,可见非是徒有虚名之辈,当在此列!” 上官金虹听的一语不发,哪怕听到魔教,他都不为所动,沉默如石,等苏青话语停下,他先是沉沉呼出一口气,宛如低低的吼啸,再看向天机老人,道:“孙老先生以为此人如何?” 天机老人淡淡说道:“此人算是后起之秀,能有如今这般声威,不出五年,必有席卷江湖之势,独霸武林!” 上官金虹面上看不出喜怒,沉吟片刻,又睨向苏青。 “你,接着说!” 苏青眯眼含笑。“这第三方势力,便是魔教……天魔无相,万妙无方,上天入地,唯我独尊!” 上官金虹索性闭目静听,天机老人则是翘着腿,深深看了眼苏青。 “天下甲子一轮回,这说的是前人已衰,后人长成的时间。据传那“魔教”乃由第一代祖师阿修罗尊者所创,源于天竺,曾传下镇教之宝“绿玉魔杖”,凭此物,可号令三山五岳七洞九幽的一众邪魔外道。这魔教之人,大多非是中土人士,数百年来,一直妄想东进中原,几乎每隔甲子之期,便要东进一试,掀起血雨腥风。” “每一次“魔教”东进,必是伴随着中原武林的惨重牺牲!” 苏青语气平缓,娓娓道来:“特别是这一代,据说,这一代教主惊才绝艳,不但有大智慧、大神通,武功更是超凡入圣,号称近五百年来,武林江湖第一人。” “小楼一夜听春雨!” 说这句话的,可不是苏青,而是一直寡言少语的天机老人。 “这是一柄刀!” 他眼神复杂。 “传闻魔教之中,有一门奇功,名为移玉大法,每每教主之位新旧更迭之时,上一代教主便施展此法,将毕生功力渡给新任教主,此等根基底蕴,代代积累,如积洼成海,堆土成山,这一代教主年仅二十余岁,便自创出一门名为“神刀斩”的盖世刀法,惊才绝艳!” 天机老人到底还是说出来了。 “剩下的两方势力呢?” 上官金虹没说什么,只是眼光闪烁的看向苏青。 苏青不以为意的笑笑。 “好说,剩下第二方势力,名叫神剑山庄!” “或许二位不清楚,那我就给你们说说,这神剑山庄,谢氏一族!” “我想说的是,你可以不知道它的势力有多大,你只需要知道,谢氏一族,十几年前曾出了个孩子,传言这个孩子一出生命格便与剑相合,幼时第一次握剑,就已人剑合一,被族人奉为剑神!” 生来人剑合一? 上官金虹豁然睁眼,眉梢一沉,双眼立时顾盼自雄,精光爆现,带着一种质疑和压迫,像是连他也被这句话所惊。天机老人同样如此,须发一张,气势一动,要知道这可是无数剑客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境界,哪怕有的人穷极一生,到头来说不定也触摸不到这般境界,而今,居然有人生而此境,简直匪夷所思。 天纵英才。 天机老人喃喃道:“倘若是真的,我实在不能想象现在的他会是何等的境界!” 上官金虹冷哼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兴许他沦为平庸呢!” 他忽的瞪向苏青。“快说,最后一方势力呢?” 苏青迎着几人的目光,连孙小红也被他话中言语所吸引,翘首静听。 他淡淡道:“这最后一方势力,或许在座的二位都听过!” “天青如水,飞龙在天!” 但听。 “啪!” 天机老人手里的烟管瞬间爆碎开来,化作漫天残片,火星烟灰四溅,只是这一切被那大手一摄一抓,瞬间汇聚一团,散落在地。 上官金虹更为直接,身下凳子宛似刹那遭受数千斤重压,椅子的四个腿,齐齐下陷一截,脸色简直阴沉到了极点,铜皮似的脸瞬间便跟僵硬住了一样,浑身都似麻木了,麻的他声音都有些发哑,嘎声道: “青龙会!” 苏青夹过一口菜,细嚼慢咽的吞下,才道: “不错,正是青龙会!” 146 金钱帮现 …… “青龙会……青龙会……” 上官金虹只似魔怔般呢喃着这三个字,脸上已无表情,木然僵硬,真就似灯火下黄金黄铜铸成的神像,动也不动。 但他身上却悄自暗生起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适才苏青还未瞧见,但这会上官金虹一坐下,侧着身,他才发现此人面上竟生有异人之相。对方的下巴略兜,布满短须的下颔稍稍弯出来一些,光洁平整的额头自眉角两端有个凸起的轮廓,连成一体,灯火一映,就似额上磕出来一个包。 这在相书上可是帝王之相。 明太祖朱元璋,传说便是这般凸额兜颔。 他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忽又睨向苏青,语气没有波动,沉声道:“你说错了!” “哦,错在何处?” 仿佛对那满是压迫的目光视而不见,苏青笑的温和,笑的好似没有一点烟火气,他夹着桌上碟盘里的菜,慢条斯理的吃着,风轻云淡的说着。 上官金虹口鼻胸腹内忽似有惊雷滚荡,那是吞吐的气息带出的声音,他好像要说什么话,一句很重要的话,重要到他得沉息,得蓄势,得大声且沉稳的宣之于口。 有的人就是这样,生来就能做大事,成大器,万事都要讲究十足的把握,所以,连他说话也得有十足的底气,而上官金虹就是这样的人。 那沉息的气息方毕,他的嘴里忽然鬼啸似的挤出阵阵冷笑,皮笑肉不笑,笑的人毛骨悚然道: “呵呵,你真的说错了,因为青龙会已算不上第一方的势力!” 苏青又喝着酒,喝的一滴不剩,等喝完了,旁边的孙小红又给他添上。 他实在已有很多年没和别人一起喝过酒了,今天似是格外的珍惜,随即轻笑道:“莫非,这世上还有我没说尽的势力?” “当然!” 上官金虹眼中精光暴涨,语气铿锵,像是一块块铁砣落到了地上,掷地有声。 “金钱帮!” 屋里寂静无声。 天机老人不知是已说不出话来,还是不想说话,他已经老了,他做天下第一也很多年了,一个做了天下第一的人,随着年岁的增长,气血的衰败,免不了就会生出担忧,担忧会被挤下去,丢了天下第一的位子。 人终究是人,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境界高深者就一定会淡泊名利么? 倘若如此,那这江湖就不是江湖了,多少腥风血雨,不是由名利而起,死掉的高手更是不计其数。 或许有的人真就视功名利禄如过往尘烟,但天机老人却绝不在此列,因为他已经很多年没出过手了,岁月如刀,多半已消磨掉了他的豪气,他的傲气,何况他还有个孙女在身旁,所以,面对如今当面亲口说出这个势力的上官金虹,他确实应该不说话。 一旁的孙小红心思灵透,这会瞧见屋里的古怪氛围,大大的眼睛里已生出一抹隐忧。 “嗒……嗒嗒嗒……” 一声声轻微的声响蓦的冒了出来。 她一瞧,就见身旁苏青这会正洒然肆意的轻转着酒杯,另一只手食指轻轻叩动着桌面,富有节奏的声音,只似定心丸一样,一下下把她那心又按了回去。就连天机老人这会也发出了一声呛咳,像是被烟呛到了。 好在有苏青,因为他开口了,语带讶异,似有动容。 “金钱帮?” 上官金虹淡淡道:“莫非你听过?” 苏青摇摇头。“今夜之前,未曾听闻!” 上官金虹又问:“那你何故动容?” 苏青沉默了稍顷,才缓缓道:“因为我已读懂其中的野心以及可怕!” 上官金虹笑了,他那双眼睛此刻也似两枚嵌进眼窝的铜丸,骨碌碌一转,望向了苏青那双如水的眼泊,四目相对,他一压眉,沉声道:“愿闻其详!” 苏青想了想,方才幽幽道:“吾等虽为江湖儿女,追求浪迹天涯,快意武道,口中言及黄白之物虽多有俗气,然自古以来,天下万民生养,皆以“钱”字为根,又有何人明晓这金之一物,其质可历经千秋万代而不腐,至与世同存。” “仅闻此方势力之名,便可窥此势之主,所拥雄心壮志,所图惊世霸业!” 他忽然慢慢吞吞的从衣襟里摸出枚铜钱,露着斑斑铜绿,外圆内方,普通至极,摊放于手心,自顾自的道:“且看这钱,外圆内方,如阴阳之别,天地之形,想要席卷天下么,嘶,金钱帮?好名字!” 苏青越说眼睛越亮,似是对这个名字很赞赏,将杯中老酒又一饮而尽。 屋内几人静静地听他言语,屋外似有落了雪,刮了风。 “敢问金钱帮何在?” 上官金虹终于慢慢转过身子,正面,正眼的看向苏青,眼神幽沉,像是敛去了所有的光,他淡淡道:“你眼前便是!” 苏青笑眯双眼,眼中精光闪烁,神华内敛,他奇道:“正要请教!” 上官金虹忽一挥手。 身后木门哗的再开。 飘飞的雪花里,灯火瞬间落了出去,就见长街上,竟是影影绰绰,站着一排人。 这些人,打扮各异,但无疑都是江湖人物,此刻却战战兢兢的像是木头般立在雪里,冻得面色发青,鼻涕肆流,一个个却仍是不敢动作,哭又哭不出来,头上还顶着一摞铜钱。 雪飞了进来,忽有一人“阿嚏”一声,身子一哆嗦,头顶的铜钱哗啦便洒了下来。 那人脸色发白惨青,活脱脱的像是一只鬼,鼻涕都流到了嘴唇上,然后他就真的变成了鬼,风雪中忽见一截明晃晃的剑自他背后刺入,从前胸破出,那人惨呼倒地,气绝而亡。 其他人一个个早已被冻得面无人色,此时更是骇的亡魂皆冒。 那人一倒,才见他身后居然还站着个人,穿着身颜色极为鲜明的杏黄色长衫,手中提剑,不止这一个,每个人身后都站着这么一个人,像是在等他们头顶的铜钱滑下去。 “金钱落地,人头不保!” 上官金虹缓缓道,他顿了顿,又道: “钱,即是权!” 苏青脸上头一回现出几分凝色,像是没了笑,他道:“好,上官帮主当真大气魄,大威风!” 他的声音很轻,话语也很轻,目光一瞥门外的那些江湖人,脸颊一颤,忽又怪笑道:“嘿嘿,可笑世人追名逐利,如今,谁能想到,人之性命反不及这区区一枚世俗铜币,哈哈,好笑,可笑!” 这时候,上官金虹视线一垂,凝视着苏青手里的那枚铜钱,淡淡道: “你手中也有钱!” 苏青笑的随意。 “你待如何?” 四目相对。 “哗!” 二人视线空中甫遇,门内涌进的风雪径自如浪分开,在这茶楼里呼呼回卷。 “可敢落地一试?” 147 环在心中 可敢落地一试? 有金钱落地,人头不保在前,此言之意,不难理解。 上官金虹望着苏青,他实在对这个能道出“金钱”二字之意,道明他心中心思的人感兴趣极了。而且,对方还说出了青龙会,更重要的,此人名不见经传,却在此时出现在这里,实在是不得不让他感兴趣,起疑心。 但,身份如何,终究比不过实力重要。 一个就是毫无身份的人,当他拥有了非同小可的实力,自然而然也能成为大人物。 所以,他想要试一试。 他说一试,他背后的阴影里豁然便亮起了一双死灰色的眼睛,几乎与这阴黑森冷的雪夜融为一体,没有一丝人气,没有一丝感情,仿佛连生命也没了。正如对方那张苍白无血的脸,好像这就是个死人,可怕的令人悚然。 这是个青年,他的头发稍显凌乱,一张僵硬的面庞似不会笑,不会哭,就像是戴了张面具,很沉默,像极了一块石头。 苍白的脸上,三条狭长的刀疤有两条交错在脸颊,一条在右额,姑且不说他的轮廓五官如何,但凡看见他脸的人,只要瞅见那双眼睛,都会下意识忽略其他。 荆无命。 上官金虹在此,又岂能缺了荆无命。 上官金虹也不敢亲试,因为有天机老人在这里,孙白发就算老掉牙了,老的驼了背,弯了腰,天下第一也到底还是天下第一,他不敢轻视,更不敢小看。 所以,他要荆无命一试。 其实,更多也是在试探天机老人,形势至此,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此行本意就是为天机老人而来,当今武林,能压他一头的,除了孙白发再无别人,他既要携金钱之势席卷天下,此人便似拦路之石,但他摸不透对方的底,而且,若无十足把握,他轻易不出手。 所以,他只能找苏青。 他想以苏青的生死,逼迫天机老人,看他是否敢在此时此刻出手,这其中就关乎到很多东西。 局势忽然变得微妙。 苏青笑笑。“其实,上官帮主也说错了!” 上官金虹道:“错了?哪错了?” “钱,即是权,此言虽妙,却仍有不足,钱再多,权再大,终归还得看看那双握权的手如何,否则,就算你一朝权可通天,握不住,也终究是大权旁落,徒为他人做嫁衣的下场!” 苏青说着话,五指忽的蜷曲,将那枚铜钱攥住,然后道:“如今,权在我手,正要领教!” “噌!” 话还未完,一抹冷寒剑光兀自从阴影中斜斜刺来,剑尖冷芒如星辰耀起,刁钻古怪的角度,辛辣诡秘的剑法,竟完全背离了寻常剑势,剑走偏锋,截然相反的左手剑。 孙小红“呀”发出一声惊呼,但她马上又一捂红唇,瞪大着眼睛,害怕的朝这一剑瞧去。 剑是铁剑,剑脊乌黑,剑刃雪亮,也不知饱饮了多少高手的血液,以至于剑身看上去似沾染着块块洗不净的锈迹,正如它的主人,只有死亡的气息。 剑身一出,带出了剑柄,还有一只同样苍白的左手,细长的五指似因持剑发力,甚至有那么一丝丝的发青。 他刺向了苏青的手腕,准确的来说是手背,仿佛要取回那枚铜钱。 传闻这荆无命自幼便是由上官金虹收养,授以武功,传以剑法,其更是另辟蹊径,自悟左手快剑,以旁门而逆正道,剑走偏锋,很是惊人。 剑光一亮,迫人眉睫,连天机老人也抬起了眼,他看向这一剑,凝目眯眼,老脸一绷。 “好剑法!” 尔后,称赞道。 “自名侠沈浪之后,江湖上,已有十多年未曾见过如此骇人的剑光了。” 但就是这般可怕的一个剑客,这么多年,在江湖上却声名不显,乃至毫无名气,恐怕,今夜这一剑,便是其首次亮剑于世的第一剑。 藏了多年,竟是用在了苏青的身上,这蕴含其精气神的一剑。 天机老人已在犹豫要不要出手,毕竟苏青来历不明,身手未露,尽管和他没什么交情,但苏青现在的生死,也关乎到他的生死。 上官金虹分明是想试探他,他若不出手,摆明了底气不足,那苏青一死,接下来,就轮到他对付上官金虹了,但他要是出手,也相当于露了底,说不定下一刻就要面对上官金虹惊天动地的一招。 得出手,但怎么出手就得权衡思量。 他们好像都以为苏青会死。 可事实上。 剑光一亮一闪,剑尖已到苏青手背近前。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 苏青的左手愈发剔透了,血肉像是成了冰魄一般,内里的骨头似是成了玉,蜷曲的手指倏然往外分出去两根,屈指一弹,正中剑身。 “叮!” 这令人悚然骇然的一剑瞬间偏离出去半尺,险之又险的贴着苏青面前刺出,转眼已快到孙小红的面前。 但那握剑的手蓦然一横,横刺的剑身登时一立,对着苏青的手腕已劈砍而下。 快剑凌厉至极,苏青同样一翻手腕,手背朝上,剑指往上一迎,一双肉指,已与铁剑剑刃相遇。 “铮!” 犹如金铁碰撞,瞧的孙小红张着小嘴,吃惊不已。 一剑甫毕,刹那间,又有七道剑光从七个刁钻角度刺来,快剑之下,像是有七剑分以七方同时刺来,剑挑风雪,刃寒孤灯,剑上寒芒吞吐,如光似影。 苏青动也不动,左手却似陡然消失,那剑影之下,竟连连生出七道碰撞脆响,如有雷火迸射。 “咣咣咣——” 一声声敲击桌面的响声,在这个时候响起,天机老人终于有了动作,却不是出手,因为他明白已不需要自己出手。 他是用说的。 “上官,环在何处?” 上官金虹早已静候多时,闻言,不卑不亢的沉声道:“回孙老先生的话,上官环在心中!” 孙白发擦了擦烟锅,然后不经意的点点头,似有赞许道:“手中无环,心中有环,不错!” 上官金虹终于罕见的露出凝重之色。 “砰!” 身旁却再闻异响。 那乌寒铁剑,而今只剩半截,另一半,已在苏青手里。 苏青把玩着手中断剑,淡淡道: “可惜,你这剑法想要大成,还需三年!” 上官金虹忽腾的起身,深深看了眼苏青。 “那我就再等三年!” 天机老人只摆摆手。 适才还不可一世的上官金虹,此刻,竟是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荆无命仍像来时那般,像是上官金虹的影子,藏在他背后的阴影中,唯一不同的是,他的一双眼睛,像是两滴未干的血,泛着令人发寒的红。 楼外,只剩下那几个冻得脸色发青的江湖汉子,这会,见上官金虹离开,一个个立马瘫软在地,身下尿出水渍,而后连滚带爬的离开。 天机老人这时忽然哈哈大笑,一挥手将门合上。 “喝酒!” 148 我欲换世 茶楼里,又安静了下来。 苏青坐在桌前,小酌着老酒,夹着小菜。 桌面上,还搁着荆无命那半截断剑,像是跟着剑身的断裂,这柄剑也死了,没了先前那般令人惊心动魄的寒芒,变得黯淡,成了废铁。 “三年之后,待那人剑法大成,依上官那般霸道的脾性,金钱帮之势,必定如日悬中天,席卷武林,此二人一主一仆,合力之下,老头子我怕是也挡不住了,这天下怕是十年之内也无人能挡!” 天机老人却愁眉深锁,摇头苦叹。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看来这个老人虽说人老了,心里却没糊涂,瞧的很清楚。 那荆无命无论自进门还是出去,浑身气势皆是无形中与上官金虹相融相合,难分彼此;二人只如一人,一人如身,一人如影,俨然留有合击之招,此招不动则已,动则必是石破天惊。 否则,对方又怎会走的这般从容,那是因为双方都没有留下彼此的把握,所以,今日这一会,姑且算是平局。 还没到拼生拼死的时候。 下次再见,恐怕便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苏青不可置否的缓声道:“恐怕用不到三年,此子如今经逢断剑之局,我观他离去时,眼中已有剑气升腾,锐旺无比,形而不露,怕是要破而后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孙小红在旁道:“爷爷,那他们到时候不是要天下无敌了?” 孙白发沉默不语,只得幽幽一叹,望着自己这个处世未深的孙女,他真的恨不得把毕生所学悉数注入孙小红的脑子里,如此,也就不用为这丫头担忧,自己也能倾力而为。 可这人啊,就是有太多的牵挂,既成助力,也成牵绊。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辛辛苦苦挣的一辈子的声名,到头来全成了负累。 当真是成也第一,败也第一。 苏青目光凝落在半截剑身上,语意莫名的道:“今日一会上官,此人已成枭雄之相,当真了得!” 他又笑着瞧瞧一旁面颊红若苹果的辫子姑娘。 “上官心中如今已无诸般情欲,所余之物,唯一字“权”耳,超乎物外,心如金铁,确实,到达这一步,已可称之为无敌!” “不过这世上,又怎会有绝对的无敌!” “而今正逢天骄辈出之世,天下顶峰快剑,又岂是只此一柄,天下性命相托者也并非只此二人,这下倒是热闹了!” 孙小红闻言似有困惑,她眼睛忽亮,眨了眨。“苏先生能赢他么?” 苏青笑道:“没动过手,我也不知啊,不过,倘若是合击之法对我却是无用,孰强孰弱,届时还需一试才知!” 他一瞥过视线,忽见孙白发那双精光灿灿的眼睛正盯着自己,不由略一沉思,点头道:“也罢,如今中原武林正值多事之秋,这件事,姑且就由苏某担下来吧,想来荆无命剑法大成之后,势必由我首试,我……” “你到底是谁?所图为何?” 天机老人却不由分说打断了他的话。 苏青哑然失笑,他顿了顿,不答反问道:“孙老先生觉得这个江湖如何?” 孙白发一皱眉,像是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苏青笑道:“你看这江湖,群雄并起,各势林立,今日你争我多,明日你杀我抢,谁都想做这江湖武林之主,浩劫无数,腥风血雨!” 他摇摇头。 “没有规矩,不好!” 迎着老人的那双眸子,他眼泊一闪,笑脸温和的轻声道:“依我看,不如一次性铲除个干净,我欲换世而行,订下规矩,以束群雄,威震天下,统摄黑白两道!” 仿佛没看见孙白发那张渐渐动容失色的老脸,苏青朗声一笑:“哈哈,孙老先生你觉得,我坐这江湖之主,如何?” 说罢,未等对方开口,苏青已施施然搁下杯筷,长身而起,拂了拂衣袖,顺手提起一壶酒。 “今日得见当世两大顶峰,不虚此行啊!” 他笑望着孙小红。 “承蒙孙姑娘款待,苏某已多年未吃的这般尽兴了!” 说着话,苏青抬手对着门扇一虚拂。 “咯吱”一声,门外夜雪茫茫,地上的尸体早已不见,忽见烛火颤摇一晃,再瞧去,桌边只剩下神情各异的一对爷孙。 门外,一条身影似化作缕青烟,飘也似的融入了雪幕之中,转眼似泥牛入海,已无形迹,宛若仙魅。 “哗!” 门扇甫开又合。 一声朗笑未散,落在屋内。 “孙老先生往后若需相助,可去保定城悦来客栈,寻那掌柜陈二,江湖路远,有缘再会!” “爷爷,江湖上何时多出这么一个人物?” 孙小红望着已关住的门,呆了呆,怔怔道。 孙白发自默然中惊醒,闻言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顺手又把那烟管摘到手里,塞着烟草,嘴里不经意的道:“你问我我问谁去,反正那小子说了,金钱帮的事他担下了,啧啧,还想荡平天下,唉,老咯,真是老咯,多事之秋啊,怕就怕又是个上官金虹!” 孙小红一噘嘴,哼道:“我倒觉得这位苏先生光明磊落,比那上官金虹强多了,不像那些个虚伪小人,反正这江湖已经够乱了,来一个人拨乱为正也好!” 孙白发苦笑一声,摇摇头不再言语。 孙小红又问:“爷爷,你说他要干什么去?” 孙白发想了想,意味深长的道: “他声名未显,依我看,此行必是要去一鸣惊人啊!” …… 飞雪如刀。 晶莹的雪花翻卷如浪涛,随着北风的呜咽,弥天而飘。 “嘎——嘎——” 远处的雪中,传来声声异响,宛如重物拖拽在地滚荡之声,碾石挤沙,生硬刺耳,轰隆隆。 声响越来越近。 忽见一个铁塔般的虬髯黑汉,如金刚力士般赤着结实魁梧的上身,冲了出来,生铁浇铸的双手,紧紧拖着车轭,口中发出哭也似的吼啸,他竟是宛如一匹烈马般拖动着一辆马车,从远处奔来。 髯丛中,沾满了雪花。 冷雪寒风冲击着他的胸膛,黑汉红着双眼,疾驰而来。 积雪已化坚冰,车轮碾动的声音,惊动了小镇上的居民,马车狂奔而来,有人但凡搭眼一瞧,见到那黑汉拖着马车健步如飞,无不大惊失色,四下奔逃。 一路无阻,直行到一间酒铺前。 这大汉沉息一口,张嘴便“啊”的霹雳般狂吼一声,双脚犁地,身子往后一倾,欲要一阻马车前冲之势,奈何去势犹急,就见黑汉脚下积雪纷纷被铲的飞起,惊人一幕,把那些本就心惊胆战的路人骇的面无人色,呆立当场。 酒肆里的酒客们,见那煞神般的大汉走了进来,瞬间溜走了大半。 大汉环顾一扫,进了酒肆只将三条板凳拼在一起,又竖起张桌子靠在后面,再铺上件精致软暖的狐裘,才转身出去。 “少爷,我抱你出来!” 他走道马车,双眼似沁了层血色。 “咳咳!” 马车里原来有人,自然是有人,咳嗽声起,还有一句虚弱的话语。 “好!” 车门推开。 才见里面一人瘫坐在地,眉宇间泛着一股阴郁的青气,分明是中毒的迹象。 那人身披狐裘,手中握着个木雕,另一只手拿捏着一柄七寸长的小刀,眼露笑意,像是已无气力,连起身的动作都已没有。 他的脸色实在难看得很,全然已无半点血色,嘴唇发青,再加上那抹青气,俨然一副病痨鬼似的模样,而且还是那种随时会病死的模样。 大汉小心翼翼的将之放在铺好的狐裘上,这才转身一拍桌子,吼道:“拿酒来,要最好的酒,胆敢掺了一分水就要你们脑袋。” 149 稚子已老 如果一个人在快要死的时候,最想做什么? 答案是,喝酒。 怎么能是喝酒呢。 偏偏酒肆里,就有人这样选择了。 那个毒病交加,已快要死的人,这会就在喝酒。 这个人,看其模样,已有三十而立的岁数,眼角生着一条条细密的皱纹,像是无言的诉说着他半生所遇高低起伏的际遇,以及所有历经过的往事,似极了那大地上起伏的沟沟壑壑,令人唏嘘。 好在他有双年轻的眼睛,满是生机与希望,温柔而灵活,又似和煦春风,抚平了那些眼角的皱纹,令其整个人都充满活力。 可能就是因为这双眼睛,才使他能活到如今。 “咳咳!” 剧烈的喘咳,令他本就难看的脸色更加难看,涌起一抹不正常的潮红,很是病态。 这人可不是旁人,正是因“梅花盗”一案被牵连其中的李寻欢,兵器谱上排在第三位的小李飞刀,李寻欢。 他关外隐居十年,谁成想刚一入关,便途遇“金丝甲”,连遭几场凶险劫难,自己更是身中剧毒,命不久矣。 见虬髯大汉浑身是雪的在那放声呼喝,他望了良久,才终于笑道:“二十年来,你今天才算有几分铁甲金刚的豪气!” 虬髯大汉身子一震,似乎被“铁甲金刚”这个名字所震,但他随即仰首大笑起来,道:“想不到少爷居然还记得这名字,我却已忘了。” 李寻欢也笑着,眼角水珠飞溅,不知是融了的雪,还是痛哭的泪。 “传甲,你也破例喝几口吧!” “好,少爷今天喝多少,我就喝多少!” 大汉眼睛更红了。 酒上来了。 二人已各自相视畅快一笑,倾坛倒酒,举杯共饮。 李寻欢此时面上青气愈发浓郁,浑身似已没力气,倚着背后的桌子,小小一杯酒,竟是需要他双手端举,饶是这样,仍然摇摇晃晃,几乎拿捏不住。 但即便这样,他也仍要颤颤巍巍的端酒入喉,那酒浆入口,只似良药,竟让他脸上恢复了几分气色,泛起嫣红,脸阵阵咳嗽也似平复了下去。 那些酒客们可当真未曾见过如此奇怪的人,都将死之人了,竟还敢如此放肆豪饮。 大汉喝着喝着,见自家少爷英雄豪杰一世,到头来竟落得如此惨淡田地,喉中呜的一声已伏案痛哭,失声撕肺,震的桌上碟碗都跟着震晃。 可随之一抹泪,又笑了起来。 众人纷纷侧目,心道真是两个怪人,不但是怪人更是疯子。 只说你一杯,我一杯,二人豪饮不停。 可就在这个时候。 “叭叭叭——” 那外面的雪地上,兀自响起了声声唢呐,喇叭声响高亢嘹亮,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到最后清晰极了,竟瞬间便把大汉的哭声压了下去。 这声响可起的不是时候,不光大汉眼露怒意,连那些个酒客也都捂着耳朵骂骂咧咧,大白天的,听到这送葬的喇叭声,可真是倒霉催的。 “砰!” 一按酒坛,汉子那双环眼豁的怒睁圆瞪,作势就欲撩帘出去,非得把这个吹喇叭的丧门星打个鼻青脸肿。 李寻欢却叹口气,望向铁传甲,笑劝道:“何必呢,这天底下每天都有人死,我还好,有你陪我饮酒相送,那些暴尸荒野的人就没我这么好运了,如今有人送送那些无人收拾的尸体,也算做了件好事不是,倒也有趣,若非我现在行动不便,倒想认识认识这位!” 正说着,那唢呐声已飞快逼近,然后跟着一道青影,自外面行将进来。 那人头戴雪笠,身穿青袍,背后绑发,身形瘦削,摇摇晃晃,手中端举着个唢呐,鼓足气的吹着,嘹亮震响,怪异的紧。 酒肆的伙计赶忙迎上,捂着耳朵,强忍着没有发作,只得贴到那人跟前,大声嚷道:“客官,小的求您别吹这调了,小店利薄,再吹下去,咱这可就没客人了,您行行好!” 店里的酒客本来也听的不悦,但等对方走进来,一抬笠沿,一个个眼神忽变,盯着那人只瞧了又瞧,似看见了什么极为惊人的东西,目光闪了又闪,盯着那张脸,失神动容。 声响骤停。 那人呵呵一笑,竟真就不吹了,寻了张桌子坐下,可有人失神,有人却变了眼神。 李寻欢本来只是好奇之余,随意一瞥,可就是这么一眼,他整个人先是一愣,接着有些茫然甚至是疑惑的瞧着邻桌的青衣人,细细打量了好几眼,好一会,眼神里已流露着几分迟疑与匪夷所思,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盖因那人容貌实在漂亮的近乎妖邪,独一无二。这么一张脸,但凡谁见过一眼,恐再难忘记,连李寻欢也瞧的怔愣,然而,他可非是被这张脸摄住了,而是因为,这张脸,他见过啊。 尽管当初只是匆匆一面,惊鸿一瞥。 但李寻欢是个怀旧的人,重情重义,他隐居关外十年,江湖故友多已成过往云烟,物是人非,一点都不假。这是何等的寂寞,寂寞到唯有自过往记忆中一遍遍缅怀,而这张脸,对他而言,虽然谈不上熟悉,也绝对不陌生,印象虽不深,却也谈不上遗忘。 但让他真正如此这般的,却是对方那张脸上,竟仿佛未有丝毫点点的改变,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一眼认出来,怔愣,惊讶,动容。 江湖虽大,然世事无常,昔日一别,谁也说不定有没有重逢再见的时候,这本就没什么,离别重逢正如人之常情一样。可当昔年稚子也已名震天下,渐现老态的时候,同样是当年的人,如今再见却未有太多的变化,这难道还不足以惊世骇俗令人震撼么?若是换作别人,恐怕早已被吓傻当场,如见鬼怪。 “怎么,你这将死之人如此盯着我,是不是想着让我送送你?” 来人正是苏青,他扭头望去,笑道。 此处名为牛家镇,距保定已是不远,数日以来,“金丝甲”现于江湖,各方人马无不闻声而动,齐聚而来。 谁能料到,最后居然落在了一个少年手里。 李寻欢又在苏青那张转过来的脸上瞧了好几眼,眉眼鼻嘴,连同那颗泪痣,再看看他腕间的银铃,才似终于相信般深吸了一口气,但他仍觉得难以置信。 “你、” 正要开口,不想铁传甲已大吼道:“不积口德,看我不撕了你这张嘴!” 李寻欢开口道: “传甲,住手!” 他又看向苏青,满腹怅然,语带试探道:“想不到二十余年未见,前辈竟然容颜不老,风采依旧啊!” 语出惊人。 150 死劫逢生 二十多年容颜不老? 掌柜的连同伙计还有一些个酒客听到李寻欢的话,又看看苏青,心里已泛起了嘀咕,我滴个娘嘞,这位爷怕不是喝酒喝的癔症了,都开始胡言乱语起来了,心里已在盼星星盼月亮的想着赶紧喝完就走吧,别到时候撒酒疯,砸了铺子。 “你却还能笑的出来,你面泛青气,剧毒缠身,只怕时日不多了!” 苏青将头上雪笠一解,那张脸登时更清晰了,尽显无余。 李寻欢见他开了口,终于算是彻底相信。 “我虽一直相信,江湖中定是藏龙卧虎,可如前辈这等奇人,却还是生平仅见!” 一旁的铁传甲这会早已给惊的呆了,自家少爷可从不会说假话,眼前这个男人,当真是二十多年前的江湖人物? 可为何这张脸,瞧着却这般的年轻,甚至是比李寻欢还要年轻,若非下颌多出来一些新生的胡茬,只怕,还得年轻不少。 苏青却一摇头,轻笑道:“我并非你想的那般,只是际遇离奇罢了,世如浮云春梦,年轻如何,老又如何?” “果然妙人!” 李寻欢眼露光亮,虚弱一笑。 “前辈与我虽说只是萍水相逢,然一面之缘,终究算得上故人,今日我临死之前,竟能再见昔年故人,老天爷也算待我不薄了,此乃人之幸事,如何不该笑,我敬前辈一杯!” 李寻欢对着苏青端举酒杯,颤颤巍巍的把酒送进嘴里。看见这张脸,他心中已不禁感怀良多,遥想孩时一幕,是何等的懵懂年少,而今故友已离,佳人已散,亲族长辈尽皆先后故去,命运二字,于他而言当真无常多舛。 眼见当年天真烂漫的娃儿如今变作这般模样,苏青何尝不是满心复杂,感叹良多,他这一路行来,生离已是见过,死别更是遇过,所见所遇之人,唯这重逢最是难得,心中亦是多有波澜。 “吾等身在江湖,只似那浊世沉浪上的无根浮木,不系之舟,随浪而起,随浪而沉,命运从来不由人,今日再见,确实该笑!” “当满饮此杯!” 倒了一杯酒,苏青亦是一饮而尽。 李寻欢哈哈一笑,可这气息一急,一阵呛咳立马自喉中涌出。 “哈哈……咳咳……” 剧烈的咳嗽,咳得他肝肠寸断,面上嫣红化作涨红,刚咽下去的酒,和着一口血水,竟吐在当场,可把酒肆里的人吓的脸色大变,本就不多的酒客,这会又溜了不少。 铁传甲见状,一个大老爷们竟被急得手足无措,几快掉下泪来,他小心翼翼的拭着李寻欢唇上沾着的酒液。 “慌什么!” 李寻欢仰着身子,边咳边笑。“咳咳,我生平从未糟蹋过一滴酒,不想今日也到了这般地步!” “传甲,麻烦你再替我倒一杯,既是敬了前辈一杯,总得要喝下去才算得了数,临死之前,我可不想再多欠一杯酒!” 苏青道:“一杯酒而已,不急,有的是机会喝,我可不相信这简简单单的毒药,能要了你的命!” 李寻欢听的一怔,有些失笑,也有些苦笑。 “前辈以为我还能活?” 苏青温和一笑。“世上奇怪的事有很多,有的人你看着命悬一线,好像随时都会死,但他偏偏就是死不了,有的人你看他活得好好的,兴许一转眼就已身首异处!” “人生苦短,江湖路长,前方总是充满了未知数,所以,没死之前,劝你还不是不要老把死字挂在嘴边,不太吉利!” 话到这里,酒肆外,忽见一人踉踉跄跄奔赶进来,嘴里嘎声嚷道:“酒,酒,快拿酒来!” 那人头发披散,满身是雪,面颊瘦削蜡黄,神形枯槁,穿这件洗的发白的蓝袍,嘴里只嚷着酒,仿似再不喝上一口就要渴死当场,双手费力拍着桌面,袖上却油腻非常,脏乱不堪,头戴文土方斤,活脱脱一个穷酸秀才 吵的厉害。 掌柜的厌弃的一瞅又对伙计使了个眼色,机灵非常的伙计立马心领神会端了壶酒来。 这穷酸秀才也不讲究,提起酒壶,只如长鲸吸水一样,对着壶嘴便一口气吸了个大半,酒液入喉他却一变脸色,眉毛一拧,五官都挤到了一块,张嘴又喷了出来,跳脚啐骂:“我呸呸呸,你这卖的是酒还是水?却敢这般坑骗我!” 伙计不冷不热的道:“咱这路边野店,小本买卖,客官若要喝上好酒,且先取出银子来!” 穷酸秀才怒道:“狗眼看人低的玩意,拿去!” 只在油腻腻的袖里一抹,抛出来的赫然是锭雪花白银。 趁着伙计欢喜的去拿酒的时候,这穷酸秀才忽的眼神一直,却是瞧见了角落处坐着的青色身影,他直勾勾的看向苏青,一张蜡黄蜡黄的脸竟是渐渐变得白了,额上渗着冷汗,干咽了口唾沫。 苏青却横着眼神睨了他一眼。 穷酸秀才当即一哆嗦,就那模样好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忙对着苏青一拱手,可张开的嘴里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结舌磕巴,汗如雨下,最后是一咬牙。 “梅二见过苏先生,之前有幸于悦来客栈中得闻苏先生之名,久仰大名,今日若有冲撞,还望……” “哦?无妨,小事罢了!” 苏青却端着酒杯慢饮着,慢说着。 如此,这叫梅二的穷酸秀才才如蒙大赦般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恢复了几分人色,敢情这厮居然是“青龙会”的人。 如今各方帮众闻令已皆知他重现江湖,各方纷纷动作,收敛布局,静待“青龙换世”之机,这梅二没想到在这遇到苏青,竟被吓的这般模样 看见伙计端来好酒,他忙接过,却已没了先前那般张狂,丝毫不敢久留,抱着酒坛子,这便恭恭敬敬的对着苏青道:“既如此,梅二就不打搅先生雅兴了,这便离开!” “呵呵,你好歹也算是号人物,胆子怎得这般小!” 苏青真不知道自己的名头能有这么吓人。 梅二心里却在苦笑,能不吓人么,一个二十多年前的人,光这张脸,都已经够吓人了。何况,连上官金虹都已是天下第二,这位重现武林的大龙首,武功怕是早已深不可测,他都有些怀疑,苏青消失的这些年,是不是躲在某个地方,闭关苦修神功,如今神功大成,长春不老,再履俗尘。 只在他忐忑的眼神里,苏青朝一旁的李寻欢翘了翘下巴,温言道:“此乃我昔年故人,他身上的毒你可能解?” 梅二一瞅李寻欢,有些汗然道:“李探花所中之毒其实是由我调配出来的,只是被那妙郎君花蜂偷拿了去,这才、这才……” “我问能不能解?” “能,自然能解!” 梅二一激灵,忙不迭的应承着,他又对李寻欢道:“劳烦探花郎随我一行!” 那铁传甲早在前一句便已听的动容,欣喜无比,如癫如狂,此刻再听这话,当下哪还有迟疑,已裹着狐裘,将李寻欢抱起。“少爷,他是七妙人的梅二,你有救了!” 苏青回望向李寻欢,笑道:“你看,我说你不会死,你就不会死,这一杯酒,姑且先欠下吧!” 李寻欢死劫逢生,那双眼睛似又重新亮起,年轻漂亮,满是生机,临了还不忘把没喝完的酒带上,只来得及对苏青道了句多谢,就已跟着梅二出了酒肆。 “呵,这酒鬼!” 苏青一人坐在那里,摇头一笑,眼神深邃,忽呢喃道:“也不知道何时才能重逢啊!” 只将桌上的酒一饮而尽,放下锭银子。 他重新戴好雪笠,起身又走入了雪中。 151 客栈风云 连着下了数日的大雪,街上行人寥寥,冷清极了。 可悦来客栈里却不冷清,非但不冷清,更是热闹的很。因为,数日前,这间客栈里竟是有人放出百万巨额悬赏,引得无数江湖中人前来一探虚实,流连不去。 “诸位稍安,这悬赏之数,绝非虚言,但凡谁能铲除梅花盗,苏先生愿奉上,白银一百万两!” 大堂里,各方江湖好手满座,黑白两道皆有,鱼龙混杂,一个个或凶神恶煞,或沉默寡言,或阴鸷狡诈,这些人,都看着掌柜陈二。 “敢问陈掌柜的,那位苏先生为何人?为何江湖上从未听闻?真假与否恕我们不能轻信,还是请他出来一见才好!” 有人客客气气的拱了拱手。 陈二不好意思的笑道:“实在抱歉,苏先生近日来有事远行,未在城中,不过,他已交代下来,让我全权处理此事,还请诸位卖个薄面,也……” 话未完。 “哼,你?江湖上有你的名头么?区区一个客栈掌柜的,有什么资格让我们相信,不过那位苏先生既然不在城中,也好办,你且当着大伙的面,把那百万两银子拿出来,咱们这就信你!” 有人不屑的冷哼一声,语带嗤笑,言带讥讽。 “就是!” “不错!” “那位苏先生既然说由陈掌柜处理此事,那百万两银子何不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咱们定是拼了命也要把那梅花盗宰了!” …… 一人开口,满堂之人,立有附和声四起。 “诸位勿急,诸位稍安勿躁!” 陈二乃“青龙会”舵主,早已是老江湖了,此刻不惊不慌,似心有准备,只一抬手,压下喧嚣之声,这才继续笑道:“也罢,既然如此,那我便把那百万两白银搁在大伙眼皮底下,看个明白,见个清楚!” “是极!” “正该如此!” …… 堂下又是一阵鼎沸之声,一个个这会都似坐不住了,翘首以盼。 陈二呵呵一笑,迎着众人的视线,一拍手。 “啪啪啪!” 三声脆响,就见客栈后面,十条胖瘦高矮不一的汉子,这会已鱼贯走出,脚下落地,传出腾腾闷响,如背负巨重,这一连几步走下来,也不知道多少人的脸跟着变了颜色。 但见那十人肩头,各自扛有一个巨大的红木箱子,只在所有人伸直了脖子的注视下,纷纷走到堂前,将箱子卸下,排开一字搁在地上。 “诸位且看!” 众目睽睽之下,陈二从左至右,笑眯眯的打开了第一个箱子。 “霍!” 木箱一开,立时引起阵阵呼声。 就见这里面,一锭锭黄澄澄的金锭排满了。 “这是一万两黄金,可在各处商号钱庄,最少兑出十万两白银!” 陈二说罢,伸手又打开第二个箱子。 立马又是一阵惊呼。 就见这里面居然摆放着十颗龙眼大小的明珠,分两排摆着,红绸衬底,光华闪耀。 “这十颗明珠,每一颗价值万两,共计十万两!” 财帛动人心,金银珠宝甫一亮,就见人群中有数条黑影忽的掠出,伸手已探向那几颗明珠,口中发着沙哑怪笑。“光听你嘴上说的厉害,真假与否还得我们亲自瞧瞧才行!” 陈二隐匿江湖多年,声名不响,如此巨富自是惹人眼红。 势比人弱,自然都想要来咬上一口。 不少人亦是见财起意,跃跃欲试。 陈二却没太多反应,不慌不忙,只静立一旁,眼露冷笑。 眼看那数条身影已扑到近前,堂内却陡起几声急呼。 那扛箱子的十人里,有七人面容沉冷,手腕一抖,兵刃已亮,或赤手空拳,或铁剑钢刀,一步跨出,口中厉啸开口,煞气狂飙,竟皆是一等一的好手,杀机暴起,寒芒急颤间,已将那坏规矩的几人罩住。 惨呼惊起,惊呼紧随。 “啊!” “退!” “饶命!” …… 短暂的兵刃交锋,起的急,落的快,六具尚有余温的尸体扑通坠落在地,犹在抽搐,还有一只握着颗明珠的断手高高抛起,唯有一人捂着喷血的断臂惊骇慌逃,夺门而出。 此人轻功不俗,似灵蛇急窜,转眼已奔出三四丈,脸色惨白至极的没入雪中。 本以为对方会大难不死,就此远逃。 谁曾想,前脚刚出,下一刻。 门外雪幕里。 一条破布似的身影,口鼻喷血,倒飞而回,摔在堂里,毙命当场。 再见门外,一人头戴雪笠,正慢慢悠悠的自外面走了进来。 掸了掸身上的雪,摘下雪笠,正是回来的苏青。 望着地上的几具尸体,他蹙了蹙眉。 “想接生意,就要守规矩!” 那些个跃跃欲试,想要动手的人,瞬间似被当头浇下一盆冷水,遍体生寒,吓的面无人色,有的生怕自己坐的高了,忙又矮下一截身子。 “一百万两就在这里,苏某一言九鼎,谁要是能杀了梅花盗,我双手奉上!” 他环顾一扫,视线在一个冷漠寡言,坐在角落里的少年身上稍作停留了一眼,人已径直上楼,陈二忙跟上。 “如何了?” 大雪纷飞,苏青静静立在窗前,他伸手探出客栈,探入雪幕,接过一丝沁凉,又慢慢收了回来。 这雪可真大,大的苏青都有些出神,像是又回到某个冬天。 陈二恭敬的站在他身后。 “属下已联络了各方分舵堂口,暗中行事,静待时机!而且还有可靠消息传来,上官金虹疑似要创立帮会,想要席卷江湖!” 苏青临风而立,背后乌发飞扬,他笑了笑,道:“没事,他还要些时候,我已与他照过面了,枭雄之资,功力匪浅,很是不凡呐!” 陈二也面露凝色,认真无比。 “属下也这般以为,此人早在前些年,已暗中造势,蛊惑帮中弟子,言及自身乃天命所归,他生而异相,传闻幼时就有相师批言,似他这般极有可能是会当上帝王的,其野心之大,不可不防!” 大雪飘摇,长街冷清,苏青半眯着眼,攥了攥手里的雪,不经意的笑道:“呵呵,可能会当上帝王,不代表他一定就会当上帝王,天下间,心比天高的人可不乏少数,豪情野望者更是不计其数,他想要登天,等摔下来的时候,就得粉身碎骨!” “另外,西北那边有何消息?神剑山庄呢?” 陈二道:“据匿在魔教中的耳目传回消息,魔教教众与神刀堂帮众彼此厮杀不断,魔教教主更是与白天羽于连斗十余场未分胜负,战况惨烈!至于翠云峰的神剑山庄,这谢氏一族极其排外,封山久矣,不许外姓之人靠近,不过,江南四大武林世家,以神剑山庄为首,似是有联合的趋势,恐怕也有大动作!” 苏青有些好奇的疑道:“四大世家?” 陈二忙应道:“对,其中以谢氏一族,以及七星塘慕容一族最为强大,虽是名声不显,但这些武林世家俱都底蕴深厚,传承多年,族中培养了诸多高手,而今恐怕也要行惊天动地之举!” 苏青把手拢进了袖子里,淡淡道:“所以说,与上官金虹比起来,其实我倒更在意这些,上官再强,终究对他有所了解,何况还是本座的残党旧部!” “对了,我让你找的东西找的如何了?” 陈二点点头,道:“属下幸不辱命,已在北方找到一块天外陨铁,连同收集的天下精金,让人快马兼程送来,不日即到,足够铸造出一对神兵利刃!” 苏青望着弥天盖地的风雪眼露淡然笑意。 “妙极,正好一会群雄!” “下去处理楼下的事吧!” 陈二恭敬道:“是,属下告退!” …… 152 江湖美人 暮雪飞扬。 楼下吵的厉害,人声鼎沸。 尽管已吵了多时,但苏青还是有些不太习惯这般嘈杂纷乱的气氛,想他孤身独行多年,身边突然热闹起来,一时间竟有种不适应,所以他只让陈二操持着楼下的事,自己待在楼上。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寒。 苏青坐在一张衬着雪狐皮的紫檀椅上,摩挲着左手上的扳指,又看看细长剔透,如玉似冰的一双手,仿佛嗅到窗外飘来一股梅香。 这个时节,却也该寒梅吐艳,风雪飘香。 视线落向窗外,眺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恢宏府邸,苏青如水的眼泊多有变幻。 人离家的再久,也终究都有归处,他的归处又在哪里? “这江湖啊!” 这时候,那股梅香居然像似更浓了一些,香风掠起,袭人口鼻。 一条曼妙倩影,自“兴云庄”款款而来,莲足迈动,撑伞而行,像是那人就是一朵盛开的梅花,所过之处,香风四起。 苏青摇摇头,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不好,花太香了,反倒显得有些形于外的庸俗,真正的梅花香可不是这般的,过了。 非但苏青嗅到了,连客栈里的人也都嗅到了。 嗅的他们迷了魂,失了魄。 因为,这是个女人。 一个足以令全天下男人为之疯狂的女人。 “咯吱!” 身后响起推门声,陈二恭敬的站在门口。 “怎么?” 苏青望着雪,头也不回的轻问。 陈二道:“帮主,林仙儿求见!” 他一怔,旋即笑的玩味。“呵呵,看来这是把注意打到我的身上了!” “也罢,闲的无聊,便去看看这自己跳进来的鱼儿,能蹦跶个几下!” …… 楼下这会突然静了下来。 堂内,血迹已清洗干净,尸体也都处理完了。 那女人进了客栈,收了伞。 美目流盼,四顾之下,她似在寻找着什么,等瞧见楼上传来脚步声,这才翘首张望,仰起的雪颈白的像是鸽子胸前的羽毛般,满堂的男人,也不知道多少人看的气血贲张,目色发赤,喉头干涩的直吞口水。 这个女人穿着一身如雪的衣裙,白的不染尘埃,就像是她的那双眼睛般,令人销魂动魄,事实上,她全身无一处不令人销魂,但唯有这双眼睛最独一无二,仿佛世上独有的美妙,天底下再也找不出来第二双。 这是一双能令人痴颠疯狂,引人犯罪的眼睛! 置身在一道道饱含贪婪、欲望、占有的目光下,这个女人,就似一只受惊的兔子般,娇躯似在轻颤,但她的眼神,仍旧清澈期待,亲切大方,仿佛是世上最温柔、最纯洁的姑娘。 可当楼上的人,一步步走下来后,她那双世上独有的眼睛,已注定沦为平凡,连她的人,都似变得普通、黯淡,她身上所有的目光,这会全都移到了别处。 落到了苏青的身上。 连日来的奔波,他可是好不容易才休息了一下,洗去了风尘,刮去了胡茬,束起了头发,一袭青袍的他,背后披着狐裘,这会一步步,居高临下,像是从天上,走到人间。 那个女人在看他,他也在瞧着这个女人。 不得不说,武林中人的眼睛并没有瞎,这个被称为“江湖第一美人”的林仙儿,确实是人间绝色,苏青只觉得自己用花来形容她,实在是辱没了她。 这个女人,比花还要娇媚动人。 这便是林仙儿。 她看见苏青的第一眼,眼瞳已是一颤,眼波流转,她那牛奶般的脸颊似是红了红,害羞腼腆的宛若一个不谙世事却又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唉,这地方,鱼龙混杂的,你不该来!” 苏青似是叹息她一个女子,却涉足此地。 林仙儿的脸更红了,她嫣然一笑,又似有些手足无措,欠身行了一礼,道:“听闻苏先生为除梅花盗愿耗费家财,如此侠义之举,仙儿早已仰慕多日,今日闻听先生归来,特来一见,还请勿怪唐突!” 连声音都动人极了。 见苏青并未立即应他,她一咬唇,羞涩道:“苏先生不请我去楼上坐坐么?” 苏青双手揣袖,一听此言,脚下一顿,站在楼梯中腰,瞧了瞧这个女人,他笑容温和道:“既如此,林姑娘还请楼上一叙!” 说罢,又转过身,上了楼。 林仙儿立时脸颊嫣红的如能滴出水来,害羞的埋着头急步赶上,噔噔噔上了楼。 客栈里,在座之人,瞧的眼都红了,蒙上一层赤色,不知是羡慕还是妒忌,可却无人敢造次生事,前车之鉴,那几个死不瞑目的短命鬼可还刚埋不久,谁也不想步了那几个人的后尘。 楼上。 苏青前脚刚进屋,后脚便起欢快的脚步,一阵香风呼的袭来,几乎贴着他的身子。 等苏青转身望去,林仙儿已是羞怯极了,眸光躲闪。 “林姑娘……” 苏青正要开口,林仙儿却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先生莫非很讨厌我?怎得称呼这般生分?” 苏青笑了笑。“哪该如何称呼你?” 林仙儿脉脉的凝视着苏青,一双眼睛好似会说话,她道:“先生叫我仙儿便可!” “仙儿?呵呵,好,仙儿!” 听到苏青应了,林仙儿欢喜的似是得到了什么宝贝,轻盈的一转,裙摆一扬,宛如舞姬般轻灵如飞鸟,飘也似的掠进了屋中。 雅间里面摆置的极为简单,而前不久还引得无数人为之疯狂的那十口红木箱子,这会竟被弃之如履般堆放在墙角,好似无言的诉说着主人的不屑一顾。 林仙儿在屋子飞快转了一圈,张着小嘴,眼露讶色。 苏青轻道:“怎么?莫不是觉得我这里素简的厉害?” 林仙儿脸一红。“那也要看是谁在这里,你若是在这里,对我来说,已比宫阙楼台都要好上千百倍!” 此刻,她已是用了“你”、“我”相称。 她柔声道:“不过,你这屋子里的东西,足以建造出宫阙楼台,怕是天底下的人都稀罕极了!” 林仙儿的视线落在那十口箱子上。 见苏青并未说什么,她笑的开心极了,眸光忽动,却是瞥见一旁案几上的东西,那是两张雪白的宣纸,上面各自画着一个东西。 “这是剑?” 素手一探,这个女人只似进了自己的家一样,已将两张纸抄入手中。 苏青混不在意,仍是一副温吞平静的脾气,他笑道:“这是刀!” “刀?” 林仙儿望着纸上的古怪兵器,有些不解。 那图纸上的兵器刀身稍稍弯出一丝弧度,不似寻常钢刀那般厚脊阔口,反倒狭长如剑,只有单边开刃,白柄黑鞘,迥异于林仙儿对刀的认知。 苏青点点头。 另一张纸上则是画着一柄笔直的剑,长剑并无剑锷,剑柄剑身浑似一体,细且长。 “这才是剑!” 林仙儿奇道:“江湖上可有这样的一对刀剑?” “还不曾!” 苏青又摇摇头,他望着眼前的这个女人,轻声道:“不过快了,我这一对刀剑若出,势必天下大震,江湖皆惊!” “咯咯!” 林仙儿蓦的发出声银铃似的娇笑,她咬了咬嘴唇,近乎耳语般低声道:“先生难道没看见你眼前站着个活生生的人么?何必这般上心两张废纸,明日如何也是明日的事,何不珍惜眼前,何况……” 她话有深意,眼神已有迷离,似是泛着水汽,口吐兰香,说到最后,似已说不下去了。 苏青迎着她那双的销魂眼睛,叹道: “珍惜眼前?人啊,确实该珍惜眼前!” 被他目光一扫,林仙儿这会脖颈上都泛起一抹嫣红,口中“嘤咛”一声,像是猫儿在叫。“你已明白我的心意了么?” 苏青悠然笑道:“我明白,你想说你喜欢我,但喜欢一个人,并不意味着做一些事才算喜欢,今夜,我已约了故人喝酒,你若真喜欢我,不妨留下来与我们共赏夜景,聊到天明!” 林仙儿先是一呆,紧接着眼圈一红,道:“你莫非以为我是那种随便的女人?我如此做,只是不想嫁给那杀死梅花盗的人,我只盼先生能帮我一帮,若如此,仙儿便是把身子给了先生也无妨,只求莫要让我嫁给我不爱的男人!” 苏青也瞧着她,道:“难道我与楼下那些男人不同?” 林仙儿破涕为笑,她抿了抿嘴。“先生之貌,如若天人,且身怀侠义之心,自然例外!” 苏青目光闪动。“我要如何帮你?” 林仙儿这会又已恢复了先前的笑,她红着脸。“我已知道梅花盗这两日便会来找我,你明晚趁着夜深时,可来我闺房一会,守株待兔,届时便可一举将他擒下,你就可名利双收,还能、还能得到我!” 苏青似是想了想,思量了一番,他道:“如此,也未尝不可,不过——” 他看向林仙儿,盯着对方的眼睛,温和笑着擦了擦这个女人眼角的泪珠,柔声道:“你既然说喜欢我,其实我也想让你帮我办件事!” 林仙儿笑的很开心。“你说,我一定替你办到!” 苏青边替她擦着泪,捋着青丝,轻声道:“我要你从兴云庄里,帮我找到一本书,这本书名为怜花宝鉴,在林诗音的手里,一天的时间,你找得到么?” 四目相对,林仙儿眼神已变得幽幽,语气亦是幽幽:“好,那,一言为定!” 苏青这会却笑道:“那位找我喝酒的人来了!” 林仙儿道:“是谁?” 苏青笑了笑。“李寻欢!” …… 153 少年阿飞 暮色已昏,雪犹未停。 苏青坐在窗口,瞧了眼楼下已撑伞离去的女人,眼神平静,视线随之出神的飘向街角尽头,落在一颗孤独的枯木上,凝望久久。 事实上,他只是在思考一些事情。 天色黯淡,陈二进来吩咐着人换上了一桌的酒菜,点上了灯。 明灯如豆,将他的血肉映出一层玉色。 楼下的那些人,大多已是散去,夜黑风高,这些人只怕是盼星星盼月亮的盼着那个梅花盗能出来祸害姑娘,好让他们抓住。 坐了好半晌,桌上的酒菜换了又换,热的变成冷的,冷的换成热的,来来去去,连着换了四次,才见窗户外,一个人正自风雪中一撩衣襟,足下一点,呼的生生拔起四五丈,正好从外面翻到了里面。 苏青静静坐着,披着狐裘,揣着双手,瞧着对面已恢复了生气,治好了伤病的李寻欢,他轻轻道:“我以为你还会再多等等!” 李寻欢笑道:“我这人生平最瞧不得别人糟蹋酒,特别是为了我,我见他们已在门外倒了四次酒,心里已怕再不现身,恐怕你要一直倒下去!” 他自顾自的倒了杯酒,嘴里笑意莫名。“而且,还怕坏了某个人的好事!” 苏青哈哈一笑,也不避讳,双手退出袖子,道:“谈不上好事,她这一来,恐怕一些牛鬼蛇神吃醋的紧,到时候也得来!” 李寻欢喃喃道:“那他们可就要倒霉了!” 苏青道:“我猜她肯定也对你说了,梅花盗要去她那!” 李寻欢一怔,苦笑一声。 “那可真是太不凑巧了。” 苏青倒着酒,笑道:“明日事,明日再说,今日先喝酒,你欠了我一杯,这可过去快一天了,得连本带利还给我!” 李寻欢目中似有光亮闪过,他大笑道:“好,那今夜就一醉方休,喝个痛快,不过,咱们两人喝酒却是不够痛快,能否再添几副饮具!” 苏青洒然道:“莫说几副,那怕你说要宴请这满城的人,我也能一人不差的,让他们每人都喝上一杯!” “好汉子,想不到我这一回来,就能交上两个朋友!”李寻欢听的是心头澎湃,只似回到当初闯荡江湖时那般年轻气盛的光景。 “传甲,阿飞,你们两个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忽朝着窗外招呼了一声。 这两个人倒不像李寻欢那般翻窗而入,而是中规中矩的进了客栈,上了楼,各自顶着一头的雪花,从外面走了进来。 “请坐!” 苏青一伸手。 “多谢!” 铁传甲心中感激苏青白日里对李寻欢施以援手,此刻显得颇为客气。 另一个,是个少年,阿飞。 这少年苏青已是见过,回来的时候,他似乎就在客栈中,这是个很孤独的少年,哪怕他现在身旁有三个人,但他浑身上下,油然而生的那股冷冽机锋,依旧让人觉得孤独。 他的脊背挺得很直,笔直如松,就像是一柄利剑,浓眉大眼,薄薄的嘴唇紧抿出一条缝隙,稍显稚嫩的圆圆脸颊似也因他身上生人勿近的气息而变得棱角生硬,高挺着鼻梁,看着有些瘦削。 瘦削生硬的就像是花岗岩刻出来的一样,少言寡语的眉宇间透着倔强、坚定、冷漠,以及漠然,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甚至对他自己。 就连他的眼神都很平静,又充满野性,仿佛那亘古千年却不化丝毫的雪山,唯有在看见李寻欢时,才似融化了几分,然后他目光一转,看向苏青。 “是你让梅二救了他?” 苏青喝着酒,他知道对方口中的那个他指的谁。 “算是吧!” 阿飞却好像不太喜欢这般不肯定的口吻,他瞪着眼。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苏青失笑,点点头。 “是!” 尽管苏青已算是见过太多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人了,眼前这张脸虽说不是他所见过最英俊的,且还有些年轻稚嫩,但却已有种足够令人留意的魅力。 见他承认,阿飞走到桌前坐下。“如果是,他是我第一个朋友,那你将是我第二个朋友!” 阿飞说的很平淡,但他那双眼睛却告诉几人,他说的很认真。 苏青的目光中似乎有了笑意。 “那看来,我应该赚了,救了一个人,却交了两个朋友!” 李寻欢这会冷不防插话道:“三个!” 还有铁传甲。 “哈哈!” 苏青的笑声罕见的有些大,不再那么的轻,确实,他真的已经很久没这般开心过了,但见他不可置否的笑道:“你这话也不对,你们两个,何必分个彼此?” 阿飞这会,那冷冽平静的眼眸里似也闪过抹温和笑意。 “不错!” 他的声音,简单,有力。 李寻欢满是复杂的拍拍铁传甲的肩膀,忽然一笑。“不错,你我何须分个彼此!” 铁传甲这会双眼已红,神情激动,心头只觉得有一股热血往上冲,情难自制。 “哈哈,值了!” “来,废话少说,喝酒,喝酒!” 苏青实在是瞧不得别人这般模样。 “对,喝酒!” 阿飞没说话,已取过酒壶,用行动说话。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风却未停,夜风萧索,却盖不过屋内几人的欢喜。 江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尔虞我诈,阴险狡诈经历的多了,能同饮一桌者,已是少之又少。 几人推杯换盏,时而发笑,时而长叹,一夜未休,所求不过共谋一醉罢了。 直到东方的天边,一缕淡金色的晨曦逐渐照亮了大地,划破了昏沉。 “帮主!” 听到耳边唤声。 苏青才揉了揉眉心,一个人望着满桌的狼藉,那三人已不知何时离开了。 长街上,已有人趁着清晨开始扫雪,笤帚在地上“唰唰”划出声响。积雪下,一块块粗糙的青石板,在曦微晨光的照迎中,仿佛一块块碧透的青玉。 鸡鸣,犬吠。 远处似是传来咳嗽。 “唔!” 苏青喉中气息一沉,浑身气血一涌,立似变成一尊火炉,一缕缕白雾自他头顶蒸腾而起,居然散着强烈酒气。 “还是头一回喝这么多酒!” 陈二侯在一旁,见苏青酒醒的差不多了,他这才道:“帮主,东西已经送来了!” 接着又对门外招呼着: “进来吧!” 立见一个汉子抱着一乌黑铁盒步入屋内。 铁盒上锁了三把精铁大锁,这会一一打开,遂见盒内是一块块色泽各异的奇石,有的光亮如洗,有的银光璀璨,有的灰暗无光,有的更是漆黑如碳,还有的泛着赤红。 苏青长身而起,伸手逐一试着拿捏了一下,掌下发力,同时开口道:“铸造师找的怎么样?” 陈二道:“我已找到五位技艺精湛的匠师,随时都可以!” “好,那就开始吧!” …… 154 再起纷争 雪已停,奈何天色仍旧阴霾,街上的积雪被扫到道旁,光洁如洗的青石板在暗沉的天光下,似是一块块嵌入地里的墨玉,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寂寥与清寒。 “铛——铛——” 街角一处冷僻的铁匠铺里,声声锤击的清响此刻传出老远。 通红的炉火烧的单调,盈盈火光透出了门外,也照亮了屋内的几人。 魁梧健壮的黝黑汉子,精赤着结实的上身,手中抡动着铁锤,浑身虬结若磐石的肌肉这会随着每一次锤炼,便震颤一下,一颗颗浑浊的热汗自他毛孔中泌出,而后在炉火的映照下,以及门外冷风的吹拂下,只来得及流出一条条痕迹,便蒸发一空。 不止这一个人。 一共有五人,高矮不一,岁数不一,壮瘦不一。 每个人都反复锤炼着一块烧红的铁块,锤起锤落,那铁块已渐渐延展拉伸开来,冷却了,复又再入炉火,只在阵阵富有节奏的捶打中,五人所铸之器已渐渐露出轮廓,有的是刀,有的是剑。 挥洒的汗水溅在铁块上,立是“滋”的化成一缕白气。 屋内是五人。 屋外,准确的说屋檐下还有个人,这人就那么静静地立着,温和的目光投望向一颗枯树下正彼此嬉戏追逐的孩童,还有一条小小的黄狗欢快的跟在几个娃娃身后。 许是心情不错,苏青蹲在那晃了晃腕间的银铃,对着那只小奶狗一抿唇,舌尖一颤,嘴里发着招呼的声音。 “啧啧啧——” 正在蹦跳的小狗耳朵立马一竖,脚下却没留神,朝他张望的同时,啪的翻在了地上,打了几个滚,身子一抖,傻憨憨的这就朝苏青小跑了过来。 一个小姑娘忙慌张的赶上,将其抱到怀里,警惕的看了苏青一眼,那模样只像是看着个偷狗的贼,然后对几个伙伴小声嘀咕了一句,这便小跑着去换别地儿了。 苏青却乐的直笑。 “先生,好了!” 等听到身后的招呼,他才长身而起,回转身子,朝背后的几人望去。 捶打的动静已经没了, “滋——” 淬炼的声音也停了。 五个汉子手里捧着自己打出来的兵器,搁在苏青的面前。 有刀有剑,其中三人是剑,两人是刀。 三柄剑无一例外,俱是狭长笔直,除却剑柄外形凸凹稍有区别,几乎一般,两口刀也是如此,狭长如剑,却单边开刃,刀身带着一丝弯弧。 这便是陈二找来的五位铸造师,如今则是按照着苏青的图纸一试技艺。 “先生这张纸上画的刀虽是少见,但却更为精巧,与寻常钢刀各有千秋!” 那个黝黑汉子,浓眉虎目,国字脸,脸上生着粗硬的胡茬,一双磨光了指甲,满是硬厚老茧的大手正拿着苏青给的那两张图纸,嘴里惊奇之余甚是赞叹。 其他几个匠师也都开口。 “像是唐刀!” “又像传闻中的东瀛倭刀!” 苏青温和一笑,轻声道:“这本是唐刀的制样,但因我用刀技巧有些特异,为了增加灵巧变化,才把刀身添出一丝弧度!” 他顺手取过一柄铸好的长剑,屈指一弹,剑身立时清吟抖颤,而后又一一放置手中,像是在称量着重量,感受着什么。 “不错,但刀要再长些,四尺,宽约两指半,刀身韧而利,剩下的,你们给我尽最大能耐铸一口好刀出来!” “至于剑,也要四尺,宽两指,无须剑格,硬脊剑,但不可过刚易折,剑身剑柄贯为一体,剩下的,你们自己来,若是功成,每人万两!” “呵呵,先生客气了,钱财不过次要,吾等握锤半生,锤下所铸利器皆为凡铁,千锤不及,百炼不到,一直为生平所憾,今日得见这等奇精异铁,若能铸出一对神兵利器,全了余生之愿,得个名声,便是分文不给,亦无关紧要!” 那大汉望着铁盒中诸般各异精金,虎目中精光烁烁,似显得极为兴奋,其他人也大多如此。有人迫不及待的取过其中的精铁,赞道:“这些精金奇铁各有奇妙,硬韧不一,温寒不一,想要磨合恐怕花费的时间不少,但我五人合力,日夜锤炼,十日足矣!” 苏青见状也没再多说什么,天下万般,走到最后,所求大多一般,无非“成就”二字,功成名就,武夫是以武功,画师是以丹青技艺,琴师是以琴艺,这些铁匠,自然就得锤下见真功夫。 “那就麻烦了!” 笑着留下句话。 苏青出了铺子,这才往客栈走。 如今“梅花盗”一案,弄的江湖风声鹤唳,这保定城也是因为林仙儿之故,三日前,“兴云庄”内,梅花盗便已现身,不少四方好手闻询聚集于此,其中不是在兴云庄里,便是在他那客栈里。 一出了街角,就听长街上马蹄声飞卷而过,好似长戈戳地,惊的鸡飞狗跳。 想着昨夜几人醉时说的一些话,豪情壮语,江湖戏谈,天南地北的话,他不由觉得好笑,江湖里的朋友便是这样,每个人心底都有自己的秘密,醉时相交欢,醒时各分散,只待风清月白时,三两携酒而来,谋一场共醉同欢。 冷却的心,似也因一场醉酒活腾了起来。 但快到客栈前的时候,他心思一收,笑眼半眯,就见街道两旁站着不少江湖人,翘首以待,似看着什么好戏。 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叱咤怒骂声,拳风激荡声。 猝然。 “你就是那位活财神,苏先生?” 一声清冷冰寒的嗓音像是利剑般从一旁钉入他的耳中。 “人回来了!” 人群里立时有人闻声瞧来,一个个又都散开。 “活财神?” 苏青听的一怔,这俗到家的名头从何而来啊? 遂见一个锦衣少年,怀中抱剑,从一旁走到了他的对面,挡住了他的去路。 少年剑眉朗目,面容英俊,可此时眼底却有着浓浓的嫉妒,与怒意。 苏青温吞笑道:“在下苏青,可是有事?” “自然是有,便是你让那梅二医治李寻欢,害得秦老爷子的爱子不治而亡?” 又有人大怒开口,呵斥出声。 苏青又是一愣,他有些不明白的问:“秦老爷子又是哪位?他儿子的死又关我什么事?” 但他马上又点点头。 “不过,确实是我让梅二治的李寻欢!” “哼,当真目中无人,秦老爷子便是铁胆震八方秦孝仪老爷子,昨日秦公子为追捕梅花盗所伤,去求医救治,谁曾想这梅二却死活不愿救治,只说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认,只救李寻欢,可怜那秦重一条大好性命,这便没了。还有你昨日放任恶奴,杀害七名武林好汉,这件事也要讨个说法!” 但见说话的那人颧骨高耸,满面威沉,花白的胡子略显稀疏,嘴角下垂,阔口挺鼻,此刻义愤填膺,怒目立眉,露出三分杀气。 客栈里,蓦的传来一声喝骂:“放你娘的屁,我只说让你们侯着,谁想那龙家小少爷竟生性歹毒,欲要加害李探花,我一怒之下这才拒绝为你们医治!” 正是那穷酸秀才模样的梅二,他此刻脸颊上隐有一个巴掌印,脸颊肿的老高。 赵正义皮笑肉不笑的厉声道:“哼哼,瞧瞧你这奴仆的话,当真好大的威风,那龙少爷不过几岁的娃娃,也好意思冤枉栽赃!” 苏青算是听明白了。 “你们倒是有趣,按你们这么说,人死了应该去找梅花盗啊?怎得来找我?” “话说,你又是哪位啊?” 那怒喝之人冷哼一声。“小子听好了,我便是江湖人称铁面无私,赵正义,我身旁这位是我结拜大哥秦孝仪!” 苏青又瞧瞧那个锦衣少年。 “你呢?” 那少年冷冷道: “藏剑山庄少庄主!” 苏青恍然大悟。 “哦,游龙生?我明白了,你是因为仙儿来的!” 他笑的人畜无害。 可那少年听到仙儿两个字,一双眼睛瞬间通红,几乎充血,低吼道:“不准你叫这个名字!” 苏青忽看向赵正义身旁的另一个锦衣华服,相貌堂堂的中年人,眼睛一亮。“这位又是何人?” 赵正义冷冷一笑。 “哼,这位便是我结拜四弟,龙啸云!” “龙四爷?久仰大名!” 苏青脸上笑容更甚。 “那看来几位今天不能善了了?” 赵正义沉着脸,道:“好说,你得先端茶倒水,再行赔罪!” 苏青咦了声:“你想要我如何赔罪?” 赵正义冷冷道:“哼,这得看你!” “啪啪啪!” 苏青抚掌一笑。 “说的好,说的合乎情理!” “不过你既然说看我,那我就依照我自己的意思来了!” 苏青伸手打了个响指。 却见客栈,长街两侧屋顶,一条条身影浮出,手中兵刃雪亮光寒。 他瞥向赵正义轻声道:“呵呵,我给你个机会,你把先前的话,再重新说一遍!” 155 技惊众人 一条条身影,阴沉着面孔,从巷道,胡同里转出,现出身形。 眼中冷芒杀机迸射,识趣机灵的江湖中人,这会多是大变脸色,忙往后退去,生怕殃及池鱼,惨遭波及。 本是围着的等着看戏的人,瞬间呼的散了大半,只敢躲得远远的观望。 “行走江湖,心胸狭隘害死别人,眼界狭隘害死自己!” 苏青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语气随意。 街上,剩下的就多是“兴云庄”里的人,这些人有的是门客,有的是龙啸云交好的,有的是最近投靠的,可惜李家那偌大家业,如今竟是被其如此挥霍,用来收买人心。 “这些人可不是苏某的奴仆,别人敬我一尺,我敬别人一丈,他们敬我,自然就是我苏青的朋友兄弟,你敢辱我兄弟?” “你们听听,他说你们是恶奴啊,有什么想对他说的没,畅所欲言!” 苏青笑道。 “赵正义,就你这种颠倒黑白,信口雌黄,厚颜无耻之徒,也配叫什么铁面无私,我呸!” 梅二站在客栈里是跳着脚,破口大骂。 赵正义这会,那张脸就跟掉进了大染缸似的,白了又青,青了又红,红了又绿,鼻子好像都快气歪了。 苏青瞧着他这模样,笑道:“我明白了,原来你还会这变脸的绝活!不过,我劝你,还是把之前的话再重新说一遍!” 感受着一双双冰冷目光落来,赵正义只觉得如寒芒在背般,面沉如水。 “苏先生既是与寻欢交好,以寻欢的为人,想必交的朋友都是侠义之人,此事依我看恐怕误会一场,如今“梅花盗”未除,咱们还是先不要妄动干戈为好!” 一道温和嗓音响起,龙啸云拱手道。 正自这时。 忽见道旁积雪如被一股无形气机惊起,漫天碎雪如霜如雾,“噗”的四散飞扬,飞雪在前,便在遮住苏青视线的刹那,一道雪亮寒光紧随其后,直刺苏青前胸。 这一剑来势奇快,且剑气激荡,剑光冷冽,剑风瑟瑟,凌厉无比,迎面刺来,破开飞雪一瞬已似电闪般到了苏青面前。 剑气砭人肌骨,剑风迫人眉睫。 好快的一剑,好狡猾的一剑,看来此剑只求一招制敌。 更有一颗银光灿灿的铁丸,核桃大小,呜的直击苏青眉心。 赵正义阴沉的脸上露出了一股有些扭曲的怪笑,龙啸云眼波闪动,剩下的那些“兴云庄”门客,这会也都似有似无的露出了笑意。 但那些屋顶上的人,却没一个人施以援手,更是连声惊呼都没有,只仿佛看着个笑话般,望着那出剑陡袭的人。 游龙生。 以及击出铁胆的秦孝仪,这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面如重枣,几绺长髯过腹,披着件紫缎团花大氅,阴沉着眉目,眼露冷笑,一颗铁胆方出,瞅准时机,另一颗又已离手打出,两道银光,只如流星赶月,一前一后,打了出去。 三尺,两尺,一尺…… 颤动的剑尖,此刻已离苏青近在咫尺,就在眼前,眼看就要一招得手。 游龙生却蓦的心头一颤。 “呼!” 但见苏青背后乌发一扬,狐裘披风忽的如被狂风掀起,如被飓风荡起,只似猎猎旌旗,呼啦从曳地之势,高高卷荡起来。 他脚下积雪瞬间就似被巨石砸中的水面,溅起巨大浪花,滚滚雪浪,层层推开。 游龙生顷刻就觉眼前白茫一片,一股难以想象的劲风裹挟着那激荡的雪色洪流,朝他冲击而来,难以抵挡,势不可摧。 飞雪打在脸上,只似钢刀刮肉,冷剑刺骨,迫的他再难寸进。 手中雪亮剑器,径自脱手而出,“夺”的一声,没入一旁的木梁。 游龙生简直被骇呆了。 他满身是雪,被劲风掀翻,在地上连带着打了几个滚,这才堪堪停止,又惊又骇的望向那从始至终,连手都没抬一下的男人。 一张白皙的英俊脸庞,不知羞极,还是恼极,霎时涨红一片。 自己竟败的这般干脆。 而那两颗铁丸,苏青嘿声一笑,右手腾出,就像拍苍蝇般,反手便对着当先那颗铁丸抽了过去。 “啪!” 凭空似炸起一声惊雷 势如流星的铁丸径直原路而回,与那后来的铁胆撞在一起,两两相遇,后者真就似被砸碎的核桃般,从空四分五裂。 另一颗余势不减,直朝秦孝仪飞去。 “嘿!” 这紫袍长髯的老人,眼神一变,瞳孔陡缩,双手忽一提,口中提气蓄力,只一咬牙,竟欲硬接。 电光火石间,铁丸还真就被他接个正着,可他整个人却似喝醉酒一样,一张老脸登时涨红一片,身子摇摇晃晃,脚下踉跄而退。 眼看要倒,身后“兴云庄”的门客,忙上前去扶,可这一扶,一个个却面色狂变,如遭雷击,四仰八倒,摔了一地。 “噗!” 秦孝仪连退了八步,脚掌下接连留了八个脚印,这会被人一扶,刚一站稳,仰头就是一口鲜红血雾,栽头就倒。 如此。 背后激荡的披风落下,飞扬的青丝坠下,苏青垂下眼皮睨了游龙生一眼,双手仍自随意的转动把玩着扳指,嘴里淡淡道:“不堪一击,换你爹藏龙老人来说不定还有些看头!” 游龙生神情先是一僵,继而面白如纸,说不出一句话来。 “苏先生、” 那龙啸云见状又要开口。 苏青似笑非笑的一抬眸子,朝他瞟了一眼,不得不说,这男人生的模样倒是不错,身形威武,面相威严沉稳,自由一番不凡气度。 “与我有交情的是李寻欢,你可没什么资格,何况今日这事也牵扯到李寻欢,你却不替他说说话?” 他说的直接,也不去看龙啸云那故作苦涩的模样,只朝赵正义看去。 “呵呵,姓赵的,你还不说?机会我可是给你了,倘若你不说的话,我就当作你是在诬陷我,还有折辱我这帮伙计,既如此,我便只能割了你的舌头,对了,你这双眼睛老眼昏花,也顺道剜了吧!” 轻描淡写的话,却听的众人心头一寒。 “姓苏的,你莫要欺人太甚!” 赵正义怒声道。 “欺你又如何?你算什么东西?梅二是我的人,救不救不人难道还得你说了算?” “唉,算了,看来你是不想说了,那就——” 苏青看向赵正义。 嘿嘿一笑,抬手便要示意众人围杀而上。 一时间剑拔弩张,赵正义等人脸色发白,脊背发冷,莫说这些人,就是苏青刚才露的那一手,他那心怕是都已凉了一截。 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男人,不简单呐。 “等等,我说!” 赵正义终于又开口。 苏青笑的温和。 “好,那我就听听!” 适才还趾高气昂的赵正义,这会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好,他嘶着声嘎着喉,满头大汗的道:“此事是个误会,尊驾义薄云天,实为江湖侠义之人,是赵某弄错了,此事应该归咎于梅花盗的身上——” 苏青慢慢收回了手,连连发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他道:“哈哈哈,好,好个铁面无私赵正义,果然和之前说的一模一样,那我就放你一马!” 只在所有人忌惮惊惧的注视下,那放声连笑的人,已步入客栈。 待苏青不见,长街上的那些人,又各自隐去。 留下众人面面相觑,彼此骇然。 156 梅花盗现 夜深。 明月。 梅花。 兴云庄的梅园里,李寻欢倚着亭内朱栏,喝着酒,望着月,嗅着香,梅香。 满园寒梅盛放,开的可真好啊,风袭过,片片嫣红散落,在风中打着滚,回旋飞卷,也算是为这寂寥清冷的夜添了几分颜色。 世人大多是善忘的。 遗憾、亏欠、悔恨…… 一生想要忘记的东西简直太多了,不然,一个人倘若日日夜夜被这些情绪包裹着,只怕挨得了一天也挨不过第二天,能活着,也绝对会成为疯子,折磨着自己,也煎熬着自己。 可忘记,并非是想做就能做到的,人心是复杂,人的感情也是复杂的,总有人会时常发现,自己越拼命越想要忘记的东西,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冷不丁又回想了起来,就像是跗骨之蛆般甩都甩不掉。 人真的很奇怪,有的人,愿意把一生都用来追名逐利,有的人则是愿意用一生憎恨,为仇恨而活,还有的人,却把一生都用来忘记。 梦一场,醉一场。 有人很聪明,不需要去耗费心力,就能忘记。 那便是喝酒。 喝醉了,什么都忘了,醒了继续喝,喝了继续醉。 如此,世上便没有任何事能令他痛苦的记忆了。 李寻欢就拼命想喝醉。 事实上,他曾经不喝酒的,滴酒不沾,因为他觉得,人生苦短,清醒的时候本来就少,他要珍惜眼前,但现在,他嗜酒如命,成了个江湖人尽皆知的酒鬼。 喝酒并不是件困难的事。 难的是能不能喝醉,如果一个人连喝醉也已做不到,那他无疑是可怜的。 微醉微醺的眸子扫过这个梅园。 梅花依旧,依稀像是比十年前还开得更盛,可人呢? 物是人非。 花谢了,终有再开之日,人呢? 岁月如刀,难重头。 李寻欢枕着背后的亭柱,目光似乎穿过了梅林,自那花隙间掠过,望到了尽头的那点灯火,还有那座小楼,还有楼里的人。 十年前,这小楼本属于他,楼中的人本也属于他。 但现在。 他已不再年轻。 他还记得,楼里的女子从小就是在他李家长大,她的父亲,是李寻欢父亲的妻舅,自幼定亲,青梅竹马,他们不但是情人,也是很好的朋友。 现在。 相逢如陌路。 喝罢,醉罢! 眼一闭,一仰首,烈酒入喉。 这酒,还是昔年他远走关外前,和她一起埋在这梅园中的。不知是否埋酒的人心变了,还是日子太久,酒也变了,李寻欢只觉得辛辣苦涩极了,仿佛饮尽了人生百味,离合悲欢。 “看来,我的酒带的多了些,你是否已醉了?” 一声清朗嗓音温和响起,还有阵悦耳的银铃声。 但见皎如霜雪的明月下,一人手中拎着两坛子酒,足下似闲庭漫步,自那梅枝梢头,轻点飘过,如履平地,漫不经心。 直从远处飘到近处,落地时却又轻若无物,披风一卷,梅花已漫天纷飞。 “呵呵,我实在很好奇,你为何总喜欢穿青色的衣裳!” 李寻欢笑着睁眼,一瞧来人。 “唔?大概是我的名字里有个青字吧,每个人有忘记的东西,也有不愿忘记的东西,我却是在提醒自己,很多东西不能忘记!” 苏青故作思索,已笑着掠入亭中,将手里的酒抛过去一坛。 李寻欢听的失笑,顺手接过,一拍泥封,阖眼深吸了一口,赞道:“三十年的竹叶青,好酒!” 言罢大饮一口。 苏青只往亭内一坐。 “呵呵,好不好对我来说还得看喝酒的人,要是别人与我喝,再好的酒怕也得寡淡如水,要是知交与我喝,便是那幽幽池水也能喝出佳酿的味道!” “仅凭此话,今夜便该喝个痛快,哈哈!” 李寻欢双手捧坛,坛口倒灌,张口一接,一注醇香酒浆已落入喉中,点滴不洒。 他看着苏青,眼神变化,忽笑着道:“不忘记又为哪般?” 苏青亦是倚着朱栏,他慢条斯理的咽下嘴里的酒,沉默稍顷,才轻声道:“有的东西忘了,我只怕若有重逢一日,也无意义!” 李寻欢先怅然一叹,涩然一笑,但他马上话锋忽转,道:“秦孝仪武功被废,赵正义丢尽了颜面,只怕他们都不会善罢甘休!” 苏青瞥了眼面前这个落魄的男人,他淡淡道:“你还说漏了一个,还有龙啸云!” 李寻欢那张脸登时有些白,他的脸本就有种病态的白,此刻愈发的白,白的像是瞬间褪尽了血色。他白天已在暗中瞧着,但却不曾现身,也不知该如何现身,好在苏青只是威慑众人,并未下杀手,这是给了他面子。 “我也有些好奇,倘若龙啸云死在我的手上,你那柄飞刀会不会对准我?” 苏青又问。 李寻欢脸色都有些僵硬,他已说不出来话,好半晌,才似有慌张的灌了口酒,强撑笑道:“这个玩笑可一点都不好笑!” 苏青摇摇头。 “那就姑且当个玩笑吧,不过今夜之后,恐怕就得瞧瞧他们有什么手段了,呵呵,一个女人,你猜会有什么手段?” 李寻欢无奈一叹。 更鼓声响,夜已三更。 远处的冷香小筑还亮着灯火。 里面的人在等他们。 林仙儿。 积雪未化,月华洒下,泛着银白。 “咳咳——” 李寻欢低低的咳嗽着。 猝然,冷香小筑那边似有条人影自光亮中一闪,转瞬掠了出去,没入黑暗。 几在同时,亭里的二人俱是飞身而起。 李寻欢身形只似飞燕般窜出,他像是要比苏青快一步进去,如一支离弦之箭,直射冷香小筑,身形之快,无可形容。 可他赶到冷香小筑那的时候,方才的人影早已不见形迹。 铺满白雪的屋顶上,只留下几个不完整的足印。 李寻欢一个纵步掠下屋顶。 小筑内的灯光仍就亮着,一盏明灯,焰苗飘起一指多高。 他轻唤了一声:“林姑娘。” 无人应答。 李寻欢心里已生出一股不好的感觉,他一皱眉,推开窗户,但见屋中的桌上,摆置着几样精致小菜,炉上仍温着一壶酒。 可惜却已空空如也,人不见了。 林仙儿不见了。 李寻欢不知为何,莫名的只似送了一口气,他眼睛忽凝,自窗户掠入,却是发现那桌面上嵌着五只酒杯,连底都嵌入桌面里,居高临下望去,似极了一朵梅花。 梅花盗? 李寻欢单掌一按桌面,力透掌心。 “砰砰!” 像是长在桌子上的五只酒杯瞬间跳了起来。 “好惊人的劲力!” 这桌子尽管只是木桌,但若要将五只瓷杯嵌入桌面,用的乃是一股刚柔相济之劲,既要保全杯子,又要没入桌面。内力之高深,控制之惊人,连李寻欢都自叹不如。 梅花盗竟这般厉害? 他掌心不自觉的都泌出了冷汗。 但就在这个时候。 外面忽起急吼。 “梅花盗就在里面,大家伙千万别让他走脱了!” “嗤嗤嗤——” “嗖嗖嗖——” 一刹那,无数劲急锐响,宛似箭雨破空,将窗纸射出无数窟窿眼,化作乌光流影,朝李寻欢打去,赫然全是暗器。 “噗!” 灯苗熄灭。 李寻欢却笑了,望了眼就他一人的屋子,他道: “还好。” 而适才和他齐飞的苏青,此刻不知何时已无踪影。 人呢? …… 保定城内。 一轮寒月下,却见两条身影一前一后,前者一身夜行衣急掠快走,兔起鹘落,后者则是远远缀在后面,灵活诡谲,匿着身形,保持着一段距离,却又不会落下太多。 直奔城外而去。 157 怜花宝鉴 …… 急,惊。 急来的身影,如一只鹰隼,自保定城内,飞也似的飘落了下来,惊落几片枯叶。 这里已是无人,寒月当空,寂静无人。 枯老的枝丫,在月光中投下一条条怪诞阴影,这是一处枯树林。 来人身形矫健,穿着一身夜行衣,两只璀璨明眸警惕的四下一打量,而后,黑色的面巾下,发出了一声夜枭似的怪笑。 “哈哈,想不到兴云庄里,竟然藏有如此武功秘籍,当真天助我也!” 那人一把扯下面巾,登时露出来一张中年人的面容轮廓,窄额瘦脸,颧骨突出,隆鼻如鹰,下巴留有一簇短须,此人身形高瘦,两鬓微白,眉宇间透着一抹毒蛇似的阴鸷。 他自怀中取出一本书册。 就着皎洁月华,依稀可见首书《怜花宝鉴》四字。 “也不知道林仙儿那贱人从哪得知这个消息的,真是让我好不惊讶,哈哈!” 这人捏着书册,心中似是激动畅快不已,放声大笑,震的林木簌簌,积雪散落。 “有了这上面的武功,上官金虹,狄青麟又算得了什么,待我神功大成,届时,必要一统青龙会,称霸武林,指日可待,哈哈——” 可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却兀的打断了他的幻想。 “你手里的那个东西,是我的!” “嘎~” 笑声戛然而止,仿佛突然间被扼住了喉咙,那人神情大变,吸了口凉气,猛的扭头瞧去,惊喝道:“谁?” 但见不远处的林木间,一人正负手而立,像是有些对他好奇似的,这人微微歪着脑袋蹙眉凝视,仿佛在想着什么。 中年人先是冷笑,继而寒声道:“小子,你是谁?” 他看着对方的那张脸,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一眯眼。“你就是那个最近声名鹊起的活财神?” “什么活财神死财神的,这个名字我可不喜欢,不过,我觉得咱们好像在哪见过!” 轻淡嗓音一落,月华下立着的,正是苏青。 中年人皱眉,他这几十年来,为了躲避狄青麟与上官金虹,久匿少林寺不出,何曾见过这么一个人? “呵呵,想诓我?你还太嫩了些!” 苏青神情不变,平静如水,语气亦是平淡道:“你再好好想想,在那嘲天宫中,你亲手杀了自己的师傅!” 此言一出,中年人像是被吓了一跳,脚下噔噔连连退了数步,无声的长大着嘴,像是吸着气,发出声声怪异的异响,他盯着苏青那张近乎妖邪的面容,叱道: “你究竟是谁?” “呵呵!” 苏青眯眼一笑。 “你记性可真够差的!” 他腾出一手,自怀里取出一物,在对方呆滞木然的注视下,慢慢覆在了自己的脸上,嘴里慢悠悠的道:“你这龙首之位,还是我给你的!” 待到苏青落下手,一张青寒诡异的青铜面具已在月光底下泛起妖异的青光。虽然不是鬼,但这个身穿夜行衣的男人,他那张脸,却仿佛活见鬼一样,先是惊愕,继而颤抖,然后扭曲,骤缩的瞳孔,正无言的表达着他心中此刻的震惊。 “你、你、你、” 嘴里颤着声,一连说了几个你,再无下文,竟是被骇的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苏青见他如此模样,忽然笑眯起眼来。 “百晓生!” 这蒙面人竟是百晓生。 “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本打算晚点再找你,想不到,你自己却找了来,你号称江湖第一智者,可曾想到,背叛本座的下场?” 苏青双手已自背后垂到身侧。 “不可能!” 像是重复了狄青麟当日的反应,这个男人嘶声大吼道,双目凸出,满布血丝,语气里透着难以置信。 这个已年过半百,鬓发斑白的百晓生,定定望着苏青那张脸嘴里仍旧魔怔般呢喃着“不可能”之类的话。 “呵呵——哈哈哈——” 可他忽的又发出笑来,阴鸷的眼神,直勾勾的望着苏青。“你难道是他的后人?想骗我,可没那么容易!” 他望着苏青脸上的那张青铜龙首面具,眼中泛着一种奇异的光。 “哈哈,真是天助我也!” 见他这幅模样,苏青舒展了一下十指淡淡道: “算了,以防万一,为了避免你坏我好事,今日,我就宰了你!” 百晓生已止了笑,眼中已现厉芒,阴沉的真就如一只鹰隼般。 “胜负如何,犹未可知!” 他将怜花宝鉴重新收好,倏地一抖袖,立见袖中滑出一对两尺来长的判官笔来,笔身黝黑,笔头却似银光洗练,灿灿生辉。 苏青笑眯着眼。 天底下但凡能施这门兵器的人,手下功夫必是已点穴打穴为主,攻人要穴,点人死穴,杀人不见血,动辄便能取人性命,奇门之中,此般兵器已属头筹。 苏青踱步而行,轻声道:“那就给你个体面,留你具全尸!” “砰!” 一条绷得笔直的右腿,轰然扫出,落在了一块石磨大小的石头上,巨石应声掀离了地面,翻跳横飞,带起可怕的呜呜风声,瞬间暴飞出去, 手中判官笔交错一碰,清鸣中。 百晓生眼神一凝,厉叱一声。 一对判官笔在他手中竟被当作双鞭般狠狠当空砸下,飞来的巨石,“轰”的一声,竟被生生抽的碎裂开来。 一击过后。 百晓生似鹰隼般蹬地借力扑起,二人相隔不过七八丈,他这一扑一冲,瞬间已到苏青面前,银灿灿的笔头登时如漫天繁星般夺目,这可不光能夺目,还能夺命。 劲风锐急,嗤嗤飙响。 判官夺命笔刹那已攻出十数记惊人杀招,连点苏青胸口神封、俞府、膻中等诸多要穴,劲气激射,刺耳无比。 面对如此凌厉狠辣之攻势,苏青眯了眯眼,上身往后一倾,足尖一点,人已似片轻羽般贴地倒滑而去,带起的风声,卷起满地枯叶。 “我看你往哪里退!” 百晓生紧追而至,面露狞笑,他双手提笔连连变幻攻势,笼罩苏青周身要穴,死穴。 “退?” 苏青嘿声一笑,后退之势陡然一止,双脚似生根扎地,一双纤细玉手已无声无息的探出,霎时间,点出的漫天繁星,顷刻消散一空。 两支判官笔一端在百晓生手中,一端在苏青手中。 “给我撒手!” 苏青掌下发力,五指一紧,双臂一举,手中判官笔立时一扬,百晓生只觉一股极为惊人的沛然大力自判官笔另一端澎湃袭来,身子竟不由自主,被一下带离了地面,高高抛起。 他只能撒手,借力一翻身子,从苏青的面前,翻到他的后背,五指一曲,指尖弯弧如钩,扣向苏青后背“附分”、“魄户”等几处大穴! 出手竟是比之前更快,更辛辣。 可谁想两点银芒猝然自前往后刺来,苏青双脚不动,上身顺势往后一仰,手中判官笔已倏然离手飞出,正对还在空中的百晓生。 百晓生本是欲下杀手,冷不防看见自己的兵器朝自己飞来,不惊反喜,双手一转攻势,就要去接。 须臾之间。 他确实接住了。 可喜意还未散,眼前忽见一条黑影势若霹雳,当胸朝他提来。 那是一条腿,倒踢而来,勾着的足尖,像是一个锥子,狠狠落向百晓生的心口。 短暂的变化。 百晓生落地,手中还倒持着一对判官笔。 可他那张脸却似在扭曲。 望着慢慢站直身子,转过来的苏青,百晓生手中兵器砰砰坠地,他忽的跪倒,紧捂着心口,发出一声惨叫,嘴角溢出乌红血沫,仿佛稠墨一样,触目惊心。 “大龙首饶我一命啊!” 惨呼的同时他更在惊恐求饶,时值此刻,他终于相信了面前人的身份。 可回应他的,仍是一记鞭腿,劲风如钢刀刮面,百晓生躲闪不及,整个人被一腿扫飞出去,贴地而飞,撞到一颗树干上。 没等落下,一只手已从空一抓,提着百晓生的尸体,朝城里走去。 月华如水。 林里又恢复了寂静。 158 有口难辩 …… 冷香小筑内。 却说李寻欢前脚步入,后脚,这外面就有无数暗器打来。 一时间急风满屋,流光四窜,可怕的锐响打碎了花瓶,射烂了窗户,激灭了烛火。 但天底下的暗器,又有哪种比得过小李飞刀呢? 而小李飞刀之所以能名震天下,真正靠的可不是飞刀,要知道“李”字在前,那只是一柄京城大冶的铁匠用两个时辰打出来的飞刀,不过几寸凡铁罢了。 可在李寻欢的手中,却能名列“兵器谱”第三。 正因为是在他的手中,暗器已不在是暗器,而是明器,光明正大,杀人利器。 天底下的人,又有几人能把暗器明面打出,却又例无虚发? 这已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境界。 他的手。 他既是能发暗器,自然也能接。 如果苏青此刻在这里,便会发觉李寻欢那双手,不但轻巧灵动,而且那么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此刻只在黑暗中往外一搜,一揽。 屋内四窜的流光已经没了大半。 他再一转,所有流光,悉数不见。 而李寻欢的双手中,已接下了十几二十多件暗器,被他随手丢出。 好一双不同寻常的手。 屋外叱喝又起。 喧嚣非常,像是已布下天罗地网,到处都是叫嚣声,脚步声,要知道外面那可是有百万两银子等着他们。 “梅花盗,快快出来受死!” “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今日也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不怕告诉你,洛阳府的田七爷已赶来了,还有“摩云手”公孙大侠,再加上赵大爷,龙四爷,今天你已插翅难逃!” 四下纷乱中,陡听一声雄浑厉喝兀的暴起。 盖过了所有,压下了叫嚣,声若洪钟。 “都先冷静,这梅花盗狡猾非常,别让他溜了!” 此人江湖威信似乎极高。 一句话出,果然再没别的声音。 李寻欢面露苦笑。 不用见面他已知道说话的人便是田七,嘴里只是自语的道:“也不知他抓住梅花盗了么?要是没有,可千万别来了!” “尊驾何必躲躲藏藏,可敢现身一会?” 又有人在外面吆喝着。 李寻欢听的失笑。 见他久不应声,外面已有人按耐不住,财帛动人心。“这么长时间没动静,屋里的人会不会已经跑了?” 这话一出,屋外的人又是一阵骚动。 “梅花盗诡计多端,迟恐生变啊,好不容易抓住他可千万别让他跑了!” “诸位,咱们人多势众,谅他有三头六臂也招架不住,依我看,咱们一起进去!” 这声音清亮高亢。 李寻欢只听的笑而不语,心中更多的是想着如何脱身,他倒是不怕死,他怕的是这些人死,他若没走脱,若等那人回来,恐怕这些人不是跪着就得躺着,得了恶名,积了仇怨,他欠下的已经太多了。 脚步声起,外面的月光下,一条条黑影已逼了过来。 “等等!” “这梅花盗狡猾的紧,若是咱们进去,他匿在暗处释放毒烟暗器,咱们岂不是全着了道。” “干脆一把火烧了,把他逼出来!” 说话的是赵正义。 “不知龙四爷舍不舍得?” “若能铲除梅花盗,一间屋子又算得了什么!” 又有一个声音清朗的道。 李寻欢脸色却变了,他实在不想看见这里被一把火烧了,因为这里留了太多的回忆。 眼见外面已有火把亮起。 李寻欢叹了口气,朝外大声道:“等等!” “这梅花盗他果然在里面!” 有声音冷冷响起。 李寻欢笑道:“赵正义,别耍心思了!” 笑声中,他人已腾的翻了出去。 见人出来,场面登时失控,剑拔弩张,许许多多的江湖人有的呼喝着向前扑,有的惊叫着往后退,混乱一片,纷乱不堪。 龙啸云忽道:“诸位且慢,他不是梅花盗,他是我的兄弟,李寻欢!” 李寻欢横空飞掠,落到场中,视线一扫,一定,落在赵正义那张老脸上,笑道:“铁面无私赵大爷你可得瞧清楚了,若是找梅花盗的替死鬼,那你可算找错人了。” 赵正义脸颊一颤,铁青阴沉,像是被提到痛楚,昨日因苏青之故,他现在可是成了江湖上的笑柄,“铁面无私”这个名头更是讽刺至极,他寒声道:“大半夜的,你一个人鬼祟偷摸的藏在这,谁知你抱着怎样的目的!” “偷摸?呵呵,我可是光明正大来的!” 李寻欢仍是笑道。 “何况,还是此间主人约的我!” 赵正义冷笑连连。 “你说林姑娘约的你?不妨告诉你,林姑娘为了躲避梅花盗,早在昨日就已搬出了冷香小筑,你现在却说她约的你,依我看,你分明心里有鬼!” 李寻欢道:“我心里有没有鬼暂且另说,赵大爷心里我倒是觉得肯定有鬼。” 赵正义怒吼道:“姓李的,你这话什么意思?” 李寻欢哈哈大笑:“我什么意思你心里不明白吗?” 二人言辞交锋,箭拔弩张,这赵正义连同田七与公孙摩云等人为结拜兄弟,此刻亦是冷目相对。 龙啸云这会忽开口,他赔着笑。“大晚上的,都有看错的时候,误会……误会……” 赵正义现在最不想听的就是“误会”两个字,他面前青红一阵,喝道:“误会个屁,这天底下可没人看见过梅花盗的真面目,谁知道他是什么模样,何况梅花盗身手惊人,天底下有名有姓的高手可就那么几个! 李寻欢长叹一声。道:“看来赵大爷铁了心认为认李某就是梅花盗了?” 赵正义冷笑道:“哼,难道不是么?” 李寻欢点点头,他道:“也对,看来在赵大爷心里,李某还是个高手啊,呵呵!” 赵正义见到这种时候,李寻欢还能谈笑自若,打趣他,起的差点七窍生烟。 “这么说,你承认了!” 李寻欢笑笑。“有你赵大爷在这,我不承认也不行啊!” “放屁!” 赵正义一双眼瞪得圆滚,厉声道:“任你如何巧言善变,今天也插翅难逃!” “不错,知人知面不知心,既然是梅花盗,今天大抵总要做过一场。” 说话的这人,就站在赵正义身旁,身形高瘦,瘦的一身袍子都在呼呼乱飘,像是一阵风都能把他吹飞了一样,往那一站,像极了一根竹竿,蜡黄蜡黄的脸,头发枯黄稀疏,面若病鬼。 但这声音却声清气足,正是以“摩云十四式”名震天下的“摩云手”公孙摩云。 一旁还有个人。 那人面上带笑,背负双手,穿着身修剪得体的锦衣看着似极了个养尊处优的富家翁,此刻忽然嘎嘎一笑怪笑,干哑着喉咙道:“是极,是极,就算你是小李飞刀,今天也说明不了什么。” 龙啸云在旁强笑道:“我敢以身家性命担保,他绝不是梅花盗!” 赵正义一摆手,阴沉着脸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这十年不见,他会不会变成卑鄙无耻,好色下流之徒?” “啪啪啪!” “呵呵,姓赵的,一天不见,你这副嘴脸怎得又变了回去?” 忽听声轻笑飘来。 只闻急风骤响,月色下,人影闪动,再看去,那冷香小筑的屋顶,一人背月而立,这会正鼓掌发笑,拍的轻,笑的也轻。 “咳咳——” 李寻欢轻轻咳了咳,望着苏青笑道:“抓住了?” 苏青淡淡道:“死了,不过我觉得他们肯定不会信,所以我想试试!” 李寻欢已苦笑起来。 “试什么?” 苏青笑道:“我想试试,他们会不会信我的话,敢不敢不信我的话!” 他脚下一勾,原来脚边还有具尸体,立时从屋顶落到了地上。 “瞧瞧吧,你一定猜不到这个人是谁!” 李寻欢看着地上的人,神色一凝,有些动容且迟疑的道:“这是,百晓生?他是梅花盗?” “啊?百晓生?” 众人纷纷惊呼。 兵器谱排名广传天下,也不知道多少人为了争那上面的排名斗生斗死,百晓生之名自然如雷贯耳,只是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天下得窥其真容者,简直少之又少。 苏青道:“是不是梅花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屋内溜出去的是他!” “哼,谁知是不是你为了洗脱嫌疑,布下的局,我看你苏青才最有可能是梅花盗,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天底下何时有你这般高手?除非是梅花盗,而且,为了掩人耳目,故意悬赏百万,好转移视线!” 说话的还是赵正义,他眼神阴晴不定,越说声音越大,眼睛越亮,像是说出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呵呵!” 苏青却听的发笑,垂着眼皮,睨着赵正义,戏谑道:“你要说我是贼倒也行,可你说我是采花贼这有些说不过去了,我如果缺女人,还用得着偷偷摸摸的去偷人?” 众人听的神情古怪,李寻欢亦是摇头失笑。 赵正义一张老脸阴沉的像是能滴出水来,厉喝道:“任你巧舌如簧,今日也休想带走梅花盗!” 苏青敛了笑,眉宇透着清寒,他不经意的摆摆手,轻轻道:“行了,别扣帽子了,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把戏就别拿出来丢人现眼了,名声这种东西,到底不过一个笑话,今天我就教你的理儿,绝对的实力面前,错的,也能变成是对的!” 他袖中并起两指,指了指赵正义身旁的几个人,淡淡道:“知道你想报昨天的仇,那我就给你这几兄弟一个机会,一起来吧,到了黄泉路上,也好做个伴,免得说我不近人情!” “好!” “那就成全你!” “大言不惭!” …… 几声呼喝接连陡起。 立见人影掠起,纵跃蹿跳,直奔苏青而去。 苏青眼神平静,他随手一解披风,只一抖,那软暖非常的狐裘,豁然如钢板一样,竟是四角平直,如门板一样旋飞出去。 在风中滑出一道残影,带起可怕急啸。 159 凶威初显 “呼呼——” 这是极为惊人的一幕。 软暖狐裘,竟是能被人一抖抖的平直,披风旋飞而出,直朝那掠来的几条人影横斩过去。 好霸道的刚劲,好可怖的内力。 饶是李寻欢也不免看的悚然变色,他只以为百晓生能以瓷杯嵌入桌面已算是极为高明的手段了,可现在看见苏青随意露的这一手,相比之下,百晓生的手段就和小孩子玩耍的把戏一样幼稚。 事实上,这个事情早在先前已得到证明,因为百晓生这个天下第一聪明人,正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已经死了。 “对付梅花盗这种人,诸位不必讲江湖道义!” 有人手提钢刀,板肋虬髯,身形彪悍矫健,却是田七爷带来的手下,眼中流露厉色。 可不止他一个,足有六七个汉子,身手非凡。 望着当空飞来的披风,七人齐齐提气低喝,七把刀子宛如七道光亮飞虹,带起冷冽刀风,不退直迎,大吼着朝那披风砍下。 可他们猜错了这披风的威力,边角旋过,竟刚硬如刀,当先一人一刀劈下,刀刃虽没入披风,可他自己却被拦胸而断,下半截身子还在地上,上半截却已翻滚在地。 披风余势不减,一连斩杀三人,临到第四人面前,碰撞间“哗”的碎成一块块巴掌大小的碎布,纷纷洒落。 苏青立在屋顶,缓慢的左右来回踱着步子,平淡目光只瞧着底下围上来的人,一双手已在月光底下似慢慢泛起冰魄般的剔透晶莹之色。 “呔,死来!” “砰!砰!” 几在话语出口的同时,两个核桃大小的铁胆已自夜色里一晃而过,势如霹雳,一颗打向苏青额头,一颗打向他的胸膛。 两颗铁胆之后,一人手持一根四尺二寸长的金丝夹翅软棍,富家翁般的和气模样,这会已是冰冷狞厉,正是田七。 此人威名极盛,号称“一条棍棒压天下,三颗铁胆镇乾坤”,乃洛阳府中有名的高手,根基浑厚。 苏青一扬眉,闪也不闪,瞧也不瞧那两颗铁胆,青色袍袖只被他挥臂一拂一摆,如抱琴揽月,铁胆疾冲之声瞬间一变,像是被拍飞的石子,一左一右,一颗没入夜色,一颗深深嵌入梅枝中。 短棍更已掠上房顶,敲响苏青天灵,肩颈。 “啪!” 一棍落了个实在,敲在了他的左肩。 “呵呵!” 苏青稍稍歪着脑袋,浑似察觉不到痛楚,抿嘴轻笑,眼神平淡。 田七却是看的一呆。 只见苏青的袍子下,似有风云鼓荡,气劲爆冲,看似砸了个正着,实际上,就好像打在了棉花上一样,筋肉如龙扭动,古怪至极,像是衣裳底下垫了层棉花。 便是动也不动。 瞳孔一紧,田七“嘿”的一声急喝,棍棒之势变作点戳,他倒是聪明,只以为苏青身怀横练之法,想要攻以穴位,棍影点点,直攻苏青胸前数处打穴。 可任凭他的棍影如何的快疾,一只纤秀手掌,总能恰到时机的立着挡在他的棍影前,任他如何发劲催力,只要一挨到那双手,便再难存进。 “助我!” “嘿!” 又有数条身影掠上了屋顶。 一柄紫金厚脊大砍刀在月光下闪过一缕迫人光芒,绕到苏青背后一挽一递,便是一道十字刀光,罩向他的后背。 还有一双手,推掌平举,掌风袭来,更有数道刀光几乎同时朝苏青罩来,足有七八样兵器朝他落下。 下方的李寻欢中指一颤,袖里已悄无声息的滑出一柄飞刀,似是见机不对,就要出手。 可蓦的,他面前多出一条身影来,不但挡住了他的视线,还挡住了他的飞刀。 “寻欢,快走!” 龙啸云神情急切。 见到这一幕。 李寻欢眼底目光似有颤晃。 “啊!” 可陡然。 场中一些围观的人忽然发出声惊呼,像是瞧见了什么极为惊人的事。 李寻欢心头一凛。 龙啸云似也按耐不住,回身看去。 却见屋顶场面,确实惊人。 众人围杀之中,一直没有动作的苏青,这会终于有了变化,他这次可不是只动手,双拳难敌四手,何况这里可不止四只手,他终究还是个凡人。 他出了剑。 他的剑在腰间,那是一柄久未出鞘的软剑,右手自腰间一抹一拔,右臂一展。这一展,便带出了一道雪亮剑光,难以形容的剑光,像是真的成了光,在月华下绽放出让所有人都动容失声,惊骇欲绝的光芒。 天下间,竟有如此剑光? 那道光芒如游龙出水,如白练飞窜,似惊雷急电,似飞瀑激流,在一声古怪至极的颤鸣中,跟随着苏青的右臂,在空中划出一轮弯月似的弧光,剑尖寒芒吞吐。 苏青身形未动,双脚未动,甚至连头都没回,看着就似随意的一挥剑,自右侧划过身后,长剑从平举变成斜竖于背后。 斜去的剑尖,正好没入一人心口。 “扑通!” “扑通!” “扑通!” …… 背后重物坠地的声响接连响起,还有兵器的断裂声。 苏青平淡的望着眼前面如土色的田七,右手一退,剑尖跟着退出,长剑颤鸣不止。 苏青又慢慢偏过头,看向剑尖所指之人。 赵正义。 这个号称“铁面无私”的老人,手中紫金刀已高高扬起,可他却已永远劈不下来了,胸口处的一道剑伤,狭长的似如雨细刃划过,不要命的溢出血水。 看着苏青那张好看到月亮都失色的脸。 “你、你、” 赵正义浑身似失了力气,一张嘴,胸腔中逆涌的血已从喉中流出,手里的刀像是变得千斤重,重的他不停后退,随后自屋顶摔倒下去。 “扑通!” 又是一声坠地。 “啊!” 一声像是已至绝境,歇斯底里的吼声,陡然自苏青面前爆发。 田七早已没了人色,恐怕没人比他更清楚先前发生的一切,眼前这个男人,他真正的杀手锏居然不是那双手啊,好快的剑,还是软剑,凌厉非常,诡谲飘逸,适才围杀上来的人,这会,已全部命丧此剑之下。 他像是拼死反扑的孤狼。 对着面前偏着头的男人狠狠砸下一棍。 短棍带起呜呜风声。 正待落下,不想一条右腿忽自下而上高高撩起,电光火石间,已踢在了他的下颚,落了个结实,一口和着碎牙的血水登时喷了出来,喉骨断裂,翻滚了下去,再无动静。 苏青立在原地,屋顶上,仍旧只他一人,软剑如龙一颤,其上血珠纷纷溅落,呛啷一声,众目睽睽之下,软剑又已不见。 瞥了眼挡在李寻欢面前的龙啸云,苏青展颜一笑,温和道:“现在,你们相不相信我的话?” 满园死寂。 160 真相大白 “咕嘟!” 不知谁干涩的咽了口唾沫。 喉头鼓动的声音,此刻清晰非常。 夜凉如水,月华如银。 地上的积雪未化,空中已降新雪,洋洋洒洒。 而梅园中所有的江湖人,如今都看着冷香小筑上立着的那个人,那个背月而立的男人。 风来雪飘,卷起青衣。 适才那道雪亮剑光,而今,已然不见,敌手尽灭,自是敛剑于鞘,不动则已,动则必是势若雷霆。 所以他们只能看向苏青的双手,剔透晶莹,纤秀动人的手,这双杀人要命的手。 那般惊世骇俗的剑光,一剑横空的霸烈,恐怕也只有如此的一双手才能握紧,使出来。 他们又看看地上的那些尸体,狭长细窄的剑伤,简直如丝发割过一般。 “这柄剑,你们说能、能在兵器谱上排第几?” 有人颤声道。 可他又看看地上早已冰凉僵硬的百晓生,这个人这辈子恐怕都没想到,自己会死在一件没上“兵器谱”的兵器下。 有人忽跳起来,咬紧牙关,瞪着苏青,嘎声道:“尊驾行事好不霸道,你休要得意,少林寺心眉大师前日已受邀下山赶来,还有铁笛先生,你杀得了他们,焉能杀尽天下人?如今百晓生已死,万事死无对证,依我看你分明就是做贼心虚!” 这人锦衣华服,模样俊俏,奈何神情却难看非常,额上渗着冷汗,说完这几句话,他浑似脱了力一样,若非倚着一颗梅树,只怕就得当场瘫软下来。 因为他也用剑。 但当他瞧见苏青的剑后,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剑这就像是柴火棍一样难看丑陋,上不了台面。 这人正是游龙生。 爱情使人盲目,越心高气傲的人,越容易盲目,特别是林仙儿那种懂得如何运用自己本钱的女人,懂得在床上征服男人的女人。 自古英雄配美人,游龙生家世显赫,身份超俗,生来便已不凡的他,自然觉得自己是英雄,哪怕今天不是,明天后天,总有一天,他也会是英雄。 所以,他觉得,他也应该有美人。 就像是一个不谙世事,却又向往江湖的孩子做的一个美梦,旖旎的梦。 而现在,梦碎了。 一场噩梦。 他实在不知自己该庆幸还是该后悔,因为他刚才出剑的时候犹豫了下,犹豫着苏青的话是否正确,犹豫百晓生是否真就是梅花盗,正因为这片刻的犹豫,他才没死。 或许再加上他,就能杀了这个人呢? 所以他既庆幸,又后悔。 他一说完,他身旁的人,忽然一个个像是如避蛇蝎般退开了。 游龙生脸上的汗更多了。 看着这个少年,苏青眼泊平淡,既无杀机,亦无杀意,他只是背着月,揣着手,温和的,轻声的,说道:“他少林若不信,我便平了他少林,这江湖若不信,我便荡平这江湖!” 轻轻的话,却仿佛金铁坠下,掷地有声,满是份量。 游龙生神情惨然,迎着苏青那对干净的目光,他不知是被吓的还是被惊的,脚下一软,踉跄着已跌坐在地,其他人更是强自稳着心神,压着震怖。 当真是好威风,好煞气。 苏青瞥了眼地上的尸体,仿佛在对已死的人说话。 “你们这些人,人多的时候欺负人少,打得过的时候又不想讲道理,等打不过了,才一个个说什么是非道理,结果跟你们讲道理,你们又扯道义,讲道义你们又扯恩怨,讲来讲去,绕来绕去也说不清楚,说到最后还得动手!” “阁下此言,恕龙某不能苟同,这些人,不乏江湖声名极重,侠肝义胆之辈,如今你杀人之后还要辱人名声,岂非太过了些!” 苏青“哦”了一声,他看向说话的人。 龙啸云神情郑重,又义正言辞,眼中悲愤之情溢于言表,正与李寻欢并肩而立,紧握着拳头。 “何况尊驾如何证明百晓生便是梅花盗?今夜潜入兴云庄的人又一定是他?” 苏青望着他,淡淡道:“这么说来,你也觉得梅花盗是李寻欢?” “你、”龙啸云语气一滞,他神情微变。“阁下还是莫要曲解我的意思,我只是说凡事都要讲道理,可从没说过寻欢就是梅花盗!” 他忽然语气激动。 “他是我兄弟,我怎么可能相信他是梅花盗!” 苏青却摇头幽叹一声:“唉,你也要和我讲道理!” “咳咳,我觉得有的道理还是讲清楚的好些——咳咳——” 李寻欢笑了笑,也咳嗽了起来。 苏青深深瞧了他一眼,眼神古井无波,点点头轻声道:“也好,好在我已早有准备,如今不讲道理的都已经死了,我便讲一讲道理!” “劳烦尊夫人现身一见!” 他一说这话。 李寻欢和龙啸云各自面露异色,一者为讶,一者为惊。 龙啸天差点跳起来,涨红着脸,大声怒道:“尊驾可知祸不及妻儿,莫非你——” 苏青却一蹙眉。“住口!” 话语出口,只似鬼哭神嚎般咆哮在这梅园之中,屋顶积雪,纷纷溃散如粉。 众人听的头昏脑涨,忙捂耳朵。 “不知先生有何见教?” 轻柔声音响起,一条倩影已越过石桥,踏入梅林,正是林诗音。 “好,既然人都来了,那就说个清楚!” 苏青道:“你可记得这两日林仙儿有找过你么?” 林诗音还以为苏青要问她什么,没想到是这么句话,不免愕然,她一蹙柳眉。“我与仙儿情同姐妹,相见自是不难!” 苏青又问:“她可曾问过你什么?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林诗音一怔。 “这、” “实不相瞒,昨夜我屋中遭窃,是仙儿提醒的我,只是我检查了一下,却发现屋内尽管有被人翻动的痕迹,但并没丢失什么东西,也就没放在心上!” 苏青却一抿嘴。 “你确定没丢东西?” 林诗音眉头皱起,有些不明白苏青的意思。 “不知先生此言何意?” 苏青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但他却答非所问的道:“假如你屋中藏了一件宝物,有人想要得到,却苦于找寻不到,你猜他会怎么做?” 林诗音仿佛听出了话外之音,俏脸一变,但她神情还是有些迟疑,像是不能相信。 苏青继续道:“我会让你告诉我,你是否已检查过藏东西的地方安全无恙?” 听到这,所有人已明白了过来,看来这事情的关键,还得在藏着的这件东西上。 “你还不明白,你中了别人的圈套!” 林诗音这会娇躯一颤,她眼露急色,转身就要去看看虚实。 “是不是这本书?” 苏青却自怀里取出本书册。 林诗音步伐一住,定睛一看,不是那怜花宝鉴又是何物,当下咬着唇,低声道:“先生从何处得来的此物?” 苏青也不说话,指了指地上的百晓生。 “这是何物?” 龙啸云眉头紧锁。 苏青笑道:“此物可大有来头,名为——” “别说,别说!” 林诗音蓦的急声道,语带哀求。 此物一出,恐怕这兴云庄便永无宁日了。 苏青沉默了一会。 “好,那我就不说。” 他又一扫众人,轻声道:“我说的是否已够明白?” “按照苏公子的意思,这百晓生是与林仙儿串通好的?那他们便是梅花盗?看来这二人之间关系匪浅啊!” 有人开口道。 “不可能,她为何要如此做?她不可能这么做的,一定是你说谎!” 游龙生却是呆呆的听着苏青讲完,然后模样癫狂,似是不能相信。 苏青却瞧也不瞧他,淡淡道:“你们抓梅花盗是为了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 “自然是为了名声!” 好在有人还是敢说。 “不错,林仙儿这么做,又何尝不是为了名声,她假借梅花盗之事,让天底下的男人为她疯狂,为她出生入死,任她摆布,这个理由足够么?” 听到苏青的话,所有人恍然大悟,却又嗟叹可惜。 他们有些可怜的看看疯了似的游龙生,这位“藏剑山庄”的少庄主,连祖传的“鱼肠剑”都送给那娘们了,可真是够惨的。 苏青又看向龙啸云,道:“龙啸云,这一切都是在你兴云庄里发生的,你这几个结拜兄弟拼了命的咬定李寻欢就是梅花盗,林仙儿又陷害他,你可别说你不知情?” 龙啸云立时脸色大变,他惊怒道:“阁下休要污蔑我!” 苏青淡淡的瞥了他一眼。 “是与不是,待把林仙儿擒来,自然水落石出!” 龙啸云那张脸瞬间阴沉如铁,鬓角都渗出汗来了。 众人瞧向他的眼神也都有了变化。 “咳咳,够了,你说的已经够明白了!” 李寻欢微笑着看向苏青,只是他的眼睛却似灰黯,苍老了很多。 二人相视一望,苏青点点头。 “说清楚了,那我也该走了!” 他说走。 人已点足而起,在月光下似化作一缕青烟,呼的直没入风雪又起的夜色。 …… 161 青魔伊哭 短短不过五日。 梅花盗一案真相大白的事,便已传遍偌大江湖,得知前因后果的江湖人无不哗然。当然,还有苏青这个名字,已是实打实的名传天下。 传闻他乃是不世出的世家公子,家境显赫,非同小可,也有人说他是什么昔年绝顶高手的传人,还有人说他是王侯子弟,总而言之,五花八门的传闻那是层出不穷,说什么的都有。 说到最后,就差白日飞升,上天入地了。 当然,传闻只是传闻,落到聪明人耳中至多博一笑罢了。 有了名头,免不了就有麻烦。 天下成名之路万千,又有那种比得过踩着别人上位来的更快。 可惜来的都是庸手,连苏青的面都没看见就被打发了。 而苏青呢? 白雪飘飞。 铁匠铺里,几个匠师这会神情无不凝重到了极点,与当初比起来,他们五个人,只似换了副模样,五官脱了相,一个个蓬头垢面,双眼满布血丝,形神枯槁,只好似魔怔了一般,都痴痴的望着铸造台上的那对兵器,眼神直勾勾的极为吓人。 那模样,宛似大饥荒时,饿了一年半载的人突然看见一只油光水滑的肥鸡。 几近七天的时间,足足烧毁了三口熔炉,日夜不休,每人轮番锤炼,一双手上,几乎是被大大小小的血口涂染了个遍,差点废去。 如今可谓是真正的千锤百炼,刀剑之中,杂质已无不被剔除干净。 此刻刀胚、剑胚将成,苏青自是侯时久矣。 这江湖,说到底还是以武功论道理,实力才是底气,未来面临的大敌不少,这梅花盗也不过是他消磨光景的一段插曲罢了,他真正感兴趣的,侯着的,是那几位称神、作魔、化圣的刀客剑客,以及超脱了凡俗,近乎神魔的绝顶高手。 几人围着铸造台,哪怕苏青都凑不到近前。 他只是依旧如那日似的,立在门口,静静瞧着飞雪。 连日来的变化颇多。 自打那一夜后,往日里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兴云庄”,这会已冷清的可怕,门可罗雀,昔日与龙啸云交好的旧友,现在多已没了来往,连同那些门客,也都散了个七七八八。 至于原因,已不需多说了。 李寻欢更是多日未见,还有阿飞那小子也没了踪影,一起消失的还有林仙儿。 这世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机缘造化,若无经历,若无得失,怎有成长,心境变化,乃自俗世中取,只似那入世与出世之别,谁也无法例外。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生焉能毫无波澜起伏。 铺子里。 锤铁之声此起彼伏,骤急如雨,在这雪幕中,清脆的传出老远。 蓦然。 他一点点偏过头去,视线透过雪幕,望向街角入口。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一刹那,雪中人影掠动,他身旁已多了数道身影,却是“青龙会”的帮众子弟,将他护持在中间。 苏青漫不经心的摆摆手,所有人,又都退入雪中,转眼不见。 饶有兴趣的瞧了瞧对方,苏青轻笑道:“报上名来!” 就见这弥天盖地的雪中,一人直挺挺的杵在那,动也不动,像是个死人。 “你不知我?” 那人穿了件宽大高长的青布袍子,一对大袖迎风飘荡。 袍子确实很大,这样一件袍子,任谁穿上只怕就跟竹竿上套麻袋一样,但穿在这人身上,非但不长不大,反而显得有些短小,衣袂竟是还不及他的膝盖。 且这人长的还极为吓人,他身形已是高瘦,可头上,居然还戴着顶奇怪无比的高帽,骤然望去,就像是一棵光秃秃的枯树,更像是那地府勾魂的无常溜了出来。 之所以这般说是因为这个人的眼睛居然是碧油油的青色,哪怕大雪遮眼,也盖不住那幽幽绿芒,可怕的只仿佛不似人的眼睛,像是两团鬼火,随着眼珠子的转悠,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非但打扮模样怪异可怕,连那说话的声音都听的人不寒而栗,阴沉沙哑,就像是钢刀刮过石壁,刺耳挠心,让人头皮发麻,难受极了。 苏青抿嘴一笑,舔了舔飘入唇角的沁凉雪片,他道:“普天之下,能有这般模样的,除了兵器谱上排名第九的青魔手,怕是已找不出第二人。” 青魔手,伊哭。 “看来,仙儿又多了个相好的!” 若是别人看见这位凶名赫赫的煞星,只怕早就吓的屎尿齐流,生怕爹娘少生了条腿,可惜苏青却仍是那副温和平静的模样。 一听此话,伊哭那张枯干如树皮似的脸莫名抖了一下,他像是不会笑,也不会哭,唯有一双碧绿的眼珠子骨碌碌在眼眶转动。 恐怕是练了什么邪门的功夫,以致体生暗疾,成了这般可怖模样。 “放心,那样的女人,我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不得不说,我得收回自己的话!” 伊哭脸颊又是颤了颤,他冷冷道:“什么话?” 苏青不急不缓的轻声道:“我一直以为,权势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兵器,不过,现在看来,还得再加一个,杀人不见血的手段倒是让我看了个新鲜!” 伊哭碧油油的眸子一明一黯,道:“你是说女人?确实,一个好看的女人想要杀人,实在是太简单了些,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 苏青已看向他的双手。 他的袖子很长,也很大,都快比得上戏衣的那对水袖了,但这会风一吹,袖筒子里,已隐隐约约露出来两幅狰狞怪戾的铁手套,色泽暗青,古怪丑陋,让人脊背发冷。 天下间,倘若一个不想死的人,看见这双铁手,只怕他最先做的就是死,宁愿死在刀剑之下也不要死在这双手下。 传闻这“青魔手”乃是伊哭采天下金铁之英,淬以百毒,锻冶七年制成,剧毒无比,一旦催功,铁手之上,毒雾弥漫,沾之即死,触之即亡,便是嗅上一口,也得毒气攻心,生不如死。 天下间,凡是被“青魔手”杀掉的人,俱是浑身血肉化作脓血,死状惨不忍睹。 “李寻欢杀了我的弟子,可惜我找不到他,不凑巧,你既然与他为朋友,且那个女人又想要你的性命,今日,你非死不可!” 他无论说什么,碧森阴沉的一张脸好像都不会有半点表情,五官僵硬。 伊哭也看向苏青的那双手。“江湖传闻你这双手坚逾金铁,可分金断玉,不知道,能不能挡我的青魔手!” 他刚一说完,人已直挺挺的飘了过来,不是横着,也不算奔走急掠,肩不晃,腿不动,就像个稻草人一般;像是被风吹起,袍子迎风鼓荡,底下的一双脚,这会掂着足尖,在雪地上滑出两道浅痕。 “铸好了没?” 苏青望着鬼一样飘来的伊哭,头也不回的问。 “剑已经好了,只差砥砺开刃!” 屋内的一位匠师应道。 “够了,给我!” 说着,伊哭大袖飘飘,半遮半盖的袖筒里,但见青光一闪,一双狰狞怪戾的铁手已朝苏青抓了过来,正是江湖上闻名丧胆的青魔手。 “嘿嘿——” 凄厉的笑声,像是鬼哭一般,他双手一抬,只将面前的雪都几乎染成青色。 苏青面容不变。 右手一摊,朝铁匠铺探手凌空一摄,一抹乌寒青光霎时如电般飞入手中。 脚下一动,苏青抿嘴冷笑。 “找死!” 162 雪影孤鸿 风雪如旧。 大地苍茫。 一缕乌寒青光乍现,刹那芳华,像是一闪而逝的梦,轻轻的梦,又如那秋水之中,风过荡起的潋滟波光,很纤,很秀,似极了女子那芙蓉雪腻的玉指,又似一条探出的拂柳。 雪片飘落,落在剑身上,竟然发出一声空幽清澈的脆鸣,余音回荡激颤,久久不绝。 这是一柄长长的剑,纤秀的剑,纤秀的仿佛不是一柄剑。 剑身之上,仍余留着淬火之后未及打磨的斑驳,未见本色,青乌黯淡,不见锋刃。 却也是一柄杀人的剑。 剑在一只玉手之中,苏青的手里。 青魔手已至面前,可当这剑光一亮,他口中的凄厉笑声,真就变成鬼哭般的尖叫,他厉声长啸。 “呵,这也算剑?” 苏青只是横剑一格,剑身便已嵌入青魔手的指隙间,攻势立断,再难寸进。 他已挥剑。 脚下未动,仍是立在屋檐之下,雪花飘落,溅在发梢,落在眉睫。 “噌!” 一声长长的金铁清鸣声,在那双铁手中带起,斑驳的剑身,竟是在一挥一拖一拽之下,露出一缕光寒灿亮,只似借着这双铁手磨剑一般。 余音未散。 伊哭却已动容悚然。 他只见面前那柄还来不及砥砺开刃的剑,而今竟在一挥之下,暴起森然剑光,不见锋芒的剑,却比他过往数十载所遇无数柄剑更加骇人。 苏青只是站在原地,微微拧转过身子,神情平淡,抬臂挥剑,本就约莫四尺的剑身,而今在他挥动间依稀似又长了数尺,剑尖之上,赫然有一截青芒吞吐幻灭,伸缩不定,光灿夺目,宛如在风雪中亮起一盏青灯。 一挥一动,剑尖青芒便是一明一灭。 “嗖嗖——” “呀,好剑气,好惊人的剑气!” 可怕的气机陡泻,伊哭嘎声怪叫连连。 剑气寒人心魄,逼人眉睫,像是跗骨之蛆,在风雪中交转,伊哭又惊又骇,他已在退,急退,暴退。避退闪躲的同时,他亦在反击,掠出两三丈,青魔手一推一送,一缕青光忽如箭矢凌空般射向苏青,直到近前“噗”的溅开,化作一团碧青毒雾。 “你、” 伊哭立在街角的枯树下,发出幽森狞笑,僵硬如枯树皮的那张脸,如今终于罕见的有了一丝变化。 可那柄剑,陡然化出千百道残影,仿佛舞出一朵花来,又像是变作一具光?,剑风呼啸而过,竟将那一团毒雾悉数绞入剑影之中,飘雪汇聚骤凝。 剑光又忽的一住,苏青已停剑,毒雾尽数不见,地上,已是坠着一地淡青色的冰渣。 伊哭那双鬼火似的眸子闪了又闪。“好,今日天时助你,于我不利,苏青,你且给我等——” “蠢货!” 苏青按剑而立,淡淡瞥了伊哭一眼,那眼神就像是瞧着个死人。 伊哭已说不出话来了,因为他已发觉到不对,他呼吸几乎都已停顿了下来,身旁的枯树,忽然“咔咔”发响,树干上,一条笔直的细痕这会一点点的浮现出来, “喀嚓!” 一声响,枯树拦腰而断。 树已经断了,他这树下的人又会如何? 本是欲动的身子,这会竟然像是僵直在了原地,他好像唯有一双眼珠子还能转,双手难动,双脚难移,但他想动,一双碧油油的眼睛透着挣扎与惊骇。 “什么时候?” 他的声音更难听了,嘶声着。 苏青却不答反问道:“可是好剑?” “你、你、” 伊哭想要再说,可这会他却发现自己像是连话也不能说了。 僵直的身子终于在他的挣扎中朝前挪了半步。 而后。 “噗噗噗——” 一条条纵横斜飞的血口在他身上绽裂开来,布帛撕裂,血雾喷薄而出,只将周身漫天飞雪染了个通红。 苏青没去看地上的尸体。 他看的是剑,斑驳剑身上,雪花坠落,竟是转瞬即融,一缕寒光隐现,苏青以指弹剑,剑发清鸣,宛如玉颤珠滚。 如此。 他才轻声赞道:“好剑!” 待再抬头瞧去,雪地上,伊哭的尸体已不见踪影,一地血迹转眼又被飘雪覆去。 铁匠铺中,一人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望着先前伊哭所站的地方,眼中又惊又叹,他惊的是苏青的剑法,叹的是剑的威力。 “刀也成了!” 屋内传来一声惊喜急呼,随之便是淬炼的“滋”响。 片刻后。 几人欣喜若狂的守着一刀一剑。 魁梧匠师眼露热切,只颤声道:“这一对刀剑虽同室同炉而出,然锻造所用技法却截然不同,便是淬火用的水也不相同,这剑,乃是取以地泉之水洗练,韧利非凡,剑身四季温润,这刀,是以冰雪之水洗练,刚硬霸烈,只待开锋磨刃,磨刃?对对,还没完成呢!” 几人又手忙脚乱的擦洗着磨石。 “不知先生是否已想好了名字?” “这一对刀剑既出自尔等之手,就由几位师傅命名吧!”苏青见他们这副如颠痴狂的模样,不禁摇摇头,应了句。 “如此甚好,甚好!” 屋内几人惊喜连连,过后,再无动静,只有一遍遍不停洗磨之声。 朝雪化暮雪。 天昏地沉。 待到更鼓惊起,才见室内响起朗声大声。 “哈哈,终于成了,终于成了!” 苏青久侯多时,闻声已自入定中睁开眼来。 甫一开眼,入目所及,便见当先一抹青亮剑光自眼中一闪而过。 剑器已露本色,剑身雪亮,剑脊上却流淌着一缕青意,剑柄却是一片乌寒,通体乃浑铁所铸,其上精雕细琢,似刻以水火相激之形痕,古韵盎然。 紧接着,是刀。 刀身竟是黯淡灰蒙,唯有刃口发亮,寒芒如电闪而过,其上纹理天成,宛如云飞雾绕之状,雅致古拙。 “好,哈哈哈,吾平生无憾矣,哇,噗!” 刀剑一出,那捧刀剑的汉子,忽放声大笑,不料一张脸蓦然腾起一抹异样潮红,笑声未绝,一口热血已是溅落刀剑之上。 七日不眠不休,这人早已是心力憔悴,精神损耗甚巨,而今情绪大起,不想竟是呕血当场。 苏青见之,暗自叹息一声,上前一手抵其背心,行功运劲,推拿一番,那匠师才缓和过来,如大病一场,却仍是难掩喜色。 苏青好奇问道:“刀剑何名?” 汉子一擦嘴角血水,直把剑往门外一送一收,剑身上,赫然沾着几片雪花,灯火一映,透亮非常,竟能映出雪影,纤毫毕现,极为惊人。 “雪影!” 他又把刀身一横,斩过风雪,刀身上竟似激出声声清脆鸿鸣,却是那急风掠过其上纹理所汇成的异响。 “孤鸿!” 剑名雪影,刀名孤鸿。 苏青点点头。 “多谢,我记下了!” 取过早已备好的剑鞘刀鞘,几位匠师这才恋恋不舍的将刀剑递给苏青,满心复杂。 “敢问先生,这对刀剑可能扬名?” 苏青淡淡一笑。 “自然!” 五人眼睛顿时一亮。 苏青取过刀剑,转身便已踏入风雪之中,温和话语传来。 “不出两年,天下皆惊!” 163 金钱再现,青龙将出 保定城。 天地间漫起一股寂寥的萧瑟。 枯叶老木,像是油尽灯枯,行至尾声的老者,簌簌坠下的树叶仿佛那无力的嗟叹与唏嘘。 光阴流转,日月飞移。 转眼又是一年秋。 江湖,如江似湖,后浪推前浪,新人换旧人。 任你名头大的惊天,可时日长了,总免不了遭人遗忘。 人,总是善忘。 保定城的城心处,一间客栈已关了一年多了,门窗亦是黯淡失色,变得破败古旧,像是许久无人打理了,窗纸也已被风雨吹烂,透过上面的窟窿望去,里面摆置的桌椅上,早已积满了尘灰。 三两只误入其中的麻雀,在里面叽叽喳喳的四下乱撞,寻觅着吃食。 便是连个照看的人都没有。 这里已经很久没人来了。 起初也有闻名而来的武林高手,后起之辈,年轻俊杰,他们都想要挑战此间主人,借之扬名天下,只是不知何时,这里早已人去楼空,空荡极了,一丝人气都没有。 旗杆上“悦来客栈”的旗子这会是破破烂烂,在风中飘飞个不停,像是被狗啃过一样,满是窟窿。 没谁知道这里的人去了何处,一夜之间只似人间蒸发了一样,沉寂无声,再无热闹。 客栈门前的石台上,蓬头垢面的邋遢汉子,喝的醉醺醺的摇摇晃晃的走到近前,蓦的脚下一软,已依靠着木门倒了下去,也不呼痛,嘴里转眼打着呼噜,发着鼾声。 长街寂静,冷冽的秋风掠过,拂尘扫叶,带起的声响,令人心头生起一种身在江湖的哀凉感受。 忽听一阵快快马驰骋之声,铿锵而来,宛如擂鼓,惊的尘嚣飞卷,落叶飘散。 喝破了寂静,也踏碎了寂寥。 马蹄声由远及近,飞快逼来。 骑马的人身穿颜色鲜明的杏黄长衫,只蹙眉看了看门口那个吐的一地狼藉的醉汉,又看看空空荡荡的客栈,嘴里骂了句“晦气”,转眼又已不见。 醉汉摇晃着酒瓶,许是发觉没酒了,才有撑地而起,踉跄着朝客栈对面行去,他三拐两拐,绕进一条窄胡同便没了踪影。 而在不远处的一条巷道尽头,那里还有座巨大气派的府邸,只是亦如这万物凋零,萧瑟如秋的时候,与那客栈一般,冷清的吓人。 门前的巷道铺满了堆积的枯叶,朱红大门亦是被尘灰所覆,朱漆剥落,门扇上的两只铜环,也已生满了铜锈。 门首上,落着“兴云庄”三个字的匾额,如今摇摇欲坠,在暮风中几快摔下,发着声声微弱的“咯吱”声。 这里居然是兴云庄? 高墙另一边久已听不见人声,自当年“梅花盗”一案后,龙啸云名声扫地,这里便日渐萧条了下来,此间的主人早已是消失无踪。 有人黯然落幕,就有人异峰陡起。 近年来江湖上可是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足以令整个武林为之动荡。 事情还得追溯到这年初春。 一个名字一夜之间,便似雨后春笋般势不可挡的崛起,而后如日中天,席卷偌大武林,威震天下。 “金钱帮!” 上官金虹沉寂了一年多,网罗天下高手,连同兵器谱上的十七位高手,组成了而今凶名赫赫,令人闻风丧胆的“金钱帮”。 大半年来,其所过之处,横行无忌,席卷黑白两道,战无不胜,不停收揽各方势力,引得江湖中人人为之心惊胆战,经久壮大之下,已有雄踞南北,一统武林之势。 其中上官金虹自是不必多说,此人位居“兵器谱”第二,子母龙凤环更是盛名久矣,天下莫敌;可现在,更有一人仿似横空出世,自北向南,剑下连挑各路用剑名家好手,无一败绩,名震天下,传闻此人乃是上官的左膀右臂。 正是荆无命。 他遍寻各方江湖高手,似在寻找某人。 天下人本是人人喜爱金钱,而今谁能想到,这“金钱”二字,竟成噩梦一般,令人谈之色变,惧恐不已。 …… 另一头。 莽莽群山,峭拔陡峰林立,巍峨高耸,只说那云山雾海之中,不为人知的坐落着一座气势雄浑的恢宏宫殿。 而今火把高燃,其内人影绰绰。 大殿最上方,层层石阶尽头,摆置着一尊古拙沉稳的石座,上面,坐着一个人。 至尊至威,至高至上。 那人坐的很随意,扶额撑首而坐,稍稍倾斜着身子,显得有些漫不经心,疏懒的像是在小憩,冰冷的青铜面具下,一双眸子,半开半阖。 他身上披着件黑色绒领的大氅,只将整个人都似罩在其中,一头乌发尽是倒梳向脑后,在吹进来的山风中呼呼飘扬。 石阶下方。 一个个身影久待多时,却无一人敢出口发声,他们仿佛一尊尊石雕泥塑般的人儿似的,好像在等着上座那人睡够了,睡足了,自己醒来,垂目静立,不敢言语。 梦是美好的,每个人都会做梦,但却无人但惊扰这个人的梦。 “说!” 直到一声轻低却传遍了整个宫殿的声音响起,才有人越众而出。 “启禀帮主,金钱帮大肆收拢各方势力,黑白两道高手更是大多归附上官金虹,其势已是如日中天,令人闻风丧胆!” “继续说!” 清寒声音再起。 有人恭声道:“回禀帮主,南方武林世家,如今大有以神剑山庄马首是瞻之势,北拒金钱帮,神剑山庄庄主谢王孙也已出了绿水湖,欲要一主此事!” “魔教仍是受阻于神刀堂,难以东进!” “西方近年来有星宿海逐渐壮大,乃以密宗黄教为尊,门人弟子多鱼龙混杂,良莠不齐,黑白皆有!” 石座上的人伸出一根纤秀手指,慢条斯理的掏了掏耳朵,随后缓缓睁开了眼睛,但见那双眸子就像是弥漫着一层水雾,幽深难窥,晦暗不明,闪动间,像是黑夜中包裹的两颗星辰,精光爆现。 “唔,还真是热闹!” “对了,这些天江湖上有什么有意思的事么?说来听听!” 陈二禀道:“数日前,黄河南北两岸高手,莫名收到一封请柬,言及兴云庄内,有秘宝出世,广邀武林同道前去定夺归属!” 坐上那人已坐直了身子,像是一尊神像,双手拢袖,淡淡道:“请柬谁发出的?” 陈二应道:“是林仙儿!她与阿飞隐居多年,如今这般恐怕又有新的图谋!” 坐上身影闻言发出阵阵轻笑。 “跳梁小丑罢了!” “荆无命倒是风头正盛,看来此人剑道已成啊!” “也好,等的够久了!” 下座一人,狄青麟忽道:“现在就要动手?” 石座上那人轻声道:“有时候,时机就像鲜肉,错过了,不是臭了就是被人分了,趁此机会,既然上官金虹已替咱们开疆拓土,那就着手准备吧!” “各方舵主,听令!” “属下在!” 但见宫殿之中,人声汇聚如大江太浪,足有两百余人,纷纷单膝跪地。 沉吟片刻,陡见石座上那人双眸豁然精光爆现,冷厉清寒,淡淡话语落地。 “就以十五日为期,如今正好初一,待月圆之夜,各方掌旗者,夜尽天明时,皆需悬旗于世,号令各舵帮众,所过之处,凡武林各势不尊我青龙旗者,一律擒杀,若遇金钱帮帮众,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青龙换世,就在眼前,尔等随我荡平这江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杀!” 164 一场大戏 …… 江湖很大,贩夫走卒,拒付文人,囊括了三山五岳,容纳了五湖四海。 天下人,天下事,每个人都有他独特的生存方式,富贵如王侯公卿,他们豪奢无度,锦衣玉食,低贱似娼妓乞儿,他们贫俭卑微,温饱难全。 每个人眼中都有一个截然不同的江湖。 佛家有云:“众生皆苦!” 只道世如苦海,能争渡而出的又有几人。 本心难悟,这世上见天地者千千万,见众生者百十数,见自己者,又有几何? 但,人都得活着! 有光鲜亮丽的地方,就有阴暗之所在。 无论多么卑贱,阴暗,不见天日的地方,都有人默默地活着。 阴暗潮湿的巷弄里,有个鸡毛小店。 这里与那“兴云庄”不过一墙之隔,蜗居其中,风起时尘飞土扬,雨落时泥泞肮脏,高墙挡住了天光,终年不见光。 连日来,下了几场冷雨,令这里几乎变成了条臭水沟。 这样的地方,若真要做生意,只怕任谁都要亏个血本无归。 都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倒不如说是何处不江湖,有江湖,就有人。 这般阴暗泥泞的地方,也有人。 鸡毛小店开的偏僻,前面卖些粗劣的吃食,后面有个三五间的简陋客房,门口挂着一条满是风尘的蓝布帘子,在秋风中微微飘摆。 天很暗,驼背的店主弓着身子,在柜台上点了盏灯,自顾的坐在一角喝着酒,小酌慢饮,无人打扰他,他也不想去打扰别人。 店主姓孙,都叫他孙驼子,是个侏儒。 可他那一双手却很大,很厚,很硬。 稍稍捋了捋老棉袄,再深的褶子,也能捋顺了。 聪明人都会干些聪明事,他不笨,至少不会不明白对错、好坏,但他明知这弄堂里绝不会有什么高贵的主顾,却仍是心甘情愿在这里窝着,一天天的熬着混着。 每个人,做每件事都有理由,有目的,他又会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理由? 时节萧瑟,连带着人也有些沉默。 孙驼子只是时不时的看看后院小楼,时不时又喝上两口酒,再看看铺子一角那个伏案昏睡邋遢极了的醉汉。 真的很邋遢,如果一个人一年多以来,日夜买醉,澡也不洗,蓬头垢面,就算是再干净的人,也能变得让人见之躲避,闻之捂鼻的地步。 好在这个人是他朋友,也只有这种阴暗污浊,无人问津的地方,才能有这种人。 只是今天不同往日。 今天很奇怪。 他尽管做了这么多年的买卖生意,却从没想到,世上会有这般简单赚钱的法子。 不远处的长街上,传来声声“哒哒哒”马蹄跺地的动静,孙驼子已经不年轻了,满头发丝银黑各半,掺杂在一起,随意的挽着,他咽了口酒,就听马蹄声居然停在了巷弄口。 接着是脚步声,还有不耐烦的咒骂,怕是对这等阴暗泥泞的破地厌恶极了。 然后撩帘而入,顺便又像是踩了脚狗屎般在地上蹭了蹭。 孙驼子的脸很沧桑,胡茬尖白根黑,他放下酒坛子,招呼道:“二位客官想吃些什么?” 进来的,是两个穿杏黄衫的汉子,一个浓眉大眼,天庭饱满,一个鹰钩鼻,眉眼阴鸷。 “打听个事!” 鹰钩鼻汉子说话间,忽一抬手,一块银子这便到了柜台上,他笑道:“一句话一钱银子!” 孙驼子像来了兴趣,瞥了眼桌上的银子,浑浊灰黯的眼睛倏一亮。 “好。” “这座宅院你知道是谁家的?” “李家。” “听说后来换了主人?” “嗯,叫龙啸云。” “他人去哪了?” “出门了。” “什么时候出的门?” “一年多以前!” …… 两人一问一答,问的快,答的干脆, 不过十来个呼吸的功夫,两个汉子已笑着搁下锭银子,转身走了出去,马蹄声又哒哒响起,像是在“兴云庄”外徘徊良久。 孙驼子呢喃道:“看来今天我很走运啊!” “咳咳——” 呛咳声起,角落处的酒鬼,此刻不知何时已睡醒了,他仿佛已将之前的话都听到了耳中,望着两个汉子离去的方向出神凝视,想了许久。 孙驼子收着银子,笑道:“醒了。” 酒鬼也笑了笑,他没说话,只是咳嗽了好一会,才问:“今天什么日子?” 孙驼子想想,道:“十四,九月十四。” 酒鬼苍白病态的脸颊上不自觉的腾起一阵异样的血色。 “咳咳,明天又要十五了!” 边说着,他又顺手提起桌上的酒壶,高举倾倒,只是酒壶都倒立了起来,里面却连一滴酒也不见,他只得咳嗽着,示意孙驼子添酒。 一日光景过得很快,天色从明到暗。 酒鬼捧着酒壶,大口吞饮着,孙驼子则是擦抹着桌子,柜台上的灯油添了又添,外面的秋风也越来越冷冽。 黄昏已至,暮色渐沉。 墙那头的小楼上,也亮起了灯光。 “你在看什么?” 坐了一天的孙驼子这会问。 因为那酒鬼一整天好像都在朝着街口张望,像是在等人。 酒鬼满身酒气,眼神却很清明,他笑了笑。 “我觉得你今天的运气应该会多一些!” 孙驼子一怔,然后反应过来。 “你是说还有人来?” 酒鬼笑道:“瞧着吧,我的话向来很准!” 孙驼子也笑了。“难不成你还会未卜先知?” 果然,没过半个时辰,这少有人来的巷弄,居然又起了脚步声,接连不断,足有四五批客人。 头一拨,是对爷孙,老人满头苍发,穿着见老旧非常的蓝衫,手中拿着根旱烟管,微微佝偻着身子,身旁还跟着他的孙女,那姑娘活泼灵巧,肩膀头上挂着两根黑亮的发辫,水汪汪的大眼睛,像是两粒珍珠般动人。 他们刚进去没多久,后面就又进来两人。 二人俱是虬髯高壮,穿着打扮一样,腰上挂的刀也一样,形貌更是相同,看来是同胞兄弟。 接着,是四个人;三男一女,男人里一个高大,一个矮小,一个紫膛脸的年轻人,女人绿衣红裙,戴着金首饰的女子,扭着腰肢,奈何那张脸却已人老珠黄,涂着厚厚的脂粉,笑起的脸上,是一条条褶子。 没多久,又来一个人。 这人身形高挑消瘦,拉着一张长脸,脸上生着巴掌般大小的青记,冷面冷眼,鼓起的腰围上,杀机暗藏,但凡不是瞎子,一眼就能瞧见那必定是条很粗很长的鞭绳一类的兵刃。 五张桌子,此刻却挤了个严实,只怕这是孙驼子生意最好的一天了。 不,还不够好。 因为又有人来了。 慢腾腾的脚步声,却像是带着某种节奏,只仿佛那行走的人每步落下脚掌既不深一分,也不浅一分,且步距相同,方能走出这样的脚步声。 夜色已临。 秋风之中,枯叶卷动,好像还飘着几丝雨氛。 “哗!” 待到布帘撩开,一人拾步而入,依稀还有些细碎的银铃声。 然后,小店里饮酒阔谈,连同气息声,亦或是动作声,这会都宛似没了。 明灯下,一人缓缓步入。 被风荡起的青衣袖筒里,一只白皙皓腕上,那一串银铃正在轻轻摇晃,纤秀的五指正自微微伸展着。 这人另一只手背在身后。 但是,所有人看的却是那张脸。 然后这个人温和的笑着,一扫屋内众人,轻轻道:“还挺热闹的,给你们几位一个忠告,马上离开这里,否则,生死自理,福祸休怨!” “姓苏的,真当你是阎王爷了?我们也不是吃素的!”那紫膛脸的年轻人忽一拍桌子,腾然起身,脸色难看的呼喝道。 不想长脸青记的高瘦男人这会淡淡道:“他其实说的很对,这里很快要发生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苏先生!” 那个辫子姑娘此时眼睛一亮。 苏青笑了笑。 “那也行,既然都不想走,今天便在这里,苏某请诸位瞧一场大戏!” 他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目光在那酒鬼的身上扫了一眼,对方像是又睡着了,不见动静,他又看看抽旱烟的蓝衫老人,老人眼透精光,沉声问: “戏?多大的戏?” 苏青抿嘴稍一沉吟,复又笑道: “好比那天翻地覆,江湖易主!” 165 大戏开场 翻天覆地的大戏? 众人听的面面相觑,神情各异,有的沉默,有的嗤之以鼻,有的却是连连冷笑,有的更似瞧着个患了癔症的傻子。 但那蓝衫老人却一紧抓着烟杆的手,目光流转,与苏青直直相迎,问:“就在这里?” 苏青点点头。 “不错!” 老人又道:“何时?” 苏青瞥了眼外面的阴沉无光的夜空,轻声道:“快了!” 老人长长呼出一口浊气,烟雾立从口鼻内漫出,他默认了片刻,道:“你已下定了决心?” 苏青将手背到身后,淡淡道:“一年多的时间,我已经等的够久了,何况,你们不也一直很好奇我的身份么?今夜过后,我倒要看看,当世高手,有几人敢与我争锋!” 他们这一番对话,却是把屋内其他的几人听傻了眼。 这越听怎么越觉着有点迷糊。 身份?什么身份?一年多又在等什么? “哼,你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的在这唱大戏呢?把话说清楚,等会要发生什么大事?” 适才那个紫膛脸的少年,此刻喝问着,多半是见苏青言语温吞,有了争强好胜的念头。 “铁枪小霸王杨承祖?如果你还想活命,我劝你最好闭上你那张嘴!” 长脸高瘦面有青记的汉子忽冷冷道。 少年登时大怒。 “你算什么东西?” “啪!” 一声脆响,布帘一动。 这个名叫杨承祖的少年,张嘴便是一口碎牙和血吐出,整个人就跟陀螺一样原地晕晕乎乎的转了两三圈,然后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脑袋一扬,索性当场晕了过去。 动手打他的,可不是长脸汉子。 而是一个灰衣的老人,陈二。 “你、” 与之同行的另外三人,无不勃然变色,纷纷霍然起身,拍桌就欲喝骂。 奈何未等说完,他们却似瞧见了什么吓人的东西,一双眼睛直勾勾的望着门外,朦胧模糊的夜色中,不知何时已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影,但等他们心惊肉跳的再仔细去看的时候,夜风幽冷,哪还有半个人影,像是眼花了,亦或是活见鬼了,各自一个激灵。 还有人面色煞白的揉着眼睛。 “如何了?” 苏青转过身。 陈二道:“金钱帮少帮主到了!” 站起的三人再听这话,心都凉了一截,面如土色,他们耳朵没聋,已听的清清楚楚,“金钱帮”三个字,这三个字的份量,迄今怕是无人不闻风丧胆。 但看眼前这人的架势,再想想对方之前的话,几人两腿一软,眼前一晕,差点没骇的一屁股坐地上,形势到了这般地步,无疑是说明了很多东西,这分明是要帮会厮杀,争夺大势。 他们这几个小鱼小虾指不定一个风浪过来,就得粉身碎骨,回过神的瞬间,肠子都快悔青了,脸色更在发青,可现在想走,已经迟了,只得坐立不安,胆战心惊。 那长脸汉子凝着视线,目光灼灼的紧盯着苏青,沉声问道:“敢问尊驾到底是何人?” 苏青淡淡的瞄了他一眼。 “你是神鞭西门柔?” “啊?西门柔?你就是兵器谱第七的西门柔? 那几个人这会又是呆了一呆,然后冷汗涔涔,忙掩嘴息声,噤若寒蝉。 陡然。 “呵呵!” 门外响起声冷笑。 定睛瞧去,原来说话的这会功夫,巷弄里已进来了一拨人。 当先是四个人。 这四个人就跟门神一样左右各站了两个,都穿着颜色极鲜明的杏黄色长衫,其中一个浓眉大眼,一个鹰钩鼻,孙驼子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早上向他打听消息的那两个人。 他们没走进来,像是在等人,垂手立着,恭敬非常,像是在等什么不得了的人。 正在流着冷汗的人五个人,他们一看到这四个黄衫人,立马就和看见鬼了一样,五官因恐惧而扭曲,他们已有些羡慕昏死的杨承祖,什么都不用看,也不用听。 “啪啪啪!” 鼓掌的声音响起。 四个黄衫人,各自已向两排闪身让出了一条路。 就见门外,走进来一个少年人,背着双手,步伐很慢,穿的也是杏黄色的长衫,五官秀气,态度内敛而斯文,唯一不同的地方,这个少年人的黄衫上还镶着金边。 这本来是个很英俊的年轻人,可他一张脸却全然似没表情,像是冰雕木头刻的一样,走进屋子的同时,一双锋芒毕露的眼睛宛如尖刀般四下一扫,然后落在了苏青身上。 “好,很好,连你也来了!” 他像是很高兴苏青在这里,又看看那个西门柔,但西门柔却自顾自的喝着酒,并不理他。 少年人嘴角慢慢勾起一丝冷笑,旋即视线一转,冰冷的目光已瞅向其他几个人。 五人现在已哭丧着脸,面无人色,抖若筛糠。 黄衫少年像是很满意他们的反应,笑眯眯的从怀里取出六枚黄铜铸成的钱,外圆内方。 然后,他第一个挑的,居然是苏青。 他走到苏青面前,伸手取过一枚铜钱就要往苏青头顶上放。 “不错,够狂!” 苏青笑眯着双眼。 “你就是上官飞?” “大胆,竟敢直呼少帮主名讳!” 那四个黄衫人里,长着鹰钩鼻的汉子冷冷道。 四个人,四双眼睛,那冰冷的目光像是瞧着死人一样。 苏青稍稍一歪脑袋,微眯的眸子陡睁,目中精光霎时爆现,如耀眼星辰,一股狂飙的煞气与杀意只如寒潮般罩向四人,不过顷刻,四人面色苍白如纸,满头冷汗,只觉得面前人像是化作洪水猛兽,心神为之一夺,竟然脚一软跌坐在地。 “你敢伤他们?” 这少年人可不是旁人,正是上官金虹的独子,金钱帮少帮主,上官飞。 他瞪着眼。 苏青睨向他:“呵呵,伤他们?看来你还分不清形势!” 上官飞被这名一扫,心头莫名一颤,眼露厉色,杏黄色衣袖一抖。 “呛啷!” 一抹璀璨剑光猝然绽放,只如长蛇吐信,剑尖寒芒急颤,刺向苏青。 苏青神情变也不变,只抬起左手,屈指一拦。 “叮”的一声,剑刃已反弹而回,上官飞借着反冲之力,嗖的朝外掠去。 瞧着飘动的帘布,苏青放下了手,笑道:“还不算太傻!” 言罢,大步迈出小店。 弄堂风尘甚大,枯叶飘飞,呜呜回响。 上官飞提剑立在不远处,阴沉着双眼的紧盯向出来的苏青。 苏青笑道:“放心,我不急,等你喊人!” 上官飞那张秀气好看的脸这会简直像是变了个人,又惊又怒,青白交替,遂听他口中发出一声尖锐急啸,立见长街上,数十条身着杏黄长衫的人影自各个客栈酒肆中奔出,显然并非只这小店一家上演着金钱落地,人头不保的戏码。 不过几个起落,这些人已鱼贯而入,站在上官飞身后。 “少帮主发生了什么事?” 当先一人,拄着根金刚铁拐,点在地上,就发出“笃”的一响,沉闷轰隆,令人心惊。 就着店内微弱的火光来看,但见这人蓬头散发,面色沉黑,脸上居然纵横交错着密密麻麻的刀疤,五官更是丑极,三角眼,扫地眉,阔嘴大鼻,没一点人样。 上官飞剑指苏青,语气冰冷。 “你说形势,你现在再看看!” 苏青负手而立,淡淡道:“听见没,他说让咱们好好看看形势!” 凄冷的夜色里,但见巷弄两侧高墙屋顶,长街上,一条条人影诸一浮出。 上官飞的话瞬间就似卡在了喉咙里,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那拄铁拐的人此刻也悚然动容,一拧眉。 “尊驾何人?” 陈二此刻捧来一对刀剑,苏青顺手摘过。 瞥了眼已说不出话的上官飞,他神情温和的轻声道:“好说,天青如水,飞龙在天,本座乃青龙会大龙首!” 他一挥手。 “除了这小子,其他人一概杀无赦!” 166 上官终至 青龙会? 大龙首? 若说时候太久,别人不知道,但上官飞身为上官金虹的独子又怎会不知道,自己这爹能有如今这般雄厚财力,泼天势力,其中与青龙会有太多太多数不清的纠葛。 还有这个大龙首? 他那张俊秀的小脸,蓦的变作死灰,瞳孔缩了又扩,先前冰冷的声音,这会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有些尖,有些利,就好像喉咙里堵了颗石头,像是一说话能疼出血来。 疼的他声音都在颤。 “你、你、不可能?我爹说你、你” 连句完整的话都没有。 “呵呵,说我什么?让我猜猜,他肯定以为我老了?” 苏青只将那一刀一剑竖起按在掌下,语气显得格外随意! 里面的巷弄,外面的长街,已经起了厮杀的声音,惨叫声,刀剑争鸣,还有暗器飙射声,嗖嗖劲急。 “青龙会?” 上官飞身旁那个丑陋独腿的丑汉,亦是惊呼失声,但他随即眼露精光,手中足有七八十斤重的金刚铁拐呼的抡起,激起呜呜风声,巷弄里只见飞沙走石,昏黄的灯火下,一道银芒如流星坠地,奋起似力劈华山,当头朝苏青砸下。 口中急喝道: “少帮主,合力擒杀此人,方才有一线生机!” 竟是想着擒贼先擒王。 上官飞经他一提醒,已从惊惧震撼中回过神来,他强压心头骇意,身后刀光剑影,已难退去,身前却只有这一人,眼下唯有破釜沉舟,拼死一博,狠色一露,招呼着身旁极为兵器谱上的高手。 “杀,杀了他!” “噌!” 再见剑光陡泻,上官飞果然选择了后者。 数条身影自刀光剑影中脱离而出,直扑苏青。 这是四个人,分别是那拄拐的独腿丑汉,此人名叫诸葛刚,兵器谱排名第八,绰号金刚铁拐,声名极大;另一个独眼单耳,目露凶光的花甲老人,用的是一对短叉,号称飞天夜叉,兵器谱第十三;还有个面容苍老,须发花白,绿脸的阴森老者,外号催命叟,兵器谱第十四;最后一个也是老人,身形佝偻,像是个罗锅,看上去简直老掉牙了,却是兵器谱第十一的开碑手。 别看几人都一把年纪了,可这一动,拳脚生风,势如雷霆,只怕二三十岁龙精虎猛的大汉都比不过他们。 这些人穿的都是镶着金色的杏黄色长衫。 更是当今武林首屈一指的好手,亦是上官金虹找来护持上官飞安全的人。 苏青却看的直摇头。 “虎父犬子,挑上我,算你们不走运气!” 上官飞厉声喝道:“废话少说,手底下见真章!” 苏青双手抵剑按刀而立,轻轻叩点的食指蓦的一压刀柄剑柄,五指一握,脚下枯叶豁然倒掀出去,如涛似浪。 杀机! “砰!砰!” 两声沉闷重响,那刀鞘剑鞘只如打桩般已立在地上,苏青口中发出一声轻笑,足尖一点,腰身一拧,整个人霎时如游龙盘旋飞起,似惊鸿点浪,如天人飞仙,一阵悦耳的银铃声中,他的双手已是顺势带起两抹令人惊艳、惊骇、惊心动魄的光来。 清寒剑光,冷冽刀光,剑光如一泓秋水,鸣颤不止,似珠落玉盘,刀光若一缕黑电,夹杂着白芒,发出鸿鸣呜咽。 凄冷的夜色中,那四人连同上官飞已逼到近前,可猝然,但见刀光剑光,只如影一转。 苏青掠起两三丈的身子,又飘然落了下来,刀剑归鞘,被他随手提起。 面前,四具腾空扑来的身子,宛似了断了线的风筝,又像极了折翼的飞鸟,睁着灰黯空洞的眸子,前冲之势不减,越过了苏青,朝地上坠去,可不等落地,四人身体已无声无息的碎散开来,一颗苍老的头颅睁着犹未反应过来的眼睛,骨碌碌沾着泥土,滚到了一个人的脚下。 上官飞的脚下。 他的剑已经断了,惊魂未定的震怖中,他神情惨然的忙去抹了抹自己的脖颈,一缕细细的血线悄然溢出,好在只是皮外伤。 “别动!” 淡淡的话语落下。 上官飞整个人都像是被冻住了一般,浑身僵住,心头颤栗。 苏青腰挎刀剑,踱着步子,走到他身前,伸手从怀里取出一枚铜钱,在上官飞惊惧的注视中,轻轻的放在他头顶。 “顶好了,要是落下来,你可就看不见你爹了!” 他嗓音轻淡的说着。 长街上的厮杀停了,巷弄里的厮杀停了。 无需吩咐,地上一具具支离破碎的尸体,这会已被人飞快的收捡着。 一桶桶水倾倒下去,地上的血迹,瞬间被冲散,流向低洼;夜风飘过,巷弄里的血腥味淡的很快,不到小半个时辰,这条阴暗泥泞的巷弄,只像是被人从头到尾洗刷了一遍,干净非常,再过一会,便是地上的湿痕也都随之风干,像是什么不曾发生过。 只有一个杏黄衫的俊秀少年,这会惨白着脸,动也不敢动,晃也不敢晃,仿佛木头一样站在里面。 尽管苏青已没在这里。 但他仍是不敢妄动。 苏青又重新进去了那个小店。 而店里的气氛,此刻却显得很是诡异。 抽着旱烟的蓝衫老人,蓦的道:“结束了?” 这人可不是别人,正是天机老人,孙白发。 苏青蹙了蹙眉,不答反问道:“很难么?” 孙老爷子听完沉默片刻,又道:“这只是开始!” 苏青点头。 “不错,时候还早,以上官金虹的脚力,差不多天明那会儿应该就能赶到了!” “你只有一个人!” 那个一直昏睡不醒的酒鬼突然抬头说道。 正是李寻欢。 见他这副模样,苏青眼波闪动,洒然一笑,他知道李寻欢的意思,上官金虹若来,荆无命肯定也要来,几近两年的时间足以发生很多变化,心境,武道,兴许,都有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喝了杯酒,淡淡道:“若我是两个人,那这一战,就太无趣了!” 小店里另外六个人,没来及走的人,还有那自昏迷中苏醒的人,这会一个个全都战战兢兢的挤在屋子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上,像是生怕苏青看见他们,神鞭西门柔亦满头冷汗,自顾自的饮酒。 “这就是你的兵器么?” 辫子姑娘孙小红忽凑了过来,看着苏青腰间的一刀一剑,有些好奇,先前的厮杀,仿佛对她全无影响,仍是那副天真活泼的模样。 李寻欢眼露复杂,确实,他早该想到,当年这人便已明言其权势足以令江湖翻云覆雨,而今显露于世,果非虚言。 他张张嘴,似是想说什么。 苏青却打断了他的话。 “其他的话,此战之后再说,” 李寻欢苦笑摇头。 “我只想说,喝酒!” 苏青瞧了他一眼,笑了笑。 “好!” 店外风声呼响,天际黯淡。 时辰一点点的过去,风声去了又来,来了又去,推杯换盏,屋中只有倒酒的声音,与喝酒的声音。 直到拂晓,晨风中传来声声鸡鸣。 店外,就听。 “帮主,上官金虹来了!” “知道了!” 苏青慢悠悠的喝完酒,放下杯子,这才施施然站起,轻声说了句:“位子给我留着!” 说完,负手转身而去。 167 心意相通 晨光拂晓。 晓来风急。 一缕凉风掠过了空旷寂静的长街,道旁酒旗猎猎,满地枯叶飘旋。 便在这时。 街上有了脚步。 不同寻常的脚步。 那脚步声自城门而来,徐徐逼近,却又格外的沉稳,不急不缓。 确实很稳,这种脚步,就好像一个人身重万钧,有着说不出的底气和实力,一步起,一步落,铿锵有力,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如风云乍动,如雷霆瞬变,但却又诡异的无声无息,如浮云轻风,不惊落木。 静动之间的变化已臻至匪夷所思之境地。 其实,如何抬脚,如何落脚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站的稳。 就好像有人说话要先蓄气,有人做事要先蓄力,这一步步踏下,其势便似长河叠浪,一浪盖过一浪,滔滔不绝,势不可挡。 观小见大,可知这脚步的主人,必是非同凡响之辈。 这是个凸额兜颔的男人,一身锦衣眉宇间威势极重,简直重到极点,瞳目微动,犹若雷火迸发,金光爆现,摄人心魄。 他步履徐行,一双手五指微张垂在身体两侧,就在这一动一静,指上筋络血管竟随之一隐一浮,贲张不停。 事实上,这个脚步并非一人所有。 他身旁还有一人,此人与他同行,或者准确的来说是稍稍落后半步,这个人穿着身金黄色的衣衫,紧束着袖口,头顶带着一顶斗笠,右腰挎剑,压低的笠沿下,是一双毫无生气不见人气的死灰色眼睛。 这二人。 正是如今席卷天下,震慑四方,令黑白两道为之色变惊惶的,金钱帮帮主上官金虹,连同他的心腹,荆无命。 二人脚下是极为奇异的一幕,一步跨出,步距相同,起落缓重相同,便是何时抬脚何时落脚居然也不可思议的一模一样。 行到这里,二人的步伐,居然隐成一种奇特韵律。 此二人同行同步,莫非已至心意相通之地步? 如此一幕,只怕李寻欢见了也得悚然,天机老人看了也要动容,普天之下,如此境界的二人,若是心意相通,恐怕任谁也不敢挡在他们身前,天下间,又有何人能敌他二人? 然,万事终有例外。 这世上,哪有绝对的无敌。 上官金虹蓦然一紧双眼,他城府极深,这一蹙眉,一凝目,只似狮虎瞪眼,霸烈的令人心悸。 只因,他已察觉到一股毫不掩饰的杀机,像是融在了沁凉的冷风里,刺骨冰寒,令人心惊。 这股杀机来的突兀,似弦上之箭,遥遥射来。 那是一双目光,一双如水目光,正自一个巷弄里偏过脑袋朝他瞥来,对方的脸上犹自挂着一副温和平淡的笑,这是一个青衫客,腰际左侧挎着一刀一剑,正一步步走出,抚掌赞道:“好,上官果真枭雄也!” 正是苏青。 如箭目光落来。 不知为何,双方间的这段距离,霎时刮起一股急风,激尘卷叶,凝滞的气机,几快令人窒息。 也就在这个时候,上官金虹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一停,荆无命也停,二人只站在悦来客栈的门口,望向十几二十丈外的苏青,还有顶着钱的上官飞。 “你要什么?权?利?” 上官金虹似铜铸的面颊莫名一颤,充满金铁般质感的嗓音落下。 苏青却笑了起来。 “呵呵,权利?连你的权利都是我给的,我现在只不过是要收回来罢了,当然,得额外多点利息!” 上官飞已忍不住提醒道:“爹,小心,他就是青龙会的大龙首!” 上官金虹那双五指微张的双手,闻言霎时握住,紧握,握的青筋暴起,血脉贲张鼓跳,他高高隆起的太阳,此刻亦是微微颤跳不停。 “我早该想到!” 他道。 苏青轻声道:“无妨,现在知道也不晚,胜负如何,始终都得手底下分个高低,身份如何,已不重要!” 他一面说着,一面像是自证身份般从怀里取出了青龙龙首面具,覆在脸上。 “你的环呢?” 上官金虹忽然又像是没了表情,他已不去看上官飞,不去看自己的儿子,想他枭雄半生,谋划几十年,为的,不就是现在,又岂会半途而废,因为自己的儿子而放弃,分心。 他正值壮年,只要自己不死,那血脉自然不会断绝,何况他又不止这一个儿子,上官金虹把目光扫了眼身旁的荆无命,神情愈发的诡异,真就似一尊不喜不怒的神像。 而且,苏青于他还有大仇,杀父之仇。 今日一战,绝不能分心,更不能败。 看到上官金虹已不再看自己,上官飞那张脸只似绝望了一样,面若死灰。 上官金虹沉声道:“环在心中!” 苏青却道:“每次总是这套说辞,既如此,拿出来让我瞧瞧吧!” 他嘴上说的随意,心中却已暗自凝神,那子母龙凤环份属奇兵之列,乃江湖上奇险、阴诡之器,善变化;可到上官金虹手中,硬是将这种至阴至险的兵器化作至刚至霸,至沉至稳的大杀器,实非常人所能及;论起来,倒是与那李寻欢的小李飞刀有异曲同工之妙,盖因那飞刀同样是由暗器化作明器,至刚至大,有悖常理。 这便是他们的过人之处。 上官金虹眼波一凝,像是顷刻冻住了一样。 “出手时,你自然会看到!” 苏青笑了笑。 “我已在你面前,那你还不出手?” 上官金虹冷冷道:“你何不出手?” 苏青心中只道这厮还当真狡猾,能这般沉得住气,生怕露出破绽。 他已不再继续浪费时间,而是将目光一偏,望向那个头戴斗笠的荆无命。 “你不是在找我么?怎得不出手?” 这次,上官金虹没说什么,荆无命笠沿一抬,死灰色的眼睛豁然仿佛绽放出一股可怕的光,他说:“好!” 说话的同时,荆无命已自上官金虹的身旁朝苏青这边行来,他初时脚步徐徐,无声无息,亦如之前,可身后的上官金虹此刻竟紧随而来,一步落下,青石板上,竟发出“砰”声闷响,宛如平地一声惊雷。 二十余丈的,二人脚下步伐不停,却是步步惊雷,声声轰隆,铿锵似擂鼓,每一声仿佛都落到了人的心里。 “想要蓄势?” 尘嚣四起,劲风扑面,苏青薄唇一抿,一眯眼。 不能再等了,倘若等到他们攻至面前只怕必要面对惊天动地,惊神骇鬼的一击。 念及于此,苏青丹田之气一运,肺腑气血澎湃而起,口中只发出一声凄厉的鬼哭嘶啸,穿金碎石,震慑长空。 周身方圆丈许的飘叶,俱在此刻噗的碎开,上官飞更是哼也不哼两眼一翻当场被震晕过去。 而对面正步步逼来的二人,步伐蓦然一滞。 荆无命但觉脑海似被针扎一样,刺痛的瞬间他忙稳心神。 不想眼前却见一缕如水青虹,伴随着一声“呛啷”脆响,竟离鞘笔直飞出,直射他眉心而来。 剑光在前,剑光之后,一条青色身影宛如化作一缕青烟,带出层层虚影,腾挪变化,手中倒拖一柄长刀,闪身而来,瞬间斩出千百道刀光。 耳畔淡淡的话语响起。 “小子,让我看看你长进了多少!” 168 酣战激斗 长进? 荆无命那张木然僵硬的脸陡然似颤跳般抽动了一下,死灰色的眸子突然收缩,紧紧的盯着面前飞来的那道青虹,还有那提刀欺身而上的人。 这般言语,无疑是变相的折辱他,要知道骄傲的人或许不一定是强者,但强者,就一定很骄傲,特别是这样的口吻,这样的语气。 他死灰色的眼睛里,眼仁飞快漫起一条条细密扭曲的血丝,殷红的像是两滴未干的血,就像是当年苏青折了他剑的那一天。 可他已来不及说话。 因为他看见了一柄剑,飞来的剑。 这江湖上有很多种剑,长剑、短剑、弧形剑、宽刃剑、残剑、断剑……一柄柄有名的剑,无名的剑,他都已见过太多,也杀过太多,近两年来,他更以天下剑客磨砺自己的这柄剑。 但饶是如此,看见面前的这把剑。 他仍旧有种心惊动魄的恍惚。 这剑,竟是会飞。 离手而飞,直射过来。 这与寻常的投剑、掷剑不同,哪怕再快再阴狠的暗器他都不放在眼里,何况还是抛出来的剑,任其如何人剑合一,离了手的剑,终究也不过是件死物罢了。 可眼前这人的长剑甫一离手,青虹赫然化作一缕急电,仿若瞬变间遥遥朝他刺了一招,直刺眉心,剑未至,眉心却已隐隐生寒。 不光是剑,刀光紧随。 朝朝日东出。 一声绵长快疾的颤鸣,打破了这天地间的寂寥。 但见有一人手中长刀倒拖而行,刀尖拽地,所过之处,铺着风尘的青石板上,赫然被带出一条笔直细长的浅痕,那是刀痕。 苏青浑身气机如水陡泻,张扬霸烈,只激的袍袖鼓荡,整个人脚下一动,平地已似窜起一缕青烟,呼的已到荆无命面前,只将手腕往上一翻,拖行的长刀霎时撩起一道弯月般的弧芒。 再一横,一斩。 荆无命眼前天地,瞬间被一道道骇人刀光所充塞。 也就在这个时候。 长街上乍现一道璀璨夺目的金虹,如长虹贯日,带出可怕震耳的呼啸鸣颤,自荆无命身后飞出,与那离手飞来的青虹,不偏不倚,正面相遇。 “砰!” 只一刹那。 二者间,竟仿似天雷击下,爆出一声巨响,似有雷火迸溅,光耀人眼,声夺人心。 荆无命却不理会这些,因为剑虽被挡下,但那刀光却已到面前。 他握剑。 左手剑。 一柄黯淡乌寒的铁剑,霎时被他刺出千百朵剑花来,剑身上流露的锋芒气机,宛如他的那双眼睛,灰蒙蒙的,死灰黯淡,却又令人心惊肉跳,带着浓浓的死亡气息。 灰芒吞吐,锋芒毕露。 出剑。 须臾间。 一刀一剑,已在空中互攻出十数计,数十记令人目不暇接的刀招剑招,刀锋剑刃碰撞声叮叮四起,火星迸射,飙射的剑气刀芒在铺满尘沙的街面上无声落下一条条浅痕。 “轰隆!” 凄白的闪电蓦的亮了一亮,带起滚滚雷鸣。 街道上,风起叶卷。 要下雨了。 “叱!” 忽见刀光剑影齐齐一散。 刀剑交叠,刀在剑之上。 苏青单手握刀,长身而立,满头乌发飘扬乱舞,他看着刀下的人,荆无命横剑在手,那狭长小小的一柄刀,落在他身上,竟像极了落下一座大山,巨力沛然,好不惊人。 可是。 “呵呵!” 耳际蓦的起了一声轻笑。 这个笑声此刻显得很是微不足道,但荆无命却在变色,他死灰色的眼睛骤凝,眼瞳微鼓,殷红风眼仁更红了。 荆无命遂见苏青一直没有动作的左手这会摊指一抓,一柄飞转回落的剑正好落入手中。 一缕剑光,猝然斜飞劈下,雪亮的剑身带出一抹青意,映着荆无命那张没有表情的脸。 这是适才的那柄离手剑。 苏青刀剑同持,平静眸光豁然现出两抹冰冷森寒的杀机。 荆无命那张脸居然白了,像是顷刻褪尽了血色。 青寒雪亮的剑刃已至他头顶,他已不能动弹。 下一刻,眼看就要身首异处。 “哼!” 忽听沉闷冷哼惊起。 几在同时,一道魁梧身影,已双手紧握两只碗口大,比拇指还要粗上数倍的金环,其上龙凤盘绕,金光璀璨,正是那龙凤双环。 不由分说,已迎上苏青手里的刀剑。 上官金虹双手持握龙凤双环,环扣手心,铜皮般的脸颊沉而不语。 陡然间,眼看已到近前,他五指猛的一松,手心里的那对金环,倏忽不见,化作两道金光,携千钧之力,似雷霆般狠狠轰击向苏青的胸膛。 苏青已在退,他边退,只将刀剑一垂一横,两道金光已被他劈了出去。 龙凤双环余势不减,飞向一侧,撞在一根亭柱上,“轰轰”两声惊爆,那实心的木柱,应声拦腰而断。 只是嗡鸣再来,金光去而复返。 苏青头也不回,又往后撤了半步,两道金光是险之又险的自他面前飞过,被上官金虹伸手一收,转眼没入衣袖,不见踪影。 短暂的交手,已是数次险象环生的变化。 苏青静立不动,长剑竖于胸前,长刀横握在手。 对面。 上官金虹那双仿佛淡金色的瞳目,终于有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他紧握双手,眼角跳动。 而他身旁的荆无命,心中余悸未消,头上的斗笠,无声无息,“啪”的从中裂开,倘若先前上官金虹晚出手半分,他已是身首异处的下场。 斗笠乃是被剑气所斩,一分为二,伤口平滑,一缕鲜红的血水自荆无命头顶流淌下来,虽未死,却还是免不了皮外伤。 上官金虹看的皱了皱眉,淡金色的瞳目更加一凝,他沉沉道:“想不到天底下,竟然有人能使出这般分心二用的招数变化!” 苏青淡淡的轻声道:“你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呢,干脆点,一起上吧!” 他们说着话。 “轰隆!” 又是一声惊雷。 宛似平地起波澜。 天上本就不多的天光,此刻已被灰云遮住大半,风雨将至。 几声惊雷过后。 未等雷鸣声散,天空已落起雨来,哗哗直下。 雨氛绵密,激尘荡土。 “别白费心机了!”苏青扛刀提剑,站在雨中,任由雨丝淋了个遍,神情依旧随意平静,嘴里淡淡道:“再顺便告诉你们件事,你们城外布置的人马,现在恐怕只剩马了!” 他一说,许是凑巧,一条身影自远处掠来,歇在一个屋顶,这人锦衣华服,正是狄青麟,他却是避也不避的站在雨中,不光是他在淋着雨,上官金虹连荆无命也在淋雨,三人转眼浑身尽湿。 苏青问道:“如何了?” 狄青麟平静道:“都解决了,没人会来打扰你!” “好!” 苏青闻言一笑。 不光是狄青麟,巷弄里,天机老人,李寻欢等人也已出来,还有个背剑寡言的少年,这个少年像是不知从何处而来,又像是凑巧般到此,欲观此战,目光灼灼。 苏青肩头长刀一摘,他望上官金虹二人,适才只是彼此试探,而今之战,当决生死。 “今日一战,且看孰强孰弱!” 上官金虹须发皆张,怒目瞪圆。 苏青冷目相对,只是抬起刀,遥遥一劈。 这一劈,好似风云骤散。 刀锋凌空而落。 外面的雨幕里,本是绵密劲急的雨丝,伴随着苏青信手而提的一刀,一条豁口乍现,风雨竟被这一刀给劈了开来。 两道身影同时消失在原地。 在空中相遇。 金光耀眼,青芒夺目。 酣战再起。 169 上官败亡 “轰隆”雷声,天昏地暗,风雨倾泻。 苍白的闪电一闪而过,也照亮了这人间一角。 雨幕中。 寒芒如电,金光如虹。 在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轰然撞在一起。 “砰!” 苏青刀剑在手,剑上青芒吞吐,刀上寒光大放,他一举手投足,不带一丝烟火气,如那狂士挥毫泼墨,信手拈来,刀剑之中,立有一缕缕锋芒劲风破空激出,剑风一起,方圆风雨瞬如破布般被切割开来,雨势从中而断。 他的刀在左手,剑在右手。 刀剑劈砍的方向截然不同。 他左手劈出了五刀,右手的剑也已同时挽出了十数寒星般的青芒,幻化一片,惊摄人眼,在雨中化作不可思议之招。 他的刀削的乃是上官金虹的四肢连同脖颈,就像是屠户肢解牲畜般直接了当,快的不可思议。 他的剑却不同于寻常的剑法招数,没有劈、挑、截、撩这样的衔接变化,此时此刻,只有一种,那就是刺。 他的手臂仿佛没了骨头,柔软的吓人,像是能从任何角度方向刺出去,他的刀一样,只是随意的一动,便已成非凡之招,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荆无命那双寂然死灰的眼睛悚然一睁,一张脸彻底变了颜色,他的剑法就是追求的诡异多变,可当他看见苏青的剑法后,只觉落在身上的雨竟是前所未有的冰冷沁寒,冷的他双手紧握,几近颤栗。 武林中的剑法、刀法没有三千种也有一千种,但变化再多,讲究再多,到底只是用来杀人的,既是杀人的剑法,何必讲究什么招数套路,以最直接,最快的方式杀死一个人,这便是世上最好的剑法。 不是有这么一句话么,天底下最无敌的剑法,可能不需要多么惊天动地,只需要先敌手一步,把剑刺进对方的身体,那么这个人就是无敌的。 江湖,一横一竖,怎么出剑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苏青习的是“杀人术”,想法早已根深蒂固,向来只求杀人,从不追求过多的繁琐,不出手则已,出手便是一击必杀,哪怕一击不能杀人,下一击也必杀,招招攻人死穴,式式击人薄弱。 他只要杀人。 多少人苦求神功绝学而不得,却不知已舍本逐末,忘了武功本就为杀人技,一味地追求招数变化,一招一式反倒令人局限其中,望古观今,世上武道绝顶者,最后哪个不是化繁为简,臻至返璞归真之路。 无需招数,只求杀人,以无限之想,化有限之招,岂非便是绝顶剑法。 而现在,苏青已在绝顶。 不光是荆无命。 还有李寻欢,还有天机老人,孙小红凑在屋檐下,捂着嘴,像是忍下了惊呼。 尽在动容。 连同那个神秘的黑衣少年,也是勃然变色,怔怔望着纷纷秋雨中,那挥刀舞剑的人。 但更让他们真正骇然的,还是那刀剑之招非但毫无关联,更浑似不是出自一人之手。 人心只有一颗,此人刀剑之变,竟如分身为二,不但剑法精奇绝俗,刀法更是诡异,偏锋直行,劈风斩雨,好不惊人。 天机老人立在雨中,喃喃道:“神乎其技!” 但,上官金虹已非凡俗。 苏青这对刀剑一出,哪怕面前有十个人,二十个人,三十个人,三十个江湖好手,也得哭爹喊娘的奔逃远遁。 可上官金虹却没退。 身畔一对龙凤双环径自离手而起,两道金光运于周身数尺之外,被其雄浑内力所摄,控运之下,如龙凤盘旋,嗡鸣大作,激的雨丝如沫,竟是将苏青刀芒剑气悉数挡下。 他非但没退,更是直迎直面。 一头稍显焦黄的发丝此刻被雨水淋湿,宛如狮鬃披乱,双眼沉凝如渊,推掌运拳,携风雷之声,与苏青斗在一起。 看来上官金虹也已明白,今日一战,他已退无可退,当倾力一战,一身犹如狮虎般的气势在一声声低沉的气息中毫无保留的宣泄而出,惊风骇雨,令周身雨线都为之纷乱,溃散。 荆无命嘴里都被咬出血来了,他紧了紧手里的剑。 心高气傲如他,本以为自己与上官金虹心意相通,武功就算不及,也应相差无几,可现在他才发现,这二人的战圈,赫然已找不出容下他的位置,连那细密雨丝都容不下,何况是他。 但他的眼神却又沉了下来,死灰色的眸子有意无意的望向自己的右手。 苏青呢? 眼见自己刀剑竟能被人挡下,苏青双眼陡张,薄如剑锋的唇抿起,已带出七分酷烈非常的杀机,还有三分冷冽的清寒,但他却在笑。 剑势终变,剑身一挑,挑开了风雨,挑飞了一只金环,挑出了潇洒与惊艳,刀芒随之一转,劈开了另一只金环,苏青口中尖啸一声,人已如惊鸿窜起,猝然自平地腾空,似游龙飞天,刀剑豁然一展平放端举。 众目睽睽中,刀剑齐动,盘旋而转,刹那间漫天俱是刀光剑影,周遭风雨,竟被他以那螺旋之劲吸摄而来,化作一团风旋雨涡。 便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苏青整个人已被风雨所罩,宛若镜中花月,模糊朦胧,好似梦幻,刀旋剑转,他如游龙掠起,又似游龙飞下,惊鸿似的身影,自空中一个翻折,朝上官金虹飞袭而去。 “哼,若你以为这般流于形的剑法能胜我,那就大错特错!” 如此奇幻瑰丽之景,上官金虹见之非但不惊,反而嗤之以鼻。 他沉息吐气,一身气息勃发,头顶径自升腾出一缕白雾,漫天乱发激荡,如一头怒狮,冷冷道:“青龙会龙首之位,你,名不副实!” 上官金虹声若金铁,双手一招一摄,那被劈挑出去的一对金环兀自如流星飞回,划破雨幕,带起的骇人嗡鸣震荡八方,惊变四野,像是风雷回响。 他仰目眯眼,直望空中飘下的苏青。 “今日,定要铸我无敌之名,不败声威!” 他要赢。 孙白发干瘪枯瘦的老脸一绷,说了句话。 “生死搏杀,何况还是面对龙凤双环这等险兵,最忌以高打低,苏青他露破绽了!” 李寻欢亦是看的手心都出汗了,他没出手,若苏青想要赢,又何须他出手,何况,苏青也不准他出手。 “快看!” 孙小红忽惊声道。 那黑衣少年也像是停下了呼吸,荆无命也停下了呼吸,还有一直旁观的狄青麟,连同那些侥幸未死,只敢躲着偷摸瞧着的江湖中人,所有人全都凝神屏气,此战,要落幕了。 就见上官金虹双手将金环摄于手中,却非真正的触及血肉,而是隔空离了一尺,那金环盘旋急转,其上金光流淌,宛若两颗小小的太阳,悬空不落,只在他运势催劲同时,双手一推一送。 两道金光,赫然轰开了雨幕,斜飞而上。 上官金虹双手五指箕张,这一双手,没有苏青的手纤秀剔透,没有李寻欢的手灵巧,亦没有孙白发的那双手厚重,但这双手一压,雨幕里豁然多出两只由雨水勾勒出的飘忽手印,虚凝不实,像是画出来的一样,落在地上陷下两个手印。 这双手又一推。 势若排山倒海,面前风雨竟像是被一股大风掀起。 “嘶!” 不知谁倒吸了口凉气。 惊心动魄间,就在这一刻。 雨中蓦然暴起两声“砰砰”闷响。 苏青身前的风旋雨涡,化作漫天水雾,紧接着,所有人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一幕。 “怎么?” 都像是不敢置信,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苏青刀剑之上,那对龙凤双环竟被他各自挑起,在空中画圆一转,一对金环立时折返倒飞而回,这是借力打力的手段,上官金虹只来得及瞳孔一缩,两道坚不可摧的金光,已到面前。 千钧一发,他双手由推掌化作虚拿,掌心一摊,便要硬接这一击。 世事无常,谁能想到,他竟要面对自己的兵器。 脚下一沉,上官金虹气运双手。 “哼!” 终究还是他的兵器,他双手各自一探,在面前同样画出一圆,风雨像是都被揽了进来,两只金环只如牵线风筝,被他一拨一转,化去劲力的同时,已稳稳擒入手中。 也就在这时。 一截青芒吞吐的剑尖正悄然穿过两环环心。 上官金虹悚然。 他想开口,可张嘴,却只能发出“咯咯”的声音,还有涌出的鲜血。 一柄雪亮长剑,已钉在他咽喉。 眼中精光厉芒,野心权利,都在这一剑下,飞快黯淡。 170 青龙换世 落幕了。 雨氛依旧。 “嗤!” 伴随着一截剑尖抽回,带出一注鲜红血水,上官金虹已睁着双死灰黯淡的眸子,直挺挺的仰面而倒。 连带着那对名震天下的子母龙凤环,也失了色彩,到死,它都被上官金虹紧握手中,看来他已能紧握自己手中的权,却无法握住自己的命。 世上人无不追名逐利,上官更是此中登峰造极者,他追求的已非是简简单单的名利,他想要做那赋予别人名利的人,他要权,大权。 可惜,为权而活,也因权而死。 但又不可惜。 纵观此人所活,正如其名中之字,“金”字,展其野望雄心,“虹”字,如那绚丽之虹,虽是雨后一刹,然却足以令天下人为之侧目,金钱二字更是令天下武林闻之胆丧,天底下,有的人只是生存,他却已轰轰烈烈活过。 虽死,然世上人,能这般惊艳者,又有几何。 雨下的沁凉,落的寂寞,令人心头生起一种身在江湖的哀凉感受。 “唉,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 苏青望着面前尸体,不禁神情平静的幽幽一叹。 他已收剑,收刀。 “你忘了还有我!” 一声僵硬发冷的低哑嗓音蓦的响起。 荆无命望着地上的上官金虹,脸上水痕滑落,不知是雨还是泪,但他的双眼却如死灰复燃,冒起两团鬼火般的幽光。 苏青望向他,又恢复了以往的温和,平淡,他轻声道:“留你给他收尸吧!” 荆无命不说话了,深深盯着眼前这个人,然后他沉默着,走到上官金虹的尸体旁,将之扛起,转身又一步步消失在街上。 苏青这时慢慢转过了身,扭头看向一间木寮外的那个黑衣少年,对方也在看着他,四目相对,他好像看到了一种名为战意的东西,但少年马上又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 瞧着少年负剑离去的背影,苏青眼露沉思,而后低声一笑,脚下一赶,已朝巷弄里走去。 狄青麟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上官金虹已死,如今“青龙会”便是这北方武林的主人,收拢势力,还有金钱帮那富可敌国的泼天富贵,都需要动作。 巷弄冷清。 小店里,还是那些人。 除了李寻欢他们几个,连同神鞭西门柔,以及另外六个苏青连名字也不知道的人,这会竟都一个没走。 但他们已连坐都不敢坐,若说先前不知道苏青的身份,他们或许大可一走了之,但现在,谁知道出了这门,会不会立马就被暗器射死,被乱刀砍死。 何况对方已明言,请他们看戏。 那个铁枪小霸王更是顶着一张肿起的脸,战战兢兢,汗流浃背,面若死灰,他实在是后悔极了,自己这张破嘴,心里更在想着苏青会如何整治收拾他。 然而。 “戏看完了,你们怎得还不散?” 苏青那轻低到近乎温吞的嗓音缓缓响起。 六人却全是听的一个激灵,这个声音,只怕往后都会成为他们心头的梦魇。 “你真的肯放我们走?” 六人里唯一的那个女人眼露希冀,激动的整张脸都在发红,淋过雨的她,面上的脂粉已被冲刷去不少,一张脸黄白不均,不太好看。 苏青笑道:“腿在你们的身上,想走自然可以走,莫非你们还不想走?” 六人各自精神一震,竟生出一种死绝逢生的如释重负感来,他们哪还敢有半点迟疑,一听苏青的话,一个个忙自惊惶的道:“走,我们这就走!” 说罢,似生怕苏青反悔一样,停也不停,已鱼贯奔出小店。 “就还是温的,不错!” 苏青端起酒杯。 天机老人抽着旱烟,看着他,说道:“你已赢了他!” 说着话,这缕缕烟雾,已自嘴角溢出。 苏青闻言笑了笑,慢条斯理道:“光赢他还是不够的,我还得再赢几个人,不过,这几个人可不怎么好赢,上官再强,终究是我青龙会的人,其他人,各自皆乃一方大势豪雄,比上官金虹亦不遑多让,甚至犹有过之!” 他话语忽顿,想了想复又道:“世事无常,也说不定我会输呢?到时候兴许如那上官金虹一样,可能会更惨,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说到死,他好像很淡然。 一旁的李寻欢突然道:“说出这样的话,我其实真的很想问问你,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你不是说有不想忘记的东西么?死了,就什么都忘了!” 苏青突然一动不动,像是被人点了穴,又像是很认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但他的眼皮却在颤动,过了足足好一会,他才慢慢道:“我其实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人活着,就一定要抱有目的呢?你觉得上官金虹活着是为了什么?” “权利?” “他已舍了亲情,弃了欲望,唯这“权”之一字难放,那他为什么要得到“权”呢?你呢?你又为什么这么不生不死的活着?” 李寻欢默然不语。 苏青边慢悠悠的说着,边喝着酒,然后道:“看来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但是,我们应该还算幸运的,因为比我们更可怜的人还有很多,有些人,临闭眼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死的!” “人真的很奇妙,似乎,活着的理由总是在变,我从前以为活着,就只是单纯的好好活,享受短暂的人生,爱自己所爱之人,可有一天,我发现活着只是目的,然后,这个过程,总会有很多变化,为了活着,你得去做很多事情,得成全自己!” “为了活着,你每天要想很多事,做很多事,太累了!” “所以,为什么活着一定要抱有目的呢?” “路就在脚下,终点在哪我已不在乎,我在乎的,是这一路上,我是否真真正正的活过!” 李寻欢听的呆了,他苦笑道:“我只说了一句,没想到你竟能这般长篇大论!” 但他面上连表情也没了。 因为小店门口,站着个人,一个素衣女人,细眉轻蹙,脸色苍白,像有些不安。 林诗音。 她手里拿着一本秘籍,正是那《怜花宝鉴》,苏青当初虽然得了,但他对上面的旁门左道却没什么兴趣,大致瞧了几眼就还了回去。 “苏先生、” 林诗音欲言又止。 苏青就瞧了一眼,心里便明白了个大概,恐怕是有人告知了这女人他的身份,想要用这本书来保全自己,不用想都知道是谁了。 定是龙啸云。 瞧着林诗音凄苦清减的模样,李寻欢欲言又止。 苏青轻声道:“你想多了,回去吧!” 林诗音一怔,而后应了声,满是复杂的望了眼李寻欢,这才撑伞离开。 把壶里的酒喝完,苏青这才长身而起,搁下一角银子。 没多说什么,转身出门。 巷弄口,不知何时多了辆装饰极为华丽的马车。 苏青撩帘而入,陈二挥鞭。 马车驶动,径直来到城外的一处密林。 那里已有人久侯多时。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神情苦楚,瑟瑟发抖,绝美的容颜楚楚可怜,她立在雨中,薄纱似的衣裳湿了打扮,婀娜多姿的身子,若隐若现可见旖旎风光。 竟是林仙儿。 她是被人邀请来的,以苏青的名义。 临行时居然还特意打扮了一番,哪想竟在雨中侯了大半个时辰,见苏青过来,她美目中现出惊喜,慌张着就要往马车上钻,因为这雨实在是太凉了。 可一旁的青龙会弟子却已不客气的扣住了她的肩膀。 疼的她直变脸色。 她已察觉到不对。 马车慢慢行到她跟前,里面响起了苏青温吞的声音。 “仙儿!” 林仙儿听到这个名字,眼眸一亮,泛起光彩,语气带着几分薄怨,她道:“苏先生,你可让奴家等的好苦啊!” “我这不是来了么,唔,毕竟,让你死在别的地方不妥,索性,就在这吧,离保定城很近,也算咱们相识一场,留你个全尸!” 听着苏青的话,林仙儿俏脸顿时煞白,她表情僵硬,强自笑道:“苏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青坐在马车里笑道:“呵呵,你倒是演戏演的入了化境了,连自己做过什么都忘了!” 不等林仙儿开口,苏青已淡淡的吩咐道:“把她,埋了吧!” “你、你不能这样对我、” 林仙儿花容失色,眼神惊恐无比。 可马车却已在远去。 她想要追上去,身子却被人紧紧扣住,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瞬间变得怨毒。“姓苏的,你不得好死——” 听着后面渐渐淡去的喊声。 “阿飞呢?” 苏青问。 陈二道:“阿飞早在半月前已与林仙儿分开,不知去向!” 苏青撩帘,回头看了眼早已远去不见的保定城,他又看了看天色,才缓缓道:“这会青龙旗应该已经挂起来了,各舵人马可以入主江湖了,准备青龙换世!” “属下遵命!” 171 江湖动荡 不过短短数日。 上官金虹战死,金钱帮土崩瓦解的消息,轰然如飓风般传遍整个江湖,引得无数人哗然,要知道那是“兵器谱”上排名第二的绝顶高手,不世枭雄,只用短短两年,便称雄一方,令无数人为之骇然悚然的人。 现在,就这么死了? 莫非杀他的是那排在第一的天机老人?有人如是猜测。 然而真相更加令人瞠目结舌。 竟然是苏青,怎么会是苏青呢? 但等他们知晓了苏青的身份后,金钱帮瓦解的喜悦瞬间烟消云散,伴随着老一辈江湖名宿的只字片语,他们才知道了一段过去的隐密,原来这世上,还有——“青龙会”。 一个与世长存,与江湖共生的可怕势力,更惊人的是那上官金虹居然是“青龙会”的叛逆。 一个个不得了消息,像是砸入湖泊中的巨石,溅起惊涛骇浪,令整个江湖都为之震动。 非但如此。 自九月十五长街一战,青龙会各方分舵无不逐一显露于世,似洪水猛兽,势不可挡,正式席卷武林,所过之处,莫有匹敌者。 …… 洛阳。 千年帝都,天下之中。 洛阳城位于洛水之北,水之北乃谓“阳”,故名洛阳,又称洛邑、神都。 古往今来,自夏商之初,已有十三朝建都于此。 这千百年以来,此城早已见证了无数人事物的更迭变化,或天下大乱,或江山易鼎,或有人杰开创盖世功业,自微末到兴盛,再从兴盛到灭亡,留下了太多太多数不清的东西。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而金钱帮便是在此。 或者说,上官家便是在此。 天下各方雄主豪杰不少,但此城却不得不提,它虽非大势,然城中却卧虎藏龙,历朝历代,洛阳城里,可谓底蕴深厚,任凭岁月如刀,光阴流转,终归还是有东西留了来,而且代代积累,很是不凡。 这便是世家。 其中不乏一些祖上出过位高权重的人,或是朝廷命官,位比三公,官居要职,蒙荫后世子孙,或为武林世家,祖上昔年名望极高,乃魁首巨擘,借此闯下了偌大基业,造就了屹立江湖而不倒的底蕴,想那“神剑山庄”便属后者。 这些世家在几代人的积累下,早已培养出不少顶尖好手,据传,任意出来一位,都能够名震江湖,威震武林。 上官家便在城中。 但上官金虹此人极其狡猾,狡兔三窟,他把“金钱帮”总舵设在长安,故而天下间只以为他是长安人士,知晓他身份的人可谓少之又少,大都只知其威名,而不晓其来历,更不知道,金钱帮坐拥的泼天富贵,足可开疆拓土的无数金钱,就是被他藏在洛阳城里。 这里面,有一部分是他昔年所掌“青龙会”的基业,有一部分,则是那快活王柴玉关当年所得,如此巨富,怕是天底下不知道多少人会心动。 而今天,这龙潭虎穴来了一个人。 黄昏的洛阳,余晖未尽。 金红色的夕阳斜斜投下。 唏律律…… 马嘶声起。 一部马车随着哒哒蹄声赶了进来,被那火红的光华一映,车身上立泛金光银辉,绚丽不凡,很是奢华。这居然是驾漆金镶银的马车,雕龙画凤,华贵惹眼。 这辆马车一出现,便已引来无数对目光,远远注视,惊叹连连,只以为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来了,行人纷纷避让。 赶车的是个褐衣老叟,白须银发,两鬓斑白,牵着缰绳,不急不缓的赶着。 直驶过长街,翻过石桥,从城南赶向城东,这才真正慢了下来。 铜驼陌。 正值夕阳西下,薄暮渐深的时辰。 里坊间,高墙瓦屋,暮风中飘来阵阵沁人清香,这里人烟稠密,放眼望去,就见那一间间灰墙青瓦嘿漫起袅袅炊烟,与风一融,立如蒙蒙烟雨,纷纷扬扬,美不胜收,只如梦幻。 这里,便是洛阳八大景之一的“铜驼暮雨”。 似极了车里的人只是来此游玩观景的一样。 许是到了饭食的时候,里坊间倒是少见人影,只在坊间转了一圈,马车又来到了漫河边上。 沿着河岸徐行,但见三两株有些年头的老桂结满了桂花,散着花香,在风中簌簌飘荡。 但就在马车快要过河的时候。 他们本在石桥这端,可石桥上,一个白发苍苍,身形佝偻的老婆子正拄着拐棍,有一步没一步的往这边走着,像是初学走路的幼童般,颤颤巍巍,真害怕一阵风来把她吹倒了。 苍老似干橘子皮的老脸上长满了一块块褐色的斑块,老目浑浊,让人看的心生不认,都想要去扶上一把。 陈二“吁”了声,停了马车,因为他知道,尽管车里人可能杀人如麻,但却绝不会也不允许杀这等 垂垂老矣的老婆子,便是伤也伤不得。 “怎得停了?” 马车里响起轻低嗓音。 “有人,前面有人!” 陈二道。 马车里的声音笑了笑。 “那就等等!” 可这会真的是刮过一阵风,那老子身子一晃,好巧不巧,还真就被风吹倒了。 “哎呦”的吆喝了一句,手里的拐棍一摔,那老妇整个人已趴在了地上,嘴里有一声没一声的呻吟着,好像都疼出了眼泪。 “怎么了?” 马车里的人再问。 陈二道:“那是个老人,摔倒了!” 马车的帘布被两根手指稍稍拨开了一些,只往桥上搭了一眼,苏青又已坐了回去,他轻声道:“你猜她想让咱们两个谁扶她呢?” 陈二像是没懂苏青话里的意思,愣了愣,然后这才反应明白了过来。 望向那个地上摔倒的老妇沉下了脸。 “她想让咱们上桥?那咱们是不是要绕开?” 苏青听的一笑。 “绕开?为什么要绕开?还真有点意思,上桥,离那人再近些!” 他吩咐道。 陈二点头,一抖缰绳,车轮骨碌转动,碾过石板。 转眼已到了桥上。 那个老妇粗布灰裙,趴地上犹自“哎呦”的嚷着。 可好一会,仿佛意识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那张老脸一抬,已朝面前的马车望去。 只是这一抬头,还没瞧上两眼,她就听马车里的人淡淡说了句话。 “裙子没捂好,底下的风光都漏了!” 不见其人,只闻其声。 老妇脸色急变。 她双手乍一撑地,趴着的身体瞬间使了个鹞子翻身,凌空一掠,嘴里同时厉啸道:“露馅了,动手!” “哗!” 桥下平静水面豁然掀起数丈高的水花,一人手中使着一对乌黑的水火流星锤,他单手一推,运起最大的那颗,已狠狠砸向马车,劲风呼啸。 并非只这一个,马车后面,一个年轻人穿着身如雪白袍手中倒提着一杆银光璀璨的精铁大戟,已飞快逼来,银戟小叉在地上拖出一串火星,而后,高高跃起,狠狠砸向马车。 还有河畔的桂树上,忽见数条身影,踏枝如飞,人还没来,手中已不要命的朝马车催发出一道道流光暗器,然后飞快接近马车。 然后,马车前的另一端,就见暮色下,一道无法形容的可怖身影正低低发着怪笑,朝这般奔来,之所以无法形容,那是因为,此人身躯已非平日里所见之人,臃肿肥大,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堆肉山。 这是个女人,更骇人的是对方手里还拿着半截刀子,放在一张肥油满溢的大嘴中肆意乱嚼着,不时还发出嘎嘎怪笑。 这个女人一出现。 一直安静的马车里,此刻突然响起一句异样的话语,像是意料之外。 “咦?大欢喜女菩萨?” 172 初会魔教 要知道兵器谱上的高手虽说都为男子,然,那是因为百晓生当年写下此谱时曾言不排女人,更不排魔教中人,前者乃是因为百晓生重男轻女,视女子为天下男人的附庸之物,后者则是因为魔教非中原教派,故而不入其中。 但这并不意味着世上女人,全都如林仙儿那般,只懂得以美色诱人,当世便不乏威名赫赫的女子。 眼前这位。 便是那首屈一指的一位。 但真正令苏青意外的还有对方的身份。 魔教中人。 传闻魔教不但有魔教十大镇教绝学,更有天地阴阳交征大悲赋等不世神功,以及神刀斩等盖世绝学,威震西域诸国,雄踞一方。 大欢喜女菩萨。 此人武功可算江湖第一女高手。 若入兵器谱,说不得便是那顶峰几位,可即便这样,此人在魔教中,怕也不过是护法一流。 她也是苗疆“极乐峒”的用毒高手,五毒童子的干娘,江湖传闻其生得奇肥奇壮,而且又高又大。 她肥壮的似是已套不进去衣裳,仅以布片丝帛遮住要害部位,高大臃肿的身体,一叠叠堆成肉褶的肥肉几乎快要垂到地上,看上去,就好像一坨肥肉堆成的肉山,一双眼睛却极为的大,精光闪烁,露着狞笑,浑身散发的气息凶悍简直就是上古洪荒时代的巨兽。 她嘴里还嚼着铁片,咯咯生响。 嚼铁大法? “我听闻苏青形貌奇绝,俊美无双,你却还不撩帘让我瞧瞧?” 颇显尖利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的意味。 “唉!” 蓦的一叹。 苏青实在后悔极了,说实在的,他宁愿遇到上官金虹那般的高手,也不想遇见这么一位令人头疼的敌手,非但是他,只怕天机老人见了也得瞪眼,李寻欢看了也要苦笑。 驾车的陈二看见这座丑陋肥腻的肉山,也是露出惊容,他只觉得肚子里忽然反胃,生出一股恶心,一张老脸都瞧的发绿。 就这么一会。 那使流星锤的人已自河中翻到了桥上,手中两颗一大一小的流星锤一颗被他砸了出去,一颗还在手中,精钢锁链霎时绷得笔直。 还有那银戟,状似劈山,暴喝中已轰然砸下。 河面上还有暗器飞快逼来。 “陈二,你躲到车底去。” 马车里响起了苏青平静淡然的话语。 “是!” 陈二闻言也不迟疑,这些人可都不是庸手,生死当面,他那还能顾及脸面,忙跳下马车,缩身躲到车底。 其余人见状似没瞧见,他们本就为苏青而来,其他人是生是死,已无关紧要,不过蝼蚁罢了。 说完,苏青又似疑问般道: “魔教?” 他知道对方是魔教,但却有些不明白这些魔教之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倘若换做洛阳城里的武林世家,他倒是觉得理所当然,但这些人…… 想到这,苏青脑海中灵光一闪,已有明悟。“原来如此,莫非,上官金虹已是魔教中人?看来你们也是为了金钱帮的那些东西来的!” 他说话的时候,一颗流星锤已自窗外击入,帘布掀飞,暮风呜呜呼响,一锤击出,却像是遇到硬物被撞了回来,砰的一声,汉子收锤后仍不罢休,脚下急赶,奔到马车窗前,伸手拨帘,两颗流星锤已在另一只手中被他舞的飞转了起来,似风雷激荡,欲要将车里的人砸的粉碎。 “啊!” 可一声惨呼。 汉子大叫一声,瞳孔放大,手中流星锤仍自转着,奈何眼中光华却在飞快消散。 窗外,一根纤秀白皙的食指正有些漫不经心的搭在外面,指尖还沾着血水,一颗血滴似如凝露,在他的指肚上轻颤,滴落。 汉子一手转着流星锤,一手捂着咽喉,鲜红血水自指缝间溢出,不要命的流出来。 然后倒地。 一指毙命。 大欢喜女菩萨道:“嘿嘿,好一个苏青,果然聪明,但你还是猜错了!” 那根手指收回,马车里的苏青道:“哦?猜错了?哪里错了?” 大欢喜女菩萨已上了桥,她嘿嘿笑道:“只因他上官家本就是我魔教安插在中原的分舵罢了,吾等一直试图里应外合,入主中原,可惜,上官金虹心高气傲,居然想趁机自立,好在你替我们解决了麻烦!” 他们说着话。 就见那银戟已至。 马车本来不大,在豪华精美,终究还是凡物,大戟当空劈下,如利斧开山,竟是将车顶劈开一道豁口,笔直而下。 但那持戟的白衣年轻人忽然失色,自己的大戟一劈一落,劈下时尚是完整的,可落下后,银戟只剩下一截断柄在手,戟身竟然断了。 但让他真正失色的可不是这个,他已低头,但见一根食指正从自己劈开的豁口探出,无声无息,已扎进了他的胸膛,没入了他的心口。 这个年轻人看的怔愣,又看的目眦尽裂,额角青筋暴起。 接着,他宛如回过神感觉到了那股痛楚。 “啊!” 又是一声惨叫。 汉子握着半截断柄就那么僵站着,待到那根食指抽回,他心口的窟窿里,仿佛心脉已破,一缕血箭飙射而出。 汉子踉跄后退,扑通倒地,转眼身下已多出一滩血泊。 “噌!” 但突然。 一截剑尖猛的从车顶刺下,没入车腹。 其实还有一人,那个摔倒在地的老妇。 老妇站在车顶,长剑一剑捅下。 但只刺出一半,她便发现自己的剑再也刺不下去了,半截银戟自下飞出,钉入她的胸膛,将之射了个对穿,哼也不哼,这个女人已仰面栽倒。 “叮!” “嗖嗖嗖——” 暗器袭来。 一股脑的尽数打入了马车。 里面的人瞬间安静,死寂下来。 “得手了?” 有人道。 也有人提议道:“死没死,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他们说话的同时,脚下非但没停,更是再快,好像谁能杀死苏青便是大功一件似的,拼了命的往前挤。 但就在他们快要撩帘而入的时间。 大欢喜女菩萨却大喝道:“别过去!” 那些人听着,便要退,但已来不及。 他们眼中已看见一道光,一道乌光,那是一把刀,乌寒的刀身,雪亮的刀刃,刀身是横着的,刀刃也是,长刀自车壁中破出,横刃兀自转过一圈。 旋即就见车顶赫然飞起,带着那个老妇尚有余温的尸体,翻滚着落入何在,染出一片殷红,带出一团水花,激起巨大的动静。 再看那些已到马车前的人。 这会他们已真正瞧见马车里的青衣人,对方盘腿端坐,一手横刀,神情是说不出的平静。 而他们已说不出话来。 脖颈间一条细痕乍然浮现,一个个扑通跪倒在地,伤口血雾喷薄,又沉沉倒地 还有人没死,此刻见之,大吼一声,就已朝苏青攻上。 苏青却瞧着大欢喜女菩萨,另一只手一挥,一抖,张开的袖筒里,立见数十件暗器如漫天花雨般被打了出去。 这是先前的那些人发的暗器,被苏青收摄入袖。 那几人还没来得及扑上,各自又都大叫一声,身上血洞炸裂,脸上已嵌满了各式各样的暗器。 “就只要这点人马?” 横刀在手,苏青拿出一块白帕,慢悠悠的擦了擦染血的食指,随手一抛,白帕落在一张死不瞑目的脸上。 桥上,大欢喜女菩萨已到车前。 173 初闻圣主 铜驼暮雨,桂花飘香。 石桥上。 那被削去顶盖的马车里,苏青已起身,他十指交叉,掌心向下,轻轻压着刀柄,只看了看马车旁的几具尸体,又把目光瞧向面前那坨肉山似的女人,淡淡的问:“怎得就这么点人马?” 大欢喜女菩萨许是脾性暴厉,见到这些人都死了非但不怒,反而眼露嗜血狞笑,直勾勾的望着苏青那张脸,舔了舔肥腻的嘴,看的人毛骨悚然。 她将嘴里的铁片吞咽下,才尖着声的笑道:“嘿嘿,看来江湖传言果真不假,恐怕便是那什么武林第一美人林仙儿望见你这张脸也得黯然失色,自惭形秽!” 苏青听着她的话,像是有些惋惜以及同情的道:“她已经死了!” 大欢喜女菩萨笑声更尖利了。 “死得好,我最看不惯有人长得比我漂亮,她不死,说不得哪天我也要去杀她!” 苏青一怔,失笑道:“那如此说来,天下间的女人怕都得死!” 大欢喜女菩萨倏的嘎嘎大笑起来,笑的浑身肥肉都在如水波般晃颤。 她张开的嘴里,露出来一排又小又密,整整齐齐的牙齿,大小竟几乎无二,严丝合缝,很是古怪,莫非,这嚼铁大法还能改变人的牙口,苏青看的很是好奇,只不过,那这个女人不禁身子肥胖臃肿,就连嘴里,也像是能滴出肥油,看的人发腻。 终于,她像是笑够了。 猛一瞧苏青,那张难以形容的脸已起了变化,她双手抚着满是肥褶的肚皮,眯起一双眼,笑道:“如今你苏青的威名,江湖上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可知他们给你起了个什么名号么?” 苏青想了想,道:“什么?莫非又是什么活财神,死阎王之类的名头?那可真是太俗气了,我不喜欢!” 大欢喜女菩萨嘴里嘻嘻两声似少年女般笑了笑,只笑的的苏青也有些头皮发麻,浑身冒起一层鸡皮疙瘩,脸色都有些变化。 “封刀挂剑,都说你苏青刀剑双绝,天底下用刀的瞧见你怕已使不出刀,用剑的遇上你更不想再使剑,今日一见,倒也有几分能耐!” 苏青也笑了。 这个名号总算听着不是那么俗气,他指了指地上的尸体,叹息道:“他们要是泉下有知你这么夸我,多半得死不瞑目!” 大欢喜女菩萨冷哼道:“入了这江湖,凭武功赢人,以手段生存,死了,只能说他们已不够资格留在这世上!” 苏青还是在笑,他奇道:“这么说你已不想杀我?” 就见大欢喜女菩萨吃吃笑道:“你生的这副模样,万事总有优待,如今上官金虹已死,中原又群雄争锋,以你青龙会的势力,大有可为!” 话到这,她忽沉沉喝道: “奉教主之令,我圣教欲入主武林,苏青只要你青龙会归入我教,便许你护法天王之位,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待到一统中原武林,再另行封赏!” “哈哈!” 不等她说完,苏青已咧嘴笑了起来。 大欢喜女菩萨又把那双像是能吃人的眼睛眯了起来,她冷冷道:“你笑什么?” 苏青伸出手指,在眼角轻轻一拭,像在擦去笑出的泪,他呼出口气,悠然道:“好久没听到这么有意思的笑话了!” 立马,他面前那个肥腻的女人,那张脸,瞬间已阴沉发青起来,阴恻恻的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要是不答应,那就得死!” “不过我劝你休要自误,我教神功非你所能想象,圣主更是古往今来最惊才绝艳之人被誉为五百年来天下第一人,待到圣教东进,大势之下,所谓的中原武林,皆如土鸡瓦狗!” 但她忽又笑的花枝乱颤,浑身肥肉抖个不停。 “不,我不杀你,我要把你留在我的身边,好好伺候我!” “土鸡瓦狗?你让他来试试?呵,五百年来天下第一高手?却被白天羽挡在天山寸步难进,可笑!”苏青眼皮一垂,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大欢喜女菩萨,嘴里幽幽道:“尔等一群关外异族,也敢妄想觊觎这中原武林大势,我们这些人怎么斗,那是我们的事,你那魔教教主倘若敢伸手进来,本座便剁了他的手,伸脚砍脚,若他整个人来,哼,那我便荡平魔教,将那教众杀个一干二净!” 他声音起初还柔和,可越说,言语已愈发冰寒,说到最后几如寒冬腊月的冰雪,冷入骨髓,沁人心肺。 大欢喜女菩萨笑的更狰狞了。“白天羽算什么东西,若非我教圣主一直闭关苦修,未曾出手,哪有他“神刀堂”什么事,看来你已决定了要自讨苦吃,我就先废了你的武功,看你还能不能这般硬气!” 苏青淡淡道:“看在你那个笑话的份上,我就给你个全尸好了!” “嘿,狂妄!” 一声大吼,这个肥胖如猪的女人以一种极不符合自己身形的速度忽的自地上如球弹起,马车上人影一闪,苏青同时有了动作,如被阵暮风拂起,像是幽魂一样,轻飘飘的飞了起来,飘落向一颗槐树的树冠,闪身立在一条几如筷细的枝丫上,轻轻起伏。 可他刚一站下。 一股惊人劲风已迎面刮来,一团肥圆高壮的黑影简直就跟弹起的皮球般来的势急,双臂一展,朝苏青搂抱过来。 真要是被这么一个人抱住,苏青干脆不如死了,他已出刀,刀光如电闪,如惊鸿掣电,刀刃已砍在大欢喜女菩萨的那看起来比女子腰肢还要粗的脖颈上。 “哈哈,砍,照这砍!” 可一刀落下,这个女人却得意洋洋的大笑起来。 苏青就见刀锋下,此人脖颈的肥肉同样堆叠成褶,更在他一刀砍下后,这些肥肉以苏青斩落的地方为中心,如水波般向四面八方荡开,化作奇异一幕。 紧接着,那些肉褶竟夹住了苏青的刀。 “横练?” 苏青也是觉得这手段很诡异,但他已有些明白。 这倒像是某种不同寻常的横练功夫,以点带面,将一击之力,以特别的运劲之法,分散向全身,从而化解,这一身的肥肉想来就和棉花一样,恐怕万般力道打上去,都抵不过肥肉几颤,转眼都被化解个干净,如此,已可谓是刀枪不入。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大欢喜女菩萨嘴里始终发着咯咯怪笑,一双手稍一顿,忽又抱了过来。 苏青一眯眼,身轻如燕,脚下枝丫一颤,他已一个转身,于枝叶间飞掠借力,避开了这一抱。 “嘎嘎,我既然已经看上你了,那就不会让你逃了!” 一击落空,大欢喜女菩萨浑身肥肉一颤,整个人狠狠坠在地上,可坠地的同时又高高弹起,这次更快了,几乎像是一座山朝苏青撞去。 “你逃不掉——” 她还想再说,不料前面一直飘掠的身影猝然身形在空手一转,折了回来,蹭的一声,四尺青峰霎时出鞘,生出夺目寒光。 只横空一过,已刺向大欢喜女菩萨。 “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能耐!” 大欢喜女菩萨闪也不闪,避也不避,任凭这一剑刺来,刺向她的心口。 但就见她浑身肥肉刹那鼓胀如球,似被撑了起来,苏青一剑刺下,只仿佛刺在了晾晒多年的水牛皮上,剑下竟然只是稍稍凹下去一点,寸发未伤。 他的刀呢,刀已归鞘。 狞笑中,大欢喜女菩萨肥厚的右手一张一抓,已生生握住了苏青的剑。 “你——” 她还想再说,眼前却又亮起一缕白芒,晃人眼目,直刺而来,这也是一柄剑,这柄剑本也是直刺她脖颈,她仍是不挡不避,可那握剑的手忽一抖,她才惊骇发觉,这柄剑的剑身蓦然一弯,宛如蛇形,绕过了她的脖颈,剑尖已刺在了她的后颈之上。 刹那皮开肉绽,带出一股血箭,挑开了筋络。 这是一柄软剑。 “看来也不算真的刀枪不入!” 苏青瞬间似没了兴趣,大欢喜女菩萨遂见自己握着的那柄四尺长剑上,一抹青芒豁然暴涨开来,剑尖寒芒吞吐。 只在苏青随手一撩一挑之下。 一截断掌豁然抛飞起来。 “啊!” 十指连心,这下可把大欢喜女菩萨疼的心肝都跟着一颤,嘴里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吼,震的人耳膜生疼。 可吼声未尽。 她却已停止了声音。 一柄剑直自前胸而入,自背后穿出,几有两尺厚的身子,瞬间是透心凉。 剑身青芒渐渐淡去。 “唔……” 吐着血,大欢喜女菩萨还想临死反扑,另一只手狠狠推来,可长剑一抽,她又是一声哀鸣。 自空中落下,狠狠砸在地上。 口鼻呛血,她望着居高临下已收剑的苏青,凄厉的嘶声吼道:“你别太得意……圣主已妙参天理,不日即将出关,再行东进之举,你们中原武林,都会见识到这世上最可怕,也最惊人的刀法……” 望着睁大眼睛没了气息的大欢喜女菩萨,苏青蹙了蹙眉,日有所思的喃喃道:“圆月弯刀?神刀斩么?” 他又轻笑一声。 飞掠回了马车,对着等候的陈二吩咐道: “找人把他们埋了,顺便,帮我找张琴来!” 174 洛阳世家 夜深人静。 大厅也很静。 但非是无人,而是有人,很多人。 白玉般的厅阁内,淡黄的烛光燃起,焰苗长如小指,插在一座烛台上。 映着一张张神情各异的脸。 此时,天色已昏,夜凉如水。 直到厅外传来脚步声,所有人无不神情生变,如临大敌,凝重有之,阴沉有之,好奇有之。 门外。 一人青衣缓足,步步行入。 正是苏青。 他双手揣袖,斯文安静的如一个文人,扫了眼满屋众人,径直坐向最上座的太师椅上。 “诸位,请坐!” 如此,这些人才一一落座,小心翼翼的坐下,像是生怕会发出一点点动静,他们都坐的规规矩矩,端着身子,连呼吸都刻意的调整着。 “既然诸位能来,那是否要先认识一下?” 苏青却没那么规矩,他坐的肆无忌惮,坐的漫不经心,一条腿在地上,一条腿已搭在椅子上,右手撑着右脸,手肘抵着扶手,怎么舒服怎么来。 “在下萧剑,乃洛阳萧家家主,见过苏帮主!” 右手边一位锦衣华服的中年汉子抱拳起身。 有人带头,其他人自然都是接着。 “在下公孙害,洛阳公孙家家主,见过苏帮主!” “在下习青云,洛阳习家家主,见过苏帮主!” “在下彭飞,洛阳彭家庄庄主,见过苏帮主!” …… 一个个名字接连在屋中响起,这些人,便是这洛阳城内的绝大部分世家势力,大大小小几有六十余家。 苏青静着心听完。 他左手抚着光滑的扶手,轻声道:“既如此,苏某就不拐弯抹角了,此次邀请诸位前来,便是想问问,尔等的意思如何?” 那个萧剑这会迟疑着开口。 “此事事关我等家族兴衰,不知帮主可有见教?” 苏青哑然一笑。 他看向这个萧家家主,对方年过三十,宽额浓眉,圆鼻阔嘴,面容生的沉稳,只是眼神却透着不易察觉的狡猾与精明。 只是他却懒得废话,直截了当,干脆果断。 “见教?好说,归我座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就在所有人变色失惊的同时,苏青复又淡淡道:“当然,万事都需权衡利弊,若我得成大势,自然少不了你们的好处,金钱武功,都不在话下。” 他看着所有人的反应。 有人长出一口气,有人则是忧心忡忡。 如今江湖正值多事之秋,魔教东进在即,神剑山庄又将崛起,加之“神刀堂”,还有现在的青龙会,可谓豪雄并起,他们这些人,这些世家,自然免不了生出担心,求得庇护自保。 否则兴许一场武林浩劫下来,族灭家亡,几代人的经营,可就是毁之一旦。 如今青龙会亦是势不可挡,这里,可是上官家的府邸,而今则是伴随着上官金虹的败亡,彻底易主。 “顺便在告诉诸位一个消息!” 苏青端起一杯茶,慢饮小尝了一口,而后慢条斯理的缓缓道:“适才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想必诸位都有耳闻,大欢喜女菩萨!” 各个家主表情古怪,不明白苏青为何突然调转话题。 “此人不是苗疆的邪派高手么?怎得在洛阳城里?” 有人低声道。 苏青笑道:“其实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或许诸位只知其名而不知其身份,此人乃魔教护法,修习的是魔教十大镇教神功之一!” “啊?” “此人是魔教中人?” …… 厅内顿时惊呼连连,彼此面面相觑。 苏青又道:“传闻魔教护法无数,多匿身于三山五岳,七洞九幽之中,此人是魔教中人,很正常!” “那她人呢?” “死了!” 苏青仍旧是那副不紧不慢的语速和平淡无波的口吻。 “但死之前,她曾说了一句话!” 众家主忙问:“什么话?” 苏青迎着所有人的目光,抿嘴一笑,轻声道:“魔教东进在即!” 魔教东进? 这四个字一说出来,有的人手中茶杯“砰”的脱手滑出,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更有人腾然起身,神色阴晴不定,变幻不停。 苏青却似未见,自顾的喝着茶,坐着,欣赏着这些人的反应。 这些世家底蕴深厚,族中留下了不少有关魔教的记载,自然清楚魔教的可怕。 青龙会虽说神秘莫测,但与魔教比起来可算是好太多了,传言这魔教每每大举东进之后,必定掀起腥风血雨,横扫武林,纵横江湖,将天下英雄都当做了猪狗鱼肉,肆意宰杀践踏,各门各派,各方势力,为抵魔教东来,无不死伤惨重,可谓前所未有之浩劫。 何况这魔教并非中原人氏,历来东进,更是大肆搜刮诸般武林秘籍,金银珠宝,如此,方才积累下这纵横数百年而屹立不倒的可怕势力。 “慌什么,天塌下来,不还有个高的顶着么?何况江湖上不还有七大派么?” 许是觉得吵了些,苏青终于再次说道。 “苏帮主可能有所不知,历来魔教东进,中原武林俱是败多胜少,何况如今,武林纷乱四起,待到魔教杀至,只怕又是一场浩劫!” 说话的还是那个萧剑。 苏青这时候又浇了盆冷水。 “据说,这一代魔教教主即将破关,参悟了一套极为惊人的刀法,号称五百年来第一人!” “那可就糟了!” 一群人正自议论间。 淡黄色的火光底下,忽听破空声响,一柄三四寸长的柳叶飞刀,倏然自外面的夜色中射出,化作一道流光急影,射向苏青咽喉。 接着外面便是呼喝声,还有交手的动静。 初见飞刀,苏青也是一愣,他抬手似摘星,自空中一划,飞刀已被他轻描淡写的接入手中,再抬眼瞧去,就看见两个青龙会子弟一左一右,架着个挣扎踢腿的少年走了进来。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我告诉我爹去!” 这孩子尚且年幼怕是十二三岁,眉清目秀,只是眼中却有股争强好胜之意,傲气凛然,可这会任他如何挣扎,却也脱不了这束缚,只急得小脸通红,都快哭出来了。 苏青看的大觉有趣。 “伤了几个弟兄?” 他问。 一个帮中子弟面带赧然。 “这小子也不知道哪冒出来的,偷袭暗手,还用的飞刀,一不留神吃了点亏!” 不想那小孩啐了一口。 “呸,我何时偷袭了,我明明是光明正大的——” “小畜生,还不住嘴?” 一声怒喝。 这开口的人,居然还是萧剑,他神情此刻大变,又惊又气,又有些惨然。 “爹,我本来在外面的,听到厅里有人惊呼,还以为你们遭到这个帮主暗算,这才情急之下出手!” 少年却颇为委屈的辩解道。 萧剑这会已是满脸大汗,他忙看向苏青,拱手求饶道:“都是我教导无方,令犬子冲撞了帮主,还请帮主大人大量!” 苏青把玩着飞刀,没理会萧剑,而是看向那个少年。 “你叫什么名字?” 他摆摆手。 那二人立马将其放下。 这少年站稳了身子,揉了揉先前被扣住的地方,冷冷的道: “哼,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萧四无!” 175 第四龙首 “梆梆……” 更鼓已响,已是二更。 厅阁内。 “萧四无?” 听到这个名字,苏青把玩着飞刀的动作一顿,那瞧着永远随意且漫不经心的眼神这会似在这个少年的脸上多停留了片刻。 “洛阳萧家,呵呵!” 他这一声轻笑,萧家家主已惨白着脸,像是听到了勾魂索命的声音般变得没了人色,失了血色。 人都说青龙会大龙首苏青说话的声音向来很轻,但他杀人的时候,声音同样很轻,便是笑,也笑的低轻柔和,文静极了,但青魔手伊哭已死在这种笑声下,上官金虹也已死在这种笑声下,所有人都相信,未来死的人还会更多。 时至今日,苏青俨然已不需要大声的说话,他一个小小的叹息,一声声低低的轻笑,便有人被骇破胆一样,汗流浃背,诚惶诚恐。 其他世家主更是噤若寒蝉,动也不敢动,连气息都尽量压的极低,且还和萧剑分开了一段距离。 那个少年稚嫩俊秀的小脸,此刻似也终于有了丝恐惧,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的笑会这么的可怕,不是什么锋利的兵器,也不是惊世骇俗的武功,更不是凶神恶煞,只是一声低笑,试问谁不失惊。 他更有些羡慕,大丈夫生于世,谁不想如此。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萧家大难临头的时候。 却听。 “萧家用的是飞刀?” 苏青淡淡的问。 萧剑忙擦了把额上的汉,涩声道:“不全是,族中武功秘籍颇多,刀枪剑戟皆有,习飞刀者,唯犬子一人!” “为什么要叫四无呢?” 苏青又问。 萧剑正欲作答,不想苏青一摆手,示意他住口,朝其身旁少年扬扬下颔。“让他自己说!” 萧四无的小脸已绷得很紧,像是很紧张,他虽傲气,却也忍受不了这里的压抑与面前这个男人只言片语中传来的压迫,便是空气都好像在排挤他一样,他实在恨不得逃出去,但他还是说了。 “我要无敌,我要杀人无数,我要翻脸无情,我要不翻脸也能无情!” 原是四个“无”字。 苏青抿了抿薄薄的唇,唇角一弯,又似在笑。 “为何要无敌?” 萧四无攥紧了拳头,带着有些脆嫩的嗓音。 “因为我要扬名天下,我要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名头!” 苏青道:“那为何要杀人无数?” 萧四无答:“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扬名,天底下最快成名的办法,就是杀人,还要杀天底下的高手!” 他的话很清晰,说的也很清楚,因为厅阁内,现在只有他们二人说话。 苏青点点头。“不错,江湖上,杀人确实是让一个人最快成名的办法,我起初也默默无名,可当我杀了上官金虹他们,便至今日这般地步!” 萧四无听的一呆,他实在想不到面前这个一声笑便令众人色变的帮主居然会认同他的想法,甚至好像也是这么做的,他的眼睛一亮,浑似没了恐惧,激动道:“你杀过多少人?” 苏青笑道:“有很多,多的我都快记不清了!” 所有人身子莫名一颤,心头更是一寒。 萧四无小脸都已发红,像是喝了四五坛烈酒,通红通红的。“我就知道,天底下这么做的肯定不止我一个人!” 苏青又问了。 “那你为什么要翻脸无情呢?” 萧四无已没了惧怕,声音也愈发的大,回答的干脆极了。“我以前看到两个人,这两个人,本是江湖上人人称赞的好兄弟,可有一天,当大哥的却为了一个女人,杀了他的弟弟!” 苏青奇道:“所以你觉得,人不该有兄弟?” 萧四无却摇头,但他马上又冷冷道:“人该有兄弟,但是,若有一天,两个人只能活一个,那我必须得是活着的那个,不光是兄弟,哪怕情人,我要做到翻脸无情!” 苏青越听越觉得有兴趣,他笑道: “那你又说,不翻脸也无情?” 萧四无道:“无情的,是我的飞刀!” 苏青“咦”了声,有些好笑的问:“你也想做那例不虚发,一刀毙命的小李飞刀?” 不知为何,他一提“小李飞刀”,这个少年眼中立时露出一股令人心惊的恨色。“这是我的飞刀,只是我的,既然我练了飞刀,那这世上就不该有什么小李飞刀!” “为什么呢?” 苏青已叹口气,轻声道。 萧四无说的是咬牙切齿。 “因为所有人总喜欢拿小李飞刀来说事,天天说,夜夜说,太吵了,我一点都不喜欢,无敌的飞刀只能有一柄,我要他们所有人都闭嘴!” 苏青把五指一攥一捏,那柄小小的飞刀瞬间已被揉成一个铁丸。“所以,你想要杀他?” 萧四无望着从苏青手里滑出的铁丸,乍觉后心一寒,他的声音不自觉的小了些。“不错,只要世上有小李飞刀四个字,那他们就是我的对手!” 苏青望着面前的少年,目光沉凝,像是在思忖着东西,可萧四无被那目光一瞧,身上却仿佛多出来一座巨山,压的呼吸困难,身子发软,不一会,便汗流浃背,几快瘫软在地。 “有没有兴趣?” 突然,苏青问了句很莫名其妙的话。 萧四无一怔,“啊”了一句,才不解道:“什么?” “其实,这世上最快成名的方法,还有一种方法!”苏青指了指身旁的一张椅子。“有没有兴趣,坐在这里,坐在,我的身边?” 别说萧四无傻了,满屋子的人,也都听的呆了。 苏青缓缓道:“我青龙会,共有七大龙首,司职各有不同,只是这些年,除却二龙首狄青麟与我之外,其余几位,有的死了,有的背叛了我,百晓生连同上官金虹,皆是我青龙会昔日龙首!” 说到这里,所有人已听明白了,他们纷纷倒吸着凉气,坐到苏青身边,不就是要给他龙首之位么,这情况逆转的也太快了。 萧四无愣了愣,下意识的回道:“可我只有十三岁!” 苏青仰头阖起了眼,呼了口气,随即又睁开眼,淡淡道:“你的飞刀已算小成,此等兵器若要杀人与年纪可没关系,甚至与功力都无关,只要你够快够准,足矣!” 他似笑非笑,又看向萧四无。 “怎么?怕了?你不是想要名扬天下么?只要你敢坐下,坐的稳,过了今晚,就可以扬名天下,放心,仅凭你的名字,你已有资格!” 萧四无已说不出话来,满屋子的人也都说不出话来,坐上那个位子,无疑是一步登天,从卑微求存,转眼手握生杀予夺之大权,而今武林,但凡有一点和“青龙会”沾上点边的人,都已能狐假虎威,作威作福,更遑论龙首之位。 苏青也没说话,他只是闭上了眼,似在养足精神,又似是睡着了一样,扶额小憩,静静坐着、等着,等着这个少年的选择。 萧四无虽说心气高,傲气重,但这么一件事,他心头却生出忐忑来,就想看向自己的父亲。 “你看他做什么?我问的是你,坐龙首之位的也是你!” 苏青闭着眼,好似已看见他的动作。 萧四无立时身子一抖,目光终于在犹豫迟疑中,落在了苏青身旁的位置上。 人活一世,名利为重。 真正无欲无求的,那还是人么?那已不是人,那是佛陀,仙神,但欲望太重了也不好,控制不住,那也就不是人了,那是邪魔。 人,便是介乎于神魔之间的存在。 萧四无眼神颤了颤,他的气息渐渐粗重,喘着,吸着,然后终于迈出了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直至第七步。 近乎颤抖着,扶着椅子,坐了上去。 “坐上去的感觉如何?” 苏青仍旧闭着眼轻轻的问。 萧四无稳着身子,他似孩子心性般在上面挪了挪屁股,他的身子还很小,椅子却很大,他低声道:“椅子太大了!” “呵呵,大点不好么?乞丐坐地上,皇帝坐龙椅,有人坐的低,卑微如蚁,有人坐的高,权倾天下,越高,越大,你的名头才会越大,权势也越大!” 苏青已睁开了眼,坐直了身子。 “既然你名里带个四,从今往后,你就是青龙会四龙首,我给你三年的时间坐稳它!” 萧四无狠狠点头。 “三年,太多了!” “呵呵!” 苏青笑而不语,他看向屋里的人。 “你们,可曾听到我之前的话?” 众人纷纷回过神来。 “参见四龙首!” 苏青沉吟片刻,已对着门外帮众吩咐道:“去,传令下去,十月初一,凡我“青龙会”所在之地,各势,各帮,各派的主事者,需来洛阳一见,若想投效,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否则,若非我属,皆为我敌,一概平之!” …… 翌日清晨。 十数匹快马,马蹄声驰骋如洪流,在呼喝声中,踏碎了满城的平静,已是出了洛阳,却道是黑白正邪齐汇,风云再起。 176 洛阳大会,正邪齐汇(一) 清晨,朝露未散。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了,空气中带着股淡淡的沁寒,像是能透过衣裳,没入皮肉。 短短半月,青龙会已是席卷北方武林,论及威名犹在“金钱帮”之上,二龙首狄青麟更是威震天下,这个昔年本已名动江湖的人,早已是按耐不住多年的隐忍,再现昔日风采。 不但接收了金钱帮所有势力,更是不断外扩,遍插青龙旗,黑白两道莫不俯首。 “驾!驾!驾!” 一匹匹快马疾驰而过,这些人,穿着打扮各异,便是兵器也绝不相同,像是赶了很远的路,有的连身上的蓑衣,头上的斗笠都未及摘下,满是风尘的脸上,沾满了尘土,灰头土脸,一点不差。 快马驰骋而过。 马蹄下,溅起烟尘,黄土掠过。 道旁。 一个青衣白袜的年轻人颇显落魄的看着从身边经过的一拨拨人马,这些人,都是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前去洛阳的人,连他也是。 此次“青龙会”传令江湖,正道也来,邪道也聚,听说连少林,峨眉,蜀中唐门,以及华山,崆峒等各方大势大派,还有铁笛先生,嵩阳铁剑,银戟温侯等兵器谱上有名有姓的绝顶高手也在途中,据传是因“青龙会”行事太过霸道,欲要连手发难。 一时间各方豪杰无不闻风而动,此等盛会,百年不遇,焉能错过,若是赶不上,日后怕是肠子都要悔青了,也说不定,能自此扬名天下,借机出一出风头。 何况“青龙会”正值如日中天,又将金钱帮所有根基底蕴一概收揽,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看的眼红,倘若此番几大名门正派能遏制其势,说不得,也能得些好处。 他苏青再强,哪怕兼负刀剑绝技,可几派高手又岂是等闲,双拳难敌四手,哪怕加上个狄青麟,又能敌的过几人。 都想成名。 连他也想,有了名,才有利,才有权。 年轻人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又紧了紧肩头的包袱,仍旧慢慢的赶着。 洛阳城已经不远了,要是按照行程,大抵再有小半个时辰就能到了。 何况十月初一尚在后天,他也来得及,而且他更是无门无派,甚至还不会武功,所以,他才不会像这些人那样,一个个仓惶焦急。 想想,原来不会武功也有好处。 那他又要靠什么成名呢? “你们是谁?放开我!” 走了许久,他慢慢抬起头来,看向路旁的一条小径,那里栓了两匹马。 沉默的眸子动了动。 原来是两个眼露淫邪,凶神恶煞的男人在调戏一个少女。 少女楚楚可怜,衣裳素简单薄,却难掩秀丽,她目中含泪,边死死扼着领口,边往外挣扎着,似看见了年轻人,少女眼睛一亮,透着股哀求。 可年轻人却无动于衷,他甚至并未停下,而是收回视线,看样子是要径直而去。 少女眼露绝望,也不知是对这世道绝望,还是对这人绝望。 她也已没了气力,像是认命一般,眼神渐渐空洞,任由这两人男人往林中拖扯。 “刺啦!” 衣衫撕裂。 女孩眼角噙泪,已闭上了眼。 可她刚一闭上眼,却听“嗖嗖”两声很轻很轻的急响,接着,像是有点点温热,溅到她的脸上。 然后还有“扑通”倒地的声音,那两个男人的笑声也戛然而止。 少女心惊胆战,有些惊慌忐忑的睁开眼来,入目所及,蓝天白云,她在扭头一瞧,身旁已倒着两个人,一双瞪大黯淡的眼睛死不瞑目的睁着,仍旧看着她。 这两个人眉心已多出个筷细的窟窿,血水外冒,死的突然。 少女坐直了身子,忙似受惊的兔子般遮住暴露的肌肤。 “你叫什么名字?” 一个声音淡淡的道。 少女惊慌瞧去。 才发现是先前的那个年轻人,对方手上似还有道金光一闪而逝。 她捂着胸口,咬着唇,嗫喏道:“冶儿!” 年轻人见她这幅模样,取下了包袱,从里面取出来一件和自己穿的一模一样的青色衣裳。 “穿上吧!” 说完,转身就走。 “等等!” 少女焦急的喊声从身后传来。 年轻人望向她,其实,他已不相信女人,自打他在某个燥热的夏夜中,看见自己最钟情的女人被一个富家子压在草地上扭动喘息后,他便下定了决心,这辈子,一定要常人难以想象的财富,还有名声。 尽管他的衣裳不大,但套在少女的身上,仍旧显得有些肥大。 “多谢公子救我,不知尊姓大名?” 那衣裳似是有些绊脚,少女笨拙的跟在身后,有些羞赧的问。 年轻人沉默片刻,才道:“我叫孔雀!” 他说完又已开始走了。 少女却还是跟在身后,嘴里低声道:“我是来洛阳投奔亲戚的,爹娘死在了路上,那两个人说是我的同乡!” 她也不管年轻人听没听进去,只顾伤心失落的说着。 年轻人头也不回的说:“其实,你只要几天不洗澡,再把脸涂满淤泥尘土,只怕所有男人看见了都得绕着走!” 少女很是懵懂,听的一呆,似没明白。 年轻人继续道:“知道为什么有人要杀羚羊么?只因羚羊有角,挖坟掘墓的,是因墓中陪葬的金银。卑微的弱者,总是容易免于灾厄,丑陋的女人,总比较容易保持贞操。” 他的话很直接。 少女红着脸,总算是听明白了。 就见她二话不说,小跑着,蹲到一条沟渠旁,自里面挖出一坨淤泥,闭着眼往脸上一抹一涂。 名叫孔雀的男人终于主动的停下了脚步,有些奇怪和默然的望着满脸污泥,却往他这边欢天喜地跑来的少女。 她问:“公子,我做的对么?” 孔雀脸颊一抽,指了指前面不远的洛阳城。 “已经到了!” 但他又遥遥头。 “算了,咱们一个穷鬼,一个乞丐,也算相得益彰,想来会少很多麻烦!” 只在一些人厌恶嫌弃的目光下,青年领着少女入了洛阳。 这么两个人,不过是这风云之聚中的两个毫不起眼的人物,却不知又能掀起何等风浪。 一匹匹,一驾驾马车,连绵不断的从四面八方聚来,洛阳城中,一时之间,鱼龙混杂,倒是便宜了那些酒楼客栈,人满为患,生意大好。 当然,也有仇怨。 旧敌相遇,仇家相见,黑白势不两立,正邪为敌,城中,未到十月初一,已起决斗厮杀。 可等“青龙会”一声令下,放言谁若敢在城中闹事,杀无赦的消息后,立马就都偃旗息鼓除却寥寥几位,剩下的,多已噤若寒蝉,只待洛阳大会。 上官家的旧宅。 花园里,亭台水榭,琼楼巍峨。 一座亭内。 朱栏旁坐着一人,静坐如一,闭目而坐,膝上横放着一张古琴,纤指挑拨,立听悠扬琴声惊起。 “可惜,非是天魔琴,倘若真要发功,此琴只怕撑不过一曲,不过也够了!” 苏青低于呢喃,睁眼望向池中碧水,但见莲花绽放朵朵,红白相间,煞是淡雅。 这时候,陈二忽的自长廊赶了过来,身后四人抬着两具尸体。 苏青蹙了蹙眉。 这般赏心悦目的地方,他实在不怎么想看见死人。 但一想到陈二此来必有要事,十指一压琴弦,琴声立止。 “怎么?” 陈二的脸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古怪,他眼露未消的惊色,扭头对那四个手下招呼道: “你们下去!” 等亭子里只剩两个人,还有两具尸体后。 陈二才把目光看向尸体的眉心。 “早上听说城外有人借着青龙会的名头生事,我就派人去看了看,然后就找到了他们!” 苏青也瞥了眼地上的尸体。 二人一击致命,眉心窟窿,好似从脑后贯入的一样。 “暗器?” 苏青讶道。 居然是暗器,可天底下能将人贯穿的暗器除了小李飞刀能以绝强内力做到外,其他的大多数都是滞留于人身之内,令敌手血肉溃烂,伤势难愈,这般直接的却是少见。 陈二直直看向苏青,嗓子竟然有些发哑,他眼露畏惧的说了句话,声音干涩极了。 “帮主,这是孔雀翎啊!” 苏青的脸色也似不可察的变了变。 他眯了眯眼。 指下再动,琴声再起,嘴里轻轻道: “那倒有些意思了!” 都来读阅读网址: 177 洛阳大会,正邪齐汇(二) …… 少女满是失落的打听着,可附近的都说那一家人几年前就搬走了,她更失落了。 身后名叫孔雀的年轻人一直很耐心的跟着她,一家家的打听,事实上,早在她询问完第一家的时候,男人就想走了。 但少女仍是不死心的从街头问到结尾,从知道的,问到不知道的。 最后。 冶儿蹲在墙角无助的哭了起来。 这下子,她可真就成孤女了。 孔雀静静地瞧着。 好一会,才仿佛后知后觉的问:“哭什么?天底下有的人连命都快没了,他们其实才最应该哭,你还活的好好的,应该笑!” 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安慰。 “走吧,再找不到住的地方,今晚上咱们可就要露宿街头了!” 少女抬起沾满泪珠的眸子,眨巴了几下,抽泣着问:“公子是说我们?” 孔雀失笑。 “这里除了你,还有别人么?” “你若再不走,我可就走了,咳咳……” 他忽然咳嗽了起来,他的五官很普通,这会一咳嗽,一张脸瞬间宛似挤在了一起,仿佛咳得撕了心,穿了肺,血色立褪,白的吓人。 少女忙花容失色的起身,连哭都忘了,手足无措,不想眼前人居然患着这么严重的病害。 等咳了会,顺了气,孔雀那张脸才又渐渐舒展开来。 两个人沿着长街,寻着两旁的客栈,可惜他们来的晚,要么客满了,要么就是囊中羞涩,那些个伙计鄙夷的眼神实在让人不好受。 两人只得饥肠辘辘的一直走。 天色渐暗。 洛阳城里,万家灯火升起,江湖豪杰齐聚,令这里热闹喧嚣的吓人,酒楼里呼喝四起,赌酒声,划拳声,青楼里更是莺莺燕燕,欢声笑语。 江湖,所谓的江湖,其实说到底,无外乎三样东西,武功、美酒、女人。 前者是用来拼的,后两者则是用来享受的。 江湖这条路一旦踏上,兴许今天你风光无限,明天便已暴尸荒野,所以,有些人很聪明,他们只把今天永远当作最后一天来过活,挥霍享受,喝最好的酒,睡最漂亮的女人,明天事,明天说。 而夜晚,永远是最适合享受的时候。 “主人,咱们要去哪里?” 冶儿羡慕的望着长街两侧的热闹,又看看一直沉默前行的孔雀。 乍一听到她的称呼,孔雀怔愣了下,他说:“你刚才叫我什么?” 少女道:“主人啊,你已算收养了我,我见过很多人都是这么喊的。” 她的小脸上,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 孔雀纠正道:“喊我公子就好了!” 冶儿像是明白般点点头。“知道了,主人!” 孔雀再也不说话了。 两人一路缓行,找着投宿的地方,也找着能填肚子的地方,那些热闹只是别人的热闹,与他们无关。 “冰糖葫芦,又香又甜的冰糖葫芦!” 听着吆喝。 冶儿眼神已不自主的瞟了过去,一个布衣老叟正打旁边的街市口拐了过来,肩上扛着一草扎的棒子,棒头上,插着最后几串糖葫芦。 “想吃么?” 许是瞧见了少女的眼神,孔雀问道。 “想!” 冶儿点点头。 “那,就买一串吧!” 孔雀自紧束的腰带里翻出两枚铜板。 正想着对那老叟招呼一声。 “我全要了!” 不料那街市口里,传来一个轻淡的嗓音,轻飘飘的。 老叟立马笑呵呵的一转身,没人了。 孔雀和冶儿大眼瞪小眼,这世道也太难了,住的地方找不到,连一串糖葫芦都买不到。 冶儿噘着嘴,也不知道嘟囔了句什么,孔雀也是无奈苦笑。 两人继续走,等他们走到街市口前,就瞧见,里头路边的一个小摊上,一个青衣背影,大马金刀的坐着,两手各捏着几串糖葫芦,像是当饭吃一样,左一口,右一口,只把裹着糖衣的山楂整颗吞进嘴里,腮帮子几鼓,吐出来的就剩核了。 那是个馄饨摊,落在城里僻静的一角,摊主是对中年夫妇,摊前亮着一盏灯,客人只有一人。 风中传来诱人香味,二人本来还想继续走,可一嗅到这味儿,这眼神已离不开了,独子里的馋虫似被勾了起来,咕咕的直叫。 孔雀就跟变戏法一样,又摸出几枚铜板,看了看身旁少女不住吞咽口水的模样,朝馄饨摊走了过去。 “馄饨多钱一碗?” “六文钱!” 听着摊主的话,孔雀找了张桌子坐下。 “来一碗!” 一旁的冶儿也忙跟着坐了下来。 灯火昏黄。 小摊上很安静,除了摊主忙活的动静,就只有那个青衣人嚼糖葫芦的声音,那人一袭素色青衣,袖口领口都绣着金线,左手带着枚白玉扳指,右手腕系着穿银铃,满头乌发被一根黑色发带随意扎在脑后。 主仆二人这会已能看见那人的脸,只是偷偷一瞄,便已觉惊心动魄,再难移开目光。 可惜,就是这囫囵吞枣般的吃相有些不好看,两个腮帮子硬是被山楂鼓的溜圆,看的人口舌泛酸,冶儿都不自觉的咽着唾沫,眼神都看直了。 可陡然,他们眼中,就见青衣人咬下一颗山楂后,整个人忽一阵哆嗦,那张无法形容的脸瞬间变得扭曲,狰狞,紧锁双眉,就和发了疯似的摇头晃脑的。 只在冶儿惊恐的注视下,青衣人张嘴“呸”的吐出一颗咬碎的山楂,才轻声自语道:“这他娘也忒酸了,小老头不老实!” 他又看看手里的糖葫芦,砸吧着嘴,似在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吃。 “糖葫芦得慢着吃!” 一个脆脆小小的声音响起。 说话的是冶儿。 青衣人一抬头,那张脸瞬间像是把摊子上所有的光都吸了过去一样,又好像那张脸本来就会发光,映着眉眼口鼻,连同那颗眼角下的痣都能瞧的一清二楚。 他瞧了瞧这两个人,点头笑道:“言之有理,倒是和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一个理,不过,吃的慢了其实也不好,你光尝了甜,就好像你天天大鱼大肉,第一天你觉得好吃,第二天也觉得好吃,可当你吃个大半年,你就会发现,自己反倒想吃些青菜豆腐。” “人不能光吃甜,适当的嚼一口酸苦,才能体现甜的可贵!” 冶儿听的一脸茫然,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一句话对方竟能说出如此的长篇大论。 “忆苦思甜么?” 孔雀开口了,他摇头道:“不对!” 青衣人眉眼一弯,笑道:“哪不对?” 孔雀看着他。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天底下但凡有权有势的,他们或许会吃腻了大鱼大肉,但也绝不会去吃什么青菜豆腐,因为这世上还有牛肉,有马肉,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他们只会变着法的寻新鲜,永远满足不了!” 青衣人听完,才缓缓道:“有道理,人的欲望无穷无尽,一旦有了开始,很多人只会不停的去寻找满足感,而不是自我控制,看来阁下对权势之人颇有怨念啊!” 孔雀淡淡道:“所以,我立志要成为天底下有权有势的人,而且要比那些人更有权势!” “有志气!” 青衣人赞道。 “那看来,这冰糖葫芦,只能给慢吃的人了!” “也不对!” 孔雀又道。 青衣人笑了笑。 “又不对?” 孔雀已看向苏青。 “看你的穿着,非富即贵,如今城中热闹非凡,纸醉金迷,而你却肯坐在这里吃一碗馄饨,可见阁下就是一位喜欢忆苦思甜的人!” “唉,你说的很对!” 青衣人叹了口气,指间捻着糖葫芦轻轻转动着,他又瞧瞧那个少女。“其实光尝甜也不错,不经世事,自然也就不见恩仇,可以活的无忧无虑,天真烂漫!” 他已递过去两串糖葫芦。 冶儿慌忙接过。 这时两人才看见,青衣人桌旁还靠着一个琴囊,布囊被拉开大半,里面是张雅韵十足的古琴,只是琴身已隐隐开裂。 “好琴,可惜!” 孔雀看了眼,赞了声,也叹了声。 青衣人奇道:“你懂琴?” 孔雀道:“在下粗通冶铸之术,只观此琴形貌,奇古雅致,必出自名家之手!” 青衣人更奇了。 “实不相瞒,此琴乃是被我功力震损,我今日遍寻城中名匠,可惜皆无功而返!” 孔雀闻听,不答反问道:“可是补琴?” 青衣人伸手抚过琴身上的裂隙,淡淡道:“非是补琴,而是铸琴!” 孔雀也听的好奇。“铸琴?” 青衣人道:“不错,再好的琴,终究不过凡品,入我手中,一曲未毕,便已身裂弦断,我想找一张非凡之琴,弦丝至韧至利,琴声至坚至固,不容易呀!” 孔雀淡淡一笑。“这有何难,你只需以世上最坚之木为琴身,最韧利之物为弦丝,自然可铸非凡之琴!” 青衣人眼神一亮。 “哦?” 孔雀复又道:“若为琴身,最坚之木,当以千年桐木为最,年轮千匝,以秘法炮制,可令木质如铁,刀剑难伤,若为弦丝,当属天山百年冰蚕所吐之丝最为韧利,发丝一缕,可坠百余斤重物,二者若是结合,必成天下至宝!” 青衣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收了琴,没说什么,背着琴囊搁下了几枚铜板,转身已走入夜色。 冶儿望着对方的背影,小声嘀咕道:“真是个怪人!” 孔雀则是深深的望着对方离去的方向,眼神晦涩,不知想些什么。 “主人,咱们接下来要去哪?” 冶儿问。 孔雀这会才收回视线,看了看身旁少女,罕见的笑了笑。 “等!” 冶儿一愣。 “等什么?” 孔雀满是深意的瞥了眼黑夜。 “等人来接咱们,今晚也许不用露宿街头了!” “馄饨来了!” 摊主端着两碗馄饨上来。 “老板,我们只叫了一碗!” “哦,这是那位公子的,既然已经煮好了,而且见你们言谈甚欢,这碗你们就替他吃了吧!” 冶儿明眸一亮,但她又先望向孔雀。 孔雀笑道:“吃吧!” 如此,少女才欢呼一声。 夜凉如水,夜色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辆华丽马车已停在了街市口。 178 洛阳大会,正邪齐汇(三) 十月初一。 风和日丽。 只不过,洛阳城中,却已风声鹤唳。 天还未亮。 一些个江湖人士,早已按耐不住起了个大早,朝着西郊赶去。 盖因此次洛阳大会,就在城西举行。 几派掌门,少林、武当、峨眉、崆峒、华山以及蜀中唐门等各方势力门派,已于昨日赶至洛阳,联袂而行,欲要一会这“青龙会”之主。 那些个原本就眼红或是对“青龙会”不满的帮会门派,得见这几位中原武林正道的翘楚冒头,自然纷纷紧随其后,只好似“青龙会”十恶不赦,大有一举铲除之意。 若是自高处朝城中俯窥而下,不难看见,那些纵横交错的街巷中,一条条人影,已从四面八方聚向西郊,人影汇聚,渐成洪流,如百川归海。 龙门。 古称伊阙,自隋唐后始称“龙门“。 之所以谓之龙门,乃因两山夹峙,形若门阙,又有伊水流经其中,蜿蜒而过,观之宛如一条长龙穿门,是故,谓之龙门。 而伊水西山,又称之为龙门山,山上,便是著名的龙门石窟,此乃洛阳八大景之首。 山上,已有无数江湖豪杰占据位置,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偶见故交,立时迎上寒暄几句。 沿途行来,但见树木郁郁葱葱,佛龛造像,山清水秀,景致非凡。 山下更是滔滔河水,碧波翻腾,澎湃激荡,红龙涛声如万马奔腾,蔚为壮观。 所有人都在等。 因为,他们都明白,今日一会,势必名传后世,或引为佳话,或传为神话,流传久久。 百年不遇之盛会。 究竟是“青龙会”之主能更胜一筹,还是几派各势,能压人一头。 山下人陆续上山,各门各派,各方势力,独行的,结伴的,都想凑一凑这热闹,正邪齐汇,黑白齐聚。 天边已露破晓。 十数匹快马,忽自远方赶来。 马背上的人,一个个手中高举青龙旗,未及山脚,十数人同时自马背上掠起,高喝一声,腾空翻身,使着鹞子翻身、蜻蜓点水的借力法门,竟是在众目睽睽中,飞身跃上了龙门山, 在山道陡壁上急奔快走。 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人插上一杆青龙旗,旗布在凛冽晨风中呼啦飞卷,其上绣着的墨青长龙,瞬间张牙舞爪,似活了过来,几欲飞离而去。 瞧着这些掌旗者如履平地,奔走如风的惊人身法,已有不知凡几的人暗自心惊,变了脸色。 这掌旗者不过是青龙会里较为普通的人物,据说其上还有三百六十五位舵主,皆身怀非凡技艺,武功高绝,任一一人,足以横行一方,名动江湖,可为当世高手。 其上更有那几大龙首。 听说近几日,“青龙会”之主,竟是许给了一个十数岁少年四龙首之位,如此消息,自然惹得不少人背地里笑话,小小稚童,何德何能,再惊才绝艳,到底还未长成,看来这个苏青,也不似传闻中的那般,居然会作出这种贻笑大方的决定。 待到十数杆“青龙旗”尽数遍插龙门,这些掌旗者又已飞身自山上扑下,掠回马背,呼喝扬鞭,转眼又已离去。 来的快,去的急。 所有人看着那一杆杆在风中插着的旗帜,脸色俱是难看凝重,却又不敢言语,更不敢有所动作。 山下。 又来了两个人。 青衣白袜的年轻人走在前面,身旁还跟着个满眼好奇,左顾右盼的绿衣少女。 正是孔雀他们主仆二人。 真奇怪!” 冶儿仍自低声嘟囔着。 这已是她过去的一天里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了,毕竟自打前天夜里开始,一无所有,连住的地方都没有的他们,忽然就有车马接送,还有住最好的客栈,睡最软的床铺,以及吃最好的酒菜,简直就跟做梦一样。 如果真的是梦,她已暗自乞求了千百遍千万不要醒来,能睡的久一些。 她实在想不到,天底下能有和棉花一样的窗,躺上去,人就陷了进去,咋也不想起来,还有那些酒菜,她这辈子别说吃了,见都没见过,所以,她总觉得这一切都很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这是有人给咱们的报酬!” 孔雀一步步登着山阶,应了她一句。 啊?报酬?谁给咱们的报酬?” 冶儿小嘴一张,听的很不明白。 孔雀无奈的叹了口气。 那个背琴的人!” 冶儿还是不明白,不过,这一切好像确实就是从那夜改变的。 我替他解决了一个问题,他这算是还礼!” 孔雀看了看满山的江湖人士,像在四下打量。 不过那个人长得可真好看!” 冶儿像是只记得这个,毕竟那张脸给她的印象太过深刻了。 孔雀道:“是啊,传言果然不假,真想不到,天底下竟有如此天人般的相貌!” 冶儿又问:“传言?主人你原来认识他么?” 孔雀扭头瞟了她一眼。 恐怕整个江湖,也就你不认识他了!” 他眼神变幻。 琴?只闻他刀剑双绝,莫非,琴上还有功夫?普通的曲子,可不会弹到身裂弦断,看来,这个答案,很快就要见分晓了!” 他又看看山下奔腾澎湃的碧水滔流。 龙门?他这是要借此一跃龙门,君临天下么?” 二人登了山,上了山。 时辰渐过。 朝阳东出。 各方势力陆续赶来。 铁笛先生来了,传闻他一身武功,早已不在七派掌门之下!” 啊,那个提着银戟的人,那是银戟温侯吕凤先!” 还有少林高僧心眉大师,以及心鉴大师,心灯大师,连同少林十八戒律僧!” 武当真武长老紫霄真人!” 随着一个个冷傲、平静的身影逐一上山,立时激起阵阵惊呼。 各派云集,风云汇集。 盛会未及开始,已让所有人心血起伏,振奋不已。 山上不同于山下,陡壁峭崖上,石佛造像,千奇百怪,或以菩萨低眉,或佛陀拈花,或有迦叶阿难二位尊者,或有百八罗汉栩栩如生。 奈何自唐武宗之后,世上历经灭佛厄难,石窟损毁极重,加之盗凿无数,这些石像多有残破不全。 朝阳高升。 时辰渐长。 青龙会的人马却是未见一人。 有人已等的不耐。 莫非,那苏青是怕了几派高手,不敢来了?” 有人讥诮道。 依我看,此人也是徒有虚名之辈,贪生怕死之徒!” 众人议论纷纷,有人冷眼旁观,有人与之附和,还有人跟着连连冷笑,众人神情各异。 可正自议论间。 忽起一声惊呼。 啊,快看,伊水上有人!” 众人依言望去,这不看不要紧,只一瞧,无不悚然动容。 就见那滚滚浊浪之上,有一条依稀身影负手而立,青衣飘荡,似化身一叶扁舟,借着水浪翻波之势,如离弦之箭,似游龙入海,随水而来。 哼!” 人还未至,忽听又一声冷哼蓦的炸起于众人耳畔。 狄青麟满面平静,一身黑色华服,正步步登山,身后青龙会一众子弟,俱是紧随不落,冷眼沉面。 他行至山腰,一扫满山势力,大手一挥,淡淡道: 准备迎接大龙首!” 179 洛阳大会,正邪齐汇(四) 却说滔滔浊浪之上。 一袭青衣随水飘来,潇洒随性,作青云出岫之势,俯瞰而去,但见山水奇景间,如有飞仙临世,笑傲红尘。 任由滔浪湍湍急流,或回旋成涡,或浪翻水卷,那人竟似如轻羽浮叶,一身绝妙轻功当真惊世骇俗,震慑满山群雄。 要知道那伊水下不乏暗礁山石,暗流激涌,明面看着一片潋滟碧水,其下却是暗藏杀机,可此人竟却借群波翻浪,行江渡水,自是非同凡响。 人还未至,却已先声夺人。 众多凝视的目光中,那袭青衣已飘到山下,兀自陡起一声轻笑,足下浪花轻点,一缕青烟已高纵飘起,拖出一道青色虚影,众人眼花缭乱,尚未看的分明,忽见山腰一块凸起的佛头上正端立着一人,可下一刻眼睛一花,那人又已不见。 惊呼声起。 山顶上,已多出一道负手而立的青色身影。 风起,铃响。 “叮铃铃!” 悦耳的银铃声,自那人手腕响起。 “属下参见大龙首!” 数百位青龙会帮中弟子以及各方舵主,连同萧四无,狄青麟等人,此刻也都一一恭声行礼。 看的各方势力无不心头一沉,倍感压力,好威风,好煞气。 不远处,探头探脑的冶儿,这会忽一瞪双眼,张嘴就要惊呼,却被孔雀见机一捂嘴巴。 那一众佛像前,负手而立的人,不正是那天晚上吃糖葫芦的人么,还请她吃了一碗馄饨。 这人一来,便似一块能吸人目光的磁石,已让所有人都移不开目光。 时至今日,他已不需要用容貌去吸引别人的目光,他的武功,他的地位,他的权与势,他若笑上一声,怕是会有不知凡几的人瘫软在地,他若咳上一声,整个江湖都要抖上三抖。 他是苏青。 石窟满山石佛造像,气氛本是令人肃然,但他一来,已作森然。 满山黑压压的人头,两千人?还是三千人?亦或是五千人? 这些人,有关内名动一方的好手,有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有名门正派的弟子,亦有雄踞一方的武林巨擘,还有关外的各方势力,鱼龙混杂,不乏浑水摸鱼之辈,还有的独来独往的,想要借此扬名天下。 苏青背着手,腰间挎着一刀一剑,平静如水的眸子一扫过,他已在人群中看见对爷孙,看见个酒鬼,还有个少年,熟悉的,不熟悉的,全都看了个遍。 然后,他坐了下来,坐在了帮中弟子搬来的一张大椅上,垫着软毯,坐的的享受极了,像是视众人于无物,甚至,还抬头看了看天空飘过的浮云。 “苏青,你太狂妄了,金钱帮为你所灭不假,可金钱帮的东西,却不能尽为你所得,那其中可是上官金虹自江湖上掠来的,何况当年柴玉关留下的各派武功秘籍,亦是流入他手,你得交出来。你“青龙会”行事霸道专横,早已惹得江湖上各门各派心生不满,今天吾等便是为了来讨个说法!” 有人仿佛看不过眼,终于忍不住了。 只是满山人影,也不知何人开口,但这人一说话,四方武林人士,立时齐齐嚷动,刹那间,喧嚣嘈杂,这些人各自身负内力,虽说强弱有异,但此刻一起发声,整个龙门山都似在这震天的吵闹中摇晃起来。 但却没人敢上前,敢动手,他们只敢说,也只能说。 苏青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神情平淡,他道:“先等等。”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但就是这轻风柔水般的嗓音,却在脱口的瞬间,化作一声鬼哭神嚎般的厉啸,雄浑内力,在龙门山上回荡着,惊的滔浪失声,群佛悚然,盖过了所有人的声音。 只剩下满山佛钟“岑岑”激响。 余响未绝,有人竟冷不丁一个哆嗦,似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一屁股瘫坐在地,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苏青缓缓一抬右手。 立见陈二走出,手中捧着一本名册,沉眉瞪眼,他翻开一页,朗声喝道:“长白剑派、太行快刀门、崂山剑派、邙山恶鬼门、辰州言家拳、彭家五虎断门刀……” 他一口气念出了四十余家帮派势力,到最后。 “人呢?” 一声大喝。 人群里一个披头散发,面阴如鬼的高瘦汉子领着数个同样不人不鬼打扮的身影,诚惶诚恐的掠了出来。 “恶鬼门在此!” “金沙寨在此!” “关中七十二煞在此!” …… 一个又一个人忙不迭的应着。 苏青坐在那里,低着头,漫不经心的转动着手上的扳指,像是显得格外的无聊。 他这副作态,却已将不少人怒火点燃,如此目中无人,简直欺人太甚。 “姓苏的,别他娘的给你脸不要脸,今天没个说法,你且看看能不能活着下山,你真当几派掌门是摆设不成!” 又是那个声音,但还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被这言语煽风点火,挑唆之下,立有人热血上涌,跳了出来。 “苏青,你真以为你能一手遮天不成,可还认得我?” 一个年轻剑客忽自人群中走出,面容冷峻,眼含厉色,此人一身如雪白衣,手中长剑光华灿灿,一看便知必非凡品,这是“夺情剑”。 来人,居然是当年的游龙生。 他身旁还站着个老人。 这老人一身紫黑长袍,灰发白髯,紫膛国字脸上,狮鼻阔嘴,眼泛精光,面容端是威严至极。 正是那藏剑山庄之主,藏龙老人。 此人威望极重,算是与几派掌门平辈论交。 他老来得子,年过半百,才有游龙生这么一个儿子,如今看来,这也是要插上一脚。 苏青抬眼也没多瞧,淡淡道:“今日乃我青龙会收揽各方帮派之期,你们这些人不请自来,莫非,呵呵,也想入我青龙会不成?” “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 又有声音响起。 那人穿着件很破旧的青白袍子,一张脸很瘦,蜡黄蜡黄的,下颔胡子稀疏,瞧着就似个营养不良的老学究。 他的语气很淡,眼神睨着,手中反握着一支银光闪闪的铁笛。 此人一开口,又惹起几声惊呼,隐闻“铁笛先生”等字眼。 “我一直在找你!” 苏青哦了一声。 “找我作甚?我原以为天底下只有女人会找我!” 这般时候,他居然还有闲心开玩笑。 铁笛先生那张蜡黄的面皮隐隐一僵,继而冷冷一笑。“当年你说百晓生是梅花盗,我不在场,做不得数!” “哼,依我看他分明做贼心虚,他才是梅花盗……” 那个声音居然又出现了。 苏青蹙了蹙眉,轻声道:“这个人的声音我不喜欢!” 他一说完,身后狄青麟已身如鬼魅拔起,直直投入一处人群,长发飞扬,一身气机如潮水涌泄,只将那一片的人迫的踉跄四倒,摔成滚地葫芦。 一个急促惊慌的声音猛的冒起。 “苏青,光天化日,当着一众江湖豪杰的面,你竟敢指使手下杀人不成?” “出来吧你!” 狄青麟面无表情。 探手一抓,提起一人又似苍鹰俯空般飞回。 这一切变化太过迅疾,不过电光火石,如一撮纸灰燃灭,等所有人反应过来,狄青麟手中已提着个瘦小矮汉掠回,重重摔在地上。 那瘦汉惊恐极了,面色煞白,趴在地上,张嘴欲言。 “噗!” 苏青交叠着十指,动也没动,便是看也没看,但他身后忽见个多出个少年,少年一抖手,瘦汉咽喉已多出柄没入其中的飞刀。 瘦汉倒地,满山群雄哗然。 180 洛阳大会,正邪齐汇(五) 看到地上的尸体。 有人已不由自主的退了几步,话也不敢说了,连声都没了。 “阿弥陀佛,檀越果真张狂霸道,只因一句不喜他人声音,便可取人性命,令这佛门圣地染血,委实罪过,罪过!”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僧宣了声佛号,捻动着手中佛珠,如是说道。 苏青听完非但不怒,反而点头,似是赞同般轻声道:“听见没,大师说不可令这里染血!” 立见一个“青龙会”子弟走出,将那瘦汉的尸体抛入了伊水中,又将地上的血迹擦去。 做完这一切。 苏青看向那个老和尚,笑道:“大师以为如何?” “哼,好一个青龙会大龙首,如此做派当真无法无天,既然你们一个个都畏畏缩缩不前,那就由我华山派打头阵吧!” 一个中年灰衣剑客冷声开口。 苏青摆摆手,那些个被陈二点名站出的各方帮派,立马如蒙大赦般躲向一旁,像是砧板上的鲜鱼,等候着自己的命运。 “你又是谁?” 苏青看向他。 那剑客冷冷道:“我乃华山游龙剑华少坤!” 苏青一扬眉,只觉这个名字似有耳熟,想了想,他忽记起件事来。“我记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号称华山第一剑客,却输给谢晓峰的人?呵呵,听闻你与谢氏一族交情匪浅,此行,难不成抱着别的目的?” 谢晓峰。 华少坤本是战意高昂,奈何陡听苏青说出这个名字来,登时神情大变,惊声脱口道:“你如何知道此事?” 毕竟他与谢晓峰一战进行的极为隐秘,也确实如苏青所言,更与谢家结了姻亲,交情匪浅,当初那人提出与他比剑,他本当成是少年心性,便幸然答应,哪想一经交手,竟是惨败收场的结局。 可如今这话经由苏青说出,他脸色阴晴不定,只以为谢家被“青龙会”安插了耳目。 如今谢氏一族,雄踞南方,连横各大武林世家,大有与“青龙会”成南北相抗的局面,何况他已见识过谢晓峰那匪夷所思的剑法,此次前来,还真就被苏青猜对了,为的是想要探一探苏青的招数剑法。 他心里虽惊,嘴上却不承认。 “放屁,当年衡山回雁峰,我华山遗失了不少本门绝学,辗转流落,如今金钱帮被你青龙会所灭,这秘籍必是在你们手中!” 苏青听完,慢条斯理的侧过头,望向陈二。 “他说的是真的?” 陈二道:“不错,金钱帮的密室宝库中,确实清点出不少各派失传已久的武功秘籍,包括华山派的清风十三式!” 华少坤听的双眼陡张。 苏青淡淡道:“你先别激动,那可不是你的,那是我的!” 华少坤一瞪眼。 “你不给?” 苏青哂笑一声。“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讲这句话?” “呛啷!” 忽闻剑鸣,再见剑光。 一声龙吟般的清脆声响伴随着一道耀眼白光,如自天外飞来,似神电劈下,直指苏青眉心。 不得不说,华少坤人品如何先且不论,但这一招剑法确实能称得上当世一流,快如惊雷,势若游龙。 苏青神情如旧。 他没动,他背后的狄青麟动了,一柄三尺长剑,如一泓秋水,霎时出鞘迎上,剑尖直迎,二人只似针尖对麦芒。 “哼,我也来领教领教!” 忽见一人跃入场中,似堂前飞燕,振臂一展,唰的已扑到苏青面前,尚在空中,便见十数点寒星嗖嗖飞向苏青。 这是铁笛先生,他用的兵器自然也是铁笛,打穴、截穴,攻人要害。 “雕虫小技!” 苏青眼皮一颤,交叠的十指忽翘起一根,指尖一拨,一缕劲风刹那破空飞出,他一拨是一缕劲风,下一瞬,十指一分,指尖一展,苏青手中无剑,可一举手,一抬指,如玉般剔透白皙的指尖便有缕缕剑风破空激射,刺人耳膜,骇的群雄色变。 华少坤的剑光忽然黯淡了,他凌空翻身一转,站立在地,眉心已多了个窟窿,手中长剑脱手,扑通倒地,已是气绝。 铁笛先生更是在惊退,可他嘴里忽惨叫一声,手中铁笛寸寸碎裂,身上多出数个血洞。 也在这时,却听长啸连起,惊呼遍地。 眼见苏青狠下辣手,几派高手同时闪身而来,用剑的、用刀的、用枪的、还有暗器。 刀光剑影令人眼花缭乱,暗器激射,似繁星点点。 “住手!” “放肆!” “欺人太甚!” …… 苏青一眯眼,他还没动,他身后已闪身而出十数人,这十数人不由分说,双手劲力暗运,指尖气力蓄积,抖袖弹指,刹那间,已是回击出漫天暗器。 空中长啸瞬间化作怒骂惊呼,还有闷声。 苏青抬臂拂袖,袖口往外一兜一张,再收回来,那些打来的暗器已被摄下。 待到短暂的交锋尘埃落定。 几派高手,无不连连倒退,又惊又怒。 “姓苏的,你欺人太甚!” 苏青淡淡道:“有意思,你们这些人不请自来,是你们欺我?还是我欺你们?先动手的是你们,先说话的也是你们,提要求的还是你们,到头来却是我欺人太甚,虚伪!” “既然你们都来了,那就好办了!” 他一掸衣裳,长身而起,漫不经心的轻声道:“本来还打算过些时候再找你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如今倒是自己找了来,既然你们说的明白,那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区区一个北方武林算什么,本座要的,是整个江湖!” 言语出口,掷地有声。 却已是让满是群豪震惊。 此人莫不是得了失心疯了,当真是狂妄到了极点,放眼天下,要知道古往今来,武林豪雄,旷世天骄层出不穷,各方势力悉数登场,名震天下,威震一方者不在少数,可真正能做到一统江湖的,却是绝无仅有。 哪怕曾经的“青龙会”也不曾达到,号令黑白两道,统摄八方的地步,它只是威名,只是凶名,何况,当今世上,犹有魔教觊觎环伺不去,还有神剑山庄横空出世,连同神刀堂威名赫赫。 此人真是疯了。 形势瞬间剑拔弩张,各方势力围成阵势,大战似一触即发。 苏青忽道: “取我琴来!” 181 洛阳大会,正邪齐汇(六) …… 琴?什么琴? 苏青突如其来的话,令不少人为之一怔,莫非这般千钧一发的关头,他还有闲工夫弹上一曲,唱上一曲不成? “姓苏的,你究竟搞什么名堂,死到临头了,莫不是以为装神弄鬼一番,我们就会饶了你?” 有人早已看不惯他的做派,出言讥笑嘲道:“妙极,妙极,莫非你死之前还要弹上一曲亲自为自己送葬,果真妙极!” “可千万别说我们,那只是你自己的话,你们这群人,上官金虹在时一个个都跟缩头乌龟一样,如今还不是仗着几派联合的名头,想要瓜分金钱帮的留下的东西!” 不想这时,人群里忽的冒出个不一样的声音。 所有人瞧了去,就看见个青衣白袜的年轻人淡淡的道:“我却是瞧明白了,看来这些个名门正派的好处,就是说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 说话的人,正是孔雀。 他身旁的冶儿这会被千百道目光齐齐瞧来,只觉身子都快化了,小脸吓得发白,紧拽着孔雀的袖子,畏畏缩缩的躲在他身后。 “呵呵,抢东西就抢东西,偏偏还得加些个由头,说些个道理,岂不自欺欺人,可笑至极!” “呸,臭小子你又算什么东西?敢来这里说三道四?” 一个正派弟子面露羞恼,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眼露狠色。 藏龙老人淡淡道:“依我看,此人十有八九也是青龙会的人,还是尽快打杀了便是!” “他不会武功!” 有明眼人嚷道。 “不会武功便不能是青龙会的人了么?要知道多少江湖好手大多都是栽在不会武功的手里,何况青龙会耳目遍布江湖,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不对,是他们两个!” 藏龙老人睨了那人一眼,明眼人瞬间也变成眼瞎的模样了,闭口不言。 “阿弥陀佛,庄主此言不妥,此人既然不会武功,大可驱赶下山便是,吾等今日前来,为的是遏制“青龙会”之势,倘若不分青红皂白,乱杀无辜,岂非本末倒置,与青龙会何异?” 说话的是少林心眉和尚。 “心眉,你们这些和尚,天天功德因果的,没想到还能说出来几句中听的话,不错,哈哈!” 陈二嘿声一笑,但他却又凝目,冷冷道:“但你只说对了前半句,后半句却狗屁不通!这江湖上,若论恩怨,何来无辜之人,谁不是手染血腥,说到滥杀无辜,吾等向来只杀江湖人,江湖子弟,江湖死,怨不得别人;如何杀,都是搁明面上,而你们这群贪权好活的正道,背地里也不知道以行侠仗义的名头枉杀了多少人!” “就我所知,这位藏龙老人,当年可是伙同其父仗之武功强取豪夺,霸人家业,他祖上三辈不过江湖末流,如何积攒出藏剑山庄这般大的基业?” 陈二一伸手没去理会藏龙老人铁青难看的脸色,又展向远处的一位灰发道人。 “还有这位崆峒派掌门,昔年为夺掌门之位,同室操戈,将你师弟满门杀尽!” “还有这位,唐云,蜀中唐门长老,只因你贪图人家祖传机关奇巧,连一个木匠都不放过,夺了人家的东西不说,还将之满门灭口,可谓是丧尽天良!” “至于这位,华山掌门,尔等口口声声自诩名门正派,背地里却经营赌坊,青楼,坑蒙拐骗,听说你华山弟子下山游玩,那可都是奢华无度,年初还逼死一位无辜女子。” “这位,峨眉派掌门,嘿嘿,你峨眉派倒是没做过什么亏心事!” 陈二笑着笑着脸色忽沉。 “坏事没做过,可你却也没做过一件好事,川中七大寇可是杀人掳掠无恶不做,就是从你峨眉山脚下过,你们这些人怎得不见行侠仗义一个,还不是那七寇给了你们好处!” 他每指一人,就有一人脸色狂变,难看非常,青龙会耳目遍布天下,时至今日,俨然已渗入各门各派,可谓无孔不入,各门各派那些见不得光的丑事,早已不算什么秘密。 满山豪杰,这会听的全是哗然,议论纷纷,四下交谈,一时间满山都是嘈杂纷乱之声。 打人是恩怨,打脸是死仇,这些话但凡一说,几派颜面扫地,今日已注定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还有这少林!” 陈二又看向了心眉。 老和尚白眉一扬,双眼圆睁,怒叱道:“施主可莫要污我寺清誉!” 陈二嘿嘿一笑,只把手指向他身旁的另一个黄脸和尚。“这位心鉴大师可是半路出家,昔年带艺投师,未入少林前,人称“七巧书生”,可是位实打实的下毒大行家,更是一位凶名不小的邪派好手!” 心眉沉声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心鉴师弟既已遁入空门,过往一切,已如云烟!” 陈二哂笑道:“他是否放放下屠刀我们也懒得管这破事,可当年梅花盗一案,老和尚,你怕是不知那百晓生正是与这心鉴伙同作案;这和尚可不老实啊,传闻你少林丢失经书数部,莫非,以为在我们这?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这和尚还和林仙儿有一腿,你那千年古刹,可一点都不干净!” 他话还没完。 “一派胡言!” “放你娘的狗臭屁!” “我呸,你算什么东西?” “胡说八道!” …… 一个个气急败坏的声音便冒了起来。 陈二仍是不卑不亢,望向武当真武传人,他先是拱拱手,朗声道:“各门各派里头,也唯有武当派才最让人敬重,虽说道门中人少有履足江湖者,然每逢中原武林浩劫,武当派俱是身先士卒,以匡扶正道为己任,昔年魔教东进,武当举派迎击,门人更是战至唯剩几个守山弟子,几近覆灭,令人惋惜,武林泰山北斗,当属名副其实!” 武当派来的,是个矮矮胖胖的老道士,童颜鹤发,身着淡蓝古旧道袍,背后背着柄道剑,一脸的平和逍遥,闻听“魔教东进”眼露哀色,只打个稽首。“贫道无尘!” 陈二又看向孔雀,赞赏道:“这位公子可不是我们青龙会的人,却是我们帮主的贵客,不过,你们这些人,恐怕背地里也已放不过他们,丑话说前头,谁若敢伤他们一丝一毫,我陈二,便先饶不过他,大伙说对不对?” 身后青龙会子弟瞬间齐声呼喝:“不错,既是帮主的贵客,便是我们所有人的贵客,谁敢伤他,我等必要荡平其势,灭其教派,夷其宗族,斩尽杀绝!” 一双双阴寒冷酷的厉眸扫向所有人,大战在即。 “等等,在此之前,我有一问,想要请教贵帮帮主!”这个声音,竟是飘忽不定,无行无迹,让人遍寻不到说话人所在的地方。 苏青一直平静的眸子豁然亮了一亮,非但是他,龙门山上,一些独来独往的当世绝顶高手,听到这声音的同时,竟然也跟着动容。 铜钟被这浩大之声带动,震颤不休,山下浪花激起,卷涛千层。 好惊人的内力,好可怕的武功。 这个声音,雌雄难辨,只在群山间回荡,如风啸雷鸣。 不等他言语,那声音又问:“帮主为何没老啊?据我所知,上官金虹犹在少年时,你便是这幅模样,如今上官金虹年近半百,你却还是如此相貌。” 所有人听的茫然,更是不解,但随后。 “莫非,你已得到长生剑里的秘密?长生不老了?” 此言一出。 “啊,长生不老?” “长生剑?” “什么?长生不老?怪不得他武功如此惊人,难怪,难怪!” …… “咦?有意思了!” 苏青望着一众盯向他的火热目光,抿了抿嘴,轩眉思忖片刻,淡淡道:“想不到今日一行,竟是冒出来一条大鱼,你如此苦心孤诣,编造出这般笑话,无外乎是想挑起我与这些人的纷争罢了!” “是与不是,你这张脸又作何解释?” 那声音又起。 “哈哈!” 苏青蓦的笑了起来。 “那我就顺了你的意,你且瞧瞧这些土鸡瓦狗,能奈我何?” 他手里,已接过了一张琴。 木色的琴身上,一圈圈年轮如千匝百褶,宛如黄土上的沟沟壑壑,古朴无华的琴身上,八根弦丝剔透晶莹,犹如冰丝水线,在太阳底下隐隐生辉。 “其实你们也没说错,他从现在开始,就是青龙会的人,如何?” 苏青十指压弦,看向孔雀。 孔雀淡然道:“你知道的,普通的权势可满足不了我,我要的是震惊天下的权,席卷江湖的势!” 苏青微笑颔首。“我知道,我青龙会七大龙首未满,但你想要坐上去,总得拿些底气出来,就像入山门,总要有个投名状!” 孔雀爽快道:“这个容易,你挑一个吧!” 遂见苏青不紧不慢,朝着藏龙老人伸手指了指。 “他太吵了!” 二人这番言谈对话,可把所有人听的呆了,见过狂妄的,何尝见过这般狂妄的,当着所有人的面,指名道姓的要杀人,岂非太儿戏,也太可笑了。 “小子找死!” “既然你们畏首畏尾,那我可就不等了!” 藏龙老人的老脸早已是阴沉的吓人,见孔雀真就看向他,厉啸一声,身子呼的飘起,如鹰击长空,已探手扑杀而去;这一手可非同凡响,竟连变十数招精妙绝伦的擒拿,非但有鹰爪功的影子,还有沾衣十八跌,虎爪功,飞鹤手等名动江湖的绝技,一时间爪影布空,劲风嗤嗤飘闪,看的众人惊呼不已。 孔雀却似被吓住了一般,望着风一样袭来的藏龙老人,他神情未动,只是轻轻抬起来右手。 “咻!” 猝然。 一道不可思议的金光,自他袖中飞出,快如电闪,肉眼难及,藏龙老人飞出三丈高的身子,在空中掠过一条弧线,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被未消的余力带飞出去,斜斜坠地,一动不动。 这便死了? 众人皆是愕然,然后骇然。 却听不知谁尖声嘶叫道:“啊?这是孔雀翎?错不了,这是孔雀翎啊!” “孔雀翎?那得之可无敌天下的暗器?” 加之长生不老的秘密,也不知道多少人瞬间眼红,像是一个导火索般,拉开此战帷幕。 “杀!” “动手!” …… 霎时间,人影纷动飞快朝孔雀奔掠而去,其余人更是接连有了动作,拔刀抽剑之声即出,刀光剑影乍现,几派高手,更有人朝苏青扑杀而来。 冶儿小脸被吓得花容失色,孔雀的脸色也白了,他虽身负这等惊世骇俗之利器,自身武艺却是平平,但他却很平静,他的平静,源于那个坐着的人也很平静,因为就在他杀了藏龙老人的同时,他已是青龙会的人。 “铮铮铮铮——” 就在这时,就在这一刻。 龙门山上,一阵弦音暴起,如长戈曳地般的急促,铿锵有力,金铁交鸣,伴随着起伏多变的韵律,令人闻之晃似置身金戈铁马的战场之中,满山佛钟皆连轰鸣,竟被一股莫名气机带起,与之相合,令人心悸,群山悚然。 风云变化,浪卷涛激。 龙门山上,陡见尘嚣四起,飞沙走石。 琴音起的突兀。 可那弦丝一颤一震,八道弧月般的可怕劲气竟离弦而出,不偏不倚,直击那奔向孔雀的几人。 八条身影,尚在空中,已被劲力打个正着,血肉之躯在空中炸开,化作漫天血雾。 那些朝苏青攻来的人,招数还没落下,兵器还在手中,身子同样在一双双肝胆俱裂,骇然失色的眼目中,纷纷炸作无数残肢断臂。 血水泼洒,布帛撕裂。 惊爆四起,满山佛钟“岑岑”碰撞激荡,震耳欲聋。 刹那过后。 龙门山上,恢复了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那些未死的人,一个个瞪大双眼,浑身如坠冰窟,望着满地血泊残肢,张口结舌,硬是说不出一句话来,有的裆下更是尿出一滩水迹,脸上没了人色,浑身抖如筛糠,更有不少的人,瘫软在地,战战兢兢,神情惊恐万状。 孔雀亦是瞧的心颤,他拉着冶儿,一步步的自各门各派中走了出来,又在所有人的注视中,走到了苏青身边。 苏青道:“从今往后,你就是我青龙会六龙首!” 孔雀点头。“好,那她呢?!” 他问的是身旁的冶儿。 苏青稍一颔首,不经心的应道:“与你一般,也是六龙首!” 孔雀又点头。 “好!” “苏青,你还我爹命来!” 一个歇斯底里,癫狂尖利的声音陡起,游龙生提剑来刺,剑光森然,不得不说,他这几近两年的时间,剑法已精进太多。 苏青淡淡瞄了他一眼,右手一拂,那青色布袖瞬间鼓荡起来,内力鼓充其间,宛如风云涌动,似金铁所铸。 游龙生长剑方止,手中夺情剑被那布袖一扫,已自剑尖开始,寸寸碎裂,整个人更似被大风掀起,翻滚在地,咳血不停。 拂袖的同时,苏青单手揽琴,身形倏地自椅上拔起,化作一道飞影,飘掠至一尊大佛佛顶之上,挥袖拂尘,转身徐徐坐下,指下琴音缓缓再起,玉指掀挑,点点滴滴似涓涓流水,悦耳动听,并无异样。 隐晦的瞥了眼伊水对岸的山峰,苏青嘴里轻吐道: “不想死的,弃去兵刃!” “其他的,给我杀!” 182 洛阳大会,正邪齐汇(七) …… 苏青高坐佛头。 他说弃去兵刃,一些想要趁此机会扬名的,凑热闹的,瞬间纷纷解下刀剑兵器,战战兢兢,缩在一角,生怕惨遭殃及池鱼,死无葬身之地。 他说杀。 青龙会众高手俱是长啸声动,化作条条虚影,径直去选对手,这里面可不乏他们的仇家,他们的对头,此刻牵一发而动全身,龙门山上,遍地厮杀。 “苏青,受死!” “纳命来!” “死来!” …… 急喝四起,刀光剑影中,陡见几派高手不约而同,尽皆连成阵势,朝他围来。 苏青吁了一口气,轻声奇道:“真不明白,为什么你们动手之前,总喜欢喊上两声,叫上两声?莫非喊的声音越大,功力就能涨上几分?” “龙门?可真是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他指尖勾挑之势一变,右手轻拂,只在弦上往外轻轻一拨,铮的一声,一道惊人劲气霎时脱弦而出,似挽弓射月,没入一人体内。 “轰!” 几派高手,当先一人惨叫都未有一声,却见他面上筋络浮露,一缕缕气劲在皮肉下爆冲四散,似蚯蚓钻行,而后当空炸开。 剩下几人,脸色凛然的同时,却已皆在变换攻势,身法腾挪变化,分散开来,妄想苏青顾此失彼,左右难支,剑光刺他左臂,刀光劈他右臂,又有人以擒拿之技,倒坠往下,想要扣他双肩,暗中还有暗器朝他击来,掌法攻他后心,一眼望去到处都是身影,四面八方俱是杀机。 如此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绝险境地,任谁都得出一层冷汗,有死无生。 苏青呢?他只是坐在佛头上,眼神微垂,指掀波澜,晃似静看流云。山上是吵的,亦是闹的,惨叫喊杀声遍地,可到了他这,一切却又是安静的,静的像是点尘不惊,秀丽绝伦。 只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淡定洒脱中,苏青右手宛似拈花一转,食指中指扣弦一拽,如开弓射箭,立见一道弧刃般的流光唰的飞出,将面前暗器悉数打落,余势不减,斩过一人的脖颈,落在地上,留下一道细细的斩痕。 他一手拨弦甫毕,一压琴身另一手五指大张,同样落在琴弦之上,不似右手那样轻灵柔转,而是刚硬霸烈,如要将琴丝悉数拉崩扯断一样,简单直接,五指各自勾起一根琴丝,想也不想,同样如开弓射箭,只将琴弦拽离了琴身,往后延展出几有两尺的距离,琴弦刺啦生响,好不刺耳。 苏青五指一扣却紧拽不松,宛若蓄势蓄力,便在此刻,他那联袂攻来的几人,竟是伴随着苏青这拖丝拽弦之势,临在他身前三尺,如坠泥沼,刀剑再难寸进,拳脚再难加身,仿佛被一股无形壁垒所挡,凝滞空中。 周身气机涌泻。 苏青背后发带乍然崩断,满头乌发飞扬,青衣激荡,那几人更是如觉狂风扑面,发丝悉数被拂向脑后,面部肌肉如被大风刮的筋肉扭动,气劲暴冲,几人衣衫俱是鼓荡起来。 只是琴上共有八弦,五弦已动,尚余三弦,苏青神情平淡,右手再伸,伸手再拨。这一次,他拨的是弦丝尾端,如摘花抽丝,探指一夹,三根琴弦自此而断,准确的来说更像是被他自琴上解下,他提臂扬手,三根琴弦竟然飞快延展起来,如飘絮缎带,嗡的自佛头飞下,飞向三方,没入场下厮杀之中。 骇人一幕惊现,那琴弦宛如拂柳细丝,随风而荡,却又似灵蛇在场中蜿蜒变势,飞快穿行其间,如穿糖葫芦一样,弦丝如软剑,没入一人又一人体内,锋芒无匹,只留下一个个针眼样的血洞,接连倒下,好不诡谲妖邪。 身陷重围,苏青竟还能分心他顾,留意场中形势。 “好个穷凶极恶的恶徒!” 眼见门人弟子死伤无数。 这与他僵持斗力的几人已有人看的目眦尽裂,怒不可遏。 苏青却不言语,右手只一抖,那三根弦丝立时飞快抽回。 一人眼疾手快,伸手便要来抓,他只以为琴弦是那等闲之物,可五指没来得及攥紧,一声惨叫中,已有半截断手抛落在地。 “尊驾好邪的武功,胡某也来领教领教!” 陡听一声沉浑嗓音,这一旁观战的江湖人中,赫然跳将出一个手持竹杖,腰系葫芦,形如乞丐的邋遢汉子,这汉子手中竹杖一震,杖身中登时滑出一截雪亮寒光,竟是一柄细剑。 剑花一挽,便是一手精妙无双的绝顶剑法,剑化繁花,漫天剑影,剑尖上白芒吞吐,几快暴涨数尺有余,令不少人为之失声惊呼。 苏青一直微垂的眼神终于抬了一抬,看向那剑,再看向那人,瞧着对方这身打扮,还有这手妙到毫巅的绝俗剑法。 他又听到此人自称。 “胡?莫非是那位!” “胡不归?” 苏青眼泊一晃,又一拂袖,三根扭动拂摆的弦丝瞬间绷得笔直,如长剑刺击,直射这位绝顶剑手,他居然以弦代剑,一会此人。 见有人出招,又有人按耐不住。 “我也来领教尊驾高招!” 一个手提丈八银戟,身着锦衣的英俊魁梧汉子,冷面沉眸,眼中倏然爆现精光,脚下一动,自一处峭壁上飞身翻下,身形连起连纵,兔起鹘落,一个燕子三抄水这般的寻常身法,竟被其使的是登峰造极,两三个闪身,已过一二十丈的距离。 “啊,银戟温侯吕凤先?” 人群中又有人惊呼。 未到苏青身前,此人手中戟身一震,抡圆了,在空中一扫,狠狠砸在一尊菩萨像上,几快千斤的石像,登时“砰”的一声,破空朝苏青当胸砸去,风声呜咽,令人头皮发麻。 “麻烦!” 苏青眯眼呐呐自语了一句。 右手食指一勾,那三根弦丝忽飞回来一根,如游龙般绕着他盘旋一转,空中血珠飞溅,周身僵持凝滞的几人立似泄了气般,眉心、咽喉、胸口、腰腹,尽数被琴弦贯穿。 苏青一直未有变化的左手,亦在此刻乍然一松。 五根琴弦登时震颤而回。 那几人飞掠坠地,各自神情僵硬,面色古怪,张开嘴正想说话,可下一瞬,喉咙一梗,竟都像是被雷火击中,身躯轰然爆开,当场粉碎。 这一切变化看似漫长,实则不过心念电转之间,须臾之变罢了。 眼见胡不归剑法精妙,苏青再一掀指,剩下的两根弦丝也已飞回,不过,收回之际,却已无声无息的斩过了菩萨像,佛像登时被分割开来,一一坠地。 他夹指捻丝,只往琴上尾端一抹,三根琴弦竟又系了回去,仿似从未断过。 “好!” 一声大喝,苏青面前已多出一人,高扬大戟,戟身弯曲如弧月,当头朝苏青砸来,胡不归紧随而至,剑光乍亮。 “铮铮~” 又是两声琴音。 面前二人脸色俱是一凛,劈戟、斩剑,竟将琴弦所发劲气当空击散。 “到底不是天魔琴!” 苏青喟息低语。 “唔,我也来!” 又有一人掠了出来。 那是个黑衣黑袍,黑鞋黑袜,一身找不出丁点白的黑衣人,更是个剑客,背后斜背着柄乌鞘长剑。 他一走出来,鞘中铁剑无由而鸣,自行出鞘。 此人身形体魄高大魁梧,背阔肩宽,瞧着很是挺拔,充斥着一股雷厉风行的矫健酷厉,与潇洒不羁。 不见喜怒的面上带着种难以形容的死灰色,剑眉斜飞,目光睥睨,暗含逼人骄气,颌下留着几缕稀疏的胡髭。 普天之下,能有如此装束及如此逼人锋芒的剑客,唯有一人。 “嵩阳铁剑!” 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这嵩阳铁剑四字,代表的可不单单只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家族,一个隐蔽非常的武林世家,嵩阳郭家。 历代以来,唯有族中最杰出的剑客,佼佼者,才能背负这个名头,代家族行走天下,闯下偌大声威。 要知道天底下,一个绝顶高手的崛起,往往不会是孤身独力,他们若不出意外,都会伴随着一方势力的诞生。譬如天机老人的孙家、上官金虹的金钱帮、谢氏一族,还有这郭家,哪怕小李飞刀的李家,这一个个,都有底蕴,亦有根基;就算李寻欢将祖业家产拱手让人,但他小李飞刀四个字,便已注定是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记,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未来亦如此。 “呛”的一声,剑发龙吟,剑光已亮。 龙吟即出,剑已出手。 他的剑鞘是乌黑的,剑身居然也是乌黑的,晦暗无光,长剑翻落入手,乌芒流转,其上自发森冷剑气,令人观之肤发生寒,如被针刺。 剑光只是一亮,乌黑的剑已到面前,剑气嗖嗖飙射。 还有胡不归的剑。 吕凤先的戟。 还有一人的剑。 一柄左手剑嗖的无声无息的自侧面人群中分出,荆无命那张脸,此刻像是冰块雕出的一样。 “退,封锁山路!” 苏青忽然开口,他的声音已不似过去以往那般轻,很大,很沉,很重。 当今武林,这四个人,任谁也不敢轻视,这四人联手,任谁也不能轻视,不可以,做不到,连苏青也不行。 退?他让谁退? 但见满山厮杀的“青龙会”子弟呼的如潮来潮去,有条不紊的悉数退下了山,便是受了伤的,也已被人拖起,地上的尸体更已不见,归顺收揽的都在退走。 连狄青麟也退了,孔雀他们也退了,萧四无也退了。 都退走了。 如此有死无生之局,他居然让手下帮众都退了,岂非自绝后路,自寻死路?正道各势胜了?各帮各派赢了? 苏青深深呼出一口浊气,指掀惊澜,琴音一震,劲力外放,逼退四人的同时,他目光一扫在场,熟悉的,不熟悉的,眼神似有波动,口中已淡淡道:“八音再现,天下大变,今日本座便要在这龙门,以这琴音会一会武林群雄,且看谁能技高一筹!” 先前琴音,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不过随意拈来,信手掀挑之音,苏青十指轻扣,青衣已落,乌发已坠,可他指下琴音却在由缓变急,铮铮鸣动之声,随滔浪而起。 视线扫过伊水对岸的香山,目光若有所思,苏青复又轻声道:“诸位小心了,苏某要——” 琴音由轻转沉,由高转低,快疾,铮动,满山铜钟,也在这时,传出“岑岑”浩大之音,响彻天际,赫然与那琴声融作一体,轰传远方,只惊的伊水上滔浪激荡奔腾,飞鸟腾空,游鱼沉底。 未尽的话语落下。 “——大开杀戒了。” 183 洛阳大会,正邪齐汇(八) 龙门山上。 …… 钟声! 琴声! 浪声! 此时结成奇景。 钟声尽而琴声起,琴声尽,钟声复起,浪起浪落,琴钟之声,已难分彼此,渐成煌煌浩大之势。 喊杀声同起。 形势既已到如今这般水火不容之境地,青龙会与武林各派,注定不可同存,谁生谁死,谁主沉浮,当在今日之局。 “杀啊!” “杀!” “杀!” “尔等随我杀!” …… 只是这些喊杀声,瞬间便被琴音所淹没。 佛顶之上,各势各派高手尽皆一窝蜂的朝那端琴拨弦之人涌去。 眼见青龙会帮众悉数退去,这些人,心思再无遮掩,更无退缩。 你苏青一人再强,又如何敌的过百人,千人,双拳难敌四手,你到底还是血肉之躯,就算你真是长生不老,今日也要死在乱刀之下。 长啸呼喝声四起。 龙门石窟上,那一个个旁观静看的人,此时也都变了脸色。 李寻欢便在其中,他想救,也想走,阿飞也在其中,天机老人还有孙小红,还有一些有名的,无名的,这些人尽是惋惜,叹息,哀色,更不乏眼露惊艳之人,有人冷笑,亦有人默然。 以一人,而敌数百位江湖好手,高手,乃至绝顶高手,今日一战,无论是胜是败,他苏青之名,注定名震武林。 暗器,刀、剑、枪、戟、棍、棒,刹那间,十八般兵器竟是在这山上露了大半,哪管什么招数变化,这些人哪怕一人一招,普天之下,也无人能敌,顾得了前面顾不住后面,顾得了下面顾不了上面。 四面八方俱是人影,兵器。 长风自山间抚过,迎面而来,尘飞土扬。 陡然,惊起声声鸣动。 “铮铮铮——” 琴声。 难以想象的琴声。 这琴声自苏青指下暴起,一双玉手几快化作无数残影,肉眼难见。 可怕的声浪,几如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自他为中心,朝着四面八方,漫山遍野,宣泄而出,如洪流过境,龙门山登时飞沙走石,昏天黑地。 一条条刀砍斧劈般的痕迹,无声无息,落在地上,触目惊心,一道道弧月般的劲气在苏青指下跳转飞出,锋芒无匹,取人性命。 琴音下。 “啊!” 惨叫陡起。 这惨叫不过一声,那惨叫的人,体内气劲四冲爆散,下一瞬,经脉寸寸而断,丹田炸裂,身躯在空中被撕裂开来。 像是打开了一个宣泄口。 那些朝苏青逼来,离他越近的江湖中人,纷纷七窍流血,口鼻喷血,体内心脉已被琴音震断,一身劲力竟在琴音之下,不受控制,逆流四窜,步了前者的后尘,如一团团血色烟火,在空中接连粉碎炸开。 血雾弥天。 “白骨人间!” 呐呐自语。 弹琴的人,却始终目露平静,眼波流转之下,眼眸里似罩着一雾气,他抬眼去看,目中所见,这漫山遍野的人,已无一不是皮肉坠烂,化作血淋淋的白骨骷髅,入他眼中,无血无肉,无生无死。 赫然是那白骨观。 琴音本已能催魂,铿锵琴声之下,那恢宏磅礴的钟声,却已渐渐承受不住,铜钟为琴音所带动,虽未经苏青之手,然共鸣共颤,“砰”的一声,那钟身竟先是龟裂,而后如那些血肉之躯般,凭空炸裂。 “啊!” “快,毁他的琴!” “杀!” “饶命啊!” …… 音浪无穷,人浪亦是无穷,有人身死,却也有人攻至苏青面前,刀剑来袭,苏青指下琴音由铿锵金铁之声,忽急转直下,化作阴柔,诡谲变化,这些人曲入耳中,如闻靡靡之音,似天魔勾魄,心魔摄魂,心神竟为之恍惚,攻势已是一缓。 不及清醒,却见苏青扬袖一挥,轻飘飘的衣袖扁如刀锋,一拂一摆,面前一切,已脆如纸糊,分裂为二,霎时死伤无数。 “砰砰砰!” 琴音所及之处,一声声震爆轰隆不绝于耳。 铜钟接连炸裂,龙门山上,晃似地动山摇,漫起的尘嚣中,忽见数道凌冽寒光直逼苏青刺来,快如掣电,惊鸿一现。 剑光。 荆无命的剑,胡不归的剑,郭嵩阳的剑。 三柄剑,纷自三方而来,剑气于剑身上吞吐不停,冷寒剑意,迫人眉睫。 更有一人抡戟横挥,势若万钧之重,带起骇人呼啸,趁机狠狠砸在了苏青身下的石佛上。 碎石激散,石佛轰的一声,摇晃一震,已开裂出一条巨大的裂缝,摇摇欲坠。 猝然。 琴声一滞。 剑锋在前,苏青指下忽停,此等紧要关头,他双手一变,冷哼一声,竟是重重以双手击弦,看上去如要毁去此琴。 然双手击下,琴弦琴身几在同时惊起一声沉浑低鸣,一股如潮浪般的实质涟漪,轰然澎湃席卷涌出,苏青方圆四五丈立如雷霆劈下,山石无不粉碎,便是他身下的石佛,更是在一片震耳欲聋的气爆中,佛头应声爆碎,不复完整。 而那些涌来的人,更在这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隆中,身躯如被五马分尸,化作齑粉,血溅龙门。 尘嚣如雾。 一条青色身影揽琴冲天而起,身后郭嵩阳等人浑身染血,长啸紧随,如飞鸟穿林,几人剑光森然,已在空中斩出数十招,上百剑,剑气冲霄不散,剑芒吞吐。 苏青扭头回望一眼,眼神轻飘,一手抱琴,一手回转轻拨琴弦。 “噔噔——” 气劲暴冲,如天雷动地火。 又起惊爆,双方一触既散,剑气接连溃散,郭嵩阳吐血倒飞,胡不归踉跄落地,荆无命左手齐肘而断,那吕凤先更是浑身溢血,重伤倒地。 待苏青施施然落下,他抱琴而立,转身一挥大袖,抬眼看去。 满地狼藉,血肉骸骨遍地,残肢断臂浸在血泊之中,有人倒地哀嚎未死,有人侥幸未死,也有人,七窍溢血,面上露着痴傻之笑,疯疯癫癫,赫然心智受损,已成废人。 那些只是旁观的人,如今更是惊魂未定,各自盘坐在地,运功抵抗着摄魂琴音,心神警惕,又惊又惧,震怖万分。 七派虽未齐聚,门中底蕴虽未尽出,然此次高手就是再少,那也有几百号人啊,可现在,竟然有大半葬送在这短短琴音之下。 心中更是发冷,这厮究竟练的何等邪门武功? 而苏青手里的琴,八弦竟已崩断大半,断了六根。 嘴角嫣红滴落,点点滴滴,溅在琴身之上。苏青正想抬手拭去,就见那满地的尸体中,兀自掠起几个人来,暴起施为,好似雷霆霹雳。 赫然那几派掌门长老,不想他们这些人居然装死匿在尸堆里,想要趁他功力损耗之后,出手偷袭。 “嗖嗖嗖!” 一人双手连发,却是唐门中人,暗器如漫天星雨,不要命的罩来,闪烁着蓝汪汪的幽光 其余人紧随其后。 苏青看也不看,想也不想,脚下飘退的同时,五指一拽一拨,六根断弦,霎时延展而出,轻如发丝,飘如细柳,已悄无声息,在空中一转而过,杀人无形。 地上又多了几具破碎的尸体。 可也就在这时,苏青眼中却爆出精光,转身“呼”的飞身掠下了龙门山,身如飞燕俯冲而下,行江渡水,踏浪而行,扑向对岸的香山。 “收揽势力!” 人已远去,声还未散。 184 独臂老人 香山,乃与龙门山两山对峙,中隔伊水。 西坳有一寺,名为香山寺。 古籍中曾有记,曰:“洛都四郊山水之胜,龙门首焉,龙门十寺,观游之胜,香山首焉!” 这香山危楼切汉,飞阁凌云,巍巍壮观,可与龙门隔河相望。 临近晌午,日上中天。 火辣辣的日头高悬,映着碧水,落着云影,翠林绿树之间,却说一条缥缈人影,自龙门山上飞扑而下,蹬浪踏波,如飞仙之势,渡过伊水,后又飞身而上,攀枝踩叶,踏草而飞。 竟是直扑香山寺。 寺前有一凉亭,朱栏灰瓦,临陡壁而立,可俯瞰伊水,静看龙门。 亭内,有人。 那是一个老者,白发苍苍,身着素白袍子,面上形相清癯,身子高瘦挺拔,一双朗目非但不见老态,反而神华内敛,气韵十足,可见其年轻时,是何等的英俊潇洒。 可惜,他已经老了,眼角皱着一条条细密纹理,就是保养的再好,也始终不再年轻。 他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空荡的衣袖垂下,随风飘飘,赫然是残缺断臂之身。 老人的身旁,还有个少年,一位俊秀出尘的少年,也是一身织锦白衣,发丝高束,剑眉星目,玉面朱唇,好不非凡。 “他来了!” 听着龙门山上琴声渐散。 老人笑着,淡淡道。 “想不到,他竟习得这等惊世骇俗的绝技,以琴音杀人,损人心脉,扰人内力!” “他很厉害!” 少年的语气很平淡,可眼神里却已爆发出不可形容的光华。“不过算不得什么?几派底蕴还是有些的,死的都是些沽名钓誉之辈,真正的高手还没动手呢!” “要与他见一面么?” 老人点点头。 “自然要见,我与他的较量,又要开始了!”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 山径上,一人已揽琴飘然而至,正是苏青。 他擦拭着唇角的血水,步步登山而上,山路古旧,许是雨水冲刷多年,两端布满了一层墨青色的苔藓。 苏青登了山,上了山。 并且,还看见了亭里的人。 “你就是适才撩拨几派的人?” 他看着那个老人还有那个少年,习惯性的眯了眯眼,少年也还罢了,不过十来岁,他确信从未见过,但这个老人,对方脸上若有若无的笑,却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老人道:“正是,呵呵,如今几派与你已结下恩怨,加上长生不老的传闻,以及金钱帮留下的东西,天下各势,各方高手势必蜂拥而至,你却要如何挡?” 苏青笑了,他的笑中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自负以及淡然。“挡?挡得了一时,挡不了一世,而且麻烦来了,总是挡可不是我的习惯,也太麻烦了些,何必挡,挡不如杀,杀得多了,便不需要去挡,毕竟,人都是怕死的!” 老人“哦”了一声,眼神突然间变得像是不可捉摸,他说:“倘若七派不肯善罢甘休呢?” 苏青干脆道:“那我就平了七派!” 老人笑道:“那若八荒各势都不肯干休呢?” 苏青哈哈一笑,轻蔑道:“那我就血洗武林,荡尽八荒!” 老人仔细打量了下苏青那张仿佛未曾老去多少的脸,四目相对,淡淡道:“看来,你已懂得权势的威力,那你是否已认出我是谁?” 苏青步入凉亭,端琴拂袖坐下,眼底透着股好奇,他语气轻慢的道:“我这一生,杀人无算,谈不上大奸大恶,但也自认为不是什么良善好人,但凡敢与我为敌者,俱已葬身刀剑之下,侥幸存活者,不过寥寥,听你前番言语,似与我有旧!” 苏青又看了看那条断臂,断掉的是右手,还有老人的那张脸,那张似笑非笑的脸,陡然,他的瞳孔蓦的一缩,紧跟着又扩了扩,眼睛发亮,嘴里嘿嘿发笑起来。 “想不到你胸口挨了我一刀,竟然没死?白玉京!” 老人吁出一口气,笑道:“你果然还认得我,你是否很惊讶?因为这世上有太多不可能的事,只因我之心脏在右侥幸未死!” 这个老人,这个白发苍苍的断臂老人,竟是昔年“青龙会”旧主,长生剑,白玉京。 “惊讶么?呵呵,谈不上!”苏青忽然留意到了对方的手,那只手半掩于袖中,只是掌纹间居然透着股令人心惊的紫意。 当年此人托大,轻视于他,被他斩了右手,捅了一刀,本以为会就此身死,想不到,居然还有这么一个变故。 “看来,这些年,你过得还挺不错的!” 很是不可思议,二人居然如故友重逢般闲聊了起来,要知道,苏青可是夺走了白玉京的一切,更是有断臂之仇,可谓仇深如海,他怎么还能坐得住。 听到苏青的话,白玉京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自我介绍一下,我如今,为魔教副教主,魔教东进在即,中原武林内乱不休,如今又因你青龙会而掀起波折,我很想知道,你是否能够力挽狂澜而不倒!” 这下,轮到苏青吁了口气啊。 他边收拾着琴声弦丝,边轻声的问:“你就不想夺回青龙会么?” 白玉京沉吟片刻。“不想,它已经不是属于我的权势了,何况它的存在,见证过我的失败,如果可以,我想毁灭它!” 但他马上又笑道:“其实,一无所有才是最好的,因为一无所有,往往是你拥有的第一步!” 苏青听完沉默了会,方才道:“你苦心孤诣,便是为了给魔教东进铺路?” 白玉京应的直接,淡然笑道:“正是!” 忽有凛冽山风吹来。 亭内几人,直被吹的袍袖飞扬。 “如何?咱们再较量一次?” 白玉京说道。 苏青抿嘴一笑。 “好啊,你要如何较量?” 白玉京目光一扫天边极目处的风景,同样笑道:“就以这中原武林的生死存亡来定胜负吧,看看是你粉身碎骨,还是我万劫不复!” 苏青已重新系好了琴弦,垂下了眼皮。 指尖点点琴音,似珠落玉盘,清脆悦耳。 他试了试音色,颔首道:“好,就依你所言!” 白玉京背后的手已垂了下来,他道:“在此之前,我还想试一试!” 苏青头也不抬的好奇道:“试什么?” 白玉京笑道:“你知道的,较量,总得要势均力敌,我想试一试你够不够资格!” 苏青双手乍一压弦,琴声立散,点点头。 “正想领教!” “好!” 一声沉喝,白玉京双眉一立,白袍白发,仿佛被一股大风刮起,运起的左手,呼的已隔空拍来,掌心竟然弥漫着一股令人心悸悚然的紫意,山风中,赫然暴起一团耀眼紫芒。 到底是血海深仇。 苏青眼中精光爆现,仅面前这一人,便比那龙门山上八百个龙精虎猛的江湖好手更要让人动容,他同起左手,纤秀手掌霎时剔透如冰,携排山倒海之势,与那团紫芒撞在一起。 双掌相遇,宛似惊涛裂岸,亭上灰瓦,哗啦一声纷纷震散。 两条身影,同时暴冲而起,直射云端。 185 大紫阳手 龙门山。 一片哀鸿,山上群雄各势,如何生,如何死,已非己身所能左右。 山峰上,青龙旗猎猎作响,呼呼飘荡。 青龙会众多帮众,更是死死把守上山下山的要道,若非轻功达至登峰造极者,似凌波踏浪,登云渡风者,注定插翅难逃。 所以没人能逃,也没人敢逃。 今日这一会,掀起时,是何等的声势惊人,哪个不是以为各门各派,各方势力,能力压“青龙会”,遏制其势,甚至能将那苏青生擒,将上官金虹所留的泼天巨富瓜分殆尽,想要目睹一场盛会。 一个门派的兴衰成败,可不光是只有武功才能够的,还有底蕴,根基,再有的那就是钱。常言道一分钱难道英雄汉,这些人口口声声秉持正道,久居山门潜心修习,可你就是把武功练的通天了,没钱,照样香火断绝,门人凋零,人都还是贪图享受的,若能锦衣玉食,谁不想。 其中更有昔年衡山“回雁峰”一役无数人留下来的真传绝学,这些更是无价之宝,谁都会眼红,乃至青龙会数百年的底蕴。 如意算盘打的挺好。 可现在呢,在那琴音之下,当真是摧枯拉朽,半点悬念也没有,死的死,残的残,谁能想到,这场让众人翘首以盼的大会,竟是这般结果。 话说狄青麟正吩咐着帮中子弟收拢着各方势力,连他看着眼前一具具碎散残破的尸身,心头亦是跟着发冷,只对那往日说话温吞,神情柔和的男人生出一种深深的畏惧与忌惮。 真可谓是等闲不出手,出手便是雷霆手段。 似乎,那个人每次总能给人不一样的惊讶,乃至惊骇,手段层出不穷,谁也不知道他下一次是谁以何等手段震惊当世。 “怎么?你们还想负隅顽抗?” 他背着手,看着剩下的那些个重伤未死的人,荆无命、郭嵩阳,以及胡不归这些人。 “咳咳、他们既已败,不如放他们去吧!” 咳嗽声起,李寻欢提着酒壶自一处陡壁上翻掠下来。 他在求情。 但即便是他不求请,他一出现,狄青麟也不敢大意,何况还有天机老人在侧,以及一些个未出手的人,武当真武的那个老道士便一直没出手。 萧四无早已看的浑身激颤发抖起来,他想要成名,他更不喜欢小李飞刀,如今却在见识过苏青那般横推无敌的手段后,对这位帮主生出一种狂热的尊崇,他觉得,苏青懂他,认同他,更是支持他,所以,任何敢违背青龙会的人,都是他的敌人。 孔雀也在,他武功低微到几近于无,但就算他不会武功,可他只往前稍稍移了一步,天机老人也不由得绷起了老脸;他一手端着旱烟,另一只背在身后的手,这会已拿了出来,手中赫然握着一杆难以形容的钢铸细棒,却不知何等稀世奇精所铸,棒身碧色如玉,齐眉长短。 这细棒一出,在场的人,恍若再见希望。 “天机棒?天机老人?” 还有阿飞,他到现在还名声不显于世,但他却已能和李寻欢,天机老人并肩而立,无疑说明了很多东西。 “让他们走吧,苏先生肯定也会同意的,毕竟他从不纠结于败者的生死!”孙小红看着场中剑拔弩张的情形,小心翼翼的说道:“魔教东进在即,到时候,这些武林的中流砥柱,会起大用的!” 只说双方正自商榷僵持。 伊水对岸。 却乍然传来一声冲天而起的长啸。 “啊!” 这声长啸好似晴天霹雳,平地惊雷,直冲霄汉。 这是苏青的声音,虽仍旧冷静沉浑,但熟悉他的人都明白,这是遇到大敌了。 这怎可能,龙门山上,令群雄束手的人,此刻竟遇神秘大敌。 众人闻声剧震,急转眼眸,就见香山之上,晴空之下,两条身影,一青一白如游龙腾云,飞鹤翔空,冲天而起。 一人掌下紫芒大胜,一人揽琴出手,掌下风卷叶旋,只腾空而起四五丈,二人便已当空对了一掌,惊涛裂岸一掌,晴空顿起轰隆雷鸣,气劲激荡,哪怕隔岸众人,竟也能听的分明清晰,震的江河失声,群山悚然。 “啊?这是魔教镇教神功阴阳交征大悲赋里的大紫阳手!”孙白发双目陡张,一字一字的说了出来。 “魔教!” 惊呼四起。 孙白发作势便要动身逼去,一探究竟,却见那二人,当空一击后,竟各自如一叶飘羽般歇落香山山巅,远远往前,只似山峰绝顶上,屹立着两尊神像。 “等等,他以琴音伤人,尚未臻至化境,若是前去,恐令他束手束脚!” 狄青麟却叱道。 他刚说完,远处山巅已起琴音,竟比先前更加快疾,也更沉浑,如剑锋劈石,雷击大地,让人听的意识恍惚,心神都跟着失守,气血更是难稳。 “哈哈,你且瞧我如何破你这琴音!” 大笑惊起。 众人只见那与苏青交手的神秘人,这会兀自说了一句话,口中笑声不停。 “哈哈哈哈——” 他像是发了疯了,发了癫了一样,仰头狂笑起来,漫头白发齐齐倒竖飞舞,再起左手自身前虚画一圆,纳气机于掌,朝苏青遥遥一推。 紫芒如阳,离掌击出。 狂笑四起,竟带动呼啸风声,如狮吼虎啸,群山之上,骇的鸟兽惊惶四散,山石皆颤。 “哈哈哈——” “嘶!” 龙门山上,也不知道多少人倒吸了口凉气。 “这又是什么功夫?” 孙白发满脸凝重,肃然道:“世上奇功妙法万千,吾等所知不过寥寥,那佛门便有狮子吼绝技,传闻修行有成的大德高僧,一字一句皆生莫大威能,开口便可摄服外道,具有降魔之力!” “这魔教源于西土,与佛门渊源不浅,恐怕此人所施展的便是与狮子吼相似的绝技,苏青以琴音杀人,此人亦是以音波较之,这是遇到对手了!” 远山之上,两条身影相隔十数丈。 琴音狂笑之中,二人隔空斗力,抬指掀拨,琴弦震动,一道道气劲如风似刃,一震便是一缕锋芒,八弦齐震便是八缕锋芒,苏青一手托琴,一手已化无穷指影,也只瞬息间拨动了多少次。 可他对手亦是非凡。 白玉京断了右臂,可他左手而今竟是练就了如此一套惊世骇俗的掌法,推手递掌,掌劲源源不绝,紫意泼天,幻化成一片紫霞。 两者间,直是锋芒掌劲碰撞,狂笑琴音纠缠,气劲内力暴冲,如惊涛对激浪,一时间狂风陡起,山石草木无不被余劲波及,惊爆四起,纷纷炸裂。 “苏青先前内力已有损耗,此刻久斗,只怕情况不容乐观!” 李寻欢蹙起了眉。 他前脚话刚落,后脚,场中已起变化。 “噔!” 琴音中,忽的冒出一声细微脆响。 遭了,断掉一弦。 龙门山上,几人皆心道不好。 却见苏青左手忽一拖拽,断弦再续,右手一勾一挑,八弦拧为一股,八音穿心。 “嗖~” 琴音忽变诡异,光华流转,劲力飞窜。 气机飘忽,白玉京狂笑立止,大喝一声:“好!” 左手紫芒暴涨,周身浮叶尽化齑粉,不由分说,已隔空劈出一掌,掌劲已与那气劲相遇。 “轰!” 巨爆之声,响彻群山。 片刻后。 苏青手中琴上八弦不约而同,接连“噔噔噔”悉数崩断。 山下,狄青麟等人已赶了过来。 只是白玉京早已不知去向,连那少年亦是如此。 “怎么样?” 他问道。 苏青没说话,可他手中木琴琴身,此刻却在风中一点点如春雪消融,竟是被震作木粉,随风飘散,抬指接过几根弦丝,苏青垂目瞧的默然,紧抿的嘴里,忽自一张,一缕鲜红血水瞬间无声无息的流淌下来。 他又看看左手,剔透的手心,竟隐隐透着股紫意,如被紫色颜料渲染过似的。 五指一握,苏青背负双手,抬脚朝山下走去,淡淡道: “走!” 186 胡不归死,白天羽亡 傍晚, 黄昏。 夕阳将尽。 夜风沁凉。 洛阳城内,不过一天的时间,却已没了昨日的喧闹,一个个看热闹的武林中人,那些个英雄豪杰,早在天色彻底暗下的时候,便已如惊弓之鸟般,飞也似的逃出了这座古城。 如今各门各派,各方势力都一败涂地了,他们这些凑热闹的,岂非蝼蚁一般,还不走难道等着任人揉捏么? 青龙会崛起之势注定是无人能挡,谁挡谁死。 …… 美酒,明灯,女子。 赤足,黑发,雪肤。 女子手中托着琵琶,身穿曳地红裙,正在厅阁内,随着曲声起舞,平坦白皙的小腹,纤秀的,似如拂柳。 她的体态柔美,轻盈的宛如一只风中的蝴蝶,美眸流转,轻盈如飞。 厅阁最上方。 苏青斜侧着身子,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撑着脸颊,一手端举摇晃着手里的酒杯。 除了他。 厅阁内,还有李寻欢,还有阿飞,还有天机老人与嘟着嘴气呼呼的孙小红,还有面无表情的狄青麟,以及平淡的孔雀与好奇的冶儿,还有面色古怪的萧四无。 他们,有的看着那个洛阳城里最好看的舞女,有的看着苏青。 确实,苏青要更好看一些。 他笑弯着眉眼,似是对女子的舞姿与琴技很是欣赏。 但有人已忍不住。 “今天那人是魔教的人?” 孙白发已没了抽烟的心思,手里的旱烟杆捏了半天也没见他点着。 苏青小含了一口酒,应道: “是!” “你认识?” “是!” “与你有仇?” “是!” “看来你只会说是!” 苏青望向开口的阿飞,笑道: “不是!” 阿飞也看向他,那双看着寒漠却又平静的眼睛,此刻忽然像是两颗钉子般扎在了苏青的身上,他问: “你杀了她?” 他问的是林仙儿。 当年梅花盗一案告破,林仙儿身败名裂,又怕苏青放不过他,但她知道阿飞既与李寻欢交好,又与苏青交好,这才选择了阿飞,暂时委身于他,隐居俗世。 可惜,那女人水性杨花已成天性,更是心性歹毒,暗中广邀武林同道前去兴云庄,这才有了苏青与上官金虹的一战。 只是阿飞也发现了林仙儿的心思,与之一刀两断。 苏青看着他,四目相对,喉头一鼓,咽下了酒,他道:“是!” 不知道为什么,阿飞神情虽然未变,可他眼底却有种悲哀。 苏青接着道:“你既然已重现江湖,看来,又想名动天下了?” 阿飞已不说话,而是闭上了眼。 “我能否再问你几个问题?” 孙白发这会接过话茬。 苏青端酒一笑。 “问吧,我今天的时间很多!” 孙白发眼神微凝,似有迟疑,停顿的问道:“你的身份?我想知道,你是否为魔教中人?” 他实在是不得不多疑,上官金虹既是与魔教有染,那苏青又如何不能,何况苏青来历神秘,武功诡异高绝,行事乖戾,简直无法无天,倘若对方真是魔教中人,待到魔教东进,内外合击,这中原武林可就万劫不复了。 苏青奇道:“你觉得魔教之中,有人能压我一头么?你倒不如问我,是不是魔教教主!” 这个回答,可真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但又好像在意料之中,似苏青这样的人,绝不肯屈居人下,这不是回答的回答,已是让孙白发放心了很多。 “你现在是不是要着手对付几大派?” 他又问了,看来今天他的问题可真多。 苏青幽幽一叹,随意且不经心的道:“我现在找到了更好的对手,在此之前,就先放过他们一马,也没功夫搭理他们,但是,前提是他们不自寻死路!” 孙白发像是松了口气,老脸都舒展了开,白眉一拧,奇道:“那人是谁?” 看来他已明白苏青话里的意思。 苏青悠然道:“那可是个不得了的大人物,当年沈天君没成为天下第一前,那人已在天下第一的位子上坐了十几年了!” “砰!” 一声异响起的突兀,狄青麟额角青筋暴跳,手中茶杯竟被他攥的粉碎,他望向苏青,不敢置信的有些沙哑道:“白玉京?长生剑?你不是说他死了么?” 事实上,已不需要他开口。 听到那人是沈天君之前的天下第一,屋内众人,没几个不动容失色的,连阿飞也豁然睁开双眼。 厅内的舞女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见苏青朝她摆手,只得投出一个妩媚娇嗔的眼神,转身款款离去。 “事实证明,他没死,不仅没死,反倒成了魔教的副教主!” 苏青无奈的摊摊手,像是丝毫没放在心上。 “你已有把握胜他?” 狄青麟脸色难看的问。 苏青摇头。 “胜负难知,老实说,单轮功力,此人已登峰造极,臻至绝巅,只怕连我都要不如,不到最后,谁也猜不到结局!” 众人听的默认,这还是头一次听到苏青如此言语,要让一个掌握权势的人承认不如他人,这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还是苏青这等无敌的人物。 由此可见对方实力之强,不容小觑。再加上一个魔教教主,更有诸多如大欢喜女菩萨那般的护法长老,以及其上的四大天王,还有三洞九幽等诸多邪派高手。 “此番只怕是武林空前未有之浩劫,那魔教教主号称五百年来最惊才绝艳之人,又不知是何等的惊天动地!” 见天机老人这么说,苏青一口喝干净了杯里的酒,摇了摇手里的银铃,低低一声轻语:“再惊天动地,他也还是人,难不成还能长出三头六臂,金刚铁骨出来?血肉之躯,我就不信一刀捅不出个窟窿,一刀不行,那就十刀、百刀、千刀。区区异族,也敢觊觎中原武林,本座见一个杀一个,这回,应该没人说我乱杀无辜了吧?” “也不知道神剑山庄如何抉择?” 孙白发忧心忡忡的道。 如今南方众多武林世家以“神剑山庄”马首是瞻,这场事关中原武林存亡的浩劫,又岂能置身事外。 苏青淡淡道:“那谢氏一族韬光养晦多年,所图甚大,恐怕野心不比魔教来的小,他们若想要名声,自然不会做蠢事,不必多想,静观其变即可!” 言至于此,众人各有心事,哪还有有心思喝酒。 忽见一个人影急步闪身踏入厅阁,单膝一跪。 “帮主,据探子来报,胡不归自离了龙门山后,遭西方星宿海的人,及苗烧天等人的伏袭,携幼子远遁而逃,向北而去,疑似出关了,传闻此人曾与白天羽酣战数日,结为知交,此去多半是奔着神刀堂去了。” “西方星宿海?呵呵!”苏青缓缓搁下酒杯,轻声道:“说什么来什么,魔教这便开始铲除中原高手了?命帮中弟子开始收拢势力,各处分舵堂口但凡遇到潜入中原的魔教教众,一律杀无赦!” “至于胡不归,让弟兄们拉他一把!” …… 奈何天不遂人愿。 十月初四,胡不归重伤不治,死于天山,托孤于白天羽。 十一月末,神刀白天羽遭三十位武林高手暗算埋伏,于落霞山下梅花庵遇袭,血战至两三里外,力竭而死,据传,沿途过处,遍地血肉尸骨,天地飘雪,尽被染红。 至此。 魔教,东进在即,浩劫将起。 …… 187 关东万马 雪,大雪。 茫茫大雪之中。 忽听快马策腾之声,践踏过荒凉贫瘠的大地,戈壁荒原之上,“隆隆”之声,仿似行过千军万马,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呼喝,在风雪中传出久久。 白色的三角大旗在雪中飞卷,像是已融为一体。 唯有旗上的字,仍能分辨一二。 万马堂。 苍凉辽阔的大地上,呼呼的北风掠过长空,宛似化作神魔的吼啸,又像是这片土地上千百年来丧命的亡魂在恸哭,哀嚎呜咽,令人畏惧,且凛然。 雪很大,大的几乎掩埋了黑土黄沙,就是那些草梗,也都覆上了一片霜白,一眼望去,像是已分不清天与地。 关东,万马堂。 雪幕里,一座巨大的庄园府邸若隐若现。 像是一座模糊的远山,屹立在风雪中。 不似洛阳世家那些个气派奢华的布置,倒是更显得有些粗犷,宛如关中那些大口吃肉喝酒的刀客马匪般,简单,直接,豪放。 府邸周围,被一圈杉木围成了栅栏,高达三丈,圈围着数百上千匹的马儿,这是关东最大的马场,亦是“神刀堂”之下,最负盛名的势力。 里面屋宇高阁,堆砌如山,难以分辨其数。 一道巨大的拱门矗立飞雪中,门边两侧牢牢钉着一杆白旗,随风飘摇。 拱门两侧,而今一个个披麻戴孝的壮汉豪杰,正并排肃立,像是祭奠着亡人。 确实是亡人,所有人都知道,“神刀堂”堂主白天羽与“万马堂”马空群乃是结义兄弟,八拜之交;如今白天羽遇伏身亡,白家上下,更是尽数惨遭灭门,他这个做兄弟的,又岂能无动于衷。 自白天羽身死,马空群已一天一夜未合眼了,他已命万马堂上下所有势力,遍寻关外各处,誓要手刃凶手,替他大哥报这血海深仇,万马堂上下,更是要披麻戴孝十日。 人人都称他是义薄云天之辈,这不,关内关外,不少与白天羽交好的,与马空群相识的人,如今都来万马堂一会。 入了拱门,马场尽头,是间白木搭成的大厅。这间大厅或许不够宽,它只有十来丈,但却很深,简直比那皇宫内院还要深,几乎横插了大半个马场。 但凡是谁第一眼看到这大厅,都难免心惊,若是有人要从门口走到尽头,少说也要一两千步。 而在大厅的墙上,则是画着万马奔腾的壮观场面,有的引颈长嘶,有的飞鬃扬蹄,有的人立而起;这上面每匹马的神态都不同,每匹马的颜色也都不同,每匹马都表现的栩栩如生,神骏无比,行将进去,仿若置身马群之间,身处辽阔荒原之上。 大厅的门首横挂着一个巨大的匾额,其上墨渍淋漓,字迹银钩铁画,笔法龙飞凤舞,大气磅礴。 “万马堂!” 大厅空旷,尽头处是一张朱红木椅,上面铺着鹿皮,椅上坐着一个貌有三十的白衣人,面无表情,眼露黯然,眉宇间似愁云深锁,一副哀色。 过道很长,长的从门口朝他望去,这个人就跟拳头大小一样,几可纵马驰骋其中,简直比一些市集街道还要长。 而在过道两旁,则是摆着数百张白木椅,椅上,全是天南地北的江湖客,还有神刀堂的人,以及万马堂的人,太多了,几有五百来张,密密麻麻,尽是高低胖瘦的人头。 简简单单的摆设,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庄严、肃穆、磅礴、雄伟,相信但凡谁步入此间,都免不了被震撼的心血难平。 而那白衣人,便是“万马堂”的主人,马空群。 此人声名不弱,关外之地,仅在白天羽一人之下,且武功不俗,更是令其招揽了不少关内外的好手,这便造就了如今“万马堂”的偌大基业。 马空群五官端正,虽谈不上多么的英俊逼人,却也有种任侠之气,宽额浓眉,圆脸大眼,双眼灿亮,让人看见便会心中生出结交之意来,上颌长着两撇淡淡的浅须。 他坐的端端正正,像是一颗挺拔青松,直着身,挺着背。 “诸位想必已经知道我义兄的事了!” 他开口了。 他一开口,声音瞬间从厅尾传到门口,雄浑嗓音,在大厅里回荡着,而后被风声吹散。 “我马空群在此立下誓言,无论是谁,我一定要找到他们,让他们血债血偿,为我义兄满门,报仇雪恨!” 马空群扫了眼满堂英雄豪杰,语带哀意:“还请诸位能给马某一些时间,我必然给大家一个交代。” “马堂主客气了,白堂主何等英雄了得,咱们誓要为其报仇,就是把武林翻个底朝天,也要把那些凶手挖出来!” 有人附和道。 “交代?马空群,嘿嘿,恐怕再过些时候,白天羽剩下的那点家底全交代你手里去了!” 陡然。 门外风雪中飘进来一声嗤笑。 “什么人?” 众人脸色变化的同时,已有人拍案而起,大声喝道。 “嗖!” 无人应他,可却有一道青色急影如风般笔直自门外射入,势如劲弓之箭,众目睽睽中,“嘭”的一声,飞入厅内,钉在了一根木柱上。 “哗”的一卷,定睛一瞧,就见那也是一杆大旗,旗布随风飞卷,其上赫见一条张牙舞爪的墨青长龙跃入眼帘,栩栩如生,纤毫毕现,仿佛随时要腾空而去。 那大喝的人双眼兀的一瞪,喉咙里的声音瞬间像是被一颗石头卡住了,卡的他脸色由红转白,刚离座的身子,扑通又一屁股瘫了回去。 “青龙会?” 有人惊呼失声。 这会才见门外走进来两个青衣汉子,一高一矮,俱是面露冷笑,蜡黄的脸皮似被风雪冻得有些泛青,像是铁皮一样。 “奉大龙首令,马空群你背信弃义,与人勾结,为谋夺神刀堂基业,伏杀白天羽,以致魔教东进在即,让我们带你的首级去白天羽墓前祭拜,念你也算是个人物,你自尽吧!” 大厅里众人听的无不哗然。 “什么?是马空群杀了白天羽?” “阁下所言,可有证据?莫不是以为青龙会势大,便可一手遮天?马某——” 马空群面无表情,可他双手却已死死抓着木椅扶手,眼瞳发颤,脸颊微抖。 来人却呵呵一笑,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的话。 “我青龙会行事还需要什么证据?你可真是在讲笑话!” 不想厅内忽见有人腾的站起,嘴里魔怔般的念叨了句“我就知道”,他眼神空洞的看向门口杵着的两个人。“是否自尽了,便能一笔勾销?” 高个的青衣人淡淡道:“自然!” “噗嗤!” 那站起的汉子竟二话不说,翻手自盖天灵,吐血当场。 “啊,这是铁手君子易大经,他这是做什么?” 其他人议论纷纷。 可接下来,又有几人,木然着脸接连站起,一一自尽倒地。 矮个青衣人冷冷道:“马空群,你这些同党都已去了,你还不动手?” 188 魔教东进 风吼,马嘶,雪飘。 片片飘飞的雪花自厅外翻滚进来,北风怒吼,衬着那两个一高一矮的青色身影,像是勾魂的鬼魅无常一样。 骇的厅堂中所有人都在噤声,宛若寒蝉。 自马空群步入江湖以来,百战未尝一败,名震关东,这也是为何他能招揽到不少人物豪杰,江湖说到底,武功才是底气。 可这等名动江湖,横行一方的巨擘豪雄,而今,却被两个名声不显的人指名道姓的让他自尽,更是在他的地盘。两个人,两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当着几百人的面,让马空群自尽,视所有人于无物。 这是何等的狂妄放肆。 可看着那杆插着的青龙旗。 所有人却都觉得这份狂妄放肆很是合理。 今天哪怕进来的是两个孩子,是两个老掉牙的老婆子,乃至老弱病残,可但凡他们手里拿着这杆旗子,便已胜过百人千人。 现在,他们让马空群自尽,便已有人迫不及待的自尽当场,威名至此,真可谓是闻风丧胆,谈虎色变。 “同党?” 大厅里的人,这下就是不信,也不得不信了。 一个个看向马空群的眼神已多有古怪,谁会想到,先前还口口声声说要手刃仇人,报仇雪恨的人,本身就是凶手。 江湖人,有聪明人,也有傻子,看见这些素来与马空**好,而今却被“青龙会”三言两语吓得自尽当场的人,他们哪还想不明白。 所谓祸不及妻小家人,这些人非但将白天羽伏杀,更是将白家人斩尽杀绝,自然也怕被人如此报复,如今见“青龙会”插手,哪还有半点侥幸心思,他们是怕死没错,但他们更怕全家老小死在自己前面,所以,他们才迫不及待的一个个自杀当堂,还是当着青龙会来人的面。 这便是权势的威力,当你的权够大,势够强,你已不需要动手,只是动动嘴,便可取人性命。 那马空群肯自尽么?他当然不肯。 就在大厅里的那些人自裁而死的时候,他已明白自己不需要辩解了,但他可不想死,他好不容易达到如今的江湖地位,好不容易将压他一头的白天羽弄死,如今权势将成,如何肯死。 但他又不敢动手,所以他只能逃,他双手一压交椅,“咔嚓”一声,木椅一转,竟是向后翻倒,等再摆回来,椅上已空空如也,人不见了。 像是早就料到了如此结果,那一高一矮两个青衣人并无任何意外,只有戏谑的冷笑,然后望着满堂众人,说道:“再给你们带个话儿,白天羽一死,已无人遏制魔教东进之势,尔等不想死的话,最好趁早准备,或是返回关内,或是在此,抵御魔教!” 没去理会在场众人的反应,二人已转身呼的挤进飞雪中,没了踪影。 大雪遮天。 白茫一片。 低低的喘息蓦的自土里冒出,旋即就看见一块落满雪花的草皮被掀开,黑洞洞的窟窿里闪出一人来。 马空群。 他回望了眼万马堂的方向,眼神阴晴不定,却又赶忙收回视线,飞也似的,朝着远处奔逃,逃往天山。 论及魔教,他的了解可不少,白天羽率“神刀堂”北拒“魔教多年,他这个结拜义弟,又焉能置身事外,毫无干系。 如今“青龙会”插手,中原武林,已无他容身之处,无疑是身败名裂,当下活路,唯有魔教,也只有魔教能与“青龙会”抗衡。 他想的很清楚,也很明白。 何况,此次袭杀白天羽,可不光是他们,也有魔教中人。 “这可都是你们逼我的!” 他眼神阴狠,好像已下定了决心,打定了主意。 脚下拼了命的飞奔快赶,生怕身后追上来人。 “叮铃铃!” 忽然,风雪中传来依稀铃声,他眼神一凝,就看见不远处正赶着一辆马车,当下眼露狂喜,心道天助我也,掠了过去。 可他猛的又停下了,因为那马车停下了,像极了在等他一样。 马空群神情剧变,惊疑迟疑,他那张让人看见便想结交的脸,现在僵硬的就跟木头一样,就高兴是被人抽了十几个巴掌,麻木的已没了表情。 “你要去哪啊?我可以送你一程!” 他听到马车里响起一道声音。 这个声音温和极了,也轻柔极了。 就连风雪的冰寒都似被消减了不少。 马空群心头一个激灵,他一双手死死攥住,握的很紧。 谁都知道,马空群的这双拳头,也不知砸碎了多少人的脑袋,臂力惊人,手上功夫了得,据传挽臂可擒烈马,一拳如有千钧。 “死!” 不由分说。 像是穷途末路的孤狼,马空群已朝着马车迎头奔了去。 一拳狠狠砸出,空气中“啪”的一声微响,像是响鞭一样,拳头前的飞雪瞬间碎成雪沫,带着沉闷的拳风,呜呜冲荡。 然后他就看见,窗帘忽然被一只白皙精致的右手撩开,在他的注视下,握成拳头,与他的势如奔雷的一拳撞在了一起。 顷刻间,马空群就觉得自己宛似撞在了一座山上,撞得他浑身酸麻,噼里啪啦的便倒摔了出去,翻滚倒地,吃了一嘴的泥土,雪沙。 他忙又惊慌翻起,扭头便朝另一个方向奔逃,他忽然不想去天山了,他只想躲开这些牛鬼蛇神。 “唉,逃来逃去,又何必入这江湖!” 那只伸出来的手,又慢慢缩了回去。 “去白天羽的墓前等着吧!” 马车也走了。 马空群慌张奔逃,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迷了路,到处都是风雪,哪还辩得了东南西北。 但他的脚步突然一住。 明亮的眼睛忽然像是凸鼓了出来,如同瞧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变得惊讶、惊惧。 那是一抹刀光。 刀光一闪,便已分开了雪幕,飞到了他面前。 那是飞刀,居然是飞刀。 马空群本想要躲,可看见这柄飞刀后,他却似僵在了原地,好像放弃了,头上流下的冷汗,瞬间变得冰凉。 他已恐惧无比。 因为曾几何时,他也见过这种飞刀。 薄薄的飞刀,却锋无比利,刀长三寸七分,无疑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一种刀。 当年白天羽就曾给他看过这么一柄刀,他甚至还记得对方那时的激动与兴奋。 那是李探花亲手送给白天羽的飞刀,不同的是,刀上有个“忍”字。 还有白天羽那时说的话。 “这忍字,也是小李探花亲手用另一柄刀划上去的,他说他能活到现在,就因为他一直都很了解这个字的意思,所以他要将这个字转送给我。” 忍。 白天羽就需要多忍忍,他太过心高气傲,锋芒太盛,更是横行霸道,行事无所顾忌,更不会顾及别人的感受,他也知道李寻欢的好意,所以,他才有那把刀。 他还说,李寻欢会将自己的飞刀绝技传给他的二儿子。 可惜啊,他已看不到那天,因为这些年,他已忘了那个“忍”字,所以,他才会自负到一人独斗三十余位高手。 有人总想做英雄,却忘了,英雄总是不得善终的短命鬼。 现在,马空群又看见了这么一柄飞刀。 三寸七分长。 雪幕里,一抹寒光乍亮。 他已浑身不受控制的抖了一下,他太害怕了,一定是李寻欢为白天羽报仇来了,害怕到汗如雨下。 但是,他的表情却一怔,因为他已看见雪中走出来的,是一个矮矮的身影,李寻欢可不是什么侏儒,而且也不会这么年轻,因为面前的这个人,赫然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 马空群闪身便躲,他已想要躲,但却迟了,他凌空一翻,可刚一落地,那本来瞧着落空的飞刀,居然在空中划过一道不可思议的弧线,没入他的喉咙。 牙关打颤。 “咯咯!” 他已说不出话来,睁眼倒地。 少年皱眉走到近处,像是因为得手的太过轻易而不满意。 …… 入目残垣断壁,好像被一场大火烧过一样。 神刀堂。 破烂的匾额,四分五裂,依稀还能拼凑出三个字来,与那“万马堂”的大气磅礴简直成了两个极端。 满地残骸。 废墟的后墙,埋葬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新坟,压着黄纸,燃着香烛。 “也算是位人杰了,敬你一杯!” 坟土前,苏青一手背在腰后,一手抓着坛酒,倾倒而下,酒香瞬间散在风中。 没多久。 “怎么,做了一直想做的事,你看起来好像一点都不开心啊?” 他自己喝着酒,听着身后传来的脚步,有些奇怪的问。 少年绷着小脸,提着一颗脑袋,走到一座新坟前将之放下。“他根本就没还手!” 萧四无有些孩子气的抱怨道。 苏青瞧着他染血的脸颊,掏出一方白帕替他擦了擦,淡淡道:“可能,他还算不上强者吧!” 但突然,苏青忽的“嗯”了一声,闭起眼来,风雪仍旧,然雪中却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一匹匹长嘶奔腾的骏马四散奔逃,那是万马堂的马。 远方,像是传来了喊杀声与惨叫声。 苏青喝了口酒,轻飘飘的道: “他们来了!” 先前那两个一高一矮的青衣人,如今鬼魅般自雪幕里挤了出来。 “帮主,魔教东进了!” 189 孤峰天王 …… “杀!” “杀啊!” …… 到处都是喊杀声、惨叫声。 燃起的黑烟自雪地上升腾滚滚,火光冲天。 大气磅礴的万马堂,也已失了它原有的大气,马场里的马匹,如今长嘶扬蹄,惊慌四散。 如此大的一份基业,居然被人付之一炬。 就见屋宇中,无数人影起跳窜动,自屋中搜寻着万马堂的财富,金银珠宝,发着声声肆意张狂的笑,更有的人掳掠着万马堂中的丫鬟侍女,一时间绝望的哭喊声遍地皆有。 这些人,却是与中原人的穿着打扮迥然不同,有的蒙头遮面,有的披头散发,有的浑身画满了古怪的刺青图腾,体魄雄壮,力大无穷;非但穿着不同,连相貌也都怪异非常,有的金发碧眼,有的唇厚肤黑,还有一些女子生的肌肤赛雪,却是少见的西域胡女,里面居然还能看见一两位番僧,使的是密宗绝学大手印。 当中一人,手持一柄开山巨斧,赤裸着魁梧的上身,隆起的肌肉如磐石般不可动摇,身形更是高的惊人,八尺有余,披头散发,势若狮虎,一瞪眼,便有不少人被骇的心胆俱裂。 此人打着一双赤脚,但凡巨斧一挥一抡,苦苦支撑的一众武林豪杰,就跟纸糊的一样,刀兵齐摧,身子不是被拦腰斩断,便是被斧脊砸作漫天血泥,一身惨烈气机犹如人形凶兽,挡者披靡。 不光如此,对方竟还身负绝强的横练奇技,刀剑加身,居然连个印子都没有,像是砍在金铁之上, 还有个胡女,使的乃是一对弯月刃,身形奇快,刀法辛辣诡谲,变化之间,竟能分出五六条残影,让人虚实难辨,刀光一闪,便有三四人扼喉倒地。 其余高手更是不计其数,且武功路上多与中原不同,足有百余之数,但仅那八尺巨汉,已是令万马堂中聚集的江湖豪杰束手束脚,死伤惨重,结局似乎早已注定,一众人等且战且退,留下了一地的尸首。 魔教东进之祸,正式由此而起。 …… “啊!” 雪幕里,忽然冲出两个惊慌失措的人来。 却是两个女人。 这两个女人仿似一主一仆,只是怀里都各自抱着个襁褓,里面的孩子多半受到了惊吓,哇哇嚎啕不止,哭声震天。 二人就像是没头的苍蝇般连滚带爬的想要远离身后惨烈厮杀,她们早已被吓得花容失色,脸上沾着血污,身上似还有伤,却也强撑着,咬牙强忍着泪水,往远处逃去。 奈何孩子的哭声却极为清晰,陡听一声尖利怪笑,身后的雪幕中,一条身影嗖的掠空扑来。 “哪里跑,嘿嘿!” 那人蒙头遮面,目露淫邪,一身黑衣,背披斗篷,像是鬼魅一样,闪身已朝两个女人后颈抓去,口中说着极为生硬难听的中原话。 也不知对方练的什么功夫,探出的双手那指甲居然碧绿幽森,形如鬼爪,赫然是极为罕见的毒功。 双手一探,碧影漫天,腥风大作。 眼看这两大两小,就要被此人生生擒住。 “呛!” 忽闻一声清脆长鸣,继而雪中乍现一抹灿亮青寒冷芒,势如掣电飞虹,倏忽自远处飞来,笔直没入那黑衣人眉心,洞穿而过,而后剑身一震,颤鸣中竟又折返转回,如电般没入来时的风雪。 黑衣人扑地而亡。 那两个女人历经生死险况,只觉心绪大起大落,加之力疲气虚,双腿一软登时瘫坐在地,惊魂未定。 接着。 “踏踏踏——” 她们就听面前脚步声起,踩踏着积雪,吱吱有声。 抬头看去,遂见不远处走来一人,青袍飘摇,腰挎刀剑,正揣着袖子,一步步走到跟前,神情平淡冷静,如水目光微微扫了她们一眼。 “马空群的妻女?” 轻轻的声音落下。 “往前再行几步,那里有驾马车,去吧!” 二女这才回过神来,着急忙慌的站起。 “多、多谢公子出手相救,公子还是莫要再往前走了,那里来了一伙恶徒,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你——” 说着说着,当中稍稍年长的妇人却一呆,她就见这人背后的雪幕中,一条条高矮胖瘦的身影逐一现出,像是群鬼魅,无人说话,寂静无声,全都站在那人背后。 心头一颤,暗自咽了口唾沫,二人忙抱着孩子,一头扎进茫茫飞雪中。 苏青则是眯眼看了看万马堂那边的遮天火光,淡淡道:“不留活口,斩尽杀绝!” 不由多说,他身后诸多身影霎时又各自散去,来如鬼魅,去时亦如鬼魅。 “魔教怎么只有这些人?” 萧四无站在他身旁,好奇不解。 苏青抬眼看了看慢慢弱下来的雪势,皱了皱眉,轻声道:“恐怕不是这么简单,说不得魔教教主早已率众暗自潜入了中原,这些,说不定只是引人分心的诱饵!” 他一卷袖将萧四无的身子一抓,整个人唰的如风般消失在原地。 万马堂中。 厮杀仍在继续,满地尸体,众多江湖豪杰腹背受敌,眼看退无可退。 “什么人?” 忽见有人大喝一声。 “要你们命的人!” 冷冷话语落下。 却见万马堂外,竟又围出一方势力。 风雪一撕,苏青飘掠而至,双手退袖,也不废话。 “杀!” 他脚下停也不停,双足一掂,脚跟离地,脚尖贴地,像是鬼一样,直挺挺的朝着那八尺巨汉飘了过去,未到跟前,口中一声鬼哭神嚎般厉啸,黑发狂乱,运起双掌已是推山掀海般的惊天一击。 磅礴内力卷出,只将面前飞雪迫的齐齐倒流逆飞,在空中化作一个巨大漩涡。 “吾乃魔教孤峰天王,来者报上名来!” 巨汉声如闷雷,眼见苏青出手便是此等骇人声威,登时眼露火热精光。 可他却没等来回答,而是看见了一双手。 “啊!” 口中暴起一声震天大吼,这巨汉只将大斧一轮,已狠狠砸向苏青。 半人高的巨斧少说也有两三百斤之重,只在空中抡动一转,周遭雪花尽为齑粉,更与那双攻来的双手正面撞在一起。 “噼啪!” 顷刻间如山崩地裂,一声炸响,两者方圆十步范围内的人,无不双耳溢血,头晕眼花。 那孤峰天王身形往后一仰,脚下踉跄,腾腾退了数步,尚未站稳,却觉面前再有劲风来袭,苏青眼中此刻杀性大起,衣袂激荡,面露厉色,双掌再运又是排山倒海般的一推。 大汉举斧便挡。 “砰!” 炸响如雷,斧柄竟是从中折断,斧身之上,一只掌印烙印其上,孤峰天王喉咙一鼓,面色嫣红,眼露震撼,口中仿佛极力忍耐着什么。 可不等他喘口气,面前又见一双掌影压来,他弃斧化掌,同样直迎。 四掌甫遇,二人脚下积雪,登时激起一层滚滚雪浪,荡向四面八方。 “噗!” 一口血雾仰头喷出。 巨汉眼露惊骇,未及抽手,面前之人,忽自凌空一翻,双掌再压而下,再抵他掌心之上,庞大身躯瞬间倒飞出去。 眼前青影一闪,但见一人冷目凝视,一只白皙右手,已探进他的胸膛,攥出一团血肉。 190 武林浩劫 巨大的身体重重倒地。 孤峰天王睁着不敢置信,难以相信的双眼,死不瞑目。 如此骇人一幕可把其他的魔教教众看的亡魂皆冒,这四大天王之一的孤峰天王在魔教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身横练刀枪不入,堪称人形魔兽,生撕虎豹都是等闲,可谁曾想,竟是在这里被人活活以四掌震死当场。 倒下的尸体上,胸口处是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苏青面无表情,右手五指一紧,手中一颗冒着热气的心脏瞬间化作肉泥。 他看也不看,足尖猛一勾,右腿霹雳般扫踢而出,身旁孤峰天王的尸体登时跳将起来,狠狠撞向远处一个使双刀的胡女。 身形倏忽一闪,他已飞身扑去。 人还在空中,右手蓦的翻腕一拔,腰间顿见一柄狭长寒刀出鞘,刀身倒拔离鞘,这一拔,只似拔出了昼与夜,黑与白,生与死,黑黑的刀身,雪亮的刀刃。 在空中一翻一转,对着那个胡女已隔空遥遥劈出一刀。 “嗖!” 诡异的急鸣骤响突然冒出,那纷乱无须的雪幕,竟然无声无息的被分出一条细长的缺口,像是裁剪开的布帛,切口笔直而去。 胡女手持一对弯月刃,脚下倒了一地尸体,本是杀的兴起,眼见余光却见孤峰天王被人震死当场,顿时心头一突,正想有所动作,不料那尸体已朝她飞来,只把双刀交叉一挡,正想将之斩开。 她忽然花容大变,眼角一跳,只似见鬼一样,翻身就地一滚。 不过须臾,孤峰天王的尸体,已在半空中无声断成两截,拦腰而断,五脏洒落。 胡女看的满头冷汗,浑身冰寒。 一双翡翠般的碧眼,径直望向七八步外,正提刀静看她的青衣人,对方已没再往这边行来,但她心里却暗自凝重到了极点,只觉口干舌燥。 然后,对方又出刀了。 那古怪的长刀凌空一斩,刀锋所指之处,立见地面激出一股雪浪,笔直朝她逼来,沿途过处的尸体,俱是无声无息的断开。 “嗖!” 急促诡异的低响简直像是催命符般。 “十方皆杀!” 胡女低喝一声,说的居然是字正腔圆的汉话。 她身子猝然腾空一翻,雪中瞬间暴起十条虚影,难辨真假,朝苏青围杀上去。 “幻术?旁门左道!” 眼见对方露出如此手段,苏青眼皮一抬,左手一压剑鞘,鞘中长剑瞬间“呛啷”出鞘,一缕青虹翻转跳入空中,化作一道流光,竟是笔直陡泻而去,冲飞直射,连连贯穿胡女四道虚影,将之斩灭,复又急转而回,落入苏青手中。 刹那就见剑上青芒吞吐,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还是因苏青身法太快的缘故,恍惚间,他身形像是由一化二,一者持剑,一者御刀,朝剩下的六道身影扑去。 漫天俱是残影变化,雪中不见其人,只闻刀剑碰撞声响。 突然。 地上已多了两个人,这两个人像是从未动过,也从未消失过,苏青仍在七八步之外,而那个金发碧眼,肌肤赛雪的胡女,此刻亦是在先前所站的地方,苏青已收了剑,收了刀。 他慢慢垂下眼皮取出个手帕擦了擦手上的血水,复又将手揣进了袖中。 至于胡女,她却动也不动,一双美眸睁的大大的,握刀的双手,不知何时,已没了血肉,只剩下两只鲜血淋漓的骨爪,但她还没死,她还能说话。“你、” 她说了一个你。 接下来,她浑身上下,突然一颤,继而宛如被斩了千百刀,皮肉绽裂,溅出漫天血雾,这才在北风中倒地。 望了眼地上倒地的女子,苏青走到近前,俯视望去,这女人瞳孔颤抖的瞧着他,已说不出话来,任谁全身筋络血管被挑断大半,只怕也难开口说话。 “算了,本座心善,让你死的痛快点!” 苏青蓦的展颜一笑,如冬雪沐阳,笑着,脚尖一勾,便啄在了她的太阳穴上,立见胡女芳魂寸断,哼也不哼,身子便是一软。 “嘿!” 正说厮杀如火如荼。 苏青背后乍起两声暴喝,两个番僧只将围杀上来的青龙会帮众迫退开来,各自运起一掌,直印苏青后心。 这两个和尚,头顶发茬黝黑粗亮,一个年过半百,一个三十有余,俱是面无表情,神情木讷,像是木雕一样,那双眼里却时有令人心悸的寒芒浮露。 “呼!” 双掌齐齐落下。 正中苏青背后。 二人古怪神情立时化作一种阴险冷笑。 这可是密宗镇宗绝学,密宗大手印。说起密宗,这便是近些年来日渐壮大的西方星宿海的化称,以黄教为首,传闻那黄教大喇嘛一手密宗大手印独步武林,中招者无不筋骨俱碎,五脏化泥,乃是以内力雄浑著称,威名赫赫。 可惜,听着虽是佛家传人,这声名却臭不可闻。 盖因西方星宿海近些年为了壮大自身势力,故而广开山门,大肆招揽门徒弟子,来者不拒,良莠不齐,不乏大凶大恶,穷凶极恶之徒。据传星宿海中,这些弟子,饮酒食肉,杀人掳掠,无恶不作,可谓是惹得天怒人怨。 看来,也是魔教之属。 却说二人眼见一招得手,俱是心头大喜。 可他们笑着笑着便笑不出来了,二人就见掌心之下,此人后背居然接连鼓起九条脉络,如伞状散开,起伏不停,更惊人的是,对方青袍鼓胀如球,内里如有风云涌动,这一掌下去,如打在棉花之上,二人掌力加身,对方莫说吐血惨叫,就是身子晃都没晃一下。 脚下却是雪浪千重,积雪呼呼卷荡,分明是把那掌劲卸到了地上。 “退!” “退?” 两个字,两个声音,前一个又惊又惧,后一个却是冷笑戏谑。 苏青转身看去,二人已似惊弓之鸟般暴退开来,他们先前已清清楚楚看见苏青如何在顷刻间杀人取命,这会被其目光一扫,后颈上居然不约而同起了曾鸡皮疙瘩。 苏青舒展了一下脖子,鼓荡的青袍慢慢又瘪了下去,他歪了歪脑袋,淡淡的问:“唔,你们两个,在魔教是何等身份啊?” “长老!” 那个老和尚僵硬着嗓音应道。 “怎么只有你们这些人?” 苏青一步步走近,二人一步步倒退。 “我若说了,你能否饶我们一命?” 年轻和尚嘎声道。 苏青想也不想。“不能,你若说了,我能让你死的痛快点!” 二人彼此相视一眼,却是二话不说,各自扭头就跑。 “呵呵!” 苏青低低一笑,右手退袖,抬指凌空几点。 “噗噗噗!” 指尖隔空一指,那刚奔出不到三五步的年轻和尚,乍闻背后劲风,只觉头皮发麻,就地一滚,腿肚子上瞬间多出一个血窟窿,惨呼扑倒。 苏青右手又一拂,布袖呼的扇向地面,雪花一激,借着反冲之力一跃,一步跨出十余丈,凌空双臂一展,似苍鹰俯冲而下,已抓向那个老和尚。 却见老和尚似是脑后长了眼睛,忽的拧身劈出一张,右手只似猛的变大一两倍。 苏青双眼微眯,右手同起,一只肉掌顷刻剔透如冰,与之撞在一起。 “轰”的一声,老和尚右臂衣袖顷刻碎烂成条,张口就是一缕血箭。 他正想动,一只手,已轻飘飘的按在他的天灵,顿时浑身一个激灵,嘶声道:“说,我说,圣主有令,魔教是以四大天王为首,自四方奇袭中原,加之三洞九幽等邪派高手内外联合,再有副教主,以及星宿海……” 没等他说完,那只手掌下发力。 老和尚天灵尽碎,已是气绝倒地。 苏青望了眼满地尸体,面上不见喜怒。 “准备撤回关内!” 191 腥风血雨 这年岁末。 大雪封天。 雪幕之中,厮杀四起,遍地尸骨。 自月前“万马堂”覆灭为起始,魔教大举东进中原,江湖之中,可谓掀起一场空前绝后的浩劫。 先是西方星宿海举教东来,黄教大喇嘛自称乃魔教大长老,血洗大理点苍派,后直入蜀中,与峨眉派、唐门等川中势力连番厮杀。 又有苗疆“极乐峒”五毒童子,连同三洞九幽等一干邪派高手东来,与星宿海汇于一处,以致蜀中高手死伤无数,幸得天机老人与荆无命连同一众江湖豪杰千里驰援,方才暂缓。 江南之地,魔教之祸更甚。 几大天王连同一干魔教教众暗中潜入,竟是不足月余连灭武林世家二十余户,各门各派死伤惨重,节节败退。 其中,不乏一些江湖中人,临阵倒戈,多为魔教护法长老,以致中原群雄不战自溃。 腥风血雨笼罩中原武林。 …… 一门七进士, 父子三探花。 巨大的宅院前,门可罗雀,四下飞窜的麻雀在雪中上叽叽喳喳来回奔走。 朱漆落尽的大门上,坠着两只锈迹斑斑的铜环,所有的一切只像是随着宅院几代主人的变迁,都沉寂死去了一般,高墙那头,已无人声。 突然,街巷上飞快掠来一条黑影,动若脱兔般掠至门口,四下又一打量,他轻推开了大门,干涩的门轴也不知多久未曾动过了,吱呀一声,便已闪身而入,挤进院中。 他一路奔向后院里梅园中那座孤零零的小楼。 似乎,只有这里,是整个府邸唯一有颜色,有人气的地方了。 小楼前,一个少年咬牙费力地端着一柄剑,正在冷风中习练着惊世剑法,毕竟他练的可是昔年王怜花留下的武功秘籍,天下间少有,多少人更是心心念念的惦记着。 奈何剑法未过三遍,他却已气喘吁吁,累的满头大汗,一张唇红齿白的面容,更像是大病了一场,手中剑势一乱,只像是发疯一样,对着梅花胡劈乱砍一通,口中更是发着声声凄厉的长啸。 一个废人,一个被废掉武功的废人,就是给他绝世神功,又能如何? 他已是废人。 自打李寻欢伤了他的身子,现在的他,莫说练武,就是跑两步都得喘上几口大气,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他已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人。 “云儿!” 楼上木窗半掩,林诗音望着自己的儿子这般模样,神情凄苦,眼露痛苦,像是有千言万语,却话到嘴边说不出来。 龙小云仍是发泄般劈砍着那些梅树,漫天梅花纷飞,直到像是看够了,发泄完了,他才又绷着小脸,重新吃力的举着剑,他突然冷漠平静的问:“你是否准备去找他?” 林诗音娇躯一颤,她憔悴的脸色一黯。 “为了你——” 龙小云那双眼睛瞬间赤红。 “为什么是为了我?你们为什么总要说是为了我?不问问我愿不愿意?我已是个废人,我活着,已毫无意义!” 林诗音的眼神更痛苦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龙小云嘎声道:“我知道,你想把我托付给那人,如今魔教大举入侵中原,你只以为我活着就够了,可你有没有想过,你是我母亲,我现在什么都没了,你却还要把我送给别人?” 林诗音泣不成声。 “你爹就是再不好,我也是他的妻子,我已打算一个人在这里,生也好,死也罢!” 龙小云亦是泪流不止。 “你还当他是你丈夫,当他是我的爹?这些年来他东躲西藏,若非那人暗中接济,咱们早就饿死了!” “啪!” 正在哭泣的妇人,忽然扬手给了少年一个巴掌。 “他再不好,也是你爹,你骨子里流得是他的血!” 龙小云咬着牙。“所以我恨,我恨他,也恨你,更恨李寻欢!” 林诗音看着儿子发红的脸颊,心头一颤,伸手想要去抚摸,可却被龙小云一把拨开,再听到儿子的话,还有李寻欢三个字,顿时几欲瘫倒在地,她涩声道:“为什么?” 龙小云恨声道:“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你明明还爱着李寻欢,却肯甘心嫁给别人,为什么他知道你有心爱的人,却还是成了你的丈夫,为什么李寻欢肯甘心把自己最爱的人,让给别人?” “这一切的悲剧,你们三个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最让我感到可笑的是,偏偏一切看起来还那么的理所当然,所以我恨,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不是李寻欢的儿子,这样,我也不会成为废人,也不需要受到别人的可怜,你也不会不要我,他也不需要东躲西藏!” “你们的人生已是不幸,连我也跟着不幸!” 龙小云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只似万箭穿心般,扎在了林诗音的心里,她踉跄一退,瘫软在地,心如刀绞。 但龙小云忽又放声大哭。 “可你到底是我的母亲,我只求你,不要赶我走!” “你应该恨我!” 突然,梅园里响起一声苦涩的声音。 黑影走了出来。 居然是龙啸云。 当初衣着讲究,相貌堂堂的龙四爷,如今蓬头垢面,许是多日未曾休息,那双眼睛里满布血丝,邋遢,肮脏,形如乞丐。 他此刻眼眶发红,亦像是哭过,但又似记起什么,不由分说的道:“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魔教教众已潜入城中,把怜花宝鉴带上,用它兴许还能替咱们换一丝生机!” 见丈夫归来,林诗音本还有些激动,可乍听他这句话,心头登时生出一股不妙,迟疑的望着龙啸云躲闪羞愧的眼神,她后退几步避开了对方抓来的手,难以置信的嘎声道:“你想要投靠魔教?” 龙啸云只觉面皮发烫,不敢直视妻子那伤心欲绝的目光,涩声道:“你根本不知道魔教的势力是何等的庞大,如今大理、蜀中,这些地方,多已被魔教占据,各门各派,节节败退,不少掌门都已沦为阶下囚,我不管别的,我只要你们能活!” “可你有没有想过云儿怎么办?你可千万别一错再错!” 林诗音凄凉的问。 龙啸云却是避而不答,眼神阴晴不定。 “这些话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先离开保定!” “啊!” “杀啊!” 墙外的街道,突起一声声厮杀惨叫。 林诗音一时间也没了主意,她一咬牙,扭头奔进小楼,取出怜花宝鉴。 “来不及了,你们跟紧我!” 只是龙啸云听着越来越近的呼喝,仿佛是直奔兴云庄而来,脸色立时大变,顺手抄起楼外兵器架上的一杆长枪,人已揽着身旁的两人,掠上了墙头。 等看清城内情景,三人脸色顿时难看铁青。 长街上,伏尸一地,城中势力连招架的份都没有,到处都是惨叫声。 “走!” 他低声一喝。 已把母子二人推送下墙头。 “哪里跑!” 李家数条人影闪掠而来。 风雪弥天。 “龙啸云,你说说你,墙头草,随风倒,不是说好了用怜花宝鉴换一个长老的位置么?怎得又要跑啊?改变主意了?” 一个声音淡淡传来。 不远处的屋檐下,一个独臂白袍的老人正静静立在那。 龙啸云浑身剧震,他看向身旁的妻儿,翕动着嘴唇,像是想要说什么。 忽听龙小云嗓音有些尖利的嘎声道:“你如果还想欠那人更多,那就用他的东西,去换长老之位吧!” 平静至极的语气,却像是一把尖刀刺进了龙啸云心口,痛的他几乎喘不过来气。 “你不觉得,其实一家人能死在一起也好过东躲西藏,愧疚无比的存活于世么?” “有骨气!” 独臂老人笑了笑。 却是一挥手。 那围而不攻的几条黑色身影,瞬间扑来。 “唰唰唰!” 龙啸云不知为何,心头像是启了枷锁,一股热血涌上,长枪一抖,立见枪花朵朵,一杆大枪已被他使的似水泼不进。 “你们先走!” 长枪舞动,漫天枪影只把风雪绞的纷乱一片。 只可惜,他这些年,一身武功早因痴迷全尸而荒废太多,何况围攻的人又不止一人。 拳、脚、刀、剑、暗器,一股脑的全朝他招呼了过来。 死劫临头。 退无可退。 长枪被一拳当空砸裂,龙啸云咳血倒退,眼瞅着一家三口就要命丧黄泉。 “咻!” 风雪之中,忽见刀光一闪,一道刀光,只是一闪,已有六人直直倒地,而那刀光却似活物,在风雪中嗖嗖往来,杀人取命,直奔屋檐下的独臂老人。 “咳咳——” 咳嗽声起。 雪地上,一个披着狐裘,手中拿着飞刀的人慢慢踱步过来,另一只手提着酒囊。 “李寻欢!” “白玉京?” 李寻欢瞳孔一缩,却见风雪中紫芒一亮,自己的飞刀已被独臂老人擒在手中。 白玉京眼神一亮。 “好刀法!” 李寻欢又咳了两声,他喝了一口酒,道: “大哥,你们先走,今日,我就来领教一下你这位昔年的天下第一!” 192 长街一战 茫茫雪幕中。 三个身影快疾奔逃,踉跄而走。 “快,云儿,我背你!” 龙啸云伸手就要去拉龙小云,不想却被少年一把推开。 少年跑的本是已快脱力,这会一动手,身子失了平衡,整个人立时扑倒在地。 “咱们欠那人的,这辈子怕是都还不清了!” 听着儿子呢喃的言语,龙啸云僵在原地,嘴唇翕动,最后打破沉默的道:“我知道,你不想做我儿子,我不怪你!” 龙小云摔在地上,望着自己父亲那张憔悴枯槁的脸,不知为何的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龙啸云呐呐道:“你们说的对,确实,我这人本就多余活在这世上,我只想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看来,我都做错了,如果没有遇见我,你们和寻欢确实可以活的很幸福!” 林诗音忽然抓着他的手,眼里透着怜惜,泪水又流了出来,颤声道:“你别这样,我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 龙啸云忽然笑的很是凄凉。 “你是否怪过我?” 林诗音忙摇头,泣不成声。 “我知道你做这些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我和云儿,我怎么会怪你,这不是你的错。” 龙啸云忽然一把抓起龙小云,他死死的瞪着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厉口吻道:“你说得对,我欠他的已经够多了,我绝不允许我的儿子也欠他的,往后,你可要照顾好你娘,男子汉顶天立地,不能练武算什么,那就学暗器,学用毒,总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你要去干什么去?” 像是意识到什么,林诗音忽然慌道。 “那人是魔教副教主,武功高绝,寻欢一人只怕难以力敌,我要去洛阳送信,苏青若是得知必然不会袖手旁观,我这辈子,不想再欠他了!” 龙啸云说着话,忽然做了个嘘声的动作,侧耳一听,来时的雪中,传来了马蹄声。 他示意身旁母子两赶忙伏身趴下,自己却是提着半截断枪,快步奔向另一个方向,冲入雪幕里,剩下林诗音二人,紧捂着嘴,泪流不止,嘴唇都咬出了血。 “在那边,追!” 马蹄声起。 …… 城中。 二人遥遥对立,身形未动,然气机已凝,两者之间,飞雪冲散,如两浪相激,起惊人之势。 “怎么?苏青没来?” 白玉京把玩着手里的飞刀,奇道。 李寻欢将酒囊里的酒仰头一饮而尽,他心知眼前这人,当属他生平所遇最强之敌,今日一战,只怕必是惨烈至极,九死一生。 “我孤身而来,并没告诉他!” 白玉京“哦”了一声,似有明悟,他点点头。“原来如此,你心有牵挂,因情?还是为义?” 但他马上又摇摇头。 “**这种东西,不好,一个人太重情,便会为情所累,这种人到头来,不是被情拖死,就是拖死别人,相比之下,我倒是更喜欢重欲,随心所欲!” 李寻欢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那你可活的太可怜了!” 白玉京不以为意的淡淡一笑。 “可怜,这世上,强者总是独行,弱者才成群结队,也只有弱者,才总会把感情挂在嘴边,你难道不知道,**,才是驱使一个人最好的动力!” “天底下也不知道多少人口口声声讲着兄弟情义,讲着爱情,结果往往只是一些银子,一本武功秘籍,便能让他们自相残杀,你那大哥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么!” “你口口声声说着感情,到头来,你看看你,那些人可是恨不得要杀了你,你瞧,死到临头,他却只顾着自己!” 李寻欢的脸上涌现出一股不正常的嫣红。 “咳咳咳……” 剧烈的呛咳响起,他的脸色瞬间又白的吓人。 李寻欢忽然淡淡道:“我总算明白了!” 白玉京道:“哦?你明白了什么?”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总算明白,你当年为什么会输给苏青了!” 这下,轮到白玉京的脸倏的白了起来,不是那种惨白,而是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寒意,仿佛血肉凝成了冰魄,白的一点血色都没有。 见他如此,李寻欢悠然道:“看来你还做不得真正的无情,至少你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苏青!” 要知道并非只有爱才会想着一个人,而且要一直爱一个人太难了,相比之下,恨一个人就要简单的多,爱情总是容易变质,但恨不会。而且“恨”可以是一种感情,也可以是一种力量,不需要在乎别人的感受想法,只要恨,恨的咬牙切齿,挫骨扬灰。 只要恨上一个人,便会一直恨下去。 白玉京淡淡道:“我这一生,生来便是天潢贵胄,一生所作所为,皆求完美,所学所行,皆为第一,唯有一次,却几乎让我一败涂地,差点身死,他夺走了我的一切!” 李寻欢点点头。“怪不得,你离苍生太远了!” 白玉京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这些人,总是改不了说教的毛病,相比之下,我倒是觉得苏青和我是同类人,可惜,绝顶之所以称为绝顶,便是因为只容得下极少部分人站立,而我只喜欢一个人屹立绝顶,有的同类可以成为朋友,有的,只能是敌人!” 他左手忽垂下,手中的飞刀已被搓成铁屑,开口道: “现在,那几个人应该已经逃远了,你也该动手了!” 李寻欢眼中忽见光亮一闪。 手中捻着的飞刀已无声不见,如幕飞雪忽似被人当空截断,从中一分两半。 白玉京也不废话,朝李寻欢踏步行去,他第一步方落,左手掌心紫芒暴起,风雪中直似亮起一轮紫色太阳,凌空一过一抓,手中再多出一柄飞刀,直直坠在地上。 李寻欢却是不见迟疑,袍袖一抖,袖中立见滑出一柄飞刀,三寸七分,小小的飞刀薄如蝉翼,腰身一拧,已自空中划出一道灿烂刀光,去势如光似影,一闪而逝。 白玉京脚下不停,左手再抬,五指陡张,立见面前风雪交旋如涡,好不惊人。 “叮!” 一声脆鸣,飞刀已在那紫意弥漫的手心折成两截。 眼看白玉京越走越近,李寻欢右手一撩衣襟,里面有刀囊坠下,被其接入手中,共计八柄飞刀瞬间入手,他已不得不退,双臂一展,如蜻蜓点水,单足点地,贴着风雪向后倒滑而出。 拉开距离的左手瞬间扭腕一抖,手中四柄飞刀登时如四条光影流芒,嗖嗖飞入雪中,轨迹居然各不相同,有的射其眉心,有的射其后背,有的射其胸口,有的射其咽喉。 “好!” 白玉京双眼精光闪烁,左手大袖凌空一卷,那周遭风雪竟是如被一股莫大吸力摄来,凝成一根冰锥,狭长如剑,顺手一握,立见幻出漫天剑影,只听“叮叮叮”的一连串脆响。 四柄飞刀竟是被其刺了下来。 李寻欢勃然动容。 “嗖!” 可他手下未停,一柄飞刀再出。 白玉京长啸一声,冰剑飞刺而来,如仙人指路,剑尖直抵飞刀。 可他忽一变脸色。 却见那飞刀之后,犹有三柄飞刀首尾衔接,彼此似连为一体,合力一处。 冰剑当空粉碎。 面对如此惊人变化,白玉京不慌不忙,左手紫芒再现,却见血水飞洒。 “噗!” 风雪如旧,狐裘飘落,李寻欢吐血倒地。 面前,白玉京作推掌之势,掌心赫然被一柄飞刀贯穿没入。 “押下去!” 193 恩仇清了 积雪未化。 洛阳府外,一匹吐着热气的快马踏碎了满地的冰雪,更是惊破了城中寂寥,冲了进来。 “什么人?有什么事?” 甫一入城,立见雪地上人影闪动,拦其去路。 “我来找人!” 马背上传来了虚弱含混的声音,有点不清楚。 “你是谁?” 有人问。 “我是……我是李寻欢的结拜大哥……龙啸云……” 断断续续的话语,像是耗尽了马背上那人所有的气力。 “快带我去见你们帮主,李寻欢有危险……” 那人伏趴在马背上,鲜红的血水沿着鬃毛滴答落下。 青龙会帮众自是知道李寻欢与苏青的关系,也知道龙啸云的名字,虽有惊异,却不敢迟疑。 “带上他!” …… 幽静的府邸内。 寒梅朵朵,盛放如火。 白玉般的厅阁内, 苏青看着被人抬放到薄毯上的男人,这个已经没了人样的男人,眼神微变。 此人的身体已经残缺破烂,他瘸了一条腿,断了一只手,更是瞎了一只眼睛,一条狰狞刀伤斜斜劈下,非但砍瞎了他的眼睛,更是砍断了他的鼻梁,砍翻了他的嘴,还有下颔。 一张嘴,喉咙里便不受控制的涌出浓稠的血沫,如此惨烈的伤势,说实话,连苏青都看得心绪难平,太惨烈了,也不知道经历了何等惊人的厮杀,又该是如何的信念,支撑着他赶到了这里。 别说站了,他已动弹不得,嘴里一吐,居然还吐出来半只嚼的血肉模糊的耳朵,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的。 龙啸云。 这个男人居然是龙啸云,昔年“兴云庄”之主,李寻欢的结拜大哥,那个卑鄙无耻的男人。 “都下去!” 苏青吩咐着,走到龙啸云面前,伸手抵其胸口,但手刚落下,他眼神就变了变,抬指一撩对方衣领,赫见一个乌青掌印正清晰的烙印在那皮肉上,掌缘部分脉络浮露,像是一条条蚯蚓,可怖更是可怕。 密宗大手印。 “李寻欢如何了?” 掌下内力吞吐,苏青猛一睁眼,一股蓬勃热浪登时自体内爆发开来,他正要对这个可怜将死的男人施救,不想,一只鲜血淋漓的左手忽抓住了他的手腕。 “救、救、李寻欢、” 龙啸云的独目中猛的爆发出惨烈灿亮的光芒,嘶哑着喉咙,一句话,说的他七窍流血,脖颈青筋暴起,挣扎着仰头,似想要坐起。 可他筋骨已碎了大半,却是白费气力。 “保定城……保定……呼呼……呼呼……” 剧烈的喘息声从他的嘴里露了出来,不停起伏的胸腹,像极了一个抽动的风箱,可任凭他如何呼吸,却总是填不满,所以他说话很费力,不但气息断断续续,还涌出带着肉糜的血沫。 他左手仿佛成了铁箍,几乎要扣进苏青的皮肉里,颤抖着,透出一种歇斯底里,一只独目死死的瞪着,盯着苏青,像是在等他的回答,又像是害怕他不回答。 “好,我这就去救他!” 苏青任由他扣着自己的手,眼神温和,已点头答应。对于这个男人,他本来是瞧不上眼的,甚至从未正眼瞧过他,连动手杀他都嫌麻烦,但现在,不得不说,他已有让人看得起自己的资格,相信天底下,已没谁能瞧不起他。 “呵呵……哈哈……哇……” 龙啸云忽然咧嘴一笑,可只笑了三两声,嘴里兀自喷出一口血雾,溅了苏青一身。 蓦然。 这个血都快要流干的男人忽然僵硬着身子,梗着喉咙,声嘶力竭的对着外面的风雪哭嚎道:“李寻欢,我不欠你了……不欠你了……不欠……” 沙哑的笑声渐渐断断续续,最后,这个男人身子一软,宛如崩断的弦,暴起的青筋忽的隐去,僵硬的肌肉像是成了棉花,头一歪,便没了气息,就此气绝。 死了。 “唉,确实还清了!” 苏青叹了口气,伸手合上了他的眼睛。 他也确实该笑,一个人,不论犯了什么过错,如今也都已经用血洗净了。 “来人,厚葬!” 苏青沉声道。 他背着手转身往后院走去,走过冰封的池塘,走过长廊,来到一间静室。 推门进去。 只见孔雀手里正抱着一张桐油色的长琴,上着弦,冶儿在旁打着下手。 谁也不知道,他月前去关外一行,便是令帮中五百名好手替他遍寻天山,搜找百年冰蚕的下落,以那百年冰蚕所吐之丝,织出这世上最韧最利的弦,可惜,适逢魔教东进,为恐生出变故,他不得不中途退回,无功而返。 但谁也没想到,最终,他还是找到了这世上最韧最利的弦。 金丝甲。 阿飞的金丝宝甲。 此物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当年梅花盗一案,落入他手,如今却拿了出来,做这弦丝之用。 至于琴身,千年桐木,乃是由洛阳各个世家替他搜寻来的,这中州底蕴浑厚,奇珍异宝无数,只用了三天不到,便有人供奉上来,对那些世家来说,这不过一根老木罢了,但对苏青来说,却是无价之宝,他们巴不得能送出来,求青龙会的庇护。 此木经由孔雀秘法炮制,早已坚硬如铁,等闲刀剑都难以损及,可谓一件奇宝。 “踏踏踏、” 两个极快的脚步赶来。 阿飞眼神冷厉。 只怕已是知道了李寻欢的事。 “何时动身?” 他直截了当的问。 苏青深吸了口气。 “如何了?” 他问孔雀。 “天意啊,这金丝甲竟是八百年冰蚕所吐之丝,好,好啊!” 孔雀啧啧称奇,头也不抬,双手也不知道被那弦丝割出了多少条血口,鲜血淋漓,兴致却日益渐增,痴迷其中,不可自拔。 “我已按你的要求将刀剑藏于琴身之中,你且试试!” 他说着,八根莹白透金的弦丝已被尽数系于其上。 “好,那就以魔教中人来试琴!” 苏青挥袖一揽一拂,木琴登时自孔雀手中翻转而起,如被风刮起。 “既然琴成了,那就不等了,你与狄青麟、萧四无,连同各方舵主,尽数前往江南,我随后赶去,此去我要举一帮之力,会一会这魔教教主的能耐!” 话还在屋里,却已不见苏青与阿飞的身影,木琴嗖的破空飞出,救人如救火。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已似离弦之箭,飘入飞雪之中。 救人如救火。 孔雀这才朝门外吩咐道:“命令各大世家,各方舵主,即刻动身,整顿人马,前往江南!” “是!” 门外应了一声。 “咻!” 刺耳高亢的鸣啸腾空而起。 这一日, 洛阳城中,所有人只见一团灿烂烟火升空,高悬不灭,化作一条青龙之相,足足持续了十数息,满城各势,俱是点齐人马,汇聚如流。 194 营救驰援 雪在飘。 血在流。 暮风呼啸,飞雪如刀。 寂静无人的雪中,忽见远处行来两人。 望着死一般寂静的保定城。 苏青面无表情。 双脚一掂,他整个人已贴着积雪飘也似的掠出四五丈,扑入城中。这里像是成了一座死城,没了一丝人气,街旁关门闭户,仿佛已找不出一个活人。 一双袍袖迎风飘卷,苏青也不废话,一拂一卷,地上积雪登时纷纷扬起,推雪如浪,露出了这条街的本来面目。 一具具或伏地,或仰面,或残缺的尸体,足足铺到了视野尽头,每隔两三步,少则一具,多则三四具,宛如一尊尊冻结的冰雕,看的人触目惊心。 “来晚了?” 望着这些已经没了体温的尸体,阿飞眼中先是露出一股悲戚,生命总是美好的,正因为他懂得,所以他很珍惜,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他已见过很多人死,也杀过很多人,但眼见如此之多的生命顷刻凋零,他还是忍不住心头的悲戚。 接着,那悲戚已化作一股说不出的意味,杀意,前所未有的杀意,彻骨沁寒,像是能侵人肺腑,冻人魂魄,这杀意一露他整个人便似成了一柄骇人凶剑,面前风雪,竟是豁然分开,分出了一条笔直且长的路。 但这条路转眼又没了。 因为阿飞眼底的杀机,杀意又隐去了。 苏青背着琴,眼神平静,神情孤寒,他脚下还在走,可背上的琴,此刻却无指掀挑而自鸣,无人揽抱而自颤,点点琴声,幽幽咽咽,回荡长街之上。 他身形所掠之处,满地积雪俱是无由飞散,地上的尸体逐一都现了出来。 直到没了尸体。 苏青还没停,仍是一直走,等走到兴云庄那条陋巷前,他才停了脚步。 飞雪一激,他垂落扫视的目光停在某处,就见青石板上,插着几柄飞刀。 又看了看四周。 “到了!” 他终于开口。 阿飞沉眉,一言不发。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 这本身就是一个神话,自其名动江湖之后,天底下,能令他出刀的,不多,能受他一刀不死的,更是屈指可数。 可现在,眼前一切,却已无声的诉说着李寻欢所遇之敌是何等的强大。 苏青左脚忽轻轻一压,“噌”的一声,一柄飞刀带着轻鸣自石中跳起,落入他的手中,指肚摩挲过刀刃。 “血迹!” 他轻声道。 “看来他的对手也不好过!” 阿飞早已不想说话,他不会说谎,所以他生怕自己说出来某种不好的猜测。 但他还是说了。 “他没把握赢那个人,但他也不一定会输,可他还是输了!” 阿飞的眼仁很白,白的像是能透出血色,像是有火焰燃烧起来,又像是未干的血。 苏青拿捏着手里的飞刀,沉默了片刻,仍是轻低着声音道:“那是因为他心有牵挂,所以,他觉得多出几刀,就能多拖延片刻,让那几个人跑的更远些。可惜,他的精气神也被这几刀分散了,事实上,当他准备出第二刀的时候,他应该已经明白自己赢不了了,所以他干脆连逃也不逃了,只为了替那几个人争取时间,人啊,一生来去,多有相欠!” 阿飞红着眼望着他。 “他肯定没死!” 苏青迎着他倔强又像是饱含希望的眼神,这个孩子肯定此刻特别希望有人赞同哪怕是附和他的话。 “不错,这里没他的尸体,他应该没死,以他的江湖地位,多半被生擒了,用来威慑中原武林最好不过,只怕他也猜到了这个结果,才会选择留下来,尽管还有身死的可能!” “听说,魔教囚禁了不少武林好手,各派掌门,各方势力,都有一二,他此去,或许有所谋划。” 阿飞沉默的听着。 他忽然展颜一笑,笑的像是个天真孩童般,道: “好,那咱们就把他救出来!” 苏青弯腰自雪地上拾起了一个冻硬的酒囊,拍了拍。“如果真是我猜的那样,他恐怕不希望咱们去救他!” 看着阿飞瞪来的眼睛,他又一笑。 “算了,那就当我瞎猜的,咱们兵分两路!” 阿飞不解道:“兵分两路?” 苏青道:“你是不是忘了,他为什么会一个人来这里,先把那对母子找到吧!” 言外之意,自然是林诗音与龙小云了。 “咱们分头走,不管成不成,找没找到,三个时辰后,在这里汇合,以那女人的性子,只怕也会担忧李寻欢的安危,不肯走远,说不定还在城中匿着,你在城里找,我去城外!” 苏手把手里的酒囊抛给阿飞,人已贴着积雪,飘忽远去。 …… 天色越暗,风雪便越大。 只说苏青出了城,冒着大雪,在保定城外遍寻人踪,一口气也不知道奔出了多少里,直到赶至一座被冰雪覆盖的矮山近前,这单调的风声中,才听到了别的声音。 厮杀声。 兵器的碰撞声。 他眼神一亮,身子如鬼魅一闪,便已朝着声音的方向飘去。 临的近了他就看见。 雪地上,十几二十个魔教教众正围攻着一群人,这群人一共有九个,已经倒下了三个,其中有个还是个瞎子。 这里面没有他要找的人,既没有林诗音,也没有龙小云。 但让他意外的是,却有个熟人,这个人赤手空拳却能硬抗寒刀利剑,浑身就似铁打的一样,一双拳头舞的虎虎生风,双眼怒睁,满面虬髯,望着地上倒着的尸体,他怒吼连连,悲痛且愤怒。 居然是铁传甲。 不过,就算没有铁传甲,只要是魔教中人,苏青都不会放过。 他立在远处,双手未动,可背后的琴弦却古怪的无由而鸣,兀自震颤,事实上,非是这琴自身在震,而是其中的刀剑,受苏青气机牵引,与之共鸣,方才引颤琴身,令弦丝自震。 “铮铮铮——” 点点琴音断续响起,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倒像是未入门的初学者随意拨弹了几下。 可这琴声方起。 却见三缕弦丝瞬间挣脱琴身,延展开去,其上似有流芒隐现,在雪中穿行如龙,稍纵即逝,淡淡金辉一闪,那正在围杀几人的魔教教徒,陡然一住攻势,继而像是成了冰雕,不再动弹,冻结在原地。 琴声一止,三根带血的弦丝,立时飞快缩回。 风雪一过,一具具犹有余温的尸体,接连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