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文?特里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而且他也确实找不到比现在更好的路。
他看过塞西尔人打进城里的每一份传单,也听到过在外城区流传的那些消息,他知道塞西尔人在宣扬一种近乎离经叛道的、模糊了人神边界的圣光信仰,坦白来讲,他对这些东西的抵触也很大,虔诚信仰圣光之神半辈子的他,并不能接受塞西尔人那种“圣光源自内心”的说法。
但他更不能接受现在圣光教会将信仰当成敛财手段、将圣光当成暴力依仗的做法。
他接受了琥珀的邀请,随后详细了解了自己需要做的事情。
“我们可以想办法干扰小教堂区的守卫,同时关闭神术阵的防御,但通往大教堂的路不在我们控制下,”这位人过中年的低阶神官说着教堂区内部的情况,“戒律修士团和教廷骑士把守着所有大门,他们只听命于大教堂。”
“那些戒律修士和教廷骑士战斗力怎样?你认为他们会拼死保护大教堂么?”
“……戒律修士是更擅长信仰审判和戒律法术的职业,正面战斗力不强,至于教廷骑士……他们原本倒是卢安大教堂最强的守备力量,但上次莱蒙特主教带走了所有的高阶骑士,剩下的大量中阶和低阶骑士则在协助贵族军作战的时候阵亡了不少,如今剩下的战斗力恐怕不足两成,”赛文?特里细细说道,“只不过……他们对普通人而言仍然是致命的。”
“这方面不用担心,会有另外的力量入场帮忙,你只要把教堂区的路线图和守备情况告诉我就好。”
“好。”
在交接了这最至关重要的情报之后,赛文?特里感觉自己陡然轻松下来,就仿佛是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使命般长出了一口气,而琥珀则看着这个中年神官眉宇间多日积累下来的疲惫,突然貌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现在教堂区里不少神官的圣光力量应该都有不同程度的减退吧……”
赛文?特里顿时面露惊讶:“你怎么会知道?!”
“异端审判现场,神术的效果是骗不了人的,”琥珀微微摇了摇头,“虽然我猜那个用于鉴定异端的神术有很大问题,或许它可以让大部分普通人都显露出信仰动摇的迹象,但对于你们这些理论上应该很虔诚的神职者……它的效果不应该那么显著才对。我当时仔细观察了你们每一个人的表情,你们的动摇、意外、慌乱都是货真价实的。”
赛文?特里沉默下来,他身旁的两个低阶牧师同样面色复杂地低下了头,在几秒钟的沉默之后,其中一名低阶牧师终于开口了:“……你的观察力很强。”
“有至少三分之一的神职者出现了程度不同的力量减退,”赛文?特里接着说道,“最严重的甚至发生了等级倒退。其实说实话,神职者因自身短暂迷茫而力量衰退的情况并不罕见,只是这种规模的信仰动摇恐怕是卢安大教堂建立至今的第一次……”
琥珀接着追问道:“较多人发生力量减退的情况最早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
“自从圣灵平原传来征收赎罪金、压制异神信仰的命令之后,我的圣光之力就停滞不前了,教堂区里有不少人跟我情况类似。我们并不能接受这种和圣光教义背道而驰的东西。”
琥珀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地低声说道:“看来果然是这样……”
就如高文曾推测的那样,发生在莱特身上的情况并非特例。
圣光教会最近一段时间的激进行为虽然从一方面聚敛了海量的财富,迅猛提升了教会的实力,但从另一方面,却也导致教会内部保有良知的底层神官产生了过于强烈的质疑,圣光原典的教义和教会实际行为的割裂制造出了越来越多像莱特那样信仰动摇的底层教士,而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情况只会越来越严重……
圣光教会真的没有意识到这些发生在底层的崩坏么?还是说……哪怕意识到了,他们也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哪怕冒着让教会分裂,让部分神职人员背弃信仰的风险,也必须用这种饮鸩止渴的方式让教会在短时间内迅猛发展?
琥珀使劲想了想,发现自己实在想不明白,于是干脆地摇摇头,暂时把这个问题放在脑后——反正她只是进来收集情报搞搞破坏的,真正分析这些令人头疼的东西是大后方那个老粽子擅长的事,到时候把情况跟对方一说,让他老人家发愁去就行了。
赛文?特里没有听清琥珀的自言自语,好奇地问了一句:“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琥珀摆摆手,“这件事就这样定下吧,一切等到尘埃落定了再说。”
赛文?特里微微点了点头,但在起身离开之前,他突然仿佛又想到一件事:“有件事我觉得应该提醒你们一下——虽然不知道你们准备了怎样的超凡力量,但千万要小心法兰?贝朗,我觉得他的情况不正常。”
“法兰?贝朗?”琥珀挑挑眉毛,“根据情报,他应该只是个中阶巅峰的神官,如果不是南方教会所有的高阶强者都全灭了,根本轮不到他来当主教。”
“他确实是中阶,但他现在掌握了大教堂的核心神术阵,其实力恐怕不是那么好判断的,”法兰?贝朗一脸严肃地说道,“而且自从四天前的异端审判之后,他就把自己关在大教堂里一次都没有露面,就连戒律修士团的首领都没有得到觐见机会,这很不正常。我向主祷告,圣光回馈的信息中充满了令人不安的幻象和呼啸声,我能感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在大教堂里聚集,很像是圣光,但里面还混了别的什么东西……总而言之,必须小心对待。”
“……妈呀,怕不是要来临阵突破的套路……”
法兰?特里没听清:“什么?”
“不用在意,”琥珀赶紧摆摆手,“我会把情况跟上级汇报的,请放心,这次行动很稳。”
不管那个法兰?贝朗在大教堂里干什么,塞西尔都有足够的力量将其镇压,大不了到时候就让队伍在外城区闹一番,然后拜伦和菲利普那边直接对着内城区炮平四海,在足够当量的艺术品面前,就真是临阵突破的主角也没用——“阵”都给你炸平了……
琥珀一点都没意识到,在不知不觉间自己的思维方式已经严重受到了高文的影响……
“那么我就要回去了,”在谈完事情之后,赛文?特里站起身来,对琥珀行了个神职者的礼节,“长时间离开教堂区可能会被发现。”
琥珀点了点头,但就在三个神职者就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从后面叫住了对方:“关于你们正在衰退的圣光力量……塞西尔有解决方案。”
为了保证教堂区的“内应”们能更加可靠,她决定提前透露出一些“饵料”。
赛文?特里果然立刻停下了脚步,脸上带着不敢相信的表情:“你说真的?”
信仰动摇导致的力量衰退对于神职者而言从来都是一种无解的现象,基本上只能依靠时间推移或者自我突破来治愈,而大部分人一辈子都不会治愈,最多也只能维持在神术力量停滞不前的状态,可是那些塞西尔人……竟有办法?
“在那些传单里没有说的太明白,不过莱特确实找到了一种新的圣光之道,而这条道路……每个人都有机会去尝试。”
赛文?特里的眼神变得激动起来,没什么东西比重新靠近圣光的机会更让一个虔诚的圣光信徒动心:“需要什么条件么?”
琥珀想了想,不太肯定地看着眼前三位牧师那略显单薄的身体:“你们能拎动四十斤的战锤么?”
三个牧师不明所以地互相看看:“……啊?”
“总而言之先锻炼一下身体吧,”琥珀摸着自己光滑的下巴,若有所思地说道,“然后锻炼一下抗击打能力,每天负重跑八公里再搬搬砖什么的,个把月之后应该就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战地牧师了……”
等三个一头雾水的神官离开之后,临时据点中一时间安静下来。
一名军情局干员带着钦佩的表情——当然并不是钦佩琥珀最后忽悠着三个神官去锻炼,而是钦佩自家老大之前对赛文?特里说的那一番话:“老大,您唬人的本事没有退步啊。”
琥珀浑不在意地一挥手:“我什么时候退步过?在塞西尔城那边用不上罢了。”
作为一个被冠以“酒馆女王”的绰号,曾经在南境的非法佣兵和冒险者圈子里颇有名号,统率着一大群混混无赖欺行霸市的“大姐头”,琥珀怎么可能没有一副好口才?怎么可能没有一套能够把死人说活的本事?
在安苏王国最荒蛮落后的边境讨生活,整天跟五花八门的人打交道,这个半精灵盗贼在察言观色和把控人心方面驾轻就熟,如果没有这方面的能力,她也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彻底摸清卢安城底层民众的情况,并制造如此大规模的破坏行动。
平常不用,只不过是用不上罢了。
“不过话说回来,老大,你刚才说的那些话还真有不少公爵大人的影子——”
“废话,我自己平常闲着没事还抓紧时间睡会觉呢,怎么会有功夫琢磨那么无聊的东西?”琥珀翻了个白眼,“不少都是高文……公爵平常说的,我看情况照搬一下而已。不过你们也不能生搬硬套地学我,有些话说出来要看准对象,像今天的那个神官,他出身平民,有良知,懂得平民的苦难,还能看清圣光教会的阴暗,他是来求取一条真正有实际意义的出路的,所以我跟他说那些话就管用,但如果换一个人,同样的言辞就可能会坏事了……”
“我们明白我们明白,”部下们连连点头,随后其中一人问道,“那接下来……该联络后方了吧?”
琥珀嗯了一声,看向站在房间一角的高瘦男子:“瘦子,打开魔网通讯器,内部8频道。灰狼,你去门外警戒。”
小型化特制的魔网通讯器被放在桌上,伴随着一阵轻微的嗡鸣声,这台复杂精密的魔导机械被激活了,琥珀耐心等待了片刻,便看到通讯器道:“当然会,我怕的东西可多了,不然您以为琥珀那么能随机应变的性格是谁培养的?”
高文撇了皮特曼一眼:“那么现在你是在怕什么?”
“人,满腔怒火的人群是一种可怕的存在,”皮特曼耸耸肩,“但我觉得您比那更可怕——因为这一切都是您的引导。您在使用一种有别于超凡之力和枪炮的力量,这东西的效果……可比您当初描述的要惊悚多了。”
“力量无分好坏,关键看用在什么地方,对付那些用圣光作恶的人,有时候就得用点非常手段,”高文淡然地说道,随后脸色略有些阴沉,“尤其是在我知道那些设施里竟然发现了孩童的尸骨的时候……我就知道不管我怎么对付那帮神棍都不过分了。”
皮特曼叹了口气:“收养孤儿从小洗脑是各个教会培养死忠战力的常用手段,既能增加实力,又能提高名声,但并不是所有孩子都能和神术亲和,有的人就是没有一丁点灵性天赋,哪怕用药水、仪式去催化也没用,而对于这些派不上用场又会消耗资源,而且已经见到一部分黑暗内幕的‘坏种子’……哪个教会的手都不干净。”
“七百年前的各个教会可完全不是这样,”高文摇着头,“当年那些迎着畸变体冲锋的神官和骑士们,大概绝想不到自己的继承者们会堕落成这样吧。”
皮特曼嘿嘿一笑:“您当年想过自己一觉醒来会看见畸变体已经打到墓门口,而且子孙后代还把您的盾牌给弄丢了么?”
高文立刻瞪了这个小老头一眼:“……你提这茬我跟你急啊。”
随后他轻咳两声,把话题拉回到正轨:“比起这个,你对于琥珀报告里提到的法兰?贝朗的反常之处有什么看法?那个主教把自己关在大教堂里,是在通过某种途径汲取力量来强化自己么?”
“……我不认为他能通过汲取力量之类的方式来变强,这是巫师和术士的手段,但情况肯定有不对劲的地方。一个正常的主教在那种情况下不可能把自己关在教堂里什么都不做,他要么继续挽救局势,要么干脆跑路,要么跑出来残酷镇压,总而言之他总应该做点什么。”
高文微微摇着头:“在我一开始的计划里,法兰?贝朗在这个阶段应该采取某种孤注一掷的行动,却没想到他会把自己关在教堂里什么都不做,说实话……这稍微有点打乱了我的安排。”
皮特曼思索着,片刻之后,这个在神学领域颇懂一些知识的小老头开口了:“或许……他在尝试沟通神明,祈求超乎想象的力量来帮助他度过眼前绝望的局面。”
“难道是神降?”高文顿时皱起眉,“他能进行神降?”
“……就是因为不可能,所以我才想不明白。神降是需要很高的代价的,而且有严格的门槛——只有传奇强者能支撑神降而不死,高阶强者在付出生命代价以及满足特定条件之后可以进行短暂的神降,而比这等级更低的神官……根本连沟通神意的能力都没有,他的话都传不到他的神明耳朵里,他找谁神降?”
高文思索着,足足两分钟后,他才打破了沉默:“总而言之,看来必须在下一步行动里安排更多的‘保险’了。已经进行到了这一步,决不能出现任何纰漏。”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高文在这件事上的执着和谨慎,在这件事上,只有他自己知道——
在这个存在超凡之力、社会停滞不前的世界,这将是普通人对超凡者的第一次反抗。
或许也曾有过不堪欺凌的农夫对骑士老爷举起草叉,也曾有被判为异端的无辜者对审判自己的神官高声咒骂,但那些偶发的、无力的、激不起丝毫涟漪的反抗都跟这次不一样。
这一次,是长期受到欺骗和压榨的普通人第一次作为一个集体,去反抗作为另一个集体的神官们。
这个世界等了千百年,才等来这第一次,而如果它失败了,没有人知道第二次还要等多久。
所以,它不能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