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罗妮卡的说法让高文有些迷惑。
“一个个体?”他皱着眉,“这是什么意思?”
维罗妮卡的眼神带着一丝回忆,仿佛已经沉入那千百年前的古老记忆中,在几秒钟的沉吟之后,她才用一种轻柔而温和的语气说道:“想必你已经知道,在千年前的忤逆计划中,白霜姐妹曾作为顾问学者接受了刚铎帝国的雇佣……这一雇佣,就是数百年,一直到七百年前魔潮爆发,菲尔娜·白霜和蕾尔娜·白霜都在秘密为刚铎帝国效力。
“我第一次见到她们,是在帝都的浩瀚之宫……一座研究自然环境和物种演化的德鲁伊设施。那是一对很开朗的姐妹,我对她们印象最深的,就是她们一直在笑,她们看到人类世界的一切东西都充满好奇,而且有着很多大胆的想法,和寻常那些相对保守古板的精灵学者大为不同……
“抱歉,我说远了,陷入回忆就是这样,总会想起太多无关紧要的细节。”
维罗妮卡露出一丝歉意的笑容,高文则对她摇摇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她们确实是一对姐妹,就像我刚才说的,在一开始的时候她们确实是两个人,直到那场意外……
“那是忤逆计划刚刚进行到对神明之力做初步解析和接触的阶段,也被称作第一阶段。在某次试验中,我们要测试一种从未尝试过的观测方法,大致过程就是在一座高度封闭的房间中,打开一道通往现世边界的裂隙,这道裂隙越过暗影界和幽影界,在某个临界点无限接近神国,我们希望可以透过这道裂隙,对神国实现一定程度的监控……
“现在看来,那真是大胆而鲁莽的尝试,但当时我们对众神之力的了解远不像后来那么明确。
“这个危险的实验需要两名操作员,一名操作人员负责维持裂隙,一名操作人员进行实际观测。是的,你已经猜到了……是白霜姐妹。
“她们自愿报名,理由无法辩驳:作为双生子,她们有着非同一般的默契,可以大大提高试验的成功率,如果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她们无需交流也能迅速采取应对措施,反应速度会比普通的研究人员快很多。
“当时是我亲自送她们进的实验室……我看着她们走进去,然后整个实验室便在自动系统的控制下完全封闭起来。
“即便最强大的魔导师也无法透过那严密的防护系统探知到里面的情况。
“倒计时结束之后,实验室打开了,里面满是浓烟和流窜的法力乱流,我带着人冲进去,实验室里已经是一片废墟,废墟中……只有一个伤痕累累的精灵躺在地上,另外一个已经不知去向。”
维罗妮卡带着平静的表情说完了这一切,高文忍不住眉头微皱:“谁失踪了?谁留下了?”
“不知道。”
高文眉毛一挑:“不知道?”
“她们姐妹的容貌几乎完全一样,外人从来都难以将其分辨,而当时实验室里一片狼藉,伤者身上携带的识别卡片也被严重烧损,所以没有人知道是谁活了下来。”
高文忍不住调整了一下坐姿:“那后来她们又是怎么……”
“活下来的那个有一天偷偷溜出了病所,她回到了她们姐妹建造的德鲁伊实验室,三天后,‘白霜姐妹’回到了浩瀚之宫。之后的报告显示,她们的实验室有一大批生物质下落不明……但其实用途每个人都猜到了。”
“她给自己制造了一个……”高文已然明白过来,“然后呢?你们就这么接受了?”
“白霜姐妹回来了,至少她们自己是这么说的,她们看起来一切如常,虽然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但我们欢迎她们的回归。”
高文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她们……不是,她的精神状态明显已经出问题了,你们没发现么?”
“这是很明显的,但在忤逆者中,尤其是居于最前线的忤逆者中,这点程度的精神问题根本不算问题,”维罗妮卡淡淡地笑着,语气平静,话语内容却让人惊心动魄,“我们与神明对抗,站在那些不可名状而又浩瀚无穷的知识面前,我们如临深渊,每时每刻都在和无数致命而无形的真理擦肩而过,有时候仅仅是不小心看了一眼错误的样本,或者是在错误的时机提及了错误的单词,就会有人陷入疯狂,有人突然失踪,有人变异死亡……
“在大致掌握到一些规律之前,我们就已经付出了成百上千条人命,有很多人无声无息地死去,死因无法公开,死后无法授勋,更有很多人陷入永久的狂乱,又因为掌握着神明的知识,所以只能被软禁在一个个精神管制设施里。
“甚至包括我本人……作为一个曾经的刚铎人,你可曾听说过任何一本关于皇室历史的书籍中提过奥菲利亚·诺顿这个名字?
“在这种极端情况下,每一个保持着工作能力的成员,对忤逆者而言都弥足珍贵。
“和那些情况最糟的人比起来,白霜姐妹仅仅是有些妄想症而已……这症状很轻微,至少在当年是这样。”
高文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回答,从正常人的逻辑,他难以想象让一个明显已经出现精神问题的人继续参与项目是个什么情况,因为这项目本身就已经足够疯狂,如此的疯狂,自然需要更加强大的理智来对抗,然而……
凡人是如此脆弱,以至于有时候不得不用疯狂来对抗疯狂,这并不是他们愿意如此,而是不得不如此。
他相信,维罗妮卡和她带领的团队当年肯定是认真思考过的,或许他们确认了白霜姐妹的精神问题并不会影响到日常工作,也或许他们认为白霜姐妹作为顾问学者能产生的作用远大于她们的精神隐患,不管怎样,那都已经是一千年前的考量和选择,今时今日的他,甚至此刻的维罗妮卡/奥菲利亚,都已经无法对当年的事情做出什么评说了。
现在他只能发一声事后的感慨:“……她当年或许只是有些妄想症,但现在,她……或者说她们,已经变成了忤逆计划的幽灵。”
“……每一个在第一阶段参加忤逆计划的人,都走在陷入疯狂的倒计时上,我们平日里都会坦诚地讨论这件事,因为我们都知道,大多数成员活不到看见成果的那天,或者疯狂,或者死亡,或者消失在各种各样奇诡的超自然现象中……即便一切顺利,平安存活,人类的寿命也决定了第一阶段的大多数成员不会存活超过两个阶段……然而精灵,他们寿命太长了。”
维罗妮卡说着,轻声叹了口气。
“或许是存活时间太过漫长,或许是始终看不到希望,白霜姐妹终究是失控了,可惜的是……我甚至不知道‘她们’是菲尔娜还是蕾尔娜。”
“我有一种预感,我们迟早会再和那对‘姐妹’打交道的,”高文摇了摇头,“这种执着的幽灵,不会真的沉寂下去。”
“或许吧,”维罗妮卡抿了一下嘴唇,“那么除此之外,您还有何收获?”
“技术,万物终亡会的技术,”高文说道,“我们从那座地宫中回收了海量的技术资料,还有完整的实验室设备以及各种各样的样本、半成品、标本,这些东西将在近期分批运抵皮特曼的研究设施,但我们都知道,里面不只有德鲁伊知识……”
“我明白了,”维罗妮卡垂下眼皮,“我会协助辨认并分析其中的忤逆技术,如果发现了危险因素,会第一时间提醒。”
高文满意地点点头,维罗妮卡则在片刻沉默之后突然注视着高文的眼睛,问了一句:“那么在排除了危险因素之后,对于万物终亡会的那些‘成果’,您打算如何处理?”
高文看了对方一眼,露出一丝笑容:“当然是拿来用。”
“哪怕它们是由万物终亡会创造出来的?”
“技术就是技术,好用的我们当然要拿来用,犯罪的永远只能是人,对工具进行审判是没有意义的,”高文说道,“那些血肉魔法用来制造怪物确实令人不寒而栗,但若用在治疗伤员上,想必非常好用。”
“但可能会有人心存芥蒂,甚至私下里抨击您使用黑巫术,无知者总会对他们所不了解的东西有不必要的恐惧,一千年来,世人再怎么改变,唯有在偏见和保守上从未变过。”
高文和维罗妮卡视线相对,突然笑了起来。
“当然,这些人总是会出现的,把自己的失败归罪于死物总比承认自己的无能和无知要好,但是没关系——无知的,就教导他们,让他们知道道理,教导不通的,或者故意捣乱的,那就定下规矩,写下契约,我恩准他们不必接触那些从索林堡遗迹中挖掘出来的技术及其衍生产物,毕竟……在新技术应用阶段,我们的社会资源本来就不够,有一些人主动想要与新技术隔离,那何不满足了他们这颗节省社会资源的忠诚之心呢?”
“……我欣赏您的行事风格。”
维罗妮卡离开了,书房中一时间安静下来,高文呼了口气,稍稍活动一下筋骨,便准备回到工作中去。
然而他刚刚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还没来得及细看,便听到一阵轻微的风声从窗外掠过。
下一秒,便是某人撞在窗框上结结实实的“砰”一声巨响。
鉴于这已经属于日常,高文早就没了任何感慨和吐槽的想法,他只是很自然地起身,开窗,把晕头转向的琥珀放了进来。
琥珀一落地就开始咋呼:“你这大白天的关着窗户还反锁是搞什么嘛……”
高文面无表情:“天气凉了,老年人怕冷。”
琥珀:“……”
“这么着急过来是什么事?”顺利把这个万物之耻噎回去之后,高文心情稍微好了一些,这才认真问道。
虽然琥珀跳窗户属于一种标准操作,但跳窗户也分不同风格和情况:
站在窗台外面认真研究半天反琥珀夹子和锁具,小心翼翼排除一切陷阱之后再翻窗进来的属于常规操作,通常是没什么大事的时候日常来汇报工作;着急忙慌跳进来以至于不小心踩了夹子的属于普通紧急情况,通常是有报告需要高文第一时间亲阅;而像现在这样连窗户反锁都没发现一头撞在窗框上那就厉害了,高文就遇见过两次——
第一次是来报告弗朗西斯二世遇刺身亡,第二次是来报告瑞贝卡试制的飞行器发生故障,从天而降把提尔砸死了。
听到高文问话,琥珀顿时也就顾不上被噎回去的细节,她确实是来报告重大情况的,把气喘匀之后便语速飞快地说道:“瑞贝卡那边的飞行器……”
她还没说完高文就眉头一皱:“提尔那倒霉海妖又给砸死了?没事,你也知道她能复……”
“不是!”琥珀几乎蹦了起来,这个矮冬瓜脸上表情格外兴奋,“飞起来了!这次成功飞起来了!”
然后她使劲吸了口气,接着说道:“而且顺利降落——正面朝上!!”